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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臺山


  詩曰:

  躲難逃災入代州,恩人相遇喜相酬。
  只因法網重重布,且向空門好好修。
  打坐參禪求解脫,粗茶淡飯度春秋。
  他年證果塵緣滿,好向彌陀國裡遊。

  話說當下魯提轄扭過身來看時,拖扯的不是別人,卻是渭州酒樓上救了的金老。那老兒直拖魯達到僻靜處,說道:「恩人,你好大膽!見今明明地張掛榜文,出一千貫賞錢捉你。你緣何卻去看榜?若不是老漢遇見時,卻不被做公的拿了。榜上見寫著你年甲貌相貫址。」魯達道:「洒家不瞞你說,因為你上,就那日回到狀元橋下,正迎著鄭屠那廝,被洒家三拳打死了。因此上在逃,到處撞了四五十日,不想來到這裡。你緣何不回東京去,也來到這裡?」金老道:「恩人在上。自從得恩人救了,老漢尋得一輛車子,本欲要回東京去,又怕這廝趕來,亦無恩人在彼搭救,因此不上東京去。隨路望北來,撞見一個京師古鄰,來這裡做買賣,就帶老漢父子兩口兒到這裡。虧殺了他,就與老漢女兒做媒,結交此間一個大財主趙員外,養做外宅。衣食豐足,皆出於恩人。我女兒常常對他孤老說提轄大恩。那個員外也愛刺槍使棒,常說道:『怎地得恩人相會一面也好。』想念如何能夠得見。且請恩人到家,過幾日卻再商議。」

  魯提轄便和金老行不得半里,到門首。只見老兒揭起簾子,叫道:「我兒,大恩人在此!」那女孩兒濃妝豔裹,從裡面出來,請魯達居中坐了,插燭也似拜了六拜,說道:「若非恩人垂救,怎能夠有今日!」魯達看那女子時,另是一般丰韻,比前不同。但見:

  金釵斜插,掩映烏雲;
  翠袖巧裁,輕籠瑞雪。
  櫻桃口淺暈微紅,春筍手半舒嫩玉。
  纖腰嫋娜,綠羅裙微露金蓮;
  素體輕盈,紅繡襖偏宜玉體。
  臉堆三月嬌花,眉掃初春嫩柳。
  香肌撲簌瑤台月,翠鬢籠松楚岫雲。

  那女子拜罷,便請魯提轄道:「恩人上樓去請坐。」魯達道:「不鬚生受,洒家便要去。」金老便道:「恩人既到這裡,如何肯放,教你便去?」老兒接了杆棒包裹,請到樓上坐定。老兒分付道:「我兒陪侍恩人坐一坐,我去安排來。」魯達道:「不消多事,隨分便好。」老兒道:「提轄恩念,殺身難報。量些粗食薄味,何足掛齒!」女子留住魯達在樓上坐地。

  金老下來,叫了家中新討的小廝,分付那個婭嬛一面燒著火,老兒和這小廝上街來,買了些鮮魚、嫩雞、釀鵝、肥鮓、時新果子之類歸來。一面開酒,收拾菜蔬,都早擺了,搬上樓來。春臺上放下三個盞子,三雙箸,鋪下菜蔬果子下飯等物。婭嬛將銀酒壺蕩上酒來,子父二人輪番把盞。金老倒地便拜。魯提轄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禮?折殺俺也!」金老說道:「恩人聽稟,前日老漢初到這裡,寫個紅紙牌兒,旦夕一炷香,子父兩個兀自拜哩。今日恩人親身到此,如何不拜!」魯達道:「卻也難得你這片心。」

  三人慢慢地飲酒。將及晚也,只聽得樓下打將起來。魯提轄開窗看時,只見樓下三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口裡都叫:「拿將下來!」人叢裡一個人騎在馬上,口裡大喝道:「休教走了這賊!」魯達見不是頭,拿起凳子,從樓上打將下來。金老連忙拍手叫道:「都不要動手!」那老兒搶下樓去,直至那騎馬的官人身邊,說了幾句言語。那官人笑將起來,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

  那官人下馬,入到裡面,老兒請下魯提轄來。那官人撲翻身便拜道:「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義士提轄受禮。」魯達便問那金老道:「這官人是誰?素不相識,緣何便拜洒家?」老兒道:「這個便是我兒的官人趙員外。卻才只道老漢引甚麼郎君子弟在樓上吃酒,因此引莊客來廝打。老漢說知,方才喝散了。」魯達道:「原來如此。怪員外不得。」趙員外再請魯提轄上樓坐定,金老重整杯盤,再備酒食相待。趙員外讓魯達上首坐地,魯達道:「洒家怎敢。」員外道:「聊表小弟相敬之禮。多聞提轄如此豪傑,今日天賜相見,實為萬幸。」魯達道:「洒家是個粗鹵漢子,又犯了該死的罪過,若蒙員外不棄貧賤,結為相識,但有用洒家處,便與你去。」趙員外大喜,動問打死鄭屠一事,說些閒話,較量些槍法。吃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次日天明,趙員外道:「此處恐不穩便,可請提轄到敝莊住幾時。」魯達問道:「貴莊在何處?」員外道:「離此間十里多路,地名七寶村便是。」魯達道:「最好。」員外先使人去莊上,叫牽兩匹馬來。未及晌午,馬已到來。員外便請魯提轄上馬,叫莊客擔了行李。魯達相辭了金老父子二人,和趙員外上了馬,兩個並馬行程,于路說些舊話,投七寶村來。

  不多時,早到莊前下馬。趙員外攜住魯達的手,直至草堂上,分賓而坐。一面叫殺羊置酒相待,晚間收拾客房安歇。次日,又備酒食管待。魯達道:「員外錯愛,洒家如何報答。」趙員外便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如何言報答之事。」

  話休絮繁。魯達自此之後,在這趙員外莊上住了五七日。忽一日,兩個正在書院裡閑坐說話,只見金老急急奔來莊上,徑到書院裡,見了趙員外並魯提轄。見沒人,便對魯達道:「恩人,不是老漢心多,為是恩人前日老漢請在樓上吃酒,員外誤聽人報,引領莊客來鬧了街坊,後卻散了,人都有些疑心,說開去。昨日有三四個做公的來鄰舍街坊打聽得緊,只怕要來村裡緝捕恩人。倘或有些疏失,如之奈何?」魯達道:「恁地時,洒家自去便了。」趙員外道:「若是留提轄在此,誠恐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轄怨悵;若不留提轄來,許多面皮都不好看。趙某卻有個道理,教提轄萬無一失,足可安身避難,只怕提轄不肯。」魯達道:「洒家是個該死的人,但得一處安身便了,做甚麼不肯。」趙員外道:「若如此,最好。離此間三十餘里有座山,喚做五臺山。山上有一個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薩道場。寺裡有五七百僧人,為頭智真長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舍錢在寺裡,是本寺的施主檀越。我曾許下剃度一僧在寺裡,已買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只不曾有個心腹之人了這條願心。如是提轄肯時,一應費用都是趙某備辦。委實肯落髮做和尚麼?」魯達尋思:「如今便要去時,哪裡投奔人?不如就了這條路罷。」便道:「既蒙員外做主,洒家情願做了和尚,專靠員外照管。」

  當時說定了。連夜收拾衣服盤纏,段匹禮物,排擔了。次日早起來,叫莊客挑了,兩個取路望五臺山來。辰牌以後,早到那山下。魯提轄看那五臺山時,果然好座大山。但見:

  雲遮峰項,日轉山腰。
  嵯峨仿佛接天關,崒嵂參差侵漢表。
  岩前花木,舞春風暗吐清香;
  洞口藤蘿,披宿雨倒懸嫩線。
  飛雲瀑布,銀河影浸月光寒;
  峭壁蒼松,鐵角鈴搖龍尾動。
  宜是由揉藍染出,天生工積翠妝成。
  根盤直壓三千丈,氣勢平吞四百州。

  趙員外與魯提轄兩乘轎子抬上山來,一面使莊客前去通報。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監寺出來迎接。兩個下了轎子,去山門外亭子上坐定。寺內智真長老得知,引著首座、侍者,出山門外來迎接。趙員外和魯達向前施禮。真長老打了問訊,說道:「施主遠出不易。」趙員外答道:「有些小事,特來上刹相浼。」真長老便道:「且請員外方丈吃茶。」

  趙員外前行,魯達跟在背後。看那文殊寺,果然是好座大刹。但見:

  山門侵峻嶺,佛殿接青雲。
  鐘樓與月窟相連,經閣共峰巒對立。
  香積廚通一泓泉水,眾僧寮納四面煙霞。
  老僧方丈鬥牛邊,禪客經堂雲霧裡。
  白麵猿時時獻果,將怪石敲響木魚;
  黃斑鹿日日銜花,向寶殿供養金佛。
  七層寶塔接丹霄,千古聖僧來大刹。

  當時真長老請趙員外並魯達到方丈。長老邀員外向客席而坐,魯達便去下首坐在禪椅上。員外叫魯達附耳低言:「你來這裡出家,如何便對長老坐地?」魯達道:「洒家不省得。」起身立在員外肩下。面前首座、維那、侍者、監寺、都寺、知客、書記,依次排立東西兩班。莊客把轎子安頓了,一齊搬將盒子入方丈來,擺在面前。長老道:「何故又將禮物來?寺中多有相瀆檀越處。」趙員外道:「些小薄禮,何足稱謝!」道人、行童收拾去了。

  趙員外起身道:「一事啟堂頭大和尚:趙某舊有一條願心,許剃一僧在上刹,度牒詞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今有這個表弟,姓魯名達,軍漢出身,因見塵世艱辛,情願棄俗出家。萬望長老收錄,慈悲慈悲,看趙某薄面,披剃為僧。一應所用,小子自當準備,煩望長老玉成,幸甚!」長老見說,答道:「這個事緣,是光輝老僧山門,容易容易!且請拜茶。」只見行童托出茶來。怎見得那盞茶的好處?有詩為證:

  玉蕊金芽真絕品,僧家製造甚工夫。
  兔毫盞內香雲白,蟹眼湯中細浪鋪。
  戰退睡魔離枕席,增添清氣入肌膚。
  仙茶自合桃源種,不許移根傍帝都。

  真長老與趙員外眾人茶罷,收了盞托。真長老便喚首座、維那商議剃度這人,分付監寺、都寺安排辦齋。只見首座與眾僧自去商議道:「這個人不似出家的模樣,一雙眼恰似賊一般。」眾僧道:「知客,你去邀請客人坐地,我們與長老計較。」知客出來請趙員外、魯達到客館裡坐地。首座、眾僧稟長老說道:「卻才這個要出家的人,形容醜惡,貌相凶頑,不可剃度他,恐久後累及山門。」長老道:「他是趙員外檀越的兄弟,如何別得他的面皮?你等眾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焚起一炷信香,長老上禪椅盤膝而坐,口誦咒語,入定去了。一炷香過,卻好回來,對眾僧說道:「只顧剃度他。此人上應天星,心地剛直,雖然時下凶頑,命中駁雜,久後卻得清淨,正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可記吾言,勿得推阻。」首座道:「長老只是護短,我等只得從他。不諫不是,諫他不從便了。」

  長老叫備齋食,請趙員外等方丈會齋。齋罷,監寺打了單賬,趙員外取出銀兩,教人買辦物料,一面在寺裡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一兩日都已完備。長老選了吉日良時,教鳴鴻鐘,擊動法鼓,就法堂內會集大眾。整整齊齊五六百僧人,盡披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禮,分作兩班。趙員外取出銀錠、表禮、信香,向法座前禮拜了,表白宣疏已罷,行童引魯達到法座下。維那教魯達除了巾幘,把頭髮分做九路綰了,㨄揲起來,淨發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卻待剃髭須,魯達道:「留了這些兒還洒家也好。」眾僧忍笑不住。

  真長老在法座上道:「大眾聽偈。」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淨。與汝剃了,免得爭競。」長老念罷偈言,喝一聲:「咄,盡皆剃去!」淨發人只一刀,盡皆剃了。首座呈將度牒上法座前,請長老賜法名。長老拿著空頭度牒而說偈曰:「靈光一點。價值千金。佛法廣大,賜名智深。」長老賜名已罷,把度牒轉將下來。書記僧填寫了度牒,付與魯智深收受。長老又賜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

  監寺引上法座前,長老用手與他摩頂受記道:「一要歸依三寶,二要歸奉佛法,三要歸敬師友:此是三歸。五戒者:一不要殺生,二不要偷盜,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貪酒,五不要妄語。」智深不曉得禪宗答應「是」「否」兩字,卻便道:「洒家記得。」眾僧都笑。受記已罷,趙員外請眾僧到雲堂裡坐下,焚香設齋供獻。大小職事僧人,各有上賀禮物。都寺引魯智深參拜了眾師兄師弟,又引去僧堂背後叢林裡選佛場坐地。當夜無事。

  次日,趙員外要回,告辭。長老留連不住。早齋已罷,並眾僧都送出山門。趙員外合掌道:「長老在上,眾師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鹵直人,早晚禮數不到,言語冒瀆,誤犯清規,萬望覷趙某薄面,恕免恕免!」長老道:「員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經誦咒,辦道參禪。」員外道:「日後自得報答。」人叢裡喚智深到松樹下,低低分付道:「賢弟,你從今日難比往常。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托大。倘有不然,難以相見,保重保重!早晚衣服,我自使人送來。」智深道:「不索哥哥說,洒家都依了。」當時,趙員外相辭長老,再別了眾人上轎,引了莊客,拕了一乘空轎,取了盒子,下山回家去了。當下長老自引了眾僧回寺。

  話說魯智深回到叢林選佛場中禪床上,撲倒頭便睡。上下肩兩個禪和子推他起來,說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學坐禪?」智深道:「洒家自睡,幹你甚事?」禪和子道:「善哉!」智深裸袖道:「團魚洒家也吃,甚麼善哉!」禪和子道:「卻是苦也。」智深便道:「團魚大腹,又肥甜了,好吃,哪得苦也?」上下肩禪和子都不睬他,由他自睡了。

  次日,要去對長老說知智深如此無禮,首座勸道:「長老說道,他後來正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只是護短。你們且沒奈何,休與他一般見識。」禪和子自去了。智深見沒人說他,到晚放翻身體,橫羅十字,倒在禪床上睡。夜間鼻如雷響,如要起來淨手,大驚小怪,只在佛殿後撒尿撒屎,遍地都是。侍者稟長老說:「智深好生無禮,全沒些個出家人體面。叢林中如何安著得此等之人。」長老喝道:「胡說!且看檀越之面,後來必改。」自此無人敢說。

  魯智深在五臺山寺中,不覺攪了四五個月。時遇初冬天氣,智深久靜思動。當日晴明得好,智深穿了皂布直裰,系了鴉青絛,換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門來。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鵝項懶凳上,尋思道:「幹鳥麼!俺往常好酒好肉每日不離口,如今教洒家做了和尚,餓得乾癟了。趙員外這幾日又不使人送些東西來與洒家吃,口中淡出鳥來,這早晚怎地得些酒來吃也好。」

  正想酒哩,只見遠遠地一個漢子,挑著一副擔桶,唱上山來。上面蓋著桶蓋。那漢子手裡拿著一個鏇子,唱著上來。唱道:「九里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順風吹動烏江水,好似虞姬別霸王。」

  魯智深觀見那漢子擔擔桶上來,坐在亭子上,看這漢子也來亭子上歇下擔桶。智深道:「兀那漢子,你那桶裡甚麼東西?」那漢子道:「好酒。」智深道:「多少錢一桶?」那漢子道:「和尚,你真個也是作耍?」智深道:「洒家和你耍甚麼!」那漢子道:「我這酒挑上去,只賣與寺內火工道人、直廳轎夫、老郎們做生活的吃。本寺長老已有法旨,但賣與和尚們吃了,我們都被長老責罰,追了本錢,趕出屋去。我們見關著本寺的本錢,見住著本寺的屋宇,如何敢賣與你吃?」智深道:「真個不賣?」那漢子道:「殺了我也不賣!」智深道:「洒家也不殺你,只要問你買酒吃。」

  那漢子見不是頭,挑了擔桶便走。智深趕下亭子來,雙手拿住扁擔,只一腳,交當踢著。那漢子雙手掩著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智深把那兩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鏇子,開了桶蓋,只顧舀冷酒吃。無移時,兩桶酒吃了一桶。智深道:「漢子,明日來寺裡討錢。」那漢子方才疼止,又怕寺裡長老得知,壞了衣飯,忍氣吞聲,哪裡敢討錢。把酒分做兩半桶挑了,拿了鏇子,飛也似下山去了。

  只說魯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卻上來。下得亭子,松樹根邊又坐了半歇,酒越湧上來。智深把皂直裰褪膊下來,把兩隻袖子纏在腰裡,露出脊背上花繡來,扇著兩個膀子上山來。看時,但見:

  頭重腳輕,對明月眼紅面赤;
  前合後仰,趁清風東倒西歪。
  踉踉蹌蹌上山來,似當風之鶴;
  擺擺搖搖回寺去,如出水之龜。
  腳尖曾踢澗中龍,拳頭要打山下虎。
  指定天宮,叫駡天蓬元帥;
  踏開地府,要拿催命判官。
  裸形赤體醉魔君,放火殺人花和尚。

  魯智深看看來到山門下,兩個門子遠遠地望見,拿著竹篦來到山門下,攔住魯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噇得爛醉了上山來?你須不瞎,也見庫局裡貼的曉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決打四十竹篦,趕出寺去;如門子縱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饒你幾下竹篦。」魯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來舊性未改,睜起雙眼罵道:「直娘賊!你兩個要打洒家,俺便和你廝打!」

  門子見勢頭不好,一個飛也似入來報監寺,一個虛拖竹篦攔他。智深用手隔過,叉開五指,去那門子臉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蹌蹌。卻待掙側,智深再複一拳,打倒在山門下,只是叫苦。智深道:「洒家饒你這廝。」踉踉蹌蹌攧入寺裡來。監寺聽得門子報說,叫起老郎、火工、直廳轎夫三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從西廊下搶出來,卻好迎著智深。智深望見,大吼了一聲,卻似嘴邊起個霹靂,大踏步搶入來。眾人初時不知他是軍官出身,次後見他行得凶了,慌忙都退入藏殿裡去,便把亮槅關上。智深搶入階來,一拳一腳,打開亮槅,三二十人都趕得沒路。奪條棒,從藏殿裡打將出來。監寺慌忙報知長老。

  長老聽得,急引了三五個侍者,直來廊下,喝道:「智深不得無禮!」智深雖然酒醉,卻認得是長老,撇了棒,向前來打個問訊。指著廊下,對長老道:「智深吃了兩碗酒,又不曾撩撥他們,他眾人又引人來打洒家。」長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卻說。」魯智深道:「俺不看長老面,洒家直打死你那幾個禿驢。」長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禪床上,撲地便倒了,齁齁地睡了。

  眾多職事僧人圍定長老,告訴道:「向日徒弟們曾諫長老來,今日如何?本寺哪裡容得這等野貓!亂了清規。」長老道:「雖是如今眼下有些囉唕,後來卻成得正果。無奈何,且看趙員外檀越之面,容恕他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怨他便了。」眾僧冷笑道:「好個沒分曉的長老!」各自散去歇息。

  次早,早齋罷,長老使侍者到僧堂裡坐禪處喚智深時,尚兀自未起。待他起來,穿了直裰,赤著腳,一道煙走出僧堂來。侍者吃了一驚。趕出外來尋時,卻走在佛殿後撒屎。侍者忍笑不住,等他淨了手,說道:「長老請你說話。」智深跟著侍者到方丈。長老道:「智深,雖是個武夫出身,今來趙員外檀越剃度了你,我與你摩頂受記,教你一不可殺生,二不可偷盜,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貪酒,五不可妄語。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貪酒。你如何夜來吃得大醉?打了門子,傷壞了藏殿上朱紅槅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聲?如何這般所為?」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長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亂了清規?我不看你施主趙員外面,定趕你出寺。再後休犯!」智深起來,合掌道:「不敢,不敢!」

  長老留在方丈裡,安排早飯與他吃,又用好言語勸他。取一領細布直裰,一雙僧鞋,與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

  昔大唐一個名賢,姓張名旭,作一篇《醉歌行》,單說那酒。端的做得好,道是:

  金甌瀲灩傾歡伯,雙手擎來兩眸白。
  延頸長舒似玉虹,咽吞猶恨江湖窄。
  昔年侍宴玉皇前,敵飲都無兩三客。
  蟠桃爛熟堆珊瑚,瓊液濃斟浮琥珀。
  流霞暢飲數百杯,肌膚潤澤腮微赤。
  天地聞知酒量洪,敕令受賜三千石。
  飛仙勸我不記數,酩酊神清爽筋骨。
  東君命我賦新詩,笑指三山詠標格。
  信筆揮成五百言,不覺尊前墮巾幘。
  宴罷昏迷不記歸,乘鸞誤入雲光宅。
  仙童扶下紫雲來,不辨東西與南北。
  一飲千鐘百首詩,草書亂散縱橫劃。

  但凡飲酒,不可盡歡。常言酒能成事,酒能敗事。便是小膽的吃了,也胡亂做了大膽,何況性高的人!再說這魯智深自從吃酒醉鬧了這一場,一連三四個月不敢出寺門去。忽一日,天色暴熱,是二月間天氣。離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門外立地。看著五臺山,喝采一回。猛聽得山下叮叮噹當的響聲,順風吹上山來。智深再回僧堂裡,取了些銀兩,揣在懷裡,一步步走下山來。出得那「五台福地」的牌樓來看時,原來卻是一個市井,約有五七百人家。智深看那市鎮上時,也有賣肉的,也有賣菜的,也有酒店、麵店。智深尋思道:「幹呆麼!俺早知有這個去處,不奪他那桶酒吃,也自下來買些吃。這幾日熬得清水流,且過去看有甚東西買些吃。」

  聽得那響處,卻是打鐵的在那裡打鐵。間壁一家門上,寫著「父子客店」。智深走到鐵匠鋪門前看時,見三個人打鐵。智深便道:「兀那待詔,有好鋼鐵麼?」那打鐵的看見魯智深腮邊新剃暴長短須,戧戧地好滲瀨人,先有五分怕他。那待詔住了手道:「師父請坐,要打甚麼生活?」智深道:「洒家要打條禪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鐵麼?」待詔道:「小人這裡正有些好鐵,不知師父要打多少重的禪杖?戒刀但憑分付。」智深道:「洒家只要打一條一百斤重的。」待詔笑道:「重了,師父。小人打怕不打了?只恐師父如何使得動!便是關王刀,也則只有八十一斤重。」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關王?他也只是個人。」待詔道:「小人好心,只可打條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智深道:「便依你說。比關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待詔道:「師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依著小人,好生打一條六十二斤的水磨禪杖與師父,使不動時,休怪小人。戒刀已說了,不用分付,小人自用十分好鐵打造在此。」智深道:「兩件家生要幾兩銀子?」待詔道:「不討價,實要五兩銀子。」智深道:「俺便依你五兩銀子。你若打得好時,再有賞你。」那待詔接了銀兩道:「小人便打在此。」智深道:「俺有些碎銀子在這裡,和你買碗酒吃。」待詔道:「師父穩便。小人趕趁些生活,不及相陪。」

  智深離了鐵匠人家。行不到三二十步,見一個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智深掀起簾子,入到裡面坐下。敲那桌子,叫道:「將酒來!」賣酒的主人家說道:「師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裡的,本錢也是寺裡的,長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們賣酒與寺裡僧人吃了,便要追了小人們本錢,又趕出屋。因此只得休怪!」智深道:「胡亂賣些與洒家吃,俺須不說是你家便了。」店主人道:「胡亂不得。師父別處去吃,休怪,休怪!」智深只得起身,便道:「洒家別處吃得,卻來和你說話。」

  出得店門,行了幾步,又望見一家酒旗兒直挑出在門前。智深一直走進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來賣與俺吃!」店主人道:「師父,你好不曉事。長老已有法旨,你須也知,卻來壞我們衣飯。」智深不肯動身,三回五次,哪裡肯賣。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連走了三五家,都不肯賣。智深尋思一計:「若不生個道理,如何能勾酒吃。」遠遠地杏花深處,市梢盡頭,一家挑出個草帚兒來。智深走到那裡看時,卻是個傍村小酒店。但見:

  傍村酒肆已多年,斜插桑麻古道邊。
  白板凳鋪賓客坐,矮籬笆用棘荊編。
  破甕榨成黃米酒,柴門挑出布青簾。
  更有一般堪笑處,牛屎泥牆畫酒仙。

  魯智深揭起簾子,走入村店裡來,倚著小窗坐下,便叫道:「主人家,過往僧人買碗酒吃!」莊家看了一看道:「和尚,你哪裡來?」智深道:「俺是行腳僧人,游方到此經過,要買碗酒吃。」莊家道:「和尚若是五臺山寺裡的師父,我卻不敢賣與你吃。」智深道:「洒家不是。你快將酒賣來。」莊家看見魯智深這般模樣,聲音各別,便道:「你要打多少酒?」智深道:「休問多少,大碗只顧篩來。」約莫也吃了十來碗酒,智深問道:「有甚肉,把一盤來吃。」莊家道:「早來有些牛肉,都賣沒了,只有些菜蔬在此。」智深猛聞得一陣肉香,走出空地上看時,只見牆邊沙鍋裡煮著一隻狗在那裡。智深便道:「你家見有狗肉,如何不賣與俺吃?」莊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因此不來問你。」智深道:「洒家的銀子有在這裡。」就將銀子遞與莊家道:「你且賣半隻與俺吃。」那莊家連忙取半隻熟狗肉,搗些蒜泥,將來放在智深面前。智深大喜,用手扯那狗肉,蘸著蒜泥吃,一連又吃了十來碗酒。吃得口滑,只顧要吃,哪裡肯住。莊家倒都呆了,叫道:「和尚只恁地罷!」智深睜起眼道:「洒家又不白吃你的,管俺怎地!」莊家道:「再要多少?」智深道:「再打一桶來!」莊家只得又舀一桶來。智深無移時又吃了這桶酒。剩下一腳狗腿,把來揣在懷裡。臨出門又道:「多的銀子,明日又來吃。」

  嚇得莊家目睜口呆,罔知所措,看見他早望五臺山上去了。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了一回,酒卻湧上來,跳起身,口裡道:「俺好些時不曾拽拳使腳,覺道身體都困倦了,洒家且使幾路看。」下得亭子,把兩隻袖子掿在手裡,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發,只一膀子搧在亭子柱上,只聽得刮剌剌一聲響亮,把亭子柱打折了,坍了亭子半邊。門子聽得半山裡響,高處看時,只見魯智深一步一攧,搶上山來。兩個門子叫道:「苦也!前日這畜生醉了,今番又醉得不小可!」便把山門關上,把栓拴了。只在門縫裡張時,見智深搶到山門下,見關了門,把拳頭擂鼓也似敲門,兩個門子哪裡敢開。智深敲了一回,扭過身來,看了左邊的金剛,喝一聲道:「你這個鳥大漢,不替俺敲門,卻拿著拳頭嚇洒家,俺須不怕你。」

  跳上臺基,把柵剌子只一拔,卻似撧蔥般拔開了。拿起一根折木頭,去那金剛腿上便打,簌簌的泥和顏色都脫下來。門子張見道:「苦也!」只得報知長老。智深等了一回,調轉身來看著右邊金剛,喝一聲道:「你這廝張開大口,也來笑洒家。」便跳過右邊台基上,把那金剛腳上打了兩下,只聽得一聲震天價響,那尊金剛從台基上倒撞下來。智深提著折木頭大笑。兩個門子去報長老,長老道:「休要惹他!你們自去。」只見這首座、監寺、都寺,並一應職事僧人,都到方丈稟說:「這野貓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門下金剛都打壞了,如何是好?」長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漢,何況老僧乎?若是打壞了金剛,請他的施主趙員外自來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蓋。這個且由他。」眾僧道:「金剛乃是山門之主,如何把來換過?」長老道:「休說壞了金剛,便是打壞了殿上三世佛,也沒奈何,只可回避他。你們見前日的行兇麼?」

  眾僧出得方丈,都道:「好個囫圇粥的長老!門子,你且休開門。只在裡面聽。」智深在外面大叫道:「直娘的禿驢們!不放洒家入寺時,山門外討把火來,燒了這個鳥寺。」眾僧聽得叫,只得叫門子:「拽了大栓,由那畜生入來。若不開時,真個做出來!」門子只得撚腳撚手,把栓拽了,飛也似閃入房裡躲了。眾僧也各自回避。只說那魯智深雙手把山門盡力一推,撲地攧將入來,吃了一跤。扒將起來,把頭摸一摸,直奔僧堂來,到得選佛場中。禪和子正打坐間,看見智深揭起簾子,鑽將入來,都吃一驚,盡低了頭。智深到得禪床邊,喉嚨裡咯咯地響,看著地下便吐。眾僧都聞不得那臭,個個道:「善哉!」齊掩了口鼻。智深吐了一回,扒上禪床,解下絛,把直裰帶子都咇咇剝剝扯斷了,脫下那腳狗腿來。智深道:「好,好!正肚饑哩。」扯來便吃。

  眾僧看見,便把袖子遮了臉。上下肩兩個禪和子遠遠地躲開。智深見他躲開,便扯一塊狗肉,看著上首的道:「你也到口。」上首的那和尚把兩隻袖子死掩了臉。智深道:「你不吃?」把肉望下首的禪和子嘴邊塞將去。那和尚躲不迭,卻待下禪床,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將肉便塞。對床四五個禪和子跳過來勸時,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頭,去那光腦袋上咇咇剝剝只顧鑿。滿堂僧眾大喊起來,都去櫃中取了衣缽要走。此亂喚做「卷堂大散」,首座哪裡禁約得住!

  智深一昧地打將出來,大半禪客都躲出廊下來。監寺、都寺不與長老說知,叫起一班職事僧人,點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廳轎夫,約有一二百人,都執杖叉棍棒,盡使手巾盤頭,一齊打入僧堂來。智深見了,大吼一聲,別無器械,搶入僧堂裡佛面前,推翻供桌,兩條桌腳,從堂裡打將出來。但見:

  心頭火起,口角雷鳴。
  奮八九尺猛獸身軀,吐三千丈凌雲志氣。
  按不住殺人怪膽,圓睜起卷海雙睛。
  直截橫沖,似中箭投崖虎豹;
  前奔後湧,如著槍跳澗豺狼。
  直饒揭帝也難當,便是金剛須拱手。
  恰似頓斷絨絛錦鷂子,猶如扯開鐵鎖火猢猻。

  當時魯智深輪兩條桌腳,打將出來。眾多僧行見他來得凶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智深兩條桌腳著地卷將來,眾僧早兩下合攏來。智深大怒,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只饒了兩頭的。當時智深直打到法堂下,只見長老喝道:「智深不得無禮!眾僧也休動手!」兩邊眾人被打傷了十數個,見長老來,各自退去。智深見眾人退散,撇了桌腳,叫道:「長老與洒家做主!」此時酒已七八分醒了。長老道:「智深,你連累殺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攪擾了一場,我教你兄趙員外得知,他寫書來與眾僧陪話。今番你又如此大醉無禮,亂了清規,打坍了亭子,又打壞了金剛,這個且由他。你攪得眾僧卷堂而走,這個罪業非小。我這裡五臺山文殊菩薩道場,千百年清淨香火去處,如何容得你這等穢污!你且隨我來方丈裡過幾日,我安排你一個去處。」智深隨長老到方丈去。長老一面叫職事僧人留住眾禪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禪。打傷了的和尚,自去將息。長老領智深到方丈歇了一夜。

  次日,真長老與首座商議,收拾了些銀兩齎發他,教他別處去,可先說與趙員外知道。長老隨即修書一封,使兩個直廳道人徑到趙員外莊上說知就裡,立等回報。趙員外看了來書,好生不然,回書來拜複長老,說道:「壞了的金剛、亭子,趙某隨即備價來修。智深任從長老發遣。」長老得了回書,便叫侍者取領皂布直裰,一雙僧鞋,十兩白銀,房中喚過智深。

  長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鬧了僧堂,便是誤犯。今次又大醉,打壞了金剛,坍了亭子,卷堂鬧了選佛場,你這罪業非輕!又把眾禪客打傷了。我這裡出家是個清淨去處,你這等做,甚是不好。看你趙檀越面皮,與你這封書,投一個去處安身,我這裡決然安你不得了。我夜來看了,贈汝四句偈言,終身受用。」

  智深道:「師父教弟子哪裡去安身立命?願聽俺師四句偈言。」真長老指著魯智深,說出這幾句言語,去這個去處。有分教:這人笑揮禪杖,戰天下英雄好漢;怒掣戒刀,砍世上逆子讒臣。直教名馳塞北三千里,證果江南第一州。畢竟真長老與智深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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