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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芝(William Butler Yeats)詩選


葉芝(1865-1939),1923年獲諾貝爾文學獎,主要詩集有《蘆葦中的風》、《責任》、《塔》等。

湖心島茵尼斯弗利島 當你老了 柯爾莊園的天鵝 基督重臨 麗達與天鵝 在本布爾山下 一九一六年復活節 思想的氣球 聖徒和駝子 駛向拜占庭 在學童中間 旋轉 我的書本去的地方 天青石雕 他講著絕倫的美 那喪失的東西 秘密的玫瑰 另外的面孔 寒冷的天穹 詞語 長腳蚊 白鳥 致他的心,叫它別害怕 印度人的戀歌 隨時間而來的真理 一位友人的疾病 人隨歲月長進


湖心島茵尼斯弗利島


我就要起身走了,到茵尼斯弗利島,
造座小茅屋在那裡,枝條編牆糊上泥;
我要養上一箱蜜蜂,種上九行豆角,
獨住在蜂聲嗡嗡的林間草地。

那兒安寧會降臨我,安寧慢慢兒滴下來,
從晨的面紗滴落到蛐蛐歇唱的地方;
那兒半夜閃著微光,中午染著紫紅光彩,
而黃昏織滿了紅雀的翅膀。

我就要起身走了,因為從早到晚從夜到朝
我聽得湖水在不斷地輕輕拍岸;
不論我站在馬路上還是在灰色人行道,
總聽得它在我心靈深處呼喚。

(飛白譯)


當你老了


當你老了,白髮蒼蒼,睡意朦朧,
在爐前打盹,請取下這本詩篇,
慢慢吟誦,夢見你當年的雙眼
那柔美的光芒與青幽的暈影;

多少人真情假意,愛過你的美麗,
愛過你歡樂而迷人的青春,
唯獨一人愛你朝聖者的心,
愛你日益凋謝的臉上的哀戚;

當你佝僂著,在灼熱的爐柵邊,
你將輕輕訴說,帶著一絲傷感:
逝去的愛,如今已步上高山,
在密密星群裡埋藏它的赧顏。

(飛白譯)


柯爾莊園的天鵝


樹木披上了美麗的秋裝,
林中的小徑一片乾燥,
在十月的暮色中,流水
把靜謐的天空映照,
一塊塊石頭中漾著水波,
遊著五十九隻天鵝。

自從我第一次數了它們,
十九度秋天已經消逝,
我還來不及細數一遍,就看到
它們一下子全部飛起.
大聲拍打著它們的翅膀,
形成大而破辭的圓圈翱翔。

我凝視這些光彩奪目的天鵝,
此刻心中湧起一陣悲痛。
一切都變了,自從第一次在河邊,
也正是暮色朦朧,
我聽到天鵝在我頭上鼓翼,
於是腳步就更為輕捷。

還沒有疲倦,一對對情侶,
在冷冷的友好的河水中
前行或展翅飛入半空,
它們的心依然年輕,
不管它們上哪兒漂泊,它們
總是有著激情,還要贏得愛情。

現在它們在靜謐的水面上浮游,
神秘莫測,美麗動人,
可有一天我醒來,它們已飛去。
哦它們會築居於哪片蘆葦叢、
哪一個池邊、哪一塊湖濱,
使人們悅目賞心?

(裘小龍譯)


基督重臨


在向外擴張的旋體上旋轉呀旋轉,
獵鷹再也聽不見主人的呼喚。
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
世界上到處彌漫著一片混亂,
血色迷糊的潮流奔騰洶湧,
到處把純真的禮儀淹沒其中;
優秀的人們信心盡失,
壞蛋們則充滿了熾烈的狂熱。

無疑神的啟示就要顯靈,
無疑基督就將重臨。
基督重臨!這幾個字還未出口,
刺眼的是從大記憶來的巨獸:
荒漠中,人首獅身的形體,
如太陽般漠然而無情地相覷,
慢慢挪動腿,它的四周一圈圈,
沙漠上憤怒的鳥群陰影飛旋。
黑暗又下降了,如今我明白
二十個世紀的沉沉昏睡,
在轉動的搖籃裡做起了惱人的惡夢,
何種狂獸,終於等到了時辰,
懶洋洋地倒向聖地來投生?

(袁可嘉譯)


麗達與天鵝


突然襲擊:在踉蹌的少女身上,
一雙巨翅還在亂撲,一雙黑蹼
撫弄她的大腿,鵝喙銜著她的頸項,
他的胸脯緊壓她無計脫身的胸脯。

手指啊,被驚呆了,哪還有能力
從鬆開的腿間推開那白羽的榮耀?
身體呀,翻倒在雪白的燈心草裡,
感到的唯有其中那奇異的心跳!

腰股內一陣顫慄.竟從中生出
斷垣殘壁、城樓上的濃煙烈焰
和阿伽門農之死。
當她被佔有之時
當地如此被天空的野蠻熱血制服
直到那冷漠的喙把她放開之前,
她是否獲取了他的威力,他的知識?

(飛白譯)


在本布爾山下


1

憑著圍繞馬理奧提克的輕波的
那些聖人所說的一切,起誓說,
阿特勒斯的女巫確確實實知道,
講了出來,還讓一隻只雞叫。
憑著那些騎士、女人——體形和膚色
都證明了他們真是超人,起誓說,
臉色蒼白、面容瘦長的伴侶,
永遠、永遠充滿了生機的空氣,
贏得了他們激情的完整;
此刻,他們疾駛在冬日的黎明,
本布爾本山是他們身後的景致。

這些,是他們想說的要旨。

2

許多次,一個人死,一個人生
在他們那兩個來世之中,
民族的來世,靈魂的來世,
古老的愛爾蘭熟悉這一切.
無論人是死在他的床上,
或送他命的是一聲槍響,
與親愛的人們的暫時分離
是人都恐懼的最糟的事。
雖然挖墳者的勞作悠長,
他們的鐵鍬鋒利,肌肉強壯,
他們只是把他們埋葬的人
重新推進了人類的思想中。

3

你聽到過米切爾的禱告聲聲:
「主呵,結我們的時代帶來戰爭!」
你知道,當一切話兒都已說完,
而一個人正在瘋狂地鏖戰,
從早巳瞎的眼睛裡落下了什麼,
他完整了他不完整的思索.
於是有一會兒站得消停,
高聲大笑,心裡一片寧靜。
甚至最聰明的人在使命實現、
工作認識、夥伴選擇之前,
也全因為某種暴力行為,
心裡總是感到那麼惴惴。

4

詩人和雕塑家,幹你們的工作,
別讓那種時髦的畫家一味去躲
他的偉大的祖先曾做過的事,
把人的靈魂給上帝帶去,
使他把搖籃正確地填好。

衡量開始了我們的力量,
——個典型的埃及人把形狀思想,
溫和的費迪阿斯做出的形狀。
在西斯汀教堂的屋頂中,
米開朗琪羅留下了證明;
那裡,只是一個半醒的亞當
就能夠使走遍地球的女人惶惶,
最後她的內心一片激情洋溢,
證明有一個預先確定的目的,
在那秘密工作的思想之前,
人類的完美實際上平凡。

十五世紀的意大利的大師,
設計上帝和聖人的背景時,
總畫著花園,那裡靈魂安寧,
人們看到的一切東西,
花朵、芳革.還有無雲的天空,
多像睡覺的人醒了又在夢中,
看到的那些仿佛如此的形狀
這種形狀消失了,只剩下床
和床架,依然在聲言
天國的門打開了。
哦旋轉
一場更大的夢已經消逝,
卡爾弗特和威爾遜、布萊克和克勞德,
為信上帝的人準備了一種休息,
是帕爾默的話吧,但在那之後,
我們的思想就充滿了混亂、憂愁。

5

愛爾蘭詩人,學好你們的專業,
歌唱那美好地做成的一切,
輕視那種正從頭到腳
都已失去了模樣的奧妙,
他們缺乏記憶的頭和心——
低卑的床上的低卑的產品。
歌唱農民們,然後是
策馬疾駛的鄉間紳士,
修士們的神聖,仿效
飲完苦啤酒的人狂笑;
歌唱那些歡樂的爵士和夫人,
那是在英勇的七個世紀中
形成的最根本的本質;
讓你的頭腦想著其它的日子,
這樣.我們在將來依然能
成為不可征服的愛爾蘭人。

6

在光禿禿的本布爾本山頭下面,
葉芝躺於特拉姆克力夫墓地中間。

一個祖先曾是那裡的教區長,
許多年之俞,一座教堂就在近旁,
在路旁,是一個古老的十字架,
沒有大理石碑,也沒有套話;
在附近采來的石灰石上,
是按他的指示刻下的字樣:
對生活,對死亡
投上冷冷的一眼
騎士呵,向前!


一九一六年復活節



我在日暮時遇見過他們,
他們帶著活潑的神采
從十八世紀的灰色房子中
離開櫃檯或寫字臺走出來。
我走過他們時曾點點頭
或作著無意義的寒暄,
或曾在他們中間呆一下,
又過禮貌而無意義的交談,
我談話未完就已想到
一個諷刺故事或笑話,
為了坐在俱樂部的火爐邊,
說給一個夥伴開心一下,
因為我相信,我們不過是
在扮演丑角的場所討營生:
但一切變了,徹底變了:
一種可怕的美已經誕生。

那個女人的白天花在
天真無知的善意中,
她的夜晚卻花在爭論上,
直爭得她聲嘶臉紅。
她年輕、修理,哪有聲音
比她的聲音更美好,
當她追逐著兔子行獵?
這個男人辦了一所學校,
還會駕馭我們的飛馬;
這另一個,他的助手和朋友,
也加入了他的行列;
他的思想大膽而優秀,
又有敏感的天性,也許
他會終於獲得聲望。
這另一個人是粗陋的
好虛榮的酒鬼,我曾想。
他曾對接近我心靈的人
有過一些最無聊的行動,
但再這支歌裡我要提他:
他也從荒誕的喜劇中
辭去了他扮演的角色;
他也和其他人相同,
變了,徹底的變了:
一種可怕的美已經誕生。

許多心只有一個宗旨
經過夏天,經過冬天,
好像中了魔變為岩石,
要把生命的流泉攪亂。
從大路上走來的馬,
騎馬的人,和從雲端
飛向翻騰的雲端的鳥,
一分鐘又一分鐘地改變;
飄落在溪水上流雲的影
一分鐘又一分鐘地變化;
一隻馬蹄在水邊滑跌,
一匹馬在水裡拍打;
長腿的母松雞俯衝下去,
對著公松雞咯咯地叫喚;
它們一分鐘又一分鐘地活著:
石頭是在這一切的中間。

一種過於長久的犧牲
能把心變為一塊岩石。
呵,什麼時候才算個夠?
那是天的事,我們的事
是喃喃念著一串名字,
好像母親念叨她的孩子
當睡眠終於籠罩著
野跑了一天的四肢。
那還是不是夜的降臨?
不,不,不是夜而是死;
這死亡是否不必要呢?
因為英國可能恪守信義,
不管已說了和做了什麼。
我們知道了他們的夢;
知道他們夢想過和已死去
就夠了;何必管過多的愛
在死以前使他們迷亂?
我用詩把它們寫出來——
麥克多納和康諾利,
皮爾斯和麥克布萊,
現在和將來,無論在哪裡
只要有綠色在表層,
是變了,徹底地變了:
一種可怕的美已經誕生。


查良錚 譯


思想的氣球
(以下兩首為綠豆譯)


雙手,依照給你的吩咐去做;
牽引著思想的氣球
膨脹並且飄曳在風中
抵達它狹隘的棚屋。


聖徒和駝子


起立,舉起你的手然後開始
祈福
為一個品嘗著慘烈痛楚的男人
在回味他已喪失的名聲的過程中。
一位羅馬的凱撒也已屈服
在這駝峰之下。

聖徒

上帝試探著每一個人
根據種種不同的方式。
我不應該停止讚美,因為
我正在用皮鞭痛笞自己
也許就在那個夜間與清晨,我就可以驅趕走
在我肉體中隱藏著的希臘人亞歷山大,
還有奧古斯都·凱撒,在他們之後
接下來就是了不起的無賴漢亞爾西巴德。

駝子

對於所有在你肉體中起立
並且祈福著的人們,我要呈獻上自己的這份感激,
給予他們的敬意恰好根據他們的等級,
但絕大多數的都要留給亞爾西巴德。

注釋:

亞爾西巴德(Alcibiades): c.450-404 B.C., 雅典政治家和將軍。

綠豆 譯


駛向拜占庭


那不是老年人的國度。青年人
在互相擁抱;那垂死的世代,
樹上的鳥,正從事他們的歌唱;
魚的瀑布,青花魚充塞的大海,
魚、獸或鳥,一整個夏天在讚揚
凡是誕生和死亡的一切存在。
沉溺於那感官的音樂,個個都疏忽
萬古長青的理性的紀念物。

一個衰頹的老人只是個廢物,
是件破外衣支在一根木棍上,
除非靈魂拍手作歌,為了它的
皮囊的每個裂綻唱得更響亮;
可是沒有教唱的學校,而只有
研究紀念物上記載的它的輝煌,
因此我就遠渡重洋而來到
拜占庭的神聖的城堡。

哦,智者們!立於上帝的神火中,
好像是壁畫上嵌金的雕飾,
從神火中走出來吧,旋轉當空,
請為我的靈魂作歌唱的教師。
把我的心燒盡,它被綁在一個
垂死的肉身上,為欲望所腐蝕,
已不知它原來是什麼了;請儘快
把我採集進永恆的藝術安排。

一旦脫離自然界,我就不再從
任何自然物體取得我的形狀,
而只要希臘的金匠用金釉
和錘打的金子所製作的式樣,
供給瞌睡的皇帝保持清醒;
或者就鑲在金樹枝上歌唱
一切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事情
給拜占庭的貴族和夫人聽。

查良錚譯


在學童中間


1

我邊走邊問,打從長教室穿過,
和藹的白頭巾老修女回答問題,
孩子們學做算術,練習唱歌
學習各樣的讀本,還有歷史,
剪裁和縫紉都要求乾淨利索,
樣式最好又時新——孩子們時不時
出於好奇心,免不了抬眼注目
一位六十歲含笑的頭面人物。

2

我冥想一個麗達那樣的身影
俯就奄奄的爐火,她講起童年
一次受嚴厲的責備或一件小事青
竟然在童心上造成悲劇的一天——
這一講時我們兩個年輕的心靈
像出於同情而融進了一單個空間,
或者,改一下柏拉圖有名的妙譬,
化作了蛋黃與蛋白,渾成一體。

3

想起了當年那一陣憂傷或憤怒,
我再對這一個那一個小孩子看看,
猜是否她當年也有這樣的風度——
因為天鵝的女兒也就會承擔
每一份涉水飛禽遺傳的稟賦——
也有同樣顏色的頭髮和臉蛋,
這麼樣一想,我的心就狂蹦亂抖,
她活現在我的面前,變一個毛丫頭。

4

她目前那一副形象飄進了我心裡,
難道是十五世紀手的塑造,
它兩頰深陷,仿佛它只是喝空氣,
只是吞夠了影子就算吃飽?
我雖然從不是麗達一類的後裔,
也有過美麗的羽毛——夠了,好,
逢人最好是用微笑報微笑,表示出
這個老草人過日子挺舒舒服服。

5

年輕的母親,膝上抱一個人形
(那是「生殖蜜」洩漏給人間的皮囊,
根據了回憶或是「忘藥」的決定
一定得睡眠,叫嚷,掙扎著要逃亡),
會怎樣看她的兒子,只見人頭頂
白茫茫披六十來個冬天的風光,
就認為報償了生她兒子的痛苦、
愁他入世前途的牽腸掛肚?

6

柏拉圖認為自然不過是水泡
戲弄著事物的幽靈式千變萬化圖;
堅實的亞理士多德揮舞著樺木條,
會鞭打一位王中之王的屁股;
金股骨畢達哥拉斯,無人不曉,
撥弄著琴弓或琴弦就可以算出
那顆星歌唱的、懶詩神聽見的和音:
頗布片綁上老杆子嚇嚇飛禽!

7

修女和母親,兩類人都崇拜偶像,
可是燭光照亮的尊容並不能
激起哪一位母親的癡心妄想,
只能使石像或銅像甯息安生。
但它們也叫人心碎——諸多色相,
激情、虔誠、慈愛所熟悉的至尊!
一切至高的光榮所象徵的浮華,
對人類事業心自生自長的嘲弄家!

8

辛勞本身也就是開花、舞蹈,
只要軀體不取悅靈魂而自殘,
美也並不產生於抱憾的懊惱,
迷糊的智慧也不出於燈昏夜闌。
栗樹啊,根柢雄壯的花魁花寶,
你是葉子嗎,花朵嗎,還是株幹?
隨音樂搖曳的身體啊,灼亮的眼神!
我們怎能區分舞蹈與跳舞人?

卞之琳譯


旋轉


旋轉!旋轉!古老的石臉,向前望去;
想得太多的事呵,就再也不能去想;
因為美死於美,價值死於價值,
古老的特徵已在人的手中消亡。
非理性的血流成河,染汙了田地;
恩培多克勒把一切亂扔在地上;
赫克托死了,一道光在特洛伊映照;
我們旁觀的,只是在悲劇性的歡樂中大笑。

如果麻木的夢魘騎上了頭頂,
鮮血和污泥沾滿了敏感的身體——
又怎麼樣?不要歎息,不要哀慟,
一個更偉大、更動人的時代已經消失;
為了塗過的形體和一箱箱化妝品,
我在古墓裡歎息,但再也不歎了;
又怎麼樣?從岩洞中傳出一個聲音,
它知道的一切只是一個詞「歡欣!」

行為和工作漸漸粗了,靈魂也粗了,
又怎麼樣?古老的石臉親切地看待一切;
愛馬匹和女人的人,都將被從
大理石的破碎墳墓裡
或暗黑地在雞貂和貓頭鷹中
或在任何富有、漆黑的虛無中掘起,
工人、貴族和聖人,所有這些東西
又在那不時髦的旋轉讓旋轉不已。

(裘小龍 譯)


我的書本去的地方


我所學到的所有言語,
我所寫出的所有言語,
必然要展翅,不倦地飛行,
決不會在飛行中停一停,
一直飛到你悲傷的心所在的地方,
在夜色中向著你歌唱,
遠方,河水正在流淌,
烏雲密佈,或是燦爛星光。

(裘小龍 譯)


天青石雕
——至哈利*克利夫頓


我聽到歇斯底里的女人們聲稱,
她們已膩了調色板和提琴弓,
膩了那永遠是歡樂的詩人;
因為每一個人都懂,至少也應該懂,
如果不採取嚴厲的行動,
飛船和飛機就會出現在天空,
像比利王那樣投擲炸彈,
最後,城鎮夷平,廢墟重重。

大家都在扮演他們的悲劇,
哈姆雷特和李爾,大搖大擺,
這是奧菲莉亞,那是科德莉亞;
他們,如果最後一幕的時候還在——
那巨大的幕布即將降落——
要無愧於戲中輝煌的角色,
就不要中斷他們的臺詞痛哭。
他們明白哈姆雷特和李爾歡樂;
歡樂把一切恐懼改變了形狀。
一切人都嚮往過,得到過,又丟掉;
燈光熄了,天國在頭腦中閃光:
悲劇達到了它的最高潮。
雖然哈姆雷特徘徊,李爾狂怒,
在成千上萬個舞臺上,
最後一幕全部一下子結束,
不能增加一寸,重上半磅。
他們邁步來了,或乘著船,
騎著駱駝、馬、驢或騾子,
古老的文明已經毀完。
他們和他們的智慧再無蹤跡:
不見卡裡馬瞿斯的工藝品,
他曾擺弄著大理石,仿佛那是青銅;
他制出的帷幕,隨著吹過角落的海風
似乎站起了,真栩栩如生;
他的長燈罩像一棵棕櫚,
細細的柄,只是站立了一日。
一切倒下了又重建,
那些重建的人們充滿了歡樂。

雕刻在天青石上的是
兩個中國人,背後還有第三個人,
在他們頭上飛著一隻長腳鳥,
一種長生不老的象徵;
那第三個,無疑是個侍從,
手中捧著一件樂器。
天青石上的每一點瑕疵,
每一處無意的裂縫或痕,
仿佛是瀑布或雪崩,
或那依然積雪的坡峰。
雖然櫻樹和梅樹的枝梢
准使那些中國人爬向的
半山腰的房子無比可愛,而我『
喜歡想像他們坐在那個地方,
那裡,他們凝視著群山、
天空,還有一切悲劇性的景象。
一個人要聽悲哀的音樂,
嫺熟的手指開始演奏,
他們皺紋密佈的眼睛呵,他們的眼睛,
他們古老的、閃爍的眼睛,充滿了歡樂。

(裘小龍 譯)



他講著絕倫的美


哦雲一般白的眼臉,夢色朦朧的眼睛,
一輩子,詩人們辛辛苦苦地幹,
在韻律中建造一種美的絕倫,
卻一下子就給女人的顧盼推翻,
給蒼穹那種悠閒的沉思推翻。
因而我的心喲,鞠躬如也,當露水滴落睡意,
滴落在悠閒的星星和你之前,
一直到上帝把時間燃盡。

(裘小龍 譯)



那喪失的東西


我歌唱那喪失的東西而懼怕那贏得的東西,
我行走在一場重新再打一遍的戰役中,
我的皇帝,喪失的皇帝,我的士兵,喪失的士兵,
腳步飛奔,向著那升起和降下的
腳步,總是踩在同一的小小石頭上。

(裘小龍 譯)


秘密的玫瑰


遙遠的、秘密的、不可侵犯的玫瑰呵,
你在我關鍵的時刻擁抱我吧;那兒,
這些在聖墓中或者在酒車中,
尋找你的人,在挫敗的夢的騷動
和混亂之外生活著:深深地
在蒼白的眼瞼中,睡意慵懶而沉重,
人們稱之為美。你巨大的葉子覆蓋
古人的鬍鬚,光榮的三聖人獻來的
紅寶石和金子,那個親眼看到
釘穿了的手和接骨木十字架的皇帝
在德魯德的幻想中站起,使火炬黯淡,
最後從瘋狂中醒來,死去;還有他,他曾遇見
範德在燃燒的露水中走向遠方,
走在風中從來吹不到的灰色海岸上,
他在一吻之下丟掉了愛瑪和天下;
還有他,他曾把神祗從要塞裡驅趕出來,
最後一百個早晨開花,姹紫嫣紅,
他飽賞美景,又痛哭著埋他死去的人的墳;
那個驕傲的、做著夢的皇帝,把王冠
和悲傷拋開,把森林中那些酒漬斑斑的
流浪者中間的詩人和小丑叫來,
他曾賣了耕田、房屋和日用品,
多少年來,他在岸上和島上找尋,
最後他終於找到了,又是哭又是笑,
一個光彩如此奪目的女娃,
午夜,人們用一綹頭髮把稻穀打——
一小綹偷來的頭髮。我也等待著
颶風般的熱愛與痛恨的時刻。
什麼時候,星星在天空中被吹得四散,
象鐵匠店裡冒出的火星,然後暗淡,
顯然你的時刻已經到來,你的飆風猛刮
遙遠的、最秘密的、無可侵犯的玫瑰花?

(裘小龍 譯)


另外的面孔


如果你,步入老年,先我而死
梓樹和馨香的歐椴都將不再
聽到我生者的腳步,我也不會踏上
那將擊破時間牙齒的我們鍛造的地方。
讓另外的面孔玩他們願意的戲法
在那些老屋裡;夜可以壓倒白晝,
我們的影子仍將漫遊於花園礫石
那活著的比它們更像是陰影。

(王家新 譯)



寒冷的天穹


突然我看見寒冷的、為白嘴鴉愉悅的天穹
那似乎是冰在焚化,而又顯現更多的冰,
因而想像力和心臟被驅趕得發了瘋
以至這種或那種偶然的思緒都
突然不見了,只留下記憶,那理應過時的
伴以青春的熱血,和很久以前被勾銷的愛;
而我從所有感覺和理智中承擔起全部責備,
直到我哭喊著、哆嗦著,來回地搖動
被光穿透。呵!當鬼魂開始復活
死床的混亂結束,它是否被赤裸裸地
遣送到道路上,如書上所說,被上蒼的
不公正所打擊,作為懲罰?

(王家新 譯)


詞語


不久前我還曾這樣想,
「我親愛的人怕是不能理解
我做了些什麼,或將要做些什麼
在這盲目、苦澀的土地上。」

而我對太陽的倦意日增
直到我的思想再次清徹,
記起我所做下的最好的
就是使事物簡潔的努力;

那些年裡我一次次哭喊:「終於
我親愛的人理解了這一切
因為我已經進入我的力量,
而且詞語聽從了我的召喚」;

如果她那樣做了誰可以說
那將從濾網中篩下的是什麼?
我也許會把可憐的詞語扔開
而滿足於去生活。

(王家新 譯)


長腳蚊


為了免使文明沉淪,
大戰落敗,
叫狗別吵,拴好小馬,
拴在遠處柱子上;
我們主將凱撒在帳中,
地圖在他面前攤開,
雙眼木然,一手支頷。

如長腳蚊在河流上飛翔,
他的思維在寂靜中滑動。

為了火焚高入雲霄的城樓,
讓男人追憶那張臉孔,
腳步放輕,如果你非得走動,
在這孤寂之地。
一分婦人,三分小童,她以為
沒人看見;雙腳練習
街上學來的
吉普賽舞步。

如長腳蚊在河流上飛翔,
她的思想在寂靜中滑動。

為了使青春少女找到
她們心中的第一個亞當,
關上教皇的教堂大門,
別讓那些小孩進來。
在那鷹架上斜躺著
米開朗基羅。
輕輕地,比老鼠還輕,
他的手來回轉動。
如長腳蚊在河流上飛翔,
他的思想在寂靜中滑動。

(周英雄 譯)

以上十首選自沉落的遠方


白鳥


親愛的,但願我們是浪尖上一雙白鳥!
流星尚未隕逝,我們已厭倦了它的閃耀;
天邊低懸,晨光裡那顆藍星的幽光
喚醒了你我心中,一縷不死的憂傷。

露濕的百合、玫瑰夢裡逸出一絲困倦;
呵,親愛的,可別夢那流星的閃耀,
也別夢那藍星的幽光在滴露中低徊:
但願我們化作浪尖上的白鳥:我和你!
 
我心頭縈繞著無數島嶼和丹南湖濱,
在那裡歲月會以遺忘我們,悲哀不再來臨;
轉瞬就會遠離玫瑰、百合和星光的侵蝕,
只要我們是雙白鳥,親愛的,出沒在浪花裡!

傅浩 譯


致他的心,叫它別害怕


靜一靜,靜一靜,顫慄的心;
且記住古時的智慧:
讓巨風、大火和洪水
掩藏起那個人,他面對
刮過星群的狂風,
大火洪水而顫慄,因他
不屬￿孤寂、雄偉的一群。

袁可嘉 譯



我想到你的美,而這支箭
由狂想構成,落在我骨髓間。
沒哪個男人敢看她,沒有人,
當她剛成長為一個女人
頎長人崇高,臉和胸膛
色澤柔和如蘋果花一樣。
這種美更善良,但我有道理
哀哭那昔日之美的謝去。

袁可嘉 譯


印度人的戀歌


海島在晨光中酣睡,
碩大的樹枝滴瀝著靜謐;
孔雀起舞在柔滑的草坪,
一隻鸚鵡在枝頭搖顫,
向著如鏡的海面上自己的身影怒叫。
 
在這裡我們要系泊孤寂的船,
手挽著手永遠地漫遊,
唇對著唇喃喃地訴說,
沿著草叢,沿著沙丘,
訴說那不平靜的土地多麼遙遠:
世俗中唯獨我們兩人
是怎樣遠遠藏匿在寧靜的樹下,
我們的愛情長成一顆印度的明星,
一顆燃燒的心的流火,
那心裡有粼粼的海潮,疾閃的翅膀,
沉重的枝幹,和哀歎百日的
那羽毛善良的野鴿:
我們死後,靈魂將怎樣漂泊,
那時,黃昏的寂靜籠罩住天空,
海水困倦的磷光反照著模糊的腳印。

邵義 譯


隨時間而來的真理


雖然枝條很多,根卻只有一條;
穿過我青春的所有說謊的日子
我在陽光下抖掉我的枝葉和花朵;
現在我可以枯萎而進入真理。

沈睿 譯


一位友人的疾病


疾病給我帶來這樣一個
思想,放在他的天平上:
為什麼我要如此驚慌?
那火焰已燃遍了整個
世界,就像一塊煤一樣,
雖然我看到天平的
另一邊是一個人的靈魂。

裘小龍 譯


人隨歲月長進


我因夢想而憔悴,
風雨吹打,一座溪流中的
大理石雕出的海神;
而整日裡我都在看著
這位女士的美貌
仿佛我在一本書中找到的
一種畫出的美,
我欣悅于眼睛的充實
或耳朵的聰敏,
欣悅于變得智慧,
因為人隨著歲月長進;
但是,但是,
這是我的夢境,還是真實?
呵,真願我們曾相遇
在我擁有燃燒的青春之時!
但我已在夢想中老去
風雨吹打,一座溪流中的
大理石雕出的海神。

沈睿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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