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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蘭斯特羅默(Tomas Transtromer)詩選

托馬斯·特蘭斯特羅默(1931-),二十世紀瑞典著名詩人,1954年出版第一本詩集《詩十七首》,引起瑞典詩壇轟動,成為五十年代瑞典詩壇上的一件大事,成名後又陸續出版詩集《路上的秘密》(1958)、《完成一半的天堂》(1962)、《鐘聲與轍跡》(1966)、《在黑暗中觀看》(1970)、《路徑》(1973)、《真理障礙物》(1978)及《狂野的市場》(1983)、《給生者與死者》(1989)、《悲哀的威尼斯平底船》(1996)等多卷,先後獲得了多種國際國內文學獎。

路上的秘密 轍跡 完成一半的天堂 挽歌 尾曲 序曲 果戈理 憤激的沉思 早晨與入口 冰雪消融 宮殿 半完成的天空 論歷史 打開和關閉的屋子 書櫃 1966年 站崗 公民 林間空地 黑色的山 冬天的目光 銀蓮花 火的塗寫 上海的街 金翅目 夜晚的書頁 波羅的海


路上的秘密


日光落在一個睡者的臉上。
他的夢更加生動
但他沒有醒來。

黑暗落在一個在不耐煩的
太陽強光中行走於他人中間的
人的臉上。

天色如一場驟雨突然轉暗。
我站在容納每一時刻的屋裡--蝴蝶博物館。

陽光依然強烈如初。
它那不耐煩的畫筆正描繪著世界。

董繼平 譯


轍跡


淩晨兩點:月光。火車在外面的
田野中停下。一個遠遠的鎮子的點點星火
在地平線上冷冷地閃忽不定。

當一個人在夢中走得如此之深
當他再次返回屋子之際,
他絕不會想起他在那裡。

或者當一個人在疾病中走得如此之深
以致他的日子都變成某些閃忽的火花,蜂群,
虛弱而寒冷於地平線上。

火車完全靜止不動。
兩點:強烈的月光,稀疏的星星。

董繼平 譯


完成一半的天堂


悲觀中斷其行程。
痛苦中斷其行程。
禿鷹中斷其飛翔。

熱切的光芒湧流而出,
就連鬼魂也暢飲一番。

我們的繪畫看見日光,
我們的冰期畫室的紅色之獸。

萬物開始四處環顧,
我們數以百計在陽光中行走。

每個人都是通向一個適合
每個人的房間的半開之門。

無窮的地面在我們腳下。

水在樹林間閃耀著。

湖泊是一個嵌入大地的窗戶。

董繼平 譯


挽歌


我打開第一道門。
這是一個陽光照亮的大房間。
一輛沉重的小車在外面駛過
使瓷器顫抖。

我打開二號門。
朋友!你飲下一些黑暗
而變得明顯可見。

三號門。一個狹窄的旅館房間。
朝向一條小巷的景觀。
一根燈柱在瀝青上閃耀。
經歷,它美麗的熔渣。

董繼平 譯


尾曲


我象一隻抓鉤在世界的地板上拖曳而過。
我無需抓住一切東西。
疲倦的憤怒,閃亮的屈從。
執行者收集石頭,上帝在沙灘上寫字。

靜悄悄的房間。
家具在月光中看起來準備好猝然爆發。
我穿過一片空鎧甲的森林
慢慢走進自己。

董繼平 譯


序曲


醒悟是夢中往外跳傘
擺脫令人窒息的旋渦
漫遊者向早晨綠色的地帶降落
萬物燃燒。他察覺——用雲雀飛翔的
姿勢——稠密樹根
那無數盞燈在地底下搖晃。但地上
蒼翠——以熱帶風姿——站著
舉著手臂,聆聽
無形的抽水機的節奏。他
墜入夏天,墜入
夏天眩目的坑洞,墜入
在太陽火爐下抖顫的
濕綠脈管的棋盤。於是停住
這穿越瞬間的直線,翅膀張開
急流上魚鷹的棲歇
青銅時代的小號
不安的旋律
懸掛在深淵上空

晨光中,知覺把握住世界
像手抓住一塊太陽般溫暖的石頭
漫遊者站在樹下。當
穿過死亡的旋渦
可有一片巨光在他頭頂上鋪展?

1954

李笠 譯


果戈理

夾克破舊,像一群餓狼
臉,像一塊大理石碎片
坐在信堆裡,坐在
嘲笑和過失喧囂的林中
哦,心臟似一頁紙吹過冷漠的過道

此刻,落日像狐狸悄悄走過這片土地
瞬息點燃荒草
天空充滿了蹄角,天空下
影子般的馬車
穿過父親燈火輝煌的莊園

彼得堡和毀滅位於同一緯度
(你從斜塔上看見)
這身穿大衣的可憐蟲
像海蜇在冰凍的街巷漂遊

這裡,像往日被笑聲的獸群圍住
他陷入饑餓的利爪
但群獸早已走入高出樹木生長的地帶

人群搖晃的桌子
看,外面,黑暗正烙著一條靈魂的銀河
登上你的火馬車吧,離開這國家!

1954

李笠 譯


憤激的沉思

風暴讓風車展翅飛翔
在夜的黑暗裡碾磨著空虛——你
因同樣的法則失眠
灰鯊肚皮是你那虛弱的燈

朦朧的記憶沉入海底
在那裡僵滯成陌生的雕塑——你
的拐杖被海藻弄綠
走入大海的人返回時僵硬

1954

李笠 譯


早晨與入口


海鷗,太陽船長,掌著自己的舵
它下面是海水
世界仍打著瞌睡,像水底
斑駁的石頭
不能解說的日子。日子——
像阿茲特克族的文字!

音樂。我被綁在
它的掛毯上,高舉
手臂——像民間藝術裡的
形象

1954

李笠 譯


冰雪消融


早晨的空氣留下郵票灼燒的信件
冰雪閃耀,負擔減輕——一公斤只有七兩

太陽離冰很遠,在冷暖交界處飛舞
風像推著童車在慢慢地走著

全家傾巢而出,看久違的藍天
我們置身在傳奇故事的第一章裡

衣帽上的陽光像黃蜂身上的花粉
陽光在「冬天」的名字上坐著,坐到冬天消隱

雪中的圓木靜物畫使我深思,我問:
「你們想跟我去童年嗎?」它們說:「去」

灌木中詞在用新的語言嘀咕:
「元音是藍天,輔音是黑枝杈,它們在雪中漫談」

但穿轟鳴之裙鞠躬的噴氣式飛機
使大地的寧靜百倍地生長

1962

李笠 譯


宮殿


我們走進去。惟一的大廳
空寂。地板光滑
像一座被棄置的溜冰場
門關著。空氣灰暗

牆上的畫。我們看見
無力擁擠著的圖像:烏龜
秤砣,魚,喑啞世界裡
那些搏鬥的形象

一尊雕塑被放在這片空虛裡:
一匹馬站在大廳的中央
我們被空虛抓住時
才注意到馬的存在

比海螺的呼嘯更弱的
城市的喧雜和話音
圍繞這間空屋
叫囂著在尋找權力

還有其它東西,黑暗物
它們在感官的五道
門檻前停下腳步沙子流入靜靜的沙漏

是走動的時候。我們
走向那匹馬。它很大
黑得像鐵。帝王消失時
留下的權力化身

那匹馬說:「我是惟一的
我甩掉了騎在我身上的空虛
這是我的棚。我在慢慢生長
我吞噬著這裡的荒寂。」

1962

李笠 譯


半完成的天空


懦弱中斷自己的行程
恐懼中斷自己的行程
兀鷹中斷自己的翱翔

急切的光迸濺而出
連鬼魂也品嘗了一口

我們的畫出現在白晝
我們冰川時期畫室的紅色的野獸

一切開始環視
我們成群結隊地走入陽光

每個人都是半開著的門
通往一間共有的房屋

無垠的大地在我們的腳下

水在樹林間閃爍

湖泊是對著地球的窗戶

1962

李笠 譯


論歷史


一

三月的一天我到湖邊聆聽
冰像天空一樣藍,在陽光下破裂
而陽光也在冰被下的麥克風裡低語
喧響,膨脹。仿佛有人在遠處掀動著床單
這就像歷史:我們的現在。我們下沉,我們靜聽


二

大會像飛舞的島嶼逼近,相撞……
然後:一條抖顫的妥協的長橋
車輛將在那裡行駛,在星星下

在被扔入空虛沒有出生
米一樣匿名的蒼白的臉下



1926年歌德扮成紀德遊歷非洲,目睹了一切
死後才能看到的東西使真相大白
一幢大樓在阿爾及利亞新聞
播出時出現。大樓的窗子黑著
只有一扇例外:你看見德雷福斯
的面孔

四

激進和反動生活在不幸的婚姻裡
互相改變,互相依賴
作為它們的孩子我們必須掙脫
每個問題都在用自己的語言叫喊
請像警犬那樣在真理走過的地方摸索!



離房屋不遠的樹林裡
一份充滿奇聞的報紙已躺了幾個月
它在風雨的晝夜裡衰老
變成一棵植物,一隻白菜頭,和大地融成一體
如同一個記憶漸漸變成你自己

1966

李笠 譯


打開和關閉的屋子


有人專把世界當做手套來體驗
他白天休息一陣,脫下手套,把它們放在書架上
手套突然變大,舒展身體
用黑暗填滿整間房屋

漆黑的房屋在春風中站著
「大赦。」低語在草中走動:「大赦。」
一個小男孩在奔跑
捏著一根斜向天空的隱形的線
他狂野的未來之夢
像一隻比郊區更大的風箏在飛

從高處能看見遠方無邊的藍色針葉地毯
那裡雲影靜靜地站著
不,在飛

李笠 譯


書櫃


它是從死者的屋里弄來的。在我放入沉重的新書前——精裝本——空了幾天,空著。我因此把深淵放了進來。某種東西從底下到來,緩慢但不可阻擋地上升,像一根大水銀柱裡的水銀。你無法轉身離去。

黑暗的冊子,緊閉的面孔。他們像站在分界線弗裡德裡希大街上的阿爾及利亞人,等待人民警察檢查護照。我的護照很久以前已和玻璃盒子放在一起。柏林那天的霧也在櫃子裡面。這裡有一種年邁的絕望,含有帕生達爾大戰和凡爾賽條約的滋味。比這滋味更老。黑色、沉重的書籍——等一會兒再說它們——它們其實是一種護照,厚得足以在數百年內收集如此多的圖章。人當然不會攜帶這些沉重的行李,在他上路前,在他終於……

舊歷史學家也在那裡,他們得站起身,看我的家庭。沒有話音,但嘴唇在玻璃背後不停地挪動,你會想到一個老掉牙的官僚機構(現在已被一個鬼故事盯上)。一幢大樓,金框玻璃後掛著死者的肖像,某個早晨玻璃內側結滿了哈氣。肖像在夜間開始呼吸起來。

但玻璃櫃更為奇特。目光橫跨過分界線!一層閃光的薄膜,一條房屋必須映照的黑河上發光的薄膜。你無法轉身離去。

1970

李笠 譯


1966年——寫於冰雪消融中


奔騰,奔騰的流水轟響古老的催眠
小河淹沒了廢車場。在面具背後閃耀
我緊緊抓住橋欄
橋:一隻駛過死亡的大鐵鳥

1973

李笠 譯


站崗


我被指令站在石堆裡
像鐵器時代高貴的屍體
其他人留在帳篷內,熟睡
舒展成輪子的輻條

爐子主宰著帳篷:一條巨蛇
在嘶嘶吞食著火球
但外面:寂靜,春夜
在等待光明的寒石中停留

這裡,寒冷。我開始
巫師般飛翔,飛入她
帶游泳衣痕跡的軀體——
我們在陽光下,苔衣溫暖
我沿著溫暖的瞬間翻滾
但卻無法久留
哨聲穿過天空,將我召回
我在石堆裡爬著。此時,此地

任務:人到則心到即使扮演嚴肅滑稽的
角色——我就是
世界創造自身的地方

天亮了。稀疏的樹幹
獲得了色彩,霜打的春花
排列成一隊,靜靜走動
尋找著夜裡的失蹤者

但人到則心到。等一下
我焦慮不安,頑固,困惑
將發生的事件,它們早已發生!
我能感到。它們在外面:

路卡外一群喧囂的人
他們只能一個挨一個地穿過
他們想進入。為什麼?他們
一個挨一個地進入。我是鏈式絞盤

1973

李笠 譯


公民


出事後的夜晚我夢見一個滿臉麻子的人
在巷子裡邊走邊唱
丹東!
不是另一個——羅伯斯庇爾不會這樣散步
羅伯斯庇爾每天早晨用一小時盥洗
他把剩下的時間奉獻給了人民
在標語天堂裡,在道德機器裡
丹東——
或者戴他面具的人
踩著高蹺在走
我仰視他的臉:
像傷痕斑斑的月亮
一半在光裡,一半在陰鬱中
一個重量緊壓著胸口,鐘錘
讓鐘走動
指針旋轉:一年,二年
老虎籠裡木屑散發刺鼻的氣息
並且——好像總在夢裡——沒有陽光
但牆在閃爍
小巷彎曲著伸向
等候室,一間彎曲的屋子
等候室,那裡我們所有的人……

1978


林間空地


森林裡有一塊迷路時才能找到的空地。

空地被自我窒息的森林裹著。黑色樹幹披著地衣灰色的胡茬。纏在一起的樹木一直乾枯到樹梢,只有若干綠枝在那裡撫弄著陽光。地上:影子哺乳著影子,沼澤在生長。

但開闊地裡的草蒼翠欲滴,生機勃勃。這裡有許多像是有人故意安放的大石頭。它們一定是房基,也許我猜錯了。誰在此生活過?沒人能回答。他們的名字存放在某個無人查閱的檔案裡(只有檔案永遠青春不朽)。口述的傳統已經絕跡,記憶跟隨著死去。吉普賽人能記,會寫的人能忘。記錄,遺忘。

農舍響著話音。這是世界的中心。但住戶已經死去或正在搬遷,事件表終止了延續。它已荒廢多年。農舍變成了一座獅身人面像。最後除了基石,一切蕩然無存。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到過這裡,但現在我必須離去。我潛入灌木林。我只有像象棋裡的馬一樣縱橫跳躍才能向前移動。不一會森林稀疏亮堂起來。腳步放寬起來。一條小路悄悄向我走來。我回到了交通網上。

哼著歌曲的電線杆子上坐著一隻曬太陽的甲蟲。翅膀收在閃光的盾牌後,精巧,像專家包打的降落傘。

1978

李笠譯


黑色的山


汽車駛入又一道盤山公路,擺脫了山的陰影朝著太陽向山頂爬去
我們在車內擁擠。獨裁者的頭像也被裹在
報紙裡。一隻酒瓶從一張嘴傳向另一張嘴
死亡胎記用不同的速度在大家的體內生長
山頂上,藍色的海追趕著天空

1978


冬天的目光


我像一把梯子傾斜著,把臉
伸進櫻桃樹的第一層樓
我在被陽光敲響的色彩的鐘裡
我比四隻喜鵲更快地消滅了殷紅的果子

突然我被一陣遠方的寒流擊中
瞬息發黑
如樹幹上的斧痕坐著不動

一切已為時太晚。失去面目的我們開始慢跑
下去,進入古代的下水道
隧道。我們在那裡漂遊了幾個月
一半是工作,一半是逃亡

短時的祈禱。一隻蓋子在我們頭頂上打開
幽暗的光束灑落
我們抬頭仰望:星空穿過陰溝的蓋子

1983

李笠 譯


銀蓮花


走火入魔——沒有比之更容易的了。這是大地和春天最古老的圈套:銀蓮花。它們有些出人意料。它們在目光一般忽略的地方從去年褐色的落葉中探出身子。它們在燃燒,飄蕩,是的,飄蕩,這取決於色彩。這種衝動的紫色眼下毫無重量。這裡充滿了沉醉,但屋頂很低。「功名」——無足輕重!「權力」和「發表」——滑稽可笑!它們甚至在尼尼微安排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歡迎儀式,熱鬧而嘈雜。屋頂很高——水晶的吊燈如同玻璃的兀鷹懸掛在所有的腦袋上。銀蓮花為取代這一堂皇、喧囂的死胡同,開闢了一條通往真正宴席的死靜的暗道。

1983

李笠 譯


火的塗寫


陰鬱的日子我的生命發光
只要和你做愛
如同螢火蟲點亮,熄滅,點亮,熄滅
——隱約地,你能跟蹤它們
那蜿蜒在黑夜橄欖樹下的路

陰鬱的日子靈魂消沉,枯萎
但軀體筆直走向你
夜空哞哞嘶叫
我們偷擠宇宙的奶苟活

1983


上海的街


1

公園裡這只白色的蝴蝶被許多人讀過
我愛這只雪蝶仿佛它是真理飛舞的一角

黎明時人群奔醒我們寧寂的星球
公園到處是人。人人都長著八張玲瓏的臉,以對付各種情況,避免各種過失
人人都有一張無形的臉,映印著「秘而不宣」的東西
它在疲憊時出現,並像蝰蛇酒一樣腥澀,回味不止!

鯉魚在池中不停地遊動,它們邊睡邊遊
它們是信仰者的楷模:運動不息

2

中午時分。魚貫而至的自行車上空
洗過的衣服隨灰色的海風飛舞。請注意兩側的迷宮!

我被無法解讀的文字包圍,我是一個十足的文盲
但我支付了我所應該付的,東西都有發票

我攢集了如此多無法辨認的發票
我是一棵老樹,掛滿了不會掉落的葉子!

一陣海風使這些發票沙沙作響

3

黎明時人群踩醒我們寧寂的星球
我們都在街的甲板上,像在渡船甲板上一樣擁擠
我們將去哪兒?茶杯夠嗎?我們因踏上這條街的甲板而感到幸福!
這是幽閉症誕生的一千年前

這裡每人背後都有一副十字架,它飛著追趕我們,超越我們,和我們結合
某個東西在背後跟蹤我們,監視我們,並低聲說:「猜,他是誰!」

我們在陽光下顯得十分快活,而血正從隱秘的傷口流淌不止

1989

李笠譯



金翅目


慢缺肢蜥,這沒腳的蜥蜴沿門庭的樓梯流動
甯穆威嚴,像一條美洲蛇,只是大小不同
天空濃雲密佈,但太陽破雲而出。白天便是如此

早晨我妻子驅散了妖魔
就像南屋黑暗貯藏室的門打開,光洶湧而至
蟑螂箭般地箭般地竄向牆角,在牆上
消失——你看見又好像沒看見——
我妻子就這樣光著身子趕走了妖魔
好像它們從不存在
但它們重又返回
用那錯接神經的老式電話線的千百隻爪子

這是七月五日。羽扇豆舒展身子,好像它們想觀看大海
我們在乞討的教堂,在沒有文字的虔誠裡
仿佛那些死不寬恕的主教的面孔,刻錯在石上的上帝的名字並不存在

我看見說話滴水不漏的電視佈道者融集了大量的資金
但此刻他十分虛弱,必須靠保鏢,一個
裁剪精緻、笑容緊如嘴套的年輕人來支撐
一個窒息喊聲的微笑
一個被父母棄在醫院床上的孩子的哭喊

神聖觸碰到某人,點燃火焰
然後抽身離去
為什麼?
火焰招惹著陰影,陰影颼颼飛舞
並和升騰的黑火融為一體。煙向四方擴散,黑色,嗆人
最後只有黑煙,最後只有虔誠的劊子手

虔誠的劊子手向廣場的人群傾斜
他在這面粗糙的鏡子裡能看見自己的面孔

最大的狂熱者也是最大的懷疑者。對此他一無所知
他是這兩者的同盟
一個想百分之百地暴露,另一個想銷身隱跡
我最厭惡的就是「百分之百」這詞!

那些只能待在自己正面的人
那些從不走神的人
那些從未打錯門,並窺見「面目不可分辨」的人
離他們最好遠一點!

這是七月五日。天空濃雲密佈,但太陽破雲而出
慢缺肢蜥沿著門庭的樓梯流動,甯穆威武,像一條美洲蛇
慢缺肢蜥仿佛官場並不存在
金翅目仿佛偶像並不存在
羽扇豆仿佛「百分之百」並不存在

我熟悉深處,那裡人既是囚徒也是主宰
就像帕爾西弗
我常常躺在僵直的草叢裡
看大地籠罩我大地的穹隆
常常,那是生活的一半

但今天目光扔下了我
我的盲目踏上了征程
那黑色蝙蝠扔棄了自己,在夏日明亮的天空裡飛翔

1989

李笠 譯


夜晚的書頁


五月的夜晚,我借著
冰冷的月光登陸
花草灰暗
但芳息綠翠

我沿著色盲的夜
朝山坡上摸去
白色的石頭
向月亮傳遞信號

一段寬五十八年
長幾分鐘的
時間

我的背後
遠離鉛色水域的地方
是另一個岸
和統治者
那些用未來
替代面孔的人像做孩子
像做孩子,一個巨大的羞辱
如麻袋套住腦袋
袋子的眼孔閃耀著陽光
你聽見櫻桃樹的哼吟

但無濟於事,那巨大的羞辱
裹住你的腦袋,胸部,膝蓋
你的身體偶爾活動
但並不因春天而歡悅

閃光的帽子,就讓它蒙住你面孔
並從裡面向外張望
海灣處漣漪在無聲地擁擠
綠葉讓大地變暗

1996


波羅的海 


一 

在無線電天線時代出現以前 

外祖父剛當上領航員。他在檯曆上記下導過的船隻—— 
名字,目的地,吃水 
比如1884年: 
蒸汽輪船猛虎號 船長羅萬 16英寸 赫爾,也夫勒,勁松海峽 
機帆船遠洋號 船長安德生 8英寸 沙灣,黑南沙,勁松海峽 
蒸汽輪 聖彼得堡 船長林木堡 11英寸 斯特丹,裡堡,沙港 

他把他們領出波羅的海,穿行島嶼和海水奇異的迷宮 
他們在船上相遇,被同樣的船身運載 
幾小時或幾晝夜 
他們熟悉到什麼程度? 
用拼錯的英語交流,理解與誤解,但很少有欺騙 
他們熟悉到什麼程度? 

下霧的天氣:半速,航道模糊。海角一個大步跨出隱形的世界,近在咫尺 
汽笛每隔一分鐘嗚嗚作響,眼睛盯著看不見的世界 
(他的腦袋是否裝著那迷宮?) 
時間滴答地流逝 

暗礁和小島聖詩般倒背如流 
「我們就在這裡」的感覺被穩穩地揣著,就像有人 
滴水不濺地揣著一隻裝滿的水罐 

目光投入機艙 
壽似人心的組合機用柔和的彈跳在工作著,鋼鐵的雜技演員,香味如從廚房飄來 


二 

風在松林裡行走,呼嘯,時輕時重 
波羅的海也在這島上呼嘯,在森林深處就像置身在寬闊的海上 
老女人恨樹上颼颼的響聲。她的臉在起風時變得陰鬱起來 
「我們得替船上的人著想!」 
呼嘯聲中她聽見了其他東西,像我,我們是親屬 
(前面一起走著。她已經死了三十年) 
風呼嘯著是和非,誤解與理解 
風呼嘯著三個健康、一個在療養院和兩個死去的孩子 
強大的對流風把生命吹入某些火焰,同時也吹滅另一些火焰 


---------------------------------------條 件 

風在呼嘯:拯救我吧,主,水闖進了我的生命 
我長時間走著,聆聽,抵達所有界限都敞開的地方或相反 
一切都變成界限的處所。一個黑暗籠罩的開闊地 
人從 
燈光慘淡的建築中湧出。喧囂 

一陣風,開闊地重新變得荒靜起來 
一陣風,呼嘯述說著其他的海岸 
述說著戰爭 
述說那些公民遭到控制的地方,那裡,安全門構建著思想 
朋友之間的談話成了友誼的真正檢驗 
人在一起時,控制。目光盯著談話邊上那遊蕩的東西:一個黑暗物,污點 
某個東西會闖進來 
毀滅一切。別放掉它,目光! 
它可比作什麼?水雷? 
但水雷過於結實,幾乎過於平和——因為 
在我們的海岸關於水雷的故事都以歡樂告終,驚恐及時地被消除 
如航標船曾記錄的那段歷史:「1915年秋,大夥夜不能寐」等等 
一隻水雷在向航標船偷偷摸去時被發現 
它下跌,浮起,時而躲在波浪後,時而像一個間諜在人群中出現 
船員驚恐地趴著,用步槍掃射水雷。徒勞地。最後他們放出一隻船 
用一根長長的繩索把水雷系住,小心翼翼地花了很大功夫才把它拖到專家那裡 
後來人們把水雷的外殼和加勒比海一隻巨大的海螺做裝飾品放在了沙土的植物間 

海風在遠處乾燥的松林裡行走,它匆匆走過墓地的沙土 
傾斜的墓碑,領航員的名字 
這乾燥的呼嘯 
來自敞開的大門,來自關閉的大門 


三 

在哥特蘭島教堂昏暗的角落,有一隻砂岩洗禮盆 
被溫和的黴菌覆蓋著——十二世紀——石匠的名字 
還在,像萬人坑裡一排 
閃爍的牙齒: 
----------------------------HEGWALDR 
----------------------------名字還在。他的雕刻 
留在這裡,留在其它的管子上:人群,走出石頭的形象 
善惡之核在眼睛瞳孔中在爆炸 
黑魯德斯坐在桌邊:煎過的公雞飛起,叫喊:「基督誕生了!」——跑堂被處死—— 
男孩在旁邊降生,被一串小猴臉大小的無奈的面孔圍住 
佈滿龍鱗的陰溝的喉口 
迴響著虔誠者遁逃的腳步 
(記憶中的畫面要比看見的清楚 
最清楚是當洗禮盆在記憶裡轟響著慢慢旋轉的時候) 
沒有避風港。到處是危險 
過去是,現在也是 
只有裡面才有安寧,在無人看見的罐子的水中 
而罐子表層殺聲震天 
寧靜會一點一滴地到來,也許在夜晚 
當然我們茫然無知 
或者在你躺在醫院吊鹽水的時候 

人,野獸,花紋 
沒有風景,花紋 

B先生,我那流亡中的可愛的旅行夥伴 
剛從冰島洛恩被放出來,他說: 
「我羡慕你。自然令我乏味 
而風景中的人,卻讓我回味不止。」 

這裡是風景中的人 
一張攝於1865年的照片,汽輪停在海峽的碼頭上 
五人中。一個穿淺色裙撐的女士,像鈴鐺,像花朵。 
男人們像民間戲裡的配角 
個個英俊,猶豫,並且正在被抹去 
他們快速登陸。他們被抹去 
一條絕種的老式汽輪—— 
一個長長的煙囪,遮陽罩,狹小的船身 
一個完全陌生的船型,一架著陸的飛碟 
照片上其它東西卻真實得驚人: 
水上波紋 
另一個岸—— 
我的手能摸弄那粗糙的礁石 
我能聽見松林的呼嘯 
如此貼近。這是 
今天 
波浪真實無比 

此刻,百年後。波浪從荒無人煙的地方到來 
拍打礁石 
我在岸上行走。事過境遷 
你必須貪婪,同時跟許多人說話,你的牆很薄 
每件東西在已有的影子裡又添上了新的陰影 
你在黑暗裡都能聽見它們拖地的腳步 

夜 

戰略性天文館在旋轉。鏡頭在黑暗中盯視 
夜空充滿了數字,它們被存入 
一隻閃光的櫃子 
一種家具 
那裡有一種能量,半小時就能把索馬裡所有的農田吃空 

我不知道我們是在開始,還是在最後階段 
總結是不能做的,總結是異想天開的事 
總結是曼種拉草—— 
(請查閱迷信百科全書: 
--------------------------------曼種拉草 
------------------------------------顯靈植物 
拔出地時會發出一聲怪叫 
人頃刻栽倒。狗可以……) 


四 

自避風處 
特寫 

海草。海草森林在清澈的水中閃耀,它們很年輕。 
我想移居那裡,筆直躺在倒影中。沉到某個深度 
——海草用氣泡托舉著自己,如同我們用想法抬著自身 

蛤螞魚。原想變成蝴蝶,但成功了三分之一,躲在水草中,但被漁網拖了上來,庸俗的刺和肉贅纏住了網——

手解下它們時,閃爍著黏液的光澤 

礁石。蟲子在暖和如太陽的地衣上飛爬,它們像秒針一樣著急。松樹投下影子,時針般緩慢地走動,時間在我

體內靜靜地站著,它擁有無窮的時間,擁有忘掉所有語言,發明「生生不息」所需要的時間 

避風處可以聽見水草的生長:地底下低弱的鼓聲,幾百萬支煤氣火苗嘶嘶轟鳴,聽草的甚至就是這樣 

此刻:水域,沒有大門,越向外 
敞開的邊界就越寬廣 
波羅的海有時就是一座無垠的平靜的屋頂 
那麼,就不妨天真地幻想著某個東西會從屋頂上爬下來,試圖解開旗子的繩索 
試圖升起 
那塊破布—— 

那面風磨煙熏,被烈日烤白,足以變成所有人的旗幟 

那離利耶帕亞很遠! 


五 

七月三十日,海灣偏離了常規——海蟄多年來第一次在這裡集會,它們一個個浮出水面,平靜,溫柔,它們屬

於同一家造船公司:「海蟄」。它們飄移著,如海葬後的花朵,把它們掏出水面,它們立刻會失去原有的形態

,變成一團僵死的黏塊,像一個無法描述的真理被打撈出寧寂。是的,它們是不能翻譯的,它們必須留在自己

的元素裡 

八月二日。某些東西想得以表達,但詞不答應 
某些東西無法表達 
失語症 
沒有詞,但也許存在著風格…… 

有時你夜裡醒來,向鄰近的紙上,報紙的一角 
迅速扔下一些詞語 
(意義使詞發光!) 
但早晨:同樣的詞空洞無物,塗鴉,錯說 
或許那巨大的夜之風格的殘片已飄然而逝? 

音樂向那人走來。他是作曲家,被演奏 
創業,成為音樂學院的院長 
但好景不長,他受到政府的審判 
他的學生K被列為主要控告人 
他早說到威脅,降職,流放 
懲罰幾年後減輕,他重返崗位。榮譽和審判不再向他簇擁 
但音樂仍在,他繼續用自己的風格創作作品 
他活下去的時間變成了醫學的奇觀 

他為自己所不懂的歌詞譜曲—— 
用同樣的方法 
在錯說的合唱隊裡 
我們表達著自己的經歷 

關於死的講座舉行了幾個學期,我和我不認識的同學參加了講座 
(他們是誰?) 
——最後一個個離去,側影 

我站著,把手放在門把上,給房屋切脈 
牆充滿了生命 
(孩子們不敢在自己的屋裡——那些我覺得安全的東西使他們惶恐不安) 

八月三日。外面潮濕的草地上 
一聲來自中世紀的問候拖著腳步在走:一隻蝸牛 
這只曾被愛吃蝸牛的僧侶們培植的精美的灰黃色蝸牛 
背拖一棟搖晃的屋子——是的,弗蘭西斯派在這裡 
採集石塊,燒制石灰,島變成了他們的1288,馬格努斯王的贊助 
(黎民百姓/當下會之于天國) 
森林倒地,爐火燃燒,石灰進入修道院的建築…… 
----------------蝸牛修女 
靜靜地站在草中,兩根須抽回去 
伸出來,騷擾,猶豫 
它多像尋索中的我! 

風細心吹拂了一天—— 
最最遠處小島上的草也已被清數—— 
在島上靜靜地躺下。火柴的火苗直直地豎著 
海和森林的油畫同時變暗 
甚至連無層樓高的綠蔭也染上了黑色 
「每個夏天都是最後一個。」但對著暮夏午夜的生命 
這只是一句空話 
蟋蟀瘋狂地縫著縫紉機 
波羅的海很近 
一隻孤獨的水龍頭從玫瑰叢中站起 
像一尊騎士的雕塑。海水帶著鐵味 


六 


在外祖母的歷史被忘掉以前:她父母早逝 
父親先死。當寡婦感到病魔也將奪走她的生命時 
便嗲著女兒走家環戶,從一個島漂泊到另一個島「誰願收養瑪利亞!」 
港灣對岸的一個陌生人家收留了她們。他們有錢 
但有錢並不等於心善。慈善的面具破裂 
瑪利亞的童年過早地夭折。她在寒天凍地裡做無報酬的女傭。許多年 
漫長的船途暈船,飯桌前壯穆的恐怖,表情, 
狗皮魚在嘴裡嘎吱作響:謝謝,謝謝! 
-----------------她沒有回頭 
但正是這樣看見了「新生」 
並且抓住了它 
沖出牢籠! 

我記得她,我依偎著她 
她離世的一刻(過渡瞬間)發出一個思想 
而去——五歲的孩子——在鐘聲敲響前的半小時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 
我記得她。但另一張發黃的照片 
卻是一個陌生人—— 
根據衣服,照片攝於上世紀的中葉 
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粗濃的眉毛 
臉對著我的眼睛 
低語:「我在這裡。」 
但誰是「我」? 
沒人記得。沒有有一個人 

肺炎?隔絕? 

有一次 
他在湖背後那蒸發綠草的石坡上停下 
感到眼睛被繃帶蒙住 

這裡,稠密的灌木林後面——是島上最老的房子? 
一座厚重的粗灰木搭成的低矮的二百年古舊的船庫 
現代銅鎖鎖住它裡面的一切 
並像一條拒絕站起的老公牛鼻上的鐵環燁燁閃亮 
如此多抽縮的木頭。屋頂上的舊木條橫七豎八地躺著 
(原有的圖案已被地球穿越歲月的旋轉銷毀) 
它使我想到了其他東西……我在這裡……讓我想一下:那是布拉格猶太人的舊墓地 
這裡,人比活著的時候更親近。石頭,親近,親近 
如此多被圈起的愛!那些地衣用陌生語言塗寫的木條 
是島民貧窮地裡的石頭,站著和倒下的石頭——木屋 
因某陣波浪、某陣風把自己命運扔向這裡的人而閃爍不息 

李笠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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