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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尼生(Alfred Tennyson) 詩選


丁尼生(1809-1892),維多利亞時期代表詩人,主要作品有詩集《悼念集》、獨白詩劇《莫德》、長詩《國王敘事詩》等。

食蓮人 尤利西斯 梯托諾斯 悼念集(選36首) 越過海灘


食蓮人


「鼓起勇氣!」他說,指著前方的陸地,
「潮水很快會送我們靠岸登陸。」
下午.他們果然到達了一塊陸地,
這地方的時辰仿佛永遠是下午。
慵懶昏醉的空氣圍著海岸飄浮,
像是在困倦的夢裡,呼吸微微。
滿月的圓臉升起,映著山谷,
懸崖邊飛落下淙淙的溪水,
像一縷輕煙欲落還停,在半空懸垂。

遍地溪澗!有的像懸垂的煙,
又像蟬翼輕紗,緩緩地落下,
有的穿過飄動的光和影飛濺,
在下方激起一片催眠的水花。
但見閃光的河從內陸奔向海涯,
而內陸深處是三座寂靜的山峰,
千年雪封,映著日落的紅霞;
還有沾滿雨珠的蒼鬱的老松
挺起了身軀,超出那層層交織的樹叢。

被魔力拴住的夕陽欲落不落,
在紅霞裡低回;從山口遙望內陸,
能望見棕櫚鑲邊的黃色山坡,
還有平川和許多迂回的溪穀,
還有草地,有細細的莎草被覆,——
這片土地的一切似乎永不變更!
島上的食蓮人來了,把船圍住.
這些憂鬱的人長著溫柔的眼睛,
緋紅的霞光映襯著他們暗淡的面影。

他們帶來具有魔力的蓮花莖枝,
把花和果實向遠方來客分送,
不論是誰,只要嘗一嘗蓮子,
在他耳中這海浪的澎湃洶湧
立即遠遠離去,化為彼岸的嗡嗡;
而夥伴的語聲也漸去漸弱,
變得隱隱約約,有如發自墓中;
他仿佛深深入睡卻又完全醒覺,
自己心音的節律在耳中化作了音樂。
島民請遠方來客在黃沙上就坐,
坐在海邊,太陽與月亮之間;
他們沉入了甜蜜的夢,夢見祖國,
夢死妻子兒女和奴僕.但是永遠
不再操槳掌舵.大海已令人厭倦,
他們己厭倦了動盪荒涼的海洋。

於是有人說道:「我們不再回家園。」
於是大家齊聲唱道;「島上的家鄉
在茫茫大海彼方,我們不願再流浪。」

(飛白譯)


尤利西斯


這太無謂——當一個閒散的君主
安居家中,在這個嶙峋的島國.
我與年老的妻子相匹,頒佈著
不公的法律,治理野蠻的種族,——
他們吃、睡、收藏,而不理解我。
我不能停歇我的跋涉;我決心
飲盡生命之杯。我一生都在
體驗巨大的痛苦、巨大的歡樂,
有時與愛我的狄伴一起,有時卻
獨自一個;不論在岸上或海上,
當帶來雨季的畢宿星團催動
激流滾滾,揚起灰暗的海波。
我已經變成這樣一個名字,—一
由於我如饑似渴地漂泊不止,
我已見識了許多民族的城
及其風氣、習俗、樞密院、政府,
而我在他們之中最負盛名;
在遙遠而多風的特洛亞戰場,
我曾陶醉于與敵手作戰的歡欣。
我自己是我全部經歷的一部分;
而全部經驗,也只是一座拱門,
尚未遊歷的世界在門外閃光,
而隨著我一步一步的前進,
它的邊界也不斷向後退讓。
最單調最沉悶的是停留,是終止,
是蒙塵生銹而不在使用中發亮!
難道說呼吸就能算是生活?
幾次生命堆起來尚嫌太少,
何況我唯一的生命已餘年無多。
唯有從永恆的沉寂之中搶救
每個小時,讓每個小時帶來
一點新的收穫。最可厭的是
把自己長期封存、貯藏起來,
讓我灰色的靈魂徒然渴望
在人類思想最遠的邊界之外
追求知識.像追求沉沒的星星。

這是我的兒子忒勒瑪科斯,
我給他留下我的島國和王杖,
他是我所愛的,他有膽有識,
能勝任這一工作;謹慎耐心地
教化粗野的民族,用溫和的步驟
馴化他們,使他們善良而有用。
他是無可指責的,他雖年少,
在我離去後他會擔起重任,
並對我家的佑護神表示崇敬。
他和我,將各做各的工作。

海港就在那邊,船兒已經揚帆,
大海黑暗一片。我的水手們——
與我同辛勞、同工作、同思想的人,
對雷電和陽光永遠同等歡迎.
並用自由的心與頭顱來抗爭,——
你們和我都已老了,但老年
仍有老年的榮譽、老年的辛勞;
死亡終結一切,但在終點前
我們還能做一番崇高的事業,
使我們配稱為與神鬥爭的人。
礁石上的燈標開始閃光了,
長晝將盡,月亮緩緩攀登,
大海用無數音響在周圍呻喚。
來呀.朋友們,探尋更新的世界
現在尚不是為時過晚。開船吧!

坐成排,劃破這喧嘩的海浪,
我決心駛向太陽沉沒的彼方,
超越西方星斗的浴場,至死
方止。也許深淵會把我們吞噬,
也許我們將到達瓊島樂土,
與老朋友阿喀琉斯會晤。
儘管已達到的多,未知的也多啊,
雖然我們的力量已不如當初,
已遠非昔日移天動地的雄姿,
但我們仍是我們,英雄的心
儘管被時間消磨,被命運削弱,
我們的意志堅強如故,堅持著
奮鬥、探索、尋求,而不屈服。

(飛白譯)



梯托諾斯


森林會腐朽.森林腐朽而倒下
蒸汽把它的重負淚灑大地,
人來了,他耕田,然後躺在下面;
活過許多年,天鵝也要死去。
唯獨我,受到殘酷的永生熬煎,
而在你手臂環抱中慢慢枯萎。
在這兒.在世界安寧肅穆的邊緣
一個白髮蒼蒼的幻影,像個夢,
彷徨在東方永遠寂靜的太空,
在霧靄中,在晨曦微明的大廳。

嗚呼!這個灰色的幻影,他曾經
是一個人——如此俊美而榮耀,
你選中了他,使他豪邁的心裡
覺得自己純粹就是一個神!
我要求你:「請你給予我永生。」
你嫣然一笑應允了我的要求,
像富人隨手給予而毫不考慮
但強大的時序女神鐵面無情,
擊倒了我.把我毀壞、耗損,
儘管她們殺不死我,卻叫我
以殘廢之軀與永生的青春作伴,
永生的老朽在永生的青春身邊,
我成了一堆灰燼。你的愛情、
你的美怎能補償?儘管現在
我們頭上的銀星——你的指路星
照著你顫慄的眼睛在聽我說話時
淚光閃閃!讓我去吧,把你的
贈禮收回。為什麼一個凡人
想要偏離人類的一切夥伴,
想要跨越註定的終極的門檻?
那是人人留步的最合適之處!

輕風分開雲層,雲縫裡刹那間
閃現了我從中出生的黑暗世界。
又一次,那古老而神秘的微光
滑下你純潔無瑕的眉頭、肩頭
與胸口,那兒跳動著蘇醒的心房
你的臉從朦朧中開始發紅,
甜甜的眼睛對著我漸漸發亮,
直到星星們黯然無光,忠於你的
野性的馬群渴望著為你駕車,
從它們散開的馬鬃上抖落暗影,
四蹄把晨曦敲擊成片片火花。

看哪,你永遠是這樣默默地
呈現出麗色;然後,沒有答覆我
就離去,只把淚珠留在我頰上。

為什麼稱老是用淚珠使我驚恐?
使我害怕我在那黑暗的大地上
很久前聽到的諺語竟是事實:
「天神們不能收回自己的贈品。」

唉!唉!在那遙遠的往日
我曾以何等樣的心和眼晴
凝視你—— 如果我就是當年的凝視者——
看你光輝的輪廓漸漸顯現,
看你朦朧的卷髮燃起金光;
我追隨你神秘的變化,感覺到
漸漸燒紅你的丰采和門廊的
那股熱力,灼熱了我周身血液;
我躺著,嘴、額、眼皮如露水般濕潤,
承受著比四月蓓蕾還溫柔的吻,
我能聽見風吻我的芳唇悄悄地
低語著不知什麼——又野.又甜,
恰似當伊利昂城堡如霧方升,
我聽得阿波羅唱出的神奇歌聲。

但不要再把我長留在你的東方,
我們的天性怎能繼續相伴?
你玫瑰紅的暗影冷冷地浴著我,
冷冷的是你的星光,我枯皺的腳
踏著你微明的門檻發冷,當蒸汽
從那朦朧的田園上升,在那裡
住著有權利逝世的幸福的人們
和更幸福的荒塚裡的死者。
放我去吧,請把我還給大地。
你看見一切,你將看見我的墳;
你每天早晨都更新你的美麗,
而我,土中土,將忘卻這空闊的宮闕
和駕著銀色車輪回歸的你。

(飛白譯)


悼念集(選36首)

2

蒼老紫杉樹,你籠住的碑
  把下面死者的姓名道出,
  你細枝網住無夢的頭顱,
你根兒裹在遺骨的周圍。

花開時節又帶來了花朵,
  帶來了初生的幼畜雛禽;
你蔭影裡的一下下鐘聲
把短短的人生逐點敲走。

你呀,任何風改變不了你,
  陽光和花朵都同你無關,
  連烙鐵一般的夏日也難
觸動你悠悠千年的陰鬱。

看著你這棵陰沉沉的樹,
  願像你一樣地堅忍頑強,
  我仿佛血氣消盡人變僵,
漸漸地與你融合在一處。

5

把心中哀傷用文字表出——
  我有時認為這近乎罪愆;
  因為文字也宛若大自然,
對內裡的靈魂半遮半露。

但對不平靜的心靈和腦,
  有節律的詩句有個用途,
  這哀哀勞作使痛苦麻木——
雖然機械卻可充麻醉藥。

我要把文字當喪服裹上,
  一如以粗布的衣裳禦寒;
  但巨大的悲痛也在裡面,
便僅僅顯出個依稀模樣。

7

昏暗的屋邊我再度站立,
  站在這不可愛的長街上;
  在這門前,往常我的心臟
為籌待一隻手總跳得急。

可這只手再也無從緊握--.
  瞧我呀,如今已無法入睡,
  卻像個可憐東面負著罪,
絕早地悄悄溜到這門口。

他不在這裡;但是聽遠處,
  生活的嘈雜聲又在響起,
  而透過空街上濛濛細雨,
茫茫中露出蒼白的初曙。

9

好船哪,你從意大利岸旁
  載著我熱愛的亞瑟遺骸,
  駛過廣袤平靜的洋和海,
請張足翅膀,送他回故鄉。

送他給空為他哀傷的人;
  迅捷的船犁碎那倒影在
  水中的槍桿,駛過那大海,
我回他靈柩,願一路平穩。

願整夜裡沒有厲風攪亂
  你疾馳的船身,直到曉星——
  晶瑩得如我們愛的明淨——
照在曙色裡沾露的甲板。

把你的光灑遍昊昊蒼穹。
  船前的長天哪,願你安息;
  和風啊,願你也像他安息——
像我摯友,我親愛的弟兄——

這亞瑟我將永遠見不到,
  直至失伴的我此生結束;
  他對我。這情分勝過手足,
可以同母子之情相比較。

11

寧靜的早晨沒一點聲響,
  靜得可配更寧靜的悲切;
  只聽見穿過枯萎的樹葉,
栗子嗒一聲掉落在地上;

寧靜和安謐遍佈這高原,
  遍佈于荊豆花上的露滴,
  遍佈於一根根銀色蛛絲——
閃爍成綠輝和金光一片;

寧靜、安謐的光普照田野——
  它載著日漸稀少的堡塔,
  秋日的林叢、擁擠的農家,
綿綿延延地同大海相接;

寧靜和安謐充滿這大氣,
  秋色把樹葉染成了殷紅,
  而我的心中即使有寧靜,
無非是寧靜的絕望而已;

寧靜的海是銀色的睡鄉,
  睡著的波浪輕搖著自己,
  海面起伏只因為它歎息,
它胸中的寧靜一如死亡。

17

惹人流淚的你一路駛來,
  微風推你的帆,我的禱辭
  就像是低聲細語的氣息,
把你吹送過寂寥的大海。

因為我心靈之眼看見你,
  看見你穿過周遭的天邊——
  一周接一周,一天又一天;
快來吧,帶來我愛的一切。

今後無論你在哪裡漂航,
  我的祝福將像一道光線,
  日日夜夜地射向那洋面,
像座燈塔引導你回故鄉。

任什麼暴風雨逞威洋中,
  願它豁免你這神聖的船;
  只願露珠在夏日的夜晚
帶著溫馨芬芳滴自星空。

你提供的幫助至善至仁,
  把他那可貴的遺體載回;
  但是我將沒法同他相會,
直到失伴的我了卻餘生。

19

多瑙河把他交還給塞文——
  他不跳的心已變得灰暗;
  人們埋他在美好的河岸,
那裡聽得見水波的聲音。

每一天塞文河兩次漲潮,
  這時鹹鹹的海水流過去,
  使潺潺的葳河半無聲息,
使那山地裡一片靜悄悄。

葳河沒了聲息、暫不流動,
  我最深的痛苦也已喑啞,
  每當我滿眼的淚難滴下,
銷愁的歡便充滿我心中。

潮水回流,夾峙的林木裡
  水波又發出流動的聲音,
  我更深的哀痛也已減輕,
這時,我略略能出言吐語。

21

我為長眠地下的他歌唱;
  我看到草在我周圍搖曳,
  就摘些這種墓上。草的葉。
做成了哨子放嘴上吹響。

過路人不時聽著我哨音,
  有時某個人會嚴厲地說:
  「這傢伙會使軟弱的更弱,
會融化掉人們蠟做的心。」

另外一人會答道:「隨他去,
  他就是愛當眾展示哀痛,
  就想憑這哨音博取稱頌,
讓人家稱讚他忠貞不渝。」

第三個人氣憤:「什麼當口,
  還憑閑曲兒訴個人哀傷;
  如今民權的交椅、寶座上
擠擠疊疊的人越來越稠——

「這世道真叫人噁心、昏厥。
  連科學之神也伸手楊臂,
  摸索一個個世界,憑魔力
新近叫衛星把秘密吐泄!」

你們都在說廢話;你們瞧,
  全不認識那作古的死者。
  我要唱是由於非唱不可,
吹哨子只猶如紅雀啼叫:

有的紅雀歡,啼聲像歡笑,
  因為它幼雀已四下飛翔;
  有的紅雀悲,啼聲變了樣。
因為它一窩雛鳥被偷掉。

22

廣袤的土地令我們愜意,
  我們倆走著那裡的小路,
  美妙的四年裡起起伏伏,
歷經了多少回花時雪季;

一路上我們喜洋洋唱歌,
  享受著時令提供的一切,
  經過了一個又一個四月,
從五月到五月滿心歡樂。

但在第五個秋日坡道上,
  我們走的路已開始偏斜,
  當我們隨希望之神走下
可怕的死神卻坐在前方;

他拆散我們美好的友情,
  把他冰冷的黑大髦一攤,
  讓你在其中被裹成一團,
悶得你咕吭聲模糊不清。

他帶著你去了,去的地方
  我看不見也沒法去,雖說
  我急急地走,心裡在想著;
他也等我在某處荒原上。

27

我不妒忌籠中出生的小鳥——
這缺乏高貴怒火的囚徒,
不管它自己是否覺得幸福,
它從未見過夏天森林的奇妙;

我不妒忌為所欲為的野獸,
它在自己的期限裡放縱,
不因犯罪感而約束行動,
也不因良心覺醒而發愁;

我不妒總從未作過盟誓的心,
儘管它可以自詡為幸福,
它只在懶惰的莠草中朽腐,
我不妒忌匱乏造成的安寧。

不論何事降臨,我確信,
在最悲痛的時刻我覺得:
寧肯愛過而又失卻,
也不願做從未愛過的人。

28

時間已接近基督的誕辰。
  月亮隱沒了,夜色靜悄悄;
  聖誕之鐘此起彼伏地敲,
相應在山山之間的霧中。

附近四處村落的四套鐘
  響在遠近的草場、荒原上。
  響了又歸於沉寂,就好像
我和鐘聲間關了一道門。

迴響的鐘聲在風裡變奏,
  一會兒昂揚,一會兒低沉,
  是安寧友善,是友善安寧,
是這些送到一切人心頭。

今年我是睡是醒都是苦,
差點兒只求永遠別再醒,
  只求沒聽到下一次鐘聲,
我苟延的生命就已結束。

但這管住我不寧的心情,
  因為這支配過年幼的我,
  這帶給我含喜悅的悲苦——
這歡歡喜喜的聖誕鐘聲。

30

我們顫抖的手都在編繞
  裝點火爐旁的聖誕冬令
  大地上籠罩著一片雨雲,
聖誕夜淒淒慘慘地來到。

我們空做出高興的樣子,
  在門廳裡憑舊遣尋歡,
  但是都有個可怕的直感:
有一縷幽魂注視著一切。

我們不玩了:風正吹柏樹;
  只聽得風掃過冬日大地;
  大家都是你看我,我看你,
默默地圍坐著,手拉著手。

我們回聲般的嗓音響起;
  我們唱,眼裡雖鬱鬱不樂,
  唱去年同他一起唱的歌;
這歡歌我們唱得多躁急。

我們不唱了;沉靜的感覺
  悄悄來臨:安息是最恰當。
  我們說,「安息者睡得最香。」
接著靜無聲,我們摘下淚。

我們再把歌聲唱得更響:
  「他們雖變了,他們卻沒死,
  同人間的感應也沒喪失。
對我們來說並沒有變樣;

「這精魂之火聚足了力量,
  給攝離脆弱多變的軀體,
  一如其故從夭體到天體,
在天國的各部忽來忽往。」

來吧,歡樂而神聖的早晨,
  從黑夜托出愉人的白天;
  天父啊,請把東方點一點,
點亮那帶來希望的明燈。

34

此生雖暗淡,也應給教誨。
  生命啊,就該是生生不息;
  要不,世界就黑到芯子裡——
一切,不過是骨殖和殘灰。

這一團火焰,這一圍綠地,
  美得異樣,就像是深埋在
  某癲狂詩人心中的奇才——
創作時,他沒意識和目的。

倘上帝對此有同感,怎辦?
  萬物都得死,那就不值得
  在其間作什麼選擇,或者
死前讓性子稍稍耐一點;

那最好就立即癱倒不動,
  猶如被蛇唬得怔怔的鳥,
  一頭往上下毒牙間直掉,
掉進使它斃命的黑洞洞。

39

你這地下骸骨的老守衛,
  我隨意拍動,你便一蓬蓬
  揚出能結果、傳種的花粉,
鬱鬱的紫杉,你伸向石碑,

朝無夢的頭低低地俯著,
  黃金般時光你也同樣有,
 那時侯花兒把花兒尋求。
但悲苦之神籠罩著死者,

遮暗了人們幽暗的墓地,
  是什麼出自她撒謊的嘴?
 陰暗的你枝梢上亮一會,
隨即再次淹沒在陰暗裡。

46

我們沿低處的小路漫步,
  荊棘、繁花和來時的幽徑
  隨時光流逝而蒙上暗影,
要不然生活將無從回顧。

任其如此:暗影將絕不會
  存在於墓後一片曙色中,
  而往昔的景物自始至終
將永遠發出清澈的光輝,

呈現的將是一生的時光,
  是果實不斷積累的時刻,
  是寧靜有序的豐饒時日——一
其中數那五年最最充暢。

愛神哪,你的疆域並不大,
  只不過有著很狹的四境;
  但你看,一顆溫暖的星星
把玫瑰的色彩普降天下。

50

請來我身邊、當我年已暮,
  血氣已衰落,神經在刺痛;
  當我的心感到怔忡沉重,
當生命的機能都已麻木。

請來我身邊,當我的感官
  為壓倒信心的痛楚所苦;
  而時光像狂徒亂撒塵土,
生活像復仇女神噴火焰。

請來我身邊,當我的信仰
  已枯竭,人們像曉春飛蟲—一
  下過了卵,又叮人又哼哼,
織成個小小繭兒等死亡。

請來我身邊,當我逝去時,
  來標明人生鬥爭的終點,
  在生活低處的幽暗邊緣,
來指點永恆白日的曙色。

54

我們仍然相信:不管如何
惡最終將達到善的目的地,
不論是信仰危機、血的汙跡
自然的苦難和意志的罪惡;

相信天下事不走無目標之路
相信等到造物完工之時,
沒有一條性命會被丟失,
被當作垃圾而投入虛無;

相信沒一條蟲被白白斬劈,
沒一隻飛蛾帶著徒然追求
在無意義的火焰中燒皺,
或是僅僅去替別人贏利。

看哪,我們任什麼都不懂.
我只能相信善總會降臨,
在遙遠的未來,降臨眾生,
而每個冬天都將化成春風。

我這樣夢著,但我是何人?——
一個孩子在黑夜裡哭喊,
一個孩子在把光明呼喚,
沒有語言,而唯有哭聲。

55

我們總希望有生之物
在死後生命也不止熄,
這莫非是來自我們心底——
靈魂中最像上帝之處?

上帝和自然是否有衝突?
因為自然給予的全是惡夢,
她似乎僅僅關心物種,
而對個體的生命毫不在乎,

於是找到處探索、琢磨
她行為中的隱秘含義,
我發現在五十顆種子裡
她通常僅僅養成一顆,

我的穩步已變成了蹣跚,
憂慮的重壓使我傾跌,
登不上大世界祭壇之階,
無力在昏暗中向上帝登攀,

我弱小傷殘的信仰之掌,
摸索著搜集灰塵和糠秕,
呼喚那我感覺是上帝的東西
而模糊地相信更大的希望。

56

「難送我關心物種嗎?」不!
自然從岩層和化石中叫喊:
「物種已絕滅了千千萬萬,
我全不在乎,一切都要結束。

你向我呼籲,求我仁慈;
我令萬物生,我使萬物死,
靈魂僅僅意昧著呼吸,
我所知道的僅止於此。」

難道說,人——她最後最美的作品
眼中閃耀著目標的光芒,
建造起徒然祈禱的廟堂,
把頌歌迭上冰冷的天庭,

他相信上帝與仁愛一體,
相信愛是造物的最終法則,
而不管自然的爪牙染滿了血,
叫喊著反對他的教義,
他曾為真理和正義而鬥爭,
他愛過,也受過無窮苦難,——
難道他也將隨風沙吹散,
或被封存在鐵山底層?

從此消滅?這是一場惡夢,
一個不和諧音。原始的巨龍
在泥沼之中互相撕裂,
與此相比也是柔美的音樂!

生命是多麼徒勞而脆弱!
啊,但願你的聲音能安慰我!
哪兒能找到回答或補救?
唯有在通過了帷幕之後。

57

安靜地走吧;這悲傷的歌
 畢竟是我們塵世的聲音.
  安靜地走吧;這狂烈哀吟
是對他的不敬。我們走吧。

讓我們走吧;你臉上失色,
  而我已留下了半個生命。
  我想,這摯友葬得很隆重;
可我若不走多工作將耽擱。

但只要聽覺尚存,我耳裡
  將仿佛有套鐘慢慢敲響,
  為最最溫雅的靈魂報喪—
他觀察的眼睛通情達理。

這鐘聲是對死者的祝願,
  如今我聽到它始終在敲,
  它在說「您好,您好,您好」,
它永遠在說「再見啦再見」。

64

你是不是回顧前塵往事?——
  像一位特別有天賦的人,
  他生於簡樸的綠色農村,
他的生活在低微中開始。

他衝破出身的不利障礙,
  抓住了幸運女神的長裙。
  同他的災星搏鬥個不停,
對抗著逆境的跌打滾摔;

他硬使其優點為人所知,
  終於把金鑰匙捏在手中,
  為一個強國擬訂出法令。
左右著來自寶座的低語,

他在幸運的坡道上晉升,
  升到登峰造極的位置上,
  成了百姓期望中的棟樑,
也成了世人仰慕的中心;

但像在多思的夢中一般,
  當他處於身心休憩之際,
  仍感到遙遠山丘的親密,
感到對溪流的無名依戀——

那是他住時的狹窄天地,
  在那水聲淙淙的小河邊,
  他曾同他最早的小夥伴
就過大臣和國王的遊戲;

這夥伴在故鄉辛勤耕作,
  收穫他親手勞動的果實,
  會不會站在犁溝邊沉思:
「我那老朋友可還記得我?」

66

每當月光灑到了我床上,
  我知道在你的安息之地,
  映著西部那大片的漣漪,
有一道光輝正照上了牆:

你那塊雲石亮在黑暗裡,
  這時銀澤慢慢地挪啊挪,
  挪過你姓名的每個字母,
挪過你生卒的年份、日期。

這玄妙的光輝飄忽而逝,
  月光也漸漸離開我的床;
  於是我把疲倦的眼合上,
直睡到夜色裡浸透晨曦。

這時我知道,透明的薄霧
  像面紗蒙上了我國大地,
 你的銘牌在漆黑教堂裡
正在曙色中幽幽地顯露。

69

我夢見春天已不再降臨——
  大自然喪失這固有能力;
  濃煙和冰使街上黑漆漆,
人們在門邊談瑣碎事情。

我信步走離喧鬧的城廂,
  來到了滿是荊條的林邊;
  我用荊條在額頭圍一圈—一
像個普通花冠戴在頭上。

我遇見幼兒、老人和青年,
  他們只對我輕蔑和恥笑,
  在大庭廣眾裡把我呼叫,
罵我是戴著荊冠的笨蛋。

他們罵我沒出息、是笨蛋,
  我卻遇到了夜間的天使;
  他神情開朗,說話聲很低,
他微笑著看看我的荊冠。

他伸出了光芒四射的手,
  像要在冠上點化出綠葉;
  他的說話聲雖然不悲切,
但話中的意思卻難領悟。

74

在越看越仔細的人眼裡,
  有時在一位死者的臉上
  會發現前所未見的相像—一
同他家族裡的某人相似。

同樣,你親愛的臉雖已冷,
  我卻看明白了你,看清了
  你像已埋在地下的死者,
並是古代偉人們的至親。

但我並沒有全部看清楚,
 而看清之處我沒有全說,
  也不想談論,因為我懂得:
死神用你美化他那黑處。

78

聖誕節,我們又在用冬青
  編著裝點節日的壁爐;
  無聲的積雪把大地鎮住,
我們的聖誕夜靜靜降臨。

凍住的大木段火花直爆,
  沒有一絲風掠過這地方,
  但在鬱鬱沉沉的萬物上,
有種失落之感悄悄籠罩。

像以往那些冬天裡一樣,
  我們又玩起從前的遊戲。
  照藝術品擺出逼真姿勢,
再加唱歌、跳舞和捉迷藏。

誰流露一點憂傷的徵兆?
  沒有一滴淚,沒痛苦痕跡——
  悲痛啊,悲痛也能夠消逝?
哀愁啊,哀愁也能夠變少?

極度的抱憾哪,能夠凋殞!
  不;同一切難解心情相纏,
  哀痛的深層聯繫仍不變,
但是因哀痛已久淚流盡。

83

遲遲不來的煦和新春哪,
  違拂了萬物盼你的心意;
  請降臨我們這北國之地;
你耽擱已久,別再耽擱吧!

是什麼留住你那種溫馨,
  留住你雲翳遮掩的中午?
憂煩怎能同四月天相處?
悲愁怎能和夏時月並存?

請帶來幽蘭、細嫩毛地黃、
  藍得可愛的小小婆婆納、
  串串火球一般的金鏈花、
露珠閃熠的濃彩鬱金香.

啊,你這遲遲不來的新春,
  抑住我深入血脈的哀思;
這哀思只求吐凍芽一支,
讓溫潤的咽喉湧出歌聲。

84

每當我獨自凝神地思量;
  你本在下界度過的人生,
  思量你那新月本會變盈——
那時將發出怎樣的輝光——

就見你滿心是善地坐著,
  像散發福祉的溫暖中心——
  憑眼光和微笑、握手和吻
向你家族的所有人發射;

朋友,你的親屬是我親戚;
  因為那時候佳期已臨近,
  你的生活將同我家的人
聯結在一起,而你的子女

爬上我膝頭牙牙叫「舅父」,
  但那個鐵一般無情時刻
  使她的香橙花變為柏枝,
使希望變泡影、你變塵土。

我仿佛滿足他們小願望。
  拍他們臉頰,叫他們寶寶。
  他們未出世的面龐閃耀
在你從未點起的爐火旁。

我看到自己還成了貴賓,
  同你在一起作親切探討、
  深入論爭,開優雅的玩笑,
肩並肩走著文學的花徑,

看到如今你宏富的創作。
  博得了衷心的交口稱讚,
  日復一日讓歡愉的白天
在晚霞金彩的山後沉落——

許下個同樣晴朗的次晨,
  而一系列歲月十分豐饒,
  沿增人能力的條條小道
通向那威望和皓首銀鬢:

直到你靈魂的人間外衣
  漸漸被穿舊,宏偉的使命
  出色地完成,留下了大宗
精神遺產,才離世而逝去;

而那時我靈魂也可喬遷,
  同你的既共命運及共愛,
  超越這痛苦的狹隘地帶,
融合在一起後飛向彼岸;

最後到達那終點的洞天——
  在那裡,死於聖地的耶穌
  會把他亮光光的手伸出,
把我們當一人接進裡面。

我倚靠的是怎樣的蘆葦?
  啊,對往事的幻想,為什麼
  又弄醒我這舊日的淒惻,
砸碎剛開始的一點寬慰?

87

我經過一堵堵可敬的牆,
  在那牆內我曾身穿長袍;
  在路上我信步東走西跑。
看見人們在廳堂裡喧嚷,

也再度聽見學院教堂裡
  高聳的風琴奏出的轟鳴,
  這雷似的音樂隆隆撼動
裝飾在窗玻璃上的先知;

又再度聽出遠遠的喊叫,
  聽出在柳蔭裡賽艇的槳
  劃動的節拍;那一帶岸上
我踱著踱著,經過多少橋;

又走遍一樣灰色的沙灘,
  雖感到一樣卻又不一樣;
  最後到長長的根樹道上,
去看看他曾住過的房間。

門上是另一個人的姓名。
  我留連著;屋裡陣陣喧響,
  是小夥子們在歌唱、鼓掌,
是敲著杯子、地板的聲音;

這裡,我們曾進行過研討:
  一群年輕的朋友,談思想、
  藝術、勞動,議變化的市場
和國家的種種組織構造;

當有人想射支準確的箭——
  但離弦之時箭卻沒有勁,
  有人把外面的一環射中,
有人則射穿稍裡的一圈;

最後他這射手命中目標。
  我們總樂於聽他發議論。
  當我們看到他心中的神
使他容光煥發,還似乎叫

他的形體向碧空中升起
  併發出超凡入聖的光芒;
  看到他那非凡的眼睛上
有著米開朗琪羅的眉脊;

誰還能不傾聽他的論述?——
  他層層推進,話優雅有力,
  讓法律像音樂叫人著迷,
直聽到他把結論全列出。

91

趁落葉松長出紅紅針葉,
  高飛的畫眉啼囀得美妙;
  趁三月裡,當海藍色的鳥
在光禿的灌木叢間飛掠;

來吧,讓你的外貌能使我
  從你同類中認出你靈魂;
  讓你對未竟之年的憧憬
在你頭的四周又亮又闊。

當夏日時刻正變得豐美,
  把多少玫瑰的鬱鬱馨香
  送往微風中的千重麥浪—一
起伏在平凡田莊的周圍;

來吧,別在上更的夜同來,
  挑日光暖洋洋普照之時
  來吧,就憑你身後的英姿,
在光明之中更顯出光彩。

95

晚間,我們在草地上留連,
  因為腳下的香草既不濕,
  天氣又暖和,而在空氣裡
有夏日的銀色霧靄彌漫;

一片寧靜中,燭焰既不晃,
  也沒有一隻蟋蟀蛐蛐叫,
  只聽見遠處有小河一條,
而河邊茶炊下的火正旺。

蝙蝠翻飛在芬芳空氣裡;
  暮色中盤旋的朦朧飛蟲
  在變亮,它們穿貂皮斗篷,
胸前毛茸茸,小眼珠兩粒;

我們唱舊時的歌,讓歌聲
  從土丘飄到土丘;那裡
  隱隱有白牛悠然伏在地,
而樹木朝田野投下枝影。

但是當別人一個個退去,
  離開了我也離開了夜色,
  當屋裡的燈一盞盞熄滅,
只留下我獨自一人,這時,

饑渴之感就攫住我的心;
  從那些青翠依舊的落葉—一
  這是死者的華翰一頁頁—一
我讀到往年那一度歡情。

這時,奇妙的無聲言辭
  打破了寂靜,而奇妙的愛
  也默默呼叫:料人間盛衰
無礙它的價值;還奇妙地

響起信念和魄力的話音——
  敢面對挫敗懦夫的疑慮,
  渴求在言辭迷官裡尋覓
那通向中心深處的幽徑。

就是這樣一字字、一行行,
  那死者用往事把我打動。
  突然間我靈魂似乎最終
同他鮮活的靈魂被照亮,

我的靈魂纏在他靈魂中,
  在思想的九天之高急轉,
  偶爾碰上了現實,就此便
掌握了世界深奧的脈動——

這宇宙的萬古音樂奏出
  時間的進程——它衝擊命運——
  和死神的打擊。我的出神
終於因充滿驚疑而結束。

含糊的言辭!然而啊是難
  以事實鑄成的語言包藏,
  就連通過回憶,在理解上
達到我已達到之處也難。

到現在,飄開了幽暗疑雲,
  又顯出一個個土丘,那裡,
  隱隱有白牛悠然伏在地,
而樹木朝田野投下枝影。

這時,遠遠的茫茫夜色中
  微微的風兒巳開始吹起,
  吹得槭樹的大葉子顫慄,
使凝住的馨香陣陣飄送;

在上空它匯成清新的風
  搖著茂盛的榆樹,晃動著
  重瓣緊裹的玫瑰,直吹得
百合來回擺動;還說了聲

「天亮了,亮了,」就漸漸平息;
 沒一點痕跡,東天和西天
  像生死,把微光融成一片——
為把白天拓得無邊無際。

99

鳥啼得高亢,牛叫得低啞,
  朦朧的曙色,你呀又一次
  這樣地引進了這個日子——
在這天,我失去人間之花;

你透過幽幽的紅光顫動,
  映在湍急的漲水小河上——
  它流過吐露往事的草場,
流過死者愛過的樹林中;

你不顧將會來到的憂慮,
  不顧秋日火焰般的手指
  點上一處又一處的葉子,
卻在繁枝來葉中哼小曲,

你溫馨的氣息勾醒往事,
  叫溫暖大地上千萬居民
  回憶起婚禮或人的誕生,
但也使更多的人想起死。

在昏昏沉睡的兩極之間,
  這些不認識我的人無論
  在哪裡,今天也算我親人,
因為都同我一起在悼念。

101

沒人看,園中樹仍將擺動,
  柔嫩的花仍將抖落地上,
  沒人愛,山毛櫸依然變黃,
楓樹仍把自己燒得通紅。

沒人愛,圍著它的一盤籽。
  向日葵閃著火焰般的光,
  同眾多的玫瑰石竹一樣。
把夏香添入嗡嗡的空氣。

沒人愛,小溪仍流過平原,
  在多少沙洲邊絮絮叨叨—一
  無論這時候大陽當空照,
或者小熊座繞北極星轉。

沒人管,運行的月仍照臨,
  在河上。在灣中散成銀箭
  或者籠住風中的樹一片,
為蒼鷺、秧雞的棲處照明;

直到從野外、從這花園裡,
  送來的是一種新的聯想;
  而歲月流逝,這裡的風光
陌生人的孩子將會熟悉;

如同莊稼人一年年耕耘
  他相熟的土地、砍伐樹木;
  而我們的憶念漸漸模糊,
一年年遠離這一帶山嶺。

104

又快到了基督誕生之時;
  夜晚靜悄悄,月兒雲後藏;
  薄霧裹著山腳下的教堂,
只有它正在把鐘兒敲起。

在這個萬物休意的時分;
  下面敲了一遍的那組鐘
  喚起我心中的一聲咕噥:
這可不是我熟悉的鐘聲。

它們像陌生的聲音在響;
  這裡,不會在回憶中浮現,
  沒一塊界碑同往日相關,
只是並不聖潔的新地方。

106

敲吧,急驟的鐘,向著驟雪,
  向著亂雲和霜天的霞光;
  舊歲正在這在色中消亡,
敲吧,急驟的鐘,讓其殞滅。

被吧,敲走舊的,敲來新的,
  讓歡樂的鐘聲穿霜度零;
  舊歲在離去,就讓它離去,
鼓吧,敲走假的,敲來真的。

敲吧,為作古的一切致哀,
  敲走使心靈滴血的悲痛;
  敲走貧富問的新夥舊恨,
把補救為全體人類敲來。

敲吧,敲走漸漸死的宗旨
  和古來的種種黨同伐異;
  敲來完美的法律和風習,
敲來較高尚的生活方式。

敲走那匱乏、焦慮和罪惡,
  敲走舊時代的冷酷不義;
  敲呀,敲走我的哀詩悲詞,
但要敲來較完整的歌者。

敲走對權位、血統的虛榮,
 市井的惡意中傷和奸獪;
  敲來對真理和正義的愛,
敲來普天下對善的尊奉。

敲走舊日的惡疾與弊病,
  敲走對黃金的一意追求;
  敲走往昔的千百次戰鬥,
敲來一千年的人間和平。

敲來勇敢而豪爽的人物,
  他們的心懷博大手親切,
  敲走大地上的沉沉夜色,
敲來將重臨世界的基督。

115

如今最後的積雪巳融化,
 一道道山植樹籬像幽徑
  傍著田野爆嫩芽,紫香堇
在櫬樹的根邊密密開花。

如今樹林的喧聲響又長,
  遠景添上了秀美的色澤,
  雲雀在盈盈的藍天隱沒,
變成視界外的一曲歌唱。

如今陽光歡舞在牧草上,
  山谷裡羊群更顯得潔白,
  每張帆更白得像是牛奶——
揚在蜿蜒的江河、遠海上;

如今那裡的海鷗在尖叫,
  在綠閃閃的波光中紮下,
  還有鳥幸福地四處為家,
正飛往另一方天下築巢

和繁衍;於是我的心坎上
  春天也蘇醒,而我的抱恨
  就變成一株四月紫香堇,
同萬物一樣在爆芽、開放。

118

請審視時間的一切工作,
這是在青春中勞動的巨人;
切不要把人類的愛和真
看作垂死世界的泥土和白堊。

請相信:我們稱為死者的
是更為豐富的日子的生者
追求著更高的目的。據說
我們腳下堅實的土地

起源於茫茫流動的熱氣,
長成了仿佛任意的形狀,
經歷了週期的摧殘震盪,
直到最終,人昂然立起;

他一處一處興起,分支,
預報著更高級的後裔,
並預言人將占更高的位置,——
只要他能在自己身上顯示

大自然的工作:不斷發展成長;
或是戴著象徵苦難的冠冕
作為光榮,而奮力向前,
證明生命並不是無用的礦,

而是鐵,掘自黑暗的地底,
並被燃燒的恐懼加熱,
在嘶嘶作響的淚中淬火
再受到命運之錘的重擊,

直至成形成材。快起來超越
那醉舞的牧神、那聲色之樂,
向上運動,從「獸」中超脫,
而讓那猿性與虎性死滅。

123

昔日綠樹成蔭,而今海濤滾滾。
大地呀,閱歷了多少變遷、生滅!
看,這鬧嚷嚷的十裡長街
曾經是寂然無聲的海心。

山峰像是影子,流動不止,
變幻不止,無物能保持永恆;
堅實的陸地像霧一般消溶,
像雲一般變形而隨風消逝。

但在我精神中我將留駐,
做我的夢,並確信非虛;
哪怕我唇中吐出告辭之語,
我不能想像永別之路。

(飛白譯)


越過海灘


太陽沉沒,晚星閃爍,
一個清晰的呼聲在召喚我!
願海灘不要哀泣嗚咽,
當我出海的時刻。

渾然流動的潮水似已睡去,
潮太滿了.反而無聲無息,
從無邊的海洋裡汲取的,
如今又複歸去。

暮色茫茫,晚鐘輕輕.
接著是黑暗降臨!
但願不要有訣別的悲痛
當我啟航的時辰;

雖然潮水會把我帶到無限遙遠,
越出我們的時間、空間,
我希望見到領航人,面對著面,
當我越過了海灘。

(飛白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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