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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詩選

辛波絲卡(1923- ),1996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寫履歷表 橋上的人們 隱居 回家 家族相簿 不期而遇 未進行的喜馬拉雅之旅 博物館 金婚紀念日 寫作的喜悅 特技表演者 劇場印象 廣告 在一顆小星星底下 致謝函 微笑 一粒沙看世界 衣服 天空 墓誌銘 結束與開始 聖母憐子圖 我太靠近了 雅什羅旁的饑餓集中營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裡 評一首未寫完的詩 羅得的妻子 阿道夫·希特勒的第一幀照片


寫履歷表


需要做些什麼?
填好申請書
再附上一份履歷表。

儘管人生漫長
但履歷表最好簡短。

簡潔、精要是必需的。
風景由地址取代,
搖擺的記憶屈服於無可動搖的日期。

所有的愛情只有婚姻可提,
所有的子女只有出生的可填。

認識你的人比你認識的人重要。
旅行要出了國才算。
會員資格,原因免填。
光榮記錄,不問手段。

填填寫寫,彷佛從未和自己交談過,
永遠和自己只有一臂之隔。

悄悄略去你的狗,貓,鳥,
灰塵滿布的紀念品,朋友,和夢。

價格,無關乎價值,
頭銜,非內涵。
他的鞋子尺碼,非他所往之地,
用以欺世盜名的身份。

此外,再附張露出單耳的照片。
重要的是外在形貌,不是聽力。
反正,還有什麼好聽的?
碎紙機嘈雜的聲音。

陳黎 張芬齡 譯


橋上的人們


一個奇怪的星球,上面住著奇怪的人。
他們受制於時間,卻不願意承認。
他們自有表達抗議的獨特方式。

他們製作小圖畫,譬如像這張:

初看,無特別之處。
你看到河水。
以及河的一岸。
還有一條奮力逆航而上的小船。
還有河上的橋,以及橋上的人們。
這些人似乎正逐漸加快腳步
因為雨水開始從一朵烏雲
傾注而下。

此外,什麼事也沒發生。
雲不曾改變顏色或形狀。
雨未見增強或停歇。
小船靜止不動地前行。
橋上的人們此刻依舊奔跑
於剛才奔跑的地方。


在這關頭很難不發表一些想法:
這張畫絕非一派天真。
時間在此被攔截下來。
其法則不再有參考價值。
時間對事件發展的影響力被解除了。
時間受到忽視,受到侮辱。

因為一名叛徒,
一個廣重歌川
(一個人,順便一提,
已故多年,且死得其時),
時間失足倒下。

你盡可說這只不過是個不足道的惡作劇,

只具有兩三個星系規模的玩笑。
但是為求周全,我們
還是補上最後的短評:

數個世代以來,推崇讚譽此畫,
為其陶醉感動,
一直被視為合情合理之舉。

但有些人並不以此為滿足。
他們更進一步聽到了雨水的濺灑聲,
感覺冷冷的雨滴落在他們的頸上和背上,
他們注視著橋以及橋上的人們,
彷佛看到自己也在那兒
參與同樣無終點的賽跑
穿越同樣無止盡,跑不完的距離,
並且有勇氣相信
這的確如此。

譯注:此詩提到的畫為日本浮世繪畫家歌川廣重(Utagawa Hiroshige, 1797-1858)一八五七年所作《名所江戶百景》中的一幅--〈驟雨中的箸橋〉,此畫因梵穀(1853-1890)一八八七年的仿作〈雨中的橋〉而著名。

陳黎 張芬齡 譯



隱居


你以為隱士過的是隱居生活,
但他住在漂亮的小樺樹林中
一間有花園的小木屋裡。
距離高速公路十分鐘,
在一條路標明顯的小路上。

你無需從遠處使用望遠鏡,
你可以相當近地看到他,聽到他,
正耐心地向維裡斯卡來的一團遊客解釋,
為什麼他選擇粗陋孤寂的生活。

他有一件暗褐色的僧服,
灰色的長須,
玫瑰色的兩頰,
以及藍色的眼睛。
他愉快地在玫瑰樹叢前擺姿勢
照一張彩色照。

眼前正為他拍照的是芝加哥來的史坦利科瓦力克。
他答應照片洗出後寄一張過來。

同一時刻,一位從畢哥士來的沈默的老婦人——
除了收帳員外沒有人會找她——
在訪客簿上寫著:
讚美上主
讓我
今生得見一位真正的隱士。

一些年輕人在樹上用刀子刻著:
靈歌75在底下會師。

但老費多怎麼了,老費多跑到那裡去了?
費多正躺在板凳下假裝自己是一隻狼。

陳黎 張芬齡 譯



回家


他回家。一語不發。
顯然發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他和衣躺下。
把頭蒙在毯子底下。
雙膝蜷縮。
他四十上下,但此刻不是。
他活著——卻彷佛回到深達七層的
母親腹中,回到護衛他的黑暗。
明天他有場演講,談總星系
太空航行學中的體內平衡。
而現在他蜷著身子,睡著了。
陳黎.張芬齡 譯
廣告
我是一顆鎮靜劑,
我居家有效,
我上班管用,
我考試,
我出庭,
我小心修補破裂的陶器——
你所要做的只是服用我,
在舌下溶解我,
你所要做的只是吞下我,
用水將我洗盡。

我知道如何對付不幸,
如何熬過噩訊,
挫不義的鋒芒,
補上帝的缺席,
幫忙你挑選未亡人的喪服。
你還在等什麼——
對化學的熱情要有信心。

你還只是一位年輕的男□女子,
你真的該設法平靜下來。
誰說
一定得勇敢地面對人生?

把你的深淵交給我——
我將用柔軟的睡眠標明它,
你將會感激
能夠四足落地。

把你的靈魂賣給我。
沒有其他的買主會出現。

沒有其他的惡魔存在。

陳黎 張芬齡 譯



家族相簿


我的家族裡沒有人曾經為愛殉身過。
事情發生,發生,卻無任何染有神話色彩之事。
肺結核的羅密歐?白喉病的茱麗葉?
有些甚至活到耄耋之年。

他們當中沒有半個受過單戀之苦,
滿紙涕淚而不被回信!
到頭來鄰居們總是手捧玫瑰,
戴著夾鼻眼鏡出現。
不曾在典雅雕飾的衣櫃裡被勒殺
當情婦的丈夫突然回來!
那些緊身胸衣,那些圍巾,那些荷葉邊
把他們全都框進照片裡。
他們心中沒有波希畫的地獄景象!
沒有拿著手槍急沖進花園的畫面!
(他們因腦袋中彈而死,但是為了其他理由
並且是在戰地擔架上。)

即使那位挽著迷人之髻,黑色眼圈
彷佛依著球畫成的婦人
血流不止地飛奔而去
不是向你,舞伴,也不是出於憂傷。
也許有人,在很久以前,在照相術未發明前——
但相簿裡一個也沒有——就我所知一個也沒有。
哀愁自我嘲解,日子一天接一天過,
而他們,受慰問後,將因流行性感冒而消瘦。

陳黎 張芬齡 譯



不期而遇


我們彼此客套寒暄,
並說這是多年後難得的重逢。

我們的老虎啜飲牛奶。
我們的鷹隼行走於地面。
我們的鯊魚溺斃水中。
我們的野狼在開著的籠前打呵欠。

我們的毒蛇已褪盡閃電,
猴子——靈感,孔雀——羽毛。
蝙蝠——距今已久——已飛離我們發間。

在交談中途我們啞然以對,
無可奈何地微笑。
我們的人
無話可說。

陳黎 張芬齡 譯


未進行的喜馬拉雅之旅


啊,這些就是喜馬拉雅了。
奔月的群峰。
永遠靜止的起跑
背對突然裂開的天空。
被刺穿的雲漠。
向虛無的一擊。
回聲——白色的沉默,
寂靜。
雪人,我們這兒有星期三,
ABC,麵包
還有二乘二等於四,
還有雪融。
玫瑰是紅的,紫羅蘭是藍的,
糖是甜的,你也是。

雪人,我們這兒有的
不全然是罪行。
雪人,並非每個字
都是死亡的判決。

我們繼承希望——
領受遺忘的天賦。
你將看到我們如何在
廢墟生養子女。
雪人,我們有莎士比亞。
雪人,我們演奏提琴。
雪人,在黃昏
我們點起燈。
那高處——既非月,亦非地球,
而且淚水會結凍。
噢雪人,半個月球人,
想想,想想,回來吧!
如是在四面雪崩的牆內
我呼喚雪人,
用力跺腳取暖,
在雪上
永恆的雪上。

譯注:葉提(Yeti)是傳說住在喜馬拉雅山的雪人。

陳黎 張芬齡 譯


博物館


這裡有餐盤而無食欲。
有結婚戒指,然愛情至少已三百年
未獲回報。
這裡有一把扇子——粉紅的臉蛋哪裡去了?
這裡有幾把劍——憤怒哪裡去了?
黃昏時分魯特琴的弦音不再響起。

因為永恆缺貨
十萬件古物在此聚合。
土裡土氣的守衛美夢正酣,
他的短髭撐靠在展示櫥窗上。

金屬,陶器,鳥的羽毛
無聲地慶祝自己戰勝了時間。
只有古埃及黃毛丫頭的髮夾嗤嗤傻笑。

王冠的壽命比頭長。
手輸給了手套。
右腳的鞋打敗了腳。

至於我,你瞧,還活著。
和我的衣服的競賽正如火如荼進行著。
這傢伙戰鬥的意志超乎想像!
它多想在我離去之後繼續存活!

陳黎 張芬齡 譯


金婚紀念日


他們一定有過不同點,
水和火,一定有過天大的差異,
一定曾互相偷取幷且贈與
情欲,攻擊彼此的差異。
緊緊摟著,他們竊用、徵收對方
如此之久
終至懷裡擁著的只剩空氣——
在閃電離去後,透明清澄。
某一天,問題尚未提出便已有了回答。
某一夜,他們透過沉默的本質,
在黑暗中,猜測彼此的眼神。

性別模糊,神秘感漸失,
差異交會成雷同,
一如所有的顏色都褪成了白色。

這兩人誰被複製了,誰消失了?
誰用兩種笑容微笑?
誰的聲音替兩個聲音發言?
誰為兩個頭點頭同意?
誰的手勢把茶匙舉向唇邊?
誰是剝皮者,誰被剝了皮?
誰依然活著,誰已然逝去
糾結於誰的掌紋中?

漸漸的,凝望有了攣生兄弟。
熟稔是最好的母親——
不偏袒任何一個孩子,
幾乎分不清誰是誰。

在金婚紀念日,這個莊嚴的日子,
他們兩人看到一隻鴿子飛到窗口歇腳。

陳黎 張芬齡 譯


寫作的喜悅


被書寫的母鹿穿過被書寫的森林奔向何方?
是到複寫紙般複印她那溫馴小嘴的
被書寫的水邊飲水嗎?
她為何抬起頭來,聽到了什麼聲音嗎?
她用向真理借來的四隻脆弱的腿平衡著身子,
在我手指下方豎起耳朵。
寂靜——這個詞也沙沙作響行過紙張
並且分開
「森林」這個詞所萌生的枝椏。

埋伏在白紙上方伺機而躍的
是那些隨意組合的字母,
團團相圍的句子,
使之欲逃無路。
一滴墨水裡包藏著為數甚夥的
獵人,眯著眼睛,
準備撲向傾斜的筆,
包圍母鹿,瞄準好他們的槍。
他們忘了這幷非真實人生。
另有法令,白紙黑字,統領此地。
一瞬間可以隨我所願盡情延續,
可以,如果我願意,切分成許多微小的永恆
佈滿暫停飛行的子彈。
除非我發號施令,這裡永不會有事情發生。
沒有葉子會違背我的旨意飄落,
沒有草葉敢在蹄的句點下自行彎身。

那麼是否真有這麼一個
由我統治、唯我獨尊的世界?
真有讓我以符號的鎖鏈捆住的時間?
真有永遠聽命於我的存在?
寫作的喜悅。
保存的力量。
人類之手的復仇。

陳黎 張芬齡 譯


特技表演者


從高空秋千到
高空秋千,在急敲的鼓聲嘎然中止
中止之後的靜默中,穿過
穿過受驚的大氣,速度快過
快過身體的重量,再一次
再一次讓身體墜落不成。
獨自一人。或者稱不上獨自一人,
稱不上,因為他有缺陷,因為他缺乏
缺乏翅膀,非常缺乏,
迫使他不得不
以無羽毛的,而今裸露無遮的專注
羞怯地飛翔。
以吃力的輕鬆,
以堅忍的機敏,
在深思熟慮的靈感中。你可看到
他如何屈膝蹲伏以縱身飛躍,你可知道
他如何從頭到腳密謀
與他自己的身體作對;你可看到
他多麼靈巧地讓自己穿梭於先前的形體並且
為了將搖晃的世界緊握在手
如何自身上伸出新生的手臂——
超乎一切的美麗就在此一
就在此一,剛剛消逝的,時刻。

陳黎 張芬齡 譯


劇場印象


我以為悲劇最重要的一幕是第六幕:
自舞臺的戰場死者復活,
調整假髮、長袍,
刺入的刀子自胸口拔出,
繩套自頸間解下,
列隊於生者之間
面對觀眾。
個別的和全體的鞠躬:
白色的手放在心的傷口,
自殺的女士屈膝行禮,
被砍落的頭點頭致意。

成雙成隊的鞠躬:
憤怒將手臂伸向順從,
受害者幸福愉悅地注視絞刑吏的眼睛,
反叛者不帶怨恨地走過暴君身旁。
用金色拖鞋的鞋尖踐踏永恆。
用帽子的帽緣掃除道德寓意。
積習難改地隨時打算明天重新開始。
更早死去的那些人成一列縱隊進場,
在第三幕和第四幕,或者兩幕之間。
消失無蹤的那些人奇跡似地歸來。
想到他們在後臺耐心等候,
戲服未脫,
妝未卸,
比長篇大論的悲劇臺詞更教我心動。
但真正令人振奮的是布幕徐徐落下,
你仍能自底下瞥見的一切:
這邊有只手匆忙伸出取花,
那邊另一隻手突然拾起掉落的劍。
就在此時第三只手,隱形的手,
克盡其責:
一把抓向我的喉嚨。

陳黎 張芬齡 譯


廣告


我是一顆鎮靜劑,
我居家有效,
我上班管用,
我考試,
我出庭,
我小心修補破裂的陶器——
你所要做的只是服用我,
在舌下溶解我,

你所要做的只是吞下我,
用水將我洗盡。
我知道如何對付不幸,
如何熬過噩訊,
挫不義的鋒芒,
補上帝的缺席,
幫忙你挑選未亡人的喪服。
你還在等什麼——
對化學的熱情要有信心。
你還只是一位年輕的男╱女子,
你真的該設法平靜下來。
誰說
一定得勇敢地面對人生?
把你的深淵交給我——
我將用柔軟的睡眠標明它,
你將會感激
能夠四足落地。
把你的靈魂賣給我。
沒有其它的買主會出現。
沒有其它的惡魔存在。

陳黎 張芬齡 譯


在一顆小星星底下


我為稱之為必然向巧合致歉。
倘若有任何誤謬之處,我向必然致歉。
但願快樂不會因我視其為己有而生氣。
但願死者耐心包容我逐漸衰退的記憶。
我為自己分分秒秒疏漏萬物向時間致歉。
我為將新歡視為初戀向舊愛致歉。
遠方的戰爭啊,原諒我帶花回家。
裂開的傷口啊,原諒我紮到手指。
我為我的小步舞曲唱片向在深淵吶喊的人致歉。
我為清晨五點仍熟睡向在火車站候車的人致歉。
被追獵的希望啊,原諒我不時大笑。
沙漠啊,原諒我未及時送上一匙水。
而你,這些年來未曾改變,始終在同一籠中,
目不轉睛盯望著空中同一定點的獵鷹啊,
原諒我,雖然你已成為標本。
我為桌子的四隻腳向被砍下的樹木致歉。
我為簡短的回答向龐大的問題致歉。
真理啊,不要太留意我。
尊嚴啊,請對我寬大為懷。
存在的奧秘啊,請包容我扯落了你衣裾的縫線。
靈魂啊,別譴責我偶爾才保有你。
我為自己不能無所不在向萬物致歉。
我為自己無法成為每個男人和女人向所有的人致歉。
我知道在有生之年我無法找到任何理由替自己辯解,
因為我自己即是我自己的阻礙。
噢,言語,別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
又勞心費神地使它們看似輕鬆。

陳黎 張芬齡 譯


致謝函


我虧欠那些
我不愛的人甚多。
另外有人更愛他們
讓我寬心。
很高興我不是
他們羊群裡的狼。
和他們在一起我感到寧靜,
我感到自由,
那是愛無法給予
和取走的。
我不會守著門窗
等候他們。
我的耐心
幾可媲美日晷儀,
我瞭解
愛無法理解的事物,
我原諒
愛無法原諒的事物。
從見面到通信
不是永恆,
只不過幾天或幾個星期。
和他們同游總是一切順心,
聽音樂會,
逛大教堂,
飽覽風景。
當七座山七條河
阻隔我們,
這些山河在地圖上
一目了然。
感謝他們
讓我生活在三度空間裡,
在一個地平線因變動而真實,
既不抒情也不矯飾的空間。
他們並不知道
自己空著的手裡盛放了好多東西。

「我不虧欠他們什麼,」
對此未決的問題
愛會如是說。

陳黎 張芬齡 譯


微笑


世人寧願親睹希望也不願只聽見
它的歌聲。因此政治家必須微笑。
白如珍珠的衣服意味著他們依舊興高采烈。
遊戲複雜,目標遙不可及,
結果仍不明朗——偶爾
你需要一排友善,發亮的牙齒。
國家元首必須展現未皺起的眉頭
在機場跑道,在會議室。
他們必須具體呈現一個巨大,多齒的「哇!」
在施壓於肉體或緊急議題的時候。
他們臉部的自行再生組織
使我們的心臟營營作響,眼睛的水晶體改變焦距。

轉變成外交技巧的牙醫術
為我們預示一個黃金時代的明日。
諸事不順,所以我們需要
雪亮門牙的大笑和親善友好的臼齒。
我們的時代仍未安穩、健全到
讓臉孔顯露平常的哀傷。
夢想者不斷地說:「同胞手足之情
將使這個地方成為微笑的天堂。」
我不相信。果真如此,政治家
就不用做臉部運動了,
而只是偶爾為之:他心情舒暢,
高興春天到了,所以才動動臉。
然而人類天生憂傷。
就順其自然吧。那也不是什麼壞事。

陳黎 張芬齡 譯


一粒沙看世界


我們稱它為一粒沙,
但它既不自稱為粒,也不自稱為沙。
沒有名字,它照樣過得很好,不管是一般的,獨特的,
永久的,短暫的,謬誤的,或貼切的名字。

它不需要我們的瞥視和觸摸。
它幷不覺得自己被注視和觸摸。
它掉落在窗臺上這個事實
只是我們的,而不是它的經驗。
對它而言,這和落在其它地方並無兩樣,
不確定它已完成墜落
或者還在墜落中。
窗外是美麗的湖景,
但風景不會自我觀賞。
它存在這個世界,無色,無形,
無聲,無臭,又無痛。
湖底其實無底,湖岸其實無岸。
湖水既不覺自己濕,也不覺自己幹,
對浪花本身而言,既無單數也無複數。
它們聽不見自己飛濺於
無所謂小或大的石頭上的聲音。
這一切都在本無天空的天空下,
落日根本未落下,
不躲不藏地躲在一朵不由自主的雲後。
風吹皺雲朵,理由無他——
風在吹。
一秒鐘過去,第二秒鐘過去,第三秒。
但唯獨對我們它們才是三秒鐘。

時光飛逝如傳遞緊急訊息的信差。
然而那只不過是我們的明喻。
人物是捏造的,急促是虛擬的,
訊息與人無涉。


衣服


你脫下,我們脫下,他們脫下
用毛料,棉布,多元酯棉製成的
外套,夾克,短上衣,有雙排鈕扣的西裝,
裙子,襯衫,內衣,居家便褲,套裙,短襪
擱在,掛在,拋置在
椅背上,金屬屏風的兩側;
因為現在,醫生說,情況不算太糟,
你可以穿上衣服,充分休息,出城走走,
有問題服用一粒,睡前,午餐後,
過幾個月,明年春天,明年再來;
你瞭解,而且也想過,那正是我們擔心的,
他想像,而你全都採信;
該用顫抖的雙手綁緊,系牢
鞋帶,扣環,粘帶,拉煉,扣子,
皮帶,鈕扣,袖扣,領口,領帶,扣鉤,
從手提袋,口袋,袖子抽出
一條突然用途大增的
壓皺的,帶點的,有花紋的,有方格的圍巾。

陳黎 張芬齡 譯


天空


我早該以此開始:天空。
一扇窗減窗臺,減窗框,減窗玻璃。
一個開口,不過如此,
開得大大的。

我不必等待繁星之夜,
不必引頸
仰望。
我已將天空置於頸後,手邊,和眼皮上。
天空緊捆著我
讓我站不穩腳步。

即使最高的山
也不比最深的山谷
更靠近天空。
任何地方都不比另一個地方擁有
更多的天空。
錢鼠升上第七重天的機會
不下於展翅的貓頭鷹。
掉落深淵的物體
從天空墜入了天空。
粒狀的,沙狀的,液態的,
發炎的,揮發的
一塊塊天空,一粒粒天空,
一陣陣,一堆堆天空。
天空無所不在,
甚至存在你皮膚底下的暗處。
我吞食天空,我排泄天空。
我是陷阱中的陷阱,
被居住的居民,
被擁抱的擁抱,
回答問題的問題。
分為天與地——
這並非思索整體的
合宜方式。
只不過讓我繼續生活
在一個較明確的地址,
讓找我的人可以
迅速找到我。
我的特徵是
狂喜與絕望。

陳黎 張芬齡 譯

——以上譯詩選自《辛波絲卡詩選》
(1998年,桂冠出版公司)


墓誌銘

 

在此長眠著一個舊派的女人,
像個逗點。她是幾首詩歌的作者,
大地賜予她永久的安息,
儘管她不屬￿任何的文學派別。
她的墳墓沒有豪華的裝飾,
除了這首小詩、牛蒡和貓頭鷹。
路人啊,請你從書包裡拿出計算器,
為希姆博爾斯卡的命運默哀一分鐘。

林洪亮 譯


結束與開始



戰爭過後,
總會有人去清理,
把戰場打掃整潔,
而整潔決不會自行出現。

總會有人把瓦礫
掃到路旁邊,
好讓裝滿屍體的大車,
暢行無阻地駛過。

總會有人去清除
淤泥和灰燼,
沙發的彈簧,
玻璃的碎片,
和血污的破衣爛衫。

總會有人去運來木頭,
好撐住傾斜的牆壁。
給窗戶裝上玻璃,
給大門安上搭扣。

這些工作不會一蹴而就,
安們需要歲月。
所有的攝影機
都已去參加另一場戰爭。

橋樑需要修復,
車站需要重建,
卷起的袖口,
已經破成了碎片。

有人手裡拿著掃帚,
仍會想起發生過的戰爭。
有些人聽著,
不停地頻頻點頭。
有些人開始東張西望,
感到枯燥乏味。

時常有人
在樹叢下挖出
鏽壞了的刀槍,
並把它們丟進廢物堆裡。

那些目睹過
戰火的人,
不得不把位置讓給
對戰爭瞭解較少的人,
瞭解很少的人,
甚至毫無瞭解的人。

還有人會躺在
產生前因
和後果的草叢中,
嘴裡咬著麥穗,
眼睛望著浮雲。

林洪亮 譯


聖母憐子圖

 

雄出生的那個小鎮:
看見紀念碑,稱讚它宏偉,
趕走廢棄的博物館臺階上的兩隻雞,
找出那位母親居住的地方,
敲門推門嘎吱嘎吱打開門。
她挺直腰身,頭髮梳得直溜溜,眼睛明澈。
說聲我是從波蘭來的。
互相說些輕鬆話。大聲清楚提問題。
是的,她非常愛他。是的,他總是那樣。
是的,那時她正站在監獄牆邊。
是的,她聽見槍聲齊鳴。
後悔沒有帶一個卡式錄音機
和一部攝影機。是的,她知道是怎麼回事。
她曾在電臺上讀他的最後一封信。
她曾在電視上唱古老的搖籃曲。
有一次她甚至演電影,睜眼瞪著
強弧光燈直至流出淚來。是的,她被回憶感動。
是的,她有點疲倦。是的,會進去的。
站起來。表示感謝。說再見。走出去,
經過下一群遊客身邊。

黃燦然 譯


我太靠近了


我太靠近了,以致無法被他夢到。
我不飛越他,也不逃離他
從樹的根部下,我太靠近了。
魚在網中吟唱,那不是我的聲音。
戒指轉動,也不在我指上。
我太靠近了。一座著火的房子
我並不在裡面,呼救著。太靠近了
讓鈴鐺在我頭髮上搖出諧音。
太靠近了,無法像客人一樣進入
任他們閉絕自身。
我再不會死去,那樣輕率
那樣隨意,那樣遠離我的肉體
像那次在他夢中。太靠近了。
我品嘗這聲音,我看見這個單語的閃光軀殼
當我安躺在他懷中。他睡著
比往日更能接近,而他曾是
一個流浪馬戲團的收銀人,帶著一頭獅子
如今他正在變成深谷,
鋪滿落葉,被雪山封閉,
在陰鬱的天空裡。我太靠近了。
無法從空中向他掉落。我的呼喊
會將他喚醒。而可憐的我
已收□我的形體。
我曾是白樺,我曾是金絲雀。
我曾走出我那個
膚色□麗的繭殼,擁有過
從驚訝目光中消失的優雅,
那財富中的財富。我太靠近了。
太靠近,他無法夢到我。
我把手從這個睡著的頭下抽出來。
我的手已經麻木,插滿了針
每個針尖上,都坐著一個等候計算的
下凡的天使

達文 譯


雅什羅旁的饑餓集中營


寫下來,寫下,用普通的墨水,
在普通的紙上:沒有食物,
他們全死於饑餓。全部?是多少?
草地是這麼大。有多少片草葉
代表每一位?寫:我不知道。
歷史的骨骼記載在飽滿的身軀上
一千零一變成整整一千。
那伶仃的一彷佛根本不存在。
一個虛構的胎兒,空空的搖籃,
向無人打開的識字課本。
那微笑、喊叫和膨脹著的空氣,
踏進空寂探訪的花園,
一片無人區。

我們在這片曾經變成肉體的草地上。
寂靜殘存得像一個偽證,
光天化日,碧綠。旁邊有座森林──
樹皮剝落,吮吸苔團。
在那人目盲之前
那每日風景的配量。空中有一隻鳥
它巨大翅膀的影子,
在他們的嘴巴上移動,
口顎張合,咬牙切齒。
夜空中
遊魂隨月而起,
昏暗的像手臂飛舞,
舉著空杯子。
在帶剌的鐵叉上
轉著一個人
他們唱歌,聲音遍地。
一首歡快的戰歌驚悸人心。
寫吧,關於這裡的寧靜。
就這樣。

達文 譯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裡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裡
一條魚抓住一條魚,
一條魚切碎肚裡有幾條魚的魚,
一條魚造一條魚,一條魚在一條魚裡面,
一條魚從一條被包圍的魚那裡溜脫了。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裡
一條魚愛慕一條魚,
你的眼睛————它說————像天上的魚閃亮,
我願跟你游向我們共同的大海,
你這魚群中的尤物。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裡
一條魚找到了高於一切魚類的魚,
一條魚向一條魚屈膝,一條魚向一條魚唱情歌,
一條魚向一條魚祈禱,為了減輕游泳的痛苦。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裡
我是一條孤獨的魚,一條喜好孤獨的魚
(至少不是一條木頭魚石頭魚)
幾次寫在銀山的小魚,那麼短,
也許它就是困惑地閃光的黑暗?

傅正明 譯


評一首未寫完的詩


詩的開頭幾個詞
女作者說地球真小,
相反,天空是個大得多的詞,
星星,她說:」其中有比它所需要的還多。」

天空的描述使人們感到無助,
她失落於敬畏天空之浩瀚無垠,
她為無數行星的死寂震憾不已,
旋即在她的心靈(我們可以說這是不細心的心靈)
一個問題開始浮現,
在陽光下在宇宙眾星之下
不管怎樣我們是否是孤立的?

與這種可能的理論相反!
這種信念今天被普遍堅持!
面臨這無可辯駁的證據,任何時候
都可能找到的證據!啊,詩人。

同時我們的預言家返回地球————
這顆也許"無人目睹地旋轉"的行星,
這唯一的"宇宙可以提供的科學的幻想"。
這位女作者似乎無法抵禦
帕斯卡爾的絕望,
安德洛墨達或卡西俄皮阿的逆境。
孤傲感膨脹了濃化了,
從而浮現了如何生存等問題,
因為"我們的空虛無法消解。"
"啊,主阿,"人呼喚他自己,
"憐憫我,啟示我……"

女作者被如此輕浮濫用的人生觀壓迫,
仿佛這種思想有無盡的儲藏。
她難以苟同的戰爭的思想
總是被雙方丟失。
由於人對人的非人的"殘忍"(原文如此!)。
這首詩蘊含一種精神意義。
它也許在一支不那麼天真的筆下閃光。

可是呵,遺憾!這一根本不可靠的論題
(在陽光下在宇宙眾星之下
不管怎樣我們是孤立的)
及其採用冷漠的風格的生髮
(將白話與崇高雜揉一體)
導致這個結論,可誰會相信呢?
無人相信。我不曾告訴你嗎?

1976

傅正明 譯


羅得的妻子


他們說我因好奇而回頭張望。
但不好奇也有別的理由。
我由於惋惜一個銀碟回頭。
由於系鞋帶時心煩意亂。
由於不想老是看到
我丈夫羅得的直脖子。
由於突然認定如果我死了
他不會放慢腳步。
由於溫和的不順從。
由於警覺地感到有什麼在追趕。
由於安然希望上帝改變他的主意。
我們的兩個女兒消失在山頭。
我感到老之將至。精疲力竭。
不能成眠,我們徒勞的走。

我把嬰兒放在地上時回頭。
我由於害怕前面的路回頭。
我面前出現幾條蛇,
蜘蛛,田鼠和學翅的禿鷹。
此刻她既非正直也非邪惡——————僅僅眾生而已
以尋常的恐慌爬行和跳躍。
由於我正在溜走而感到恥辱。
由於一種叫喊的欲望,回歸的欲望。
我彈道我由於孤獨而回頭。
或先在這一瞬間風鼓起來了。
我的頭發揚起我的衣衫飄拂。
我記得:他們都從所多瑪城牆看它。
一次又一次發出大笑。
我憤怒地回頭,
給他們偉大的廢墟調味。
我由於上述一切原因而回頭。
我不顧自身的危險回頭。
我是唯一的一塊回頭的岩石,在腳下咆哮。
突然一道裂口橫在路上。
裂口邊一隻倉鼠踮起後腳驚惶逃躥。
於是我兩度回頭一瞥。
不,不。我繼續跑,
我爬行,我爬上來,
直到黑暗從天而降,
黑暗帶來燃燒的瓦礫殺死的鳥。
我原因呼吸困難而眩暈。
如果有人看見,他會以為我在跳舞。
但我仍然睜開眼睛。
我也許感到自己的臉正好轉向城頭。

1976

傅正明 譯


阿道夫·希特勒的第一幀照片


身穿小罩衣的這個孩子,是個什麼東西?
這是小阿道夫,主子希特勒的兒子?!
他也許長大當個高級律師?
或維也納歌劇院的男高音?
這小巧的手耳眼鼻是誰的?
灌滿了牛奶的肚子是誰的——————
莫非是哪個印刷工人、教師、商人或牧師的?
這逗趣的小腿將走向哪裡?
到庭院,到學校,進入辦公室,出席婚禮,
也許跟著市長的女兒?

當這小老頭,小天使,小太陽
一年前降臨人世
天地間並無死亡跡象:
春日的太陽,窗臺的天竺葵,
庭院裡激情的音樂,
玫紅彩絹上幸運的預言:
降世之前她母親決定命運的夢:
夢中一隻鴿子————-一個歡樂的訊息,
如果抓進籠子,一個恭候已久的客人就會光臨。
釘呀釘,釘個籠子,誰在這兒,阿道夫的野心。

奶嘴和尿布,呀呀學語和揩鼻涕的胸巾,
靈巧的少女,上帝保佑,木頭保護
像他父母,像籃子裡的貓,
像所有別的家庭相冊上的孩子們。
來吧,現在我們不要哭,
遮在黑布下的攝影師叔叔將說聲"卡嚓"!

阿特列·克林格,格拉本斯切斯,布勞諾,
布勞諾是個不錯的小鎮,
講信用的公司,親熱的鄰居,
噴香的新烤的麵包和肥皂,
人們聽不見狗吠和命運的腳步。
歷史教師鬆開衣襟
在家庭作業本上打哈欠。

傅正明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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