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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詩選

雪萊(1792-1822),主要作品有《為詩辯護》、《麥布女王》、《伊斯蘭的起義》、《解放了的普羅米休斯》和《欽契》等。

「那時刻永遠逝去了,孩子!」 往昔 「別揭開這畫帷」 愛底哲學 哀歌 無常 奧西曼德斯 西風頌 給雲雀 給—— 當一盞燈破碎了 贊智性美 阿童尼 (長詩) 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第一幕) (第二幕) (第三幕) (第四幕)


「那時刻永遠逝去了,孩子!」


1

那時刻永遠逝去了,孩子!
它已沉沒,僵涸,永不回頭!
我們望著往昔,
不禁感到驚悸:
希望底陰魂正淒蒼、悲泣;
是你和我,把它哄騙致死,
在生之幽暗的河流。



我們望著的那川流已經
滾滾而去,從此不再折回;
但我們卻立於
一片荒涼的境地,
像是墓碑在標誌已死的
希望和恐懼:呵,生之黎明
已使它們飛逝、隱退。

1817年

查良錚 譯


往昔


1

你可會忘記那快樂的時刻,
被我們在愛之亭榭下埋沒?
對著那冰冷的屍體,我們鋪了
不是青苔,而是葉子和鮮花。
呵,鮮花是失去的快樂,
葉子是希望,還依然留貯。



你可忘了那逝去的?它可有
一些幽靈,會出來替它復仇!
它有記憶,會把心變為墳墓,
還有悔恨,溜進精神底濃霧
會對你陰沉地低聲說:
快樂一旦消失,就是痛苦。

1818年

查良錚 譯 


「別揭開這畫帷」


別揭開這畫帷:呵,人們就管這
叫作生活,雖然它畫的沒有真象;
它只是以隨便塗抹的彩色
仿製我們意願的事物——而希望
和恐懼,雙生的宿命,在後面藏躲,
給幽深的穴中不斷編織著幻相。
曾有一個人,我知道,把它揭開過——
他想找到什麼寄託他的愛情,
但卻找不到。而世間也沒有任何
真實的物象,能略略使他心動。
於是他飄泊在冷漠的人群中,
成為暗影中的光,是一點明斑
落上陰鬱的景色,也是個精靈
追求真理,卻象「傳道者」①一樣興歎。

1818年

①《舊約·傳道書》載:柯希列(或傳道者)說:「凡事都是虛空。」

查良錚 譯


愛底哲學


泉水總是向河水匯流,
河水又匯入海中,
天宇的輕風永遠融有
一種甜蜜的感情;
世上哪有什麼孤零零?
萬物由於自然律
都必融匯於一種精神。
何以你我卻獨異?

你看高山在吻著碧空,
波浪也相互擁抱;
誰曾見花兒彼此不容:
姊妹把弟兄輕蔑?
陽光緊緊地擁抱大地,
月光在吻著海波:
但這些接吻又有何益,
要是你不肯吻我?

1819年

查良錚 譯


哀歌


哦,世界!哦,時間!哦,生命!
我登上你們的最後一層,
不禁為我曾立足的地方顫抖;
你們幾時能再光華鼎盛?
噢,永不再有,——永不再有!

從白天和黑夜的胸懷
一種喜悅已飛往天外;
初春、盛夏和嚴冬給我的心頭
堆滿了悲哀,但是那歡快,
噢,永不再有,——永不再有!

1821年

查良錚 譯


無常



我們象遮蔽午夜之月的雲彩;
它一刻不停地奔跑,閃耀,顫慄,
向黑暗放出燦爛的光輝!——但很快
夜幕合攏了,它就永遠隱去;

又象被忘卻的琴,不調和的弦
每次撥弄都發出不同的音響,
在那纖弱的樂器上,每次重彈,
情調和音節都不會和前次一樣。

我們睡下:一場夢能毒戕安息;
我們起來:游思又會玷污白天;
我們感覺,思索,想像,笑或哭泣,
無論抱住悲傷,或者摔脫憂煩:

終歸是一樣!——因為呵,在這世間,
無論是喜悅或悲傷都會溜走:
我們的明日從不再象昨天,
唉,除了「無常」,一切都不肯停留。

1814年

查良錚 譯




奧西曼德斯



我遇見一個來自古國的旅客,
他說:有兩隻斷落的巨大石腿
站在沙漠中……附近還半埋著
一塊破碎的石雕的臉;他那縐眉,
那癟唇,那威嚴中的輕蔑和冷漠,
在表明雕刻家很懂得那迄今
還留在這岩石上的情欲和願望,
雖然早死了刻繪的手,原型的心;
在那石座上,還有這樣的銘記:
「我是奧西曼德斯,眾王之王。
強悍者呵,誰能和我的業績相比!」
這就是一切了,再也沒有其他。
在這巨大的荒墟四周,無邊無際,
只見一片荒涼而寂寥的平沙。


1817年

譯注:奧西曼德斯,古埃及王,據稱其墓在底比斯的拉米西陵中。

查良錚 譯


西風頌





哦,狂暴的西風,秋之生命的呼吸!
你無形,但枯死的落葉被你橫掃,
有如鬼魅碰到了巫師,紛紛逃避:

黃的,黑的,灰的,紅得像患肺癆,
呵,重染疫癘的一群:西風呵,是你
以車駕把有翼的種子催送到

黑暗的冬床上,它們就躺在那裡,
像是墓中的死穴,冰冷,深藏,低賤,
直等到春天,你碧空的姊妹吹起

她的喇叭,在沉睡的大地上響遍,
(喚出嫩芽,象羊群一樣,覓食空中)
將色和香充滿了山峰和平原。  

不羈的精靈呵,你無處不遠行;
破壞者兼保護者:聽吧,你且聆聽!



沒入你的急流,當高空一片混亂,
流雲象大地的枯葉一樣被撕扯
脫離天空和海洋的糾纏的枝幹。  

成為雨和電的使者:它們飄落
在你的磅礴之氣的蔚藍的波面,
有如狂女的飄揚的頭髮在閃爍,

從天穹的最遙遠而模糊的邊沿
直抵九霄的中天,到處都在搖曳
欲來雷雨的卷髮,對瀕死的一年  

你唱出了葬歌,而這密集的黑夜
將成為它廣大墓陵的一座圓頂,
裡面正有你的萬鈞之力的凝結;  

那是你的渾然之氣,從它會迸湧
黑色的雨,冰雹和火焰:哦,你聽!



是你,你將藍色的地中海喚醒,
而它曾經昏睡了一整個夏天,
被澄澈水流的回旋催眠入夢,  

就在巴亞海灣的一個浮石島邊,
它夢見了古老的宮殿和樓閣
在水天輝映的波影裡抖顫,  

而且都生滿青苔、開滿花朵,
那芬芳真迷人欲醉!呵,為了給你
讓一條路,大西洋的洶湧的浪波  

把自己向兩邊劈開,而深在淵底
那海洋中的花草和泥汙的森林
雖然枝葉扶疏,卻沒有精力;  

聽到你的聲音,它們已嚇得發青:
一邊顫慄,一邊自動萎縮:哦,你聽!



哎,假如我是一片枯葉被你浮起,
假如我是能和你飛跑的雲霧,
是一個波浪,和你的威力同喘息,  

假如我分有你的脈搏,僅僅不如
你那麼自由,哦,無法約束的生命!
假如我能像在少年時,淩風而舞  

便成了你的伴侶,悠游天空
(因為呵,那時候,要想追你上雲霄,
似乎並非夢幻),我就不致像如今  

這樣焦躁地要和你爭相祈禱。
哦,舉起我吧,當我是水波、樹葉、浮雲!
我跌在生活底荊棘上,我流血了!  

這被歲月的重軛所制服的生命
原是和你一樣:驕傲、輕捷而不馴。



把我當作你的豎琴吧,有如樹林:
儘管我的葉落了,那有什麼關係!
你巨大的合奏所振起的音樂  

將染有樹林和我的深邃的秋意:
雖憂傷而甜蜜。呵,但願你給予我
狂暴的精神!奮勇者呵,讓我們合一!  

請把我枯死的思想向世界吹落,
讓它像枯葉一樣促成新的生命!
哦,請聽從這一篇符咒似的詩歌,  

就把我的話語,像是灰燼和火星
從還未熄滅的爐火向人間播散!
讓預言的喇叭通過我的嘴唇  

把昏睡的大地喚醒吧!要是冬天
已經來了,西風呵,春日怎能遙遠?

1819年

查良錚 譯




給雲雀



祝你長生,歡快的精靈!
誰說你是只飛禽?
你從天庭,或它的近處,
傾瀉你整個的心,
無須琢磨,便發出豐盛的樂音。

你從大地一躍而起,
往上飛翔又飛翔,
有如一團火雲,在藍天
平展著你的翅膀,
你不歇地邊唱邊飛,邊飛邊唱。

下沉的夕陽放出了
金色電閃的光明,
就在那明亮的雲間
你浮游而又飛行,
象不具形的歡樂,剛剛開始途程。

那淡紫色的黃昏
與你的翱翔溶合,
好似在白日的天空中,
一顆明星沉沒,
你雖不見,我卻能聽到你的歡樂:

清晰,銳利,有如那晨星
射出了銀輝千條,
雖然在清徹的晨曦中
它那明光逐漸縮小,
直縮到看不見,卻還能依稀感到。

整個大地和天空
都和你的歌共鳴,
有如在皎潔的夜晚,
從一片孤獨的雲,
月亮流出光華,光華溢滿了天空。

我們不知道你是什麼;
什麼和你最相象?
從彩虹的雲間滴雨,
那雨滴固然明亮,
但怎及得由你遺下的一片音響?

好象是一個詩人居於
思想底明光中,
他昂首而歌,使人世
由冷漠而至感動,
感於他所唱的希望、憂懼和讚頌;

好象是名門的少女
在高樓中獨坐,
為了舒發纏綿的心情,
便在幽寂的一刻
以甜蜜的樂音充滿她的繡閣;

好象是金色的螢火蟲,
在凝露的山谷裡,
到處流散它輕盈的光
在花叢,在草地,
而花草卻把它掩遮,毫不感激;

好象一朵玫瑰幽蔽在
它自己的綠葉裡,
陣陣的暖風前來淩犯,
而終於,它的香氣
以過多的甜味使偷香者昏迷:

無論是春日的急雨
向閃亮的草灑落,
或是雨敲得花兒蘇醒,
凡是可以稱得
鮮明而歡愉的樂音,怎及得你的歌?

鳥也好,精靈也好,說吧:
什麼是你的思緒?
我不曾聽過對愛情
或對酒的讚譽,
迸出象你這樣神聖的一串狂喜。

無論是凱旋的歌聲
還是婚禮的合唱,
要是比起你的歌,就如
一切空洞的誇張,
呵,那裡總感到有什麼不如所望。

是什麼事物構成你的
快樂之歌的源泉?
什麼田野、波浪或山峰?
什麼天空或平原?
是對同輩的愛?還是對痛苦無感?

有你這種清新的歡快
誰還會感到怠倦?
苦悶的陰影從不曾
挨近你的跟前;
你在愛,但不知愛情能毀於飽滿。

無論是安睡,或是清醒,
對死亡這件事情
你定然比人想像得
更為真實而深沉,
不然,你的歌怎能流得如此晶瑩?

我們總是前瞻和後顧,
對不在的事物憧憬;
我們最真心的笑也洋溢著
某種痛苦,對於我們
最能傾訴衷情的才是最甜的歌聲。

可是,假若我們擺脫了
憎恨、驕傲和恐懼;
假若我們生來原不會
流淚或者哭泣,
那我們又怎能感于你的欣喜?

呵,對於詩人,你的歌藝
勝過一切的諧音
所形成的格律,也勝過
書本所給的教訓,
你是那麼富有,你藐視大地的生靈!

只要把你熟知的歡欣
教一半與我歌唱,
從我的唇邊就會流出
一種和諧的熱狂,
那世人就將聽我,象我聽你一樣。

1820年      

查良錚 譯



給——





有一個字常被人濫用,
我不想再濫用它;
有一種感情不被看重,
你豈能再輕視它?
有一種希望太象絕望,
慎重也無法壓碎;
只求憐憫起自你心上,
對我就萬分珍貴。



我奉獻的不能叫愛情,
它只算得是崇拜,
連上天對它都肯垂青,
想你該不致見外?
這有如飛蛾嚮往星天,
暗夜想擁抱天明,
怎能不讓悲慘的塵寰
對遙遠事物傾心?

1821年      

查良錚 譯



當一盞燈破碎了





當一盞燈破碎了,
它的光亮就滅於灰塵;
當天空的雲散了,
彩虹的輝煌隨即消隱。
要是琵琶斷了弦,
優美的樂音歸於沉寂;
要是嘴把話說完,
愛的韻味很快就忘記。



有如樂音和明光
必和琵琶與燈盞並存,
心靈彈不出歌唱
假如那精氣已經消沉:
沒有歌,只是哀悼,
象吹過一角荒墟的風,
像是哀號的波濤
為已死的水手敲喪鐘。



兩顆心一旦結合,
愛情就離開精製的巢,
而那較弱的一個
必為它有過的所煎熬。
哦,愛情!你在哀吟
世事的無常,何以偏偏
要找最弱的心靈
作你的搖籃、居室、靈棺?



它以熱情顛疲你,
有如風暴把飛鴉搖盪;
理智將會嘲笑你,
有如冬日天空的太陽。
你的巢穴的椽木
將腐爛,而當冷風吹到,
葉落了,你的華屋
就會把你暴露給嘲笑。

1822年      

查良錚 譯


贊智性美


1

某種無形力量的威嚴的陰影
雖不可見,卻飄浮在我們之中,
憑藉多變的翅膀訪問多彩的世界,
如夏風潛行於一個又一個花叢;
它以閃爍不定、難以捉摸的眼光
察看每一顆心靈、每一張臉龐,
如同月華傾瀉在山間的松林;
恰似黃昏的色澤與和諧的樂章,
恰似星光之下鋪展的浮雲,
恰似記憶中的樂曲的餘音,
恰似因美麗而可愛的一切,
又因神秘而變得更加珍貴可親。

2

美的精靈呵.你飄向了何方?
你的光彩使人類的形體或思想
變得神聖莊嚴、不可侵犯,
可你為何棄開我們的國度,飄往他鄉,
丟下這個虛空、荒涼、陰暗的淚穀?
陽光為何不能永遠編織彩虹,
桂在那邊的山川的上空?
為什麼曾經顯形的物體必將失蹤?
為什麼恐懼、夢幻、死亡、出生
會給人間的白晝蒙上陰影?
為什麼人類會充分地容忍
沮喪與希望、憎根與愛情?

3

從更為崇高的世界沒有傳出任何聲音,
來回答聖哲或詩人的這些疑問——
因此.魔鬼、幽靈、天堂這些名稱
始終是他們的一個徒勞無功的結論,
只是脆弱的咒符——它們的魔力
也不能把懷疑、無常和偶然
從我們的所見所聞中清除出去。
唯有你的光輝,如同輕霧飄過山巒,
或像夜風輕撫寂靜的琴弦,
彈送出一陣陣柔和的樂聲,
或像月華灑在午夜的河面,
把美與真送給人生的不安的夢境。

4

愛情、希望和自尊,如同行雲,
在借得的時光裡來去匆匆,飄忽不定。
你不為人知,卻威嚴可怖,假如
你和你光榮的隨從居於人的心靈,
人啊,定會永生不朽,而且無所不能。
在情人眼中,愛的共鳴時虧時盈,
是你充當使者,傳遞著愛情——
對於人類的思想,你是滋養的物品,
如同黑略培育著微弱的火光。
切莫離去,縱然你只是一個幻影,
切莫離去——否則,墳墓也會
變成黑暗的現實,如同恐懼和人生。

5

在孩提時代,我曾懷著戰慄的腳步,
穿過許多靜室和月光下的林莽,
還有洞穴、廢墟,遍地尋訪鬼魂,
只希望與死者進行大聲的交談。
我呼喚著自幼而知的惡毒的姓名,
沒有回音,也不見他們的形影——
當輕風開始調情.有生之物
從夢中蘇醒.帶來鳥語花香的喜訊,
在這美妙無比的時刻呵,
我深深地思索人生的命運,——
突然。你的幻影落在我的身上,
我失聲尖叫,抱緊雙手,欣喜萬分。

6

我曾發誓,我要向你和你的同類獻出
我的全部力量,難道我違背了誓言?
即使現在.我仍以淚眼和狂跳的心,
對千年的幽靈發出一聲聲的呼喚,
叫他們走出沉寂的墳墓,他們陪伴我
在苦讀和熱戀的幻想的亭榭,
看守嫉妒的黑夜,直至黑夜消隱——
他們知道,我臉上沒有出現一絲歡悅,
除非我心中生出希望,相信你會
使這個世界擺脫黑暗的奴役,
相信你,令人敬畏的美,
會帶來這些言語無法表達的東西。

7

當正午過去,白晝變得更為靜穆,
出現了一種秋天的和諧的音符,
碧空中也有了一種明媚的色調——
整個夏天,它們都不曾被人耳聞目睹,
仿佛夏天不會,也不配擁有這些!
那麼,讓你的力量,就像自然的真諦,
侵襲進我的消極的青春,
並且把安詳賜給我今後的時日——
我這個人呵,無限崇拜你,
也崇拜僅容著你的一切形體,
啊,美麗的精靈,是你的符咒
使我熱愛整個人類,卻又畏懼自己。

(吳笛譯)



阿 童 尼 (長詩)





我為阿童尼哭泣——他已經死了!
噢,為他哭泣吧!雖然我們的淚珠
融解不了那凍結他秀額的冰霜!
而你,憂鬱的時刻,卻被歲月挑出
來承擔我們的損失;請向你的同輩
傳授你的悲哀吧:你該說:「阿童尼
是和我一同死的;要是『未來』不敢——
遺忘『過去』,他的命運和名聲必是
一線光明,一種回音,增添到永恆裡!



偉大的母親呵,那時你在哪裡,
當你的兒子倒下,為暗中飛來的箭
所射穿?呵,當阿童尼逝去的時候,
可憐的烏剌尼亞在哪兒?她正閉眼
坐在天國裡,而在回音的繚繞中,
她聽到有個回音以輕柔的顫慄
重新喚起了一切消逝的樂音;
他正是以此美化死亡底侵襲,
有如墳頭的花掩蓋下面的屍體。



噢,為阿童尼哭泣吧——他已經死了!
醒來,憂傷的母親,快醒來哀慟!
但又有什麼用?還是把你的熱淚
在火熱的眼窩烘乾,讓你嚎啕的心
象他的心一樣,默默無怨地安息;
因為他死了,已去到一切美好事物
所去的地方;噢,別以為那貪戀的陰間
還會把他向人生的地界交出;
死亡正饕餐他的靜默,譏笑我們的哀哭。



最感人的哀悼者呵,再哭一哭吧!
再哀悼一下,烏剌尼亞!——他死了!
他,一節不朽的樂章的創造者,
目盲,衰老,孤獨,一任他祖國的榮耀
被教士、奴才和自由底扼殺者
以淫欲和血所奉祀的種種邪惡
踐踏和污蔑;他去了,去到死之深淵
無所畏懼;但他那光明的魂魄
仍高懸人間;他是光輝之子的第三個。



最感人的哀悼者,再哭一哭吧!
不是每人都敢攀登那光輝的位置;
凡是能在時間底暗夜裡自滿的人
有福了,因為,雖然太陽已經消逝,
他們的燭光卻在燃燒;另有一些
崇高的人,被人或神的嫉妒的憤怒
所擊倒,在燦爛的盛年歸於寂滅;
更有的還活下去,跋涉著荊棘之途,
任勞任怨,走向美名底恬靜的居處。



而今,你最年輕、最珍愛的兒子死了——
他是你寡居時的養子,他好象
悲哀的少女所珍愛的蒼白的花,
是被真情的淚,而非露水所滋養;
最感人的哀悼者呵,再哭一哭!
你最後的、最可愛的希望已成泡影;
他是一朵鮮花,花瓣還沒有張開
便受到寒氣,沒有結實而喪了命;
百合被摧折了——風暴也歸於平靜。



他已去到高貴的都城,在那兒
莊嚴的死神正主持他的宮廷
在美與雕殘中。他以最純淨的呼吸
換得了一個萬古流芳者的墓塋。
快來哭吧,趁他的軀體還美好地
躺在意大利的蔚藍的天空下面,
靜靜地,仿佛凝結的露水在安睡,
別喚醒他呵!他定是拋下一切憂煩,
正享受他那一份深沉而靜謐的安恬。



他不會醒來了,噢,永不再醒了!
在那朦朧的屍房中,迅速地鋪下
蒼白的死之陰影,而在門口
隱身的「腐爛」正窺伺,等著引導他
最後一步抵達她幽暗的住所:
女魔「饑餓」在坐待,但「憐憫」和「敬畏」
消減了她的欲火;除非無常和黑暗
把死之帷幕拉下,遮住他安睡,
否則,她怎敢把如此美貌的俘虜撕毀?



噢,為阿童尼哭泣吧!——燦爛的夢,
以熱情為羽翼的思想底使者,
這些是他的牧群,在他年輕心靈的
蓬勃的泉水邊得到餵養,並獲得
愛情,他那心靈的樂音;但如今
已不再在激動的頭腦之間漫遊;
她們在出生地萎縮,盡圍著變冷的心
自歎命苦,因為在甜蜜的誕生之痛後,
她們不再獲得力量,永遠失去家的溫柔。

10

有一個夢還緊抱住他冰冷的頭,
並用月光的羽翼不斷搧他,叫道:
「我們的愛情、希望、悲傷,並沒有死;
看他那黯然無光的眼睛的睫毛
正挑起一滴淚,象睡花瓣上的露珠,
這必是哪個夢在他腦中留下的。」
呵,天堂傾圮了的不幸的天使!
她豈知那正是她自己的淚;她終於
消逝了,象哭幹淚雨的雲,不留痕跡。

11

另一個夢以一杯晶瑩的露水
洗滌他的四肢,象在敷灑香膏;
又一個夢剪下她蓬鬆的卷髮
編織為花環,給他在頭上戴好,
花環閃著凍結的淚,而不是真珠;
還有一個夢過份悲傷,立意折斷
她的弓和箭,仿佛要以這較輕的
損失,噎住她的哀傷;又為了減緩
那箭上的火,就把箭放在他的冰頰邊。

12

有一個輝煌的夢落在他的唇上,
從那嘴裡,她往常每吸一吸氣?
就會取得力量,從而刺穿了偏見
並且進入聽者的激蕩的心底
帶著音樂和電閃:但陰濕的死亡
已把她在他唇上的吻變為冷冰;
呵,好象在寒夜的凝聚中,月光的
蒼白的霧環被隕星突然照明,
她流過他蒼白的肢體,接著便消隱。

13

還有些別的幻象……「欲望」和「崇奉」,
有翅的「信念」和遮面幕的「宿命」,
輝煌和幽暗,還有「希望」和「恐懼」的
閃爍的化身,和朦朧的形影;
還有「憂傷」,帶著她的一家「歎息」,
還有「歡樂」,為淚所迷蒙,不是眼睛
而是臨死的微笑引導她前來的——
這一切排成了華麗的一列幻影,
有如秋日小溪上的霧,緩緩移行。

14

一切他所愛過的,並化為思想的:
優美的聲音,形狀,香味,色彩,
都來哀悼阿童尼。「清晨」正走上
她東方的瞭望台,她的頭髮散開
(那上面綴滿尚未落地的露珠),
遮暗了照耀白日的空中的眼;
在遠方,沉鬱的雷正在呻吟;
暗淡的海洋不能安靜地睡眠,
而狂風四處打旋,驚惶地嗚咽。

15

淒迷的「回音」坐在無聲的山中,
以尚能記起的歌滋養她的悲痛,
她不再回答風,不再回答泉水,
也不回答牧人的角號,日暮的鐘,
或是棲於嫩綠枝頭的鳥的戀情;
因為她已學不了他的歌了,這歌聲
比那美少年的話語更令她珍愛
(是他的輕蔑使她變為一片朦朧),
因此,樵夫若不作歌,便只聞哀哀之吟。

16

年輕的春天悲傷得發狂,她拋開
她燦爛的蓓蕾,好象她成了秋天,
或蓓蕾成了枯葉;因為呵,她既已
失去歡樂,何必喚醒這陰沉的一年?
風信子哪曾這樣熱愛過阿波羅?
水仙花又何曾愛過自己, 象如今
這樣愛你?它們暗淡而乾枯地
立于它們青春的沮喪的伴侶中,
露珠都變成淚,香味變成了悲憫。

17

你的心靈的姊妹,那孤獨的夜鶯
不曾如此幽怨地哀悼她的伴侶;
那象你一樣能夠高淩太空的,
並且在太陽境內以朝氣滋育
健壯的幼子的鷹隼,儘管繞著
她的空巢飛翔和嚎叫,也不曾
象阿爾比安這樣哀悼你:詛咒吧,
誰竟然刺傷了你純潔的心胸,
嚇走了其中的賓客,你天使的魂靈!

18

呵,我真悲痛!冬天來了又去了,
但悲哀隨著四季的運轉而來臨;
輕風和流水又唱起歡快的調子;
螞蟻、蜜蜂和燕子又在人間穿行;
新的花和葉裝飾了四季的墓;
熱戀的鳥兒在每個枝頭上結伴,
並且在田野荊棘中搭氣了青巢;
綠色的蚯蚓和金蛇,像是火焰
從昏睡中醒了過來,都向外面奔躥。

19

從大地的心臟,蓬勃的生命之流
川流過樹林,河水,田野,山峰和海洋,
有如自宇宙開始,上帝降臨到
混沌以後,生命就帶著運動和無常
周流過一切;天庭的無數燈盞
沒入生命之波裡,更輕柔地閃射;
一切卑微之物都充滿生底渴望,
它們要散發自己,要在愛情中消磨
那被復活的精力賦予它們的美與歡樂。

20

腐爛的屍體觸到這陽春之氣?
便散發為花朵,吐出柔和的氣氳;
而當日光化為芳香,這些花朵
有似地面的星星,將死亡燃得通明,
並譏笑那土中歡騰蠕動的蛆蟲;
一切死而復活。難道唯有人的頭腦
要被無形的電閃擊毀,像是一柄劍
反而毀於劍鞘之前? 呵,只一閃耀,
熱熾的原子就在寒冷的寂滅裡融消。

21

唉!我們所愛惜他的一切,要不是
由於我們的悲傷,竟仿佛未曾存在,
而悲傷又怎能永延?哦,多麼痛心!
我們從何而來?為何而生?要在這舞臺
作什麼戲的演員或觀眾?無論尊卑,
終必把生命借來的一切交還死亡。
只要天空一朝蔚藍,田野一朝碧綠,
黃昏必引來黑夜,黑夜必督促晨光,
月月黯然更替,一年喚醒另一年的憂傷。

22

他不會醒來了,唉,永不再醒了!
「醒來吧」,「苦難」喊道,「喪子的母親呵,
從夢中醒來!用眼淚和歎息
舒發你的比他更傷痛的深心。」
一切伴著烏剌尼亞眼睛的幻象,
一切原來為聽她們姐姐的歌聲
而靜默的「回音」,現在都喊道:「醒來!」
象思想被記憶之蛇突然刺痛,
失色的「輝煌」從溫香的夢中猛然驚醒。

23

她起來了,像是秋夜躍自東方——
呵,陰慘而淒厲的秋夜,接替了
金色的白日,因為白日已經展開
永恆的翅膀,有如靈魂脫離軀殼,
使大地變成了死骸。悲傷和恐懼
如此打擊和震撼烏剌尼亞的心,
如此愁慘地包圍她,竟象一片?
暴風雨的雲霧,只催促她飛奔,
奔向阿童尼所靜靜安息著的墓塋。

24

她從安靜的天國跑了出來,
跑過營帳和鋼石豎立的大城,
跑過人的心靈,這心呵,對她的
輕盈的腳步毫不軟縮,卻刺痛
她無形的,柔嫩的腳掌;她還跑過
多刺的舌頭,和更為刺人的思想,
它們阻擋不了她,便把她刺破,
於是象五月的淚,她神聖的血流淌,
把永恆的鮮花鋪在卑微的道路上。

25

在那停屍房中,有一刻,死亡
因為看到這神聖的活力而羞愧,
赧紅得無地自容;於是阿童尼
又似有了呼吸,生之淡淡的光輝
閃過了他的肢體,呵,這在不久前
她如此疼愛的肢體。烏剌尼亞叫道:
「別離開我吧,別使我悲淒、狂亂,
象電閃所遺下的暗夜!」她的哭嚎
喚醒了死亡,死亡便一笑而起,任她擁抱。

26

「等一等呵!哪怕再對我說一句話;
吻我吧,盡一吻所允許的那麼久;
那句話,那個吻,將在我空茫的心
和熱熾的腦中,比一切活得更久,
悲哀的記憶將是它們的食糧;
這記憶呵,既然如今你已死了,
就象你的一部分,阿童尼!我情願
捨棄我的生命和一切,與你同道!
但我卻鎖聯著時流,又怎能從它脫逃!

27


「噢,秀麗的孩子!你如此溫和,
為什麼過早離開了世人的熟徑,
以你博大的心而卻無力的手
去挑逗那巢穴中饑餓的妖龍?
你既然無所防護,那麼,哪兒是
你的明鏡之盾『智慧』,和『輕蔑』之矛?
假如你能耐心等待你的心靈
象新月逐漸豐盈,走完它的軌道,
那麼,生之荒原上的惡魔必見你而逃。

28

「那一群豺狼只勇於追襲弱者;
那邪惡的烏鴉只對死屍聒噪;
鷹隼只忠心于勝利者的旗幟,
『殘敗』踏過的地方,它們才敢騷擾,
並從翅膀散下疫癘來;呵,你看,
只要這時代的阿波羅以金弓
微笑地射出一箭,那一夥強盜
就逃之夭夭,不但不敢再逞兇,
而且一齊阿諛那踏住他們的腳踵。

29

「太陽出來時,多少蟲豸在孵卵;
等他沉落,那些朝生暮死的昆蟲
便成群地沉入死亡,永不復活,
惟有不朽的星群重新蘇醒;
在人生的世界裡也正是這樣:
一個神聖的心靈翱翔時,它的歡欣
使大地燦爛,天空失色;而當它沉落,
那分享或遮暗它的光輝的一群
便死去,留下精神的暗夜再等巨星照明。

30

她才說完,山中的一些牧童來了,
他們的花圈枯了,仙袍也撕破;
首先是天國的漫遊者,他的聲名
象天庭一樣在他的頭上覆落,
呵,一個早年的、但卻持久的碑記,——
他來了,他的歌聲的異彩被遮沒
在哀傷裡;愛爾蘭從她的鄉野
派來她的苦衷底最婉轉的歌者,
而「愛情」使「悲傷」,象樂音,從他的舌間迸落。

31

在聲名較小的來人中,有一個
羸弱得像是幽靈;他獨行踽踽,
有如風雨將息時最後的一片雲,
雷就是他的喪鐘;他似已倦于
象阿克泰翁一般望著自然的美,
而今他迷途了,他疲弱地馳過
世界的荒原,因為在那坎坷之途上
他正追隨他自己的思想,象跟著
一群獵犬,他就是它們的父親和俘虜。

32

是一個文豹般的精靈,美麗,敏捷——
是貌似「絕望」的愛情,——是一種神力,
全身卻綴滿「脆弱」,他簡直不能
把壓在頭上的「時刻」之重負擔起;
他是將燃盡的燈,已落下的陣雨,
他是碎裂的浪花,就在說話的此刻
豈不已經碎了?致命的太陽微笑地
曬著憔悴的花;生命儘管用血色
點燃面頰,但其中的心可能已經殘破。

33

他頭上紮著開過了的三色堇
和雕謝的、藍白相間的紫羅蘭,
他手裡拿著木杖,上端是柏枝,
周圍纏以幽黑的常春藤的枝蔓,
還不斷滴著日午樹林的露珠;
木杖顫抖著,因為那跳動的心
在搖動他無力的手;這個悼亡者
是最後來到的,他哀哀獨行,
像是離群的鹿,被獵人的箭所射中。

34

所有的人站開了,聽到他痛苦的
呻吟,都含淚而笑,因為他們知道,
他之以異邦語言歌唱新的悲哀,
未嘗不是借別人的不幸來哀悼
他自己的;烏剌尼亞看到這來客的
丰采,喃喃說:「你是誰?」但他不語,
只用手突然撩開三色堇,露出了
被烙印燙傷的、為血凝固的額際,
看來象該隱或基督——呵,但願如是!

35

是誰的溫和聲音在對死者哀悼?
誰以黑斗篷遮上了自己的前額?
是誰的影子對白色的屍床
鬱鬱地彎下,象墓碑一樣靜默?
他沉重的心悲愴得發不出聲音。
既然他來了,他,最儒雅的智者,
教過、愛過、安慰和讚譽過亡故的人,
我豈能再以唐突的歎息打破
他那心中為死者安排的祭禮的沉默。

36

我們的阿童尼飲下了毒鴆——哦!
哪個耳聾的謀殺者竟狠心
給青春的生命之杯投一劑災禍?
現在,那無名的蛆蟲卻要否認
自己的罪惡了,因為連他也感到
那樂音一開始就使嫉恨與邪惡
(除了在一個心胸中還咆哮不休)
都沉寂了,令人只想聽優美的歌,
呵,但那彈奏的手已冰冷,金琴已崩破!

37

活下去吧,誹謗變不成你的名聲!
活下去!別怕我給你更重的譴責,
你呵,在不朽的名字上無名的黑斑!
但你須自知:是你在散播災禍!
每臨到你的良機,由你任意地
吐出毒汁吧,讓那毒牙把人咬遍:
悔恨和自卑將會緊緊追蹤你,
羞愧將燃燒在你隱秘的額前,
你會象落水狗似地顫抖——一如今天。

38

我們又何必為我們心愛的人
遠離世上這群食腐肉的鳶而悲傷?
他已和永恆的古人同游同睡了,
你又怎能飛臨到他所憩息的地方?——
讓塵土歸於塵土!但純淨的精神
必歸於它所來自的光輝的源泉;
作為永恆之一粒,它將超越時續
和無常,永遠發光,永遠守恆不變,
而你寒冷的屍灰將堆在恥辱的爐邊。

39

呵,住口,住口!他沒有死,也沒有睡,
他不過是從生之迷夢中蘇醒;
反而是我們,迷於熱狂的幻象,
盡和一些魅影作著無益的紛爭,
我們一直迷醉地以精神的利刃
去刺那損傷不了的無物。我們象
靈房中的屍身在腐蝕,天天被
恐懼和悲哀所折磨,冰冷的希望
擁聚在我們的泥身內,象蛆蟲一樣。

40

他是飛越在我們夜影之上了,
嫉妒和誹謗,憎恨和痛苦,還有
那被人們誤稱作「歡愉」的不安,
都不能再觸及他,令他難受。
他不會再被濁世逐步的腐蝕
所沾染了,也不會再悲歎和哀悼
一顆心的變冷,或馬齒的徒增;
更不致,當精神本身已停止燃燒,
把死灰還往無人痛惜的甕中傾倒。

41

不,他活著,醒著,——死的只是「虛幻」,
不要為阿童尼悲慟。年輕的早晨,
讓你的露水變為光輝吧,因為
你所哀悼的精神並沒有消隱;
岩洞和森林呵,你們不要呻吟!
打住,你昏厥的花和泉水;還有太空,
何必把你的披肩象哀紗一樣遮在
失歡的大地上?快讓它澄徹無雲,
哪怕面對那訕笑大地的歡樂的星星!

42

他與自然合一了:在她的音樂中,
從雷的嘶鳴直到夜鶯的清曲,
都可以聽到他的聲音;他變為
一種存在,在光與暗中,在草石裡,
都可以感覺到;在凡是自然力
所移的地方,便有他在擴展
(她已把他的生命納入自己的生命中),
她以永不怠倦的愛情支配世間,
從底下支持它,又把它的上空點燃。

43

他本是「美」的一部分,而這「美」呵
曾經被他體現得更可愛;他的確
從宇宙精神接受了自己的一份
(這精神掃過沉悶愚蠢的世界,
迫使一切事物繼承各自的形態,
儘管不甘心的渣滓阻撓它飛翔,
也終必由混沌化入應有的模式;
最後,它會傾其所有的美和力量
發自人、獸、草木,躍升為天庭的光)。

44

在時間的蒼穹上,燦爛的星斗
可能被遮暗,但永遠不會消亡;
它們象日月,升到應有的高度,
而死亡只是低迷的霧,能遮上
但卻抹不掉那明光。當年輕的心
被崇高的神思提自人欲的底層,
任塵世的愛情和生命為了註定的
命運而鬥爭,這時呵,死者卻高淩
幽暗而狂暴的雲層之上,象光在流動。

45

迢遙的,在那無形無體的境域中,
一些半廢聲譽的繼承者,他們從
建立在人世思想以外的寶座上
起立了。查特頓——臉上還沒褪盡
那莊嚴的痛苦;錫德尼,還象他
戰鬥,負傷,生活與戀愛時的那般
嚴肅而溫和:呵,一個純潔的精靈,
起立了;還有魯甘,死使他受到稱讚:
他們起來,「寂滅」象受到斥責,退到旁邊。

46

還有許多別人(雖然在世間無名,
但只要火花引起的火焰長在,
他們的才華便輾轉流傳,不致消亡)
閃耀著永恆底光輝,站了起來。
「你正是我們的一夥,」他們喊道:
「是為了你,那無人主宰的星座
久久在黑暗中旋轉,沒有神主;
看!唯有它在天庭的和樂中靜默。
我們的長庚呵,來,登上你飛翔的寶座!」

47

還有誰為阿童尼哭泣?哦,來吧,
要認清他,認清你自己,癡心的人!
你的心靈盡可去擁抱懸空的地球,
並把你精神的光輝,以你為中心
射往九霄,直到使它博大的光芒
充滿無垠的太空:然後呢,就退居
到我們世間的日和夜的一點;
曠達一些吧,否則你必陷於絕地,
萬一希望燃起希望,引你到懸崖的邊際。

48

不然就去到羅馬,哦,那墓園
埋葬的不是他,而是我們的歡樂:
我們要去憑弔,並非由於那埋在
自己的荒墟中的時代、宗教和帝國;
因為,象他那樣的詩人無須從
世界的蹂躪者借來不朽的榮譽,
他已居於思想領域的帝王之列了,
他們都曾和時代的衰風為敵,
在逝去的事物中,唯有他們不會逝去!

49

去到羅馬吧,——那兒既有天國,
又有墓地,城市,林野和荒原,
那兒,古跡象劈裂的群山高聳,
有開花的野草,芳鬱的樹叢鋪滿
在荒墟的赤裸裸的骨骼上;
去吧,讓那一處的精靈引著
你的腳步走上一條傾斜的綠徑,
那兒,象嬰兒的微笑,燦爛的花朵
正圍繞著草地鋪展開,覆蓋著死者;

50

四周的灰牆都雕殘,沉默的時間
在蠶食著它,象朽木上的微火;
一座金字塔的墓陵莊嚴地矗立,
象化為大理石的火焰,蔭蔽著
一位古人的屍灰,他正是選擇了
這一處作為他萬古常青的地方;
下面是一片田野,後來者就在那兒,
在晴空下搭起他們的死之營帳,
迎接我們所失去的他,呼吸剛剛斷喪。

51

站在這兒吧:這些墓塋還很新,
那把屍骨寄予墓穴中的悲哀
還保留著它的氣氛;但假如
這氣氛已消失,請別在這兒打開
一顆悲哀心靈的淚泉吧!不然,
回家後,你會發見你自己的心裡
也有了苦淚。請在墳墓的幽暗中,
去尋找人世冷風吹不到的蔭蔽。
阿童尼已經去了,我們又何必畏懼?

52

「一」永遠存在,「多」變遷而流逝,
天庭的光永明,地上的陰影無常;
象鋪有彩色玻璃的屋頂,生命
以其色澤玷污了永恆底白光,
直到死亡踏碎它為止。——死吧,
要是你想和你尋求的人一起!
到一切流歸的地方!羅馬的藍天,
花草,廢墟,石象,音樂,文字,不足以
說明這一切所表達的榮耀底真諦。

53

我的心呵,為什麼猶疑,回步,退縮?
你的希望去了;在現世的一切中
再也見不到它;你如今也該跟去!
從四季的循環,從男人和女人心中,
一種光彩已經消逝;那尚足珍視的
只誘人衝突,拒絕了又使人萎靡。
柔和的天空在微笑,輕風在喃喃:
那是阿童尼在招呼!噢,快離去,
「死」既能使人聚合,何必再讓「生」給隔離!

54

那光明,它的笑正照徹全宇宙;
那優美,萬物都在其中工作,運行;
那福澤,是把人玷污的生之詛咒
所消除不了的;那活命的愛情
竟被人和獸,陸地、海洋和天空,
盲目糾纏在生之網裡:它燃燒得
或明或暗,全靠渴求愛之火焰的人
怎樣反映了它;而今,它正照臨著我,
把寒冷人性的最後陰雲也給吞沒。

55

我用詩歌所呼喚的宇宙之靈氣?
降臨到我了;我的精神之舟飄搖,
遠遠離開海岸,離開膽小的人群——
試問:他們的船怎敢去迎受風暴?
我看見龐大的陸地和天空分裂了!
我在暗黑中,恐懼地,遠遠飄流;
而這時,阿童尼的靈魂,燦爛地
穿射過天庭的內幕,明如星斗,
正從那不朽之靈的居處向我招手。

1821年      

查良錚 譯


解放了的普羅密修斯(第一幕)


   印度高加索冰山的深谷。普羅密修斯被綁在懸崖上。潘堤亞和伊翁涅
   坐在山腳下。時間是夜晚。隨著劇情的進展,天光逐漸發亮。

   普羅密修斯 一切仙神妖魔的君王呀,所有那些

  聚集在各個光亮和轉動的世界上的
   精靈,除了一個以外,全部由你主宰!
   可是億兆生靈中就只你我兩個人
   睜著夜不交睫的眼睛對它們瞭望。
   且看這大地,上面繁殖著你的奴隸,
   你竟然拿恐怖、怨艾和絕望
   去酬報他們的頂禮、祈禱和讚美、
   艱苦的勞動以及大規模傷心的犧牲。
   至於我,你的仇人,恨得你兩眼發黑,
   你卻讓我在我的痛苦和你的迫害中,
   取得了權威和勝利,喪盡了你的威風。
   啊,三千年不眠不睡的時辰,
   每一刻全由刺心的創痛來劃分,
   每一刻又都長得象一年,刻刻是
   酷刑和孤獨,刻刻是怨恨和絕望——。
   這些全是我的王國。它比你打從
   你無人羨妒的寶座上所俯瞰的一切
   要光榮得多,啊,你這威猛的天帝:
   你可不是萬能,因為我不肯低頭
   來分擔你那種兇暴統治的罪孽,
   寧願吊了起來釘在這飛鳥難越的
   萬丈懸崖上,四處是黑暗、寒冷和死靜;
   沒有花草、昆蟲、野獸,或生命的音容。
   啊,我呀,永遠是痛苦,永遠是痛苦!
   無變、無休,也無望!我卻依然存在。
   我問大地,千山萬嶽有否感知?
   我問上天,那無所不睹的太陽
   有否看見?再有那茫茫的大海,
   有的時候洶湧、有的時候平靜——
   這是上天千變萬化的影子,
   散落在下界——我不知道它那些
   澎湃的浪濤可曾聽得我的哀號?
   啊,我呀,永遠是痛苦,永遠是痛苦!

   寒冷的月亮把遍地的冰雪凍結成
   水晶的槍尖,刺進了我的心窩;
   鎖鏈冷得發燙,齧進了我的骨骼。
   生翅的天狗,它的嘴像在你的唇上
   沾到了茶毒,把我的心撕得粉碎;
   許多奇形怪狀的東西在周圍飄蕩,
   這一群夢鄉裡的猙獰的幻象,
   也來嘲笑我;還有撼山震地的惡鬼,
   乘著後面的岩壁分了合,合了又分,
   奉命來扭旋我創傷上的那些鉚釘:
   還有那喧囂紛騰的無底深淵裡,
   風暴的妖精催促著咆哮的狂飆,
   又把尖銳的冰雹亂丟在我身上。
   可是我歡迎白天和黑夜的降臨!
   一個驅逐掉早晨灰白的霜雪,
   另一個帶了星星,又昏沉又緩慢地
   爬上青鉛色的東方;他們會帶來
   一個個沒有羽翼、匍匐前進的時辰,
   裡面有一個——象幽黑的神正驅趕祭牲,
   他會拖曳了你,殘暴的皇帝,來親吻
   這些蒼白的足趾上的血漬,這些足趾
   也許會把你踩死,要是它們不厭惡
   這種懾服的奴隸。厭惡!不!我可憐你。
   何等樣的毀滅將要在廣漠的穹蒼裡
   搜捕你,你卻絲毫沒有抵抗的力量:
   你的靈魂將為了恐怖豁然裂開,
   張著口好象裡面有一個地獄!
   這些話我說來難受,因為我不再憤恨,
   痛苦已經給了我智慧。可是我要記住
   當年對你的詛咒。啊,山嶽呀,
   你們多音的回聲,在瀑布的水霧裡,
   曾響應過那一篇說話,象咆哮的雷鳴!
   啊,溪流呀,你們被皺起的寒霜凍僵,
   聽得了我的聲音渾身顫動,又戰慄地
   爬過遼闊的印度!啊,靜穆的空氣呀,
   燃燒著的太陽走過你,也斂起光芒!
   啊,旋風狂飆呀,你們收起了羽翼,
   懸在死寂的深淵裡,沒有聲息和動靜,
   象那比你更響亮的雷陣一般,把岩石
   當作窩巢!假使我的言語當時有力量,
   雖然我改變了,心裡惡毒的念頭
   都已死亡;雖然一切仇恨的記憶
   都已消滅,可別叫這些話把力量失去!
   我當時詛咒了些什麼?你們全聽見。

   聲音一(從山嶽中來)

   一共三個三十萬年裡
   我們伏在地震的床席上:
   象人類受到恐怖而抖顫,
   我們在一起膽戰心蕩。

   聲音二(從源泉中來)

   霹靂灼焦了我們的水流,
   我們都沾上鴆毒的血漿,
   我們經過了荒野和城市,
   被喊殺聲嚇得不敢聲張。

   聲音三(從空氣中來)

   自從大地蘇醒,我便把
   瘠土飾上了奇異的色彩,
   我寧靜的休息又時常被
   碎心的呻吟摧殘破壞。

   聲音四(從旋風中來)

   無休無止的歲月裡,我們在
   這些山嶽之間飛舞翱翔;
   無論是雷陣,或火山爆裂,
   無論是天上或地下的力量,
   從不曾使我們驚惶慌張。

       聲音一

   我們雪白的峰頂從不俯首,
   聽到你煩惱的聲音卻會低頭。

       聲音二

   我們從沒有帶了這種聲音
   去到印度洋波瀾的中心。
   有位舵工在咆哮的海洋裡
   睡覺,倉皇地在甲板上驚起,
   聽見了便嚷一聲:「大難來咧!」
   立刻象洶濤一樣瘋狂地死去。

       聲音三

   宇宙間從沒有如此可怕的
   言辭,打碎我靜寂的王國:
   創傷方才收口,那黑暗
   卻又鮮血一般將白日淹沒。

       聲音四

   我們向後退縮:毀滅的幻夢
   把我們追趕到冰凍的岩洞,
   我們只得沉默——沉默——沉默,
   雖然沉默是無窮的苦痛。

  大地  峻岩峭壁上那些沒有舌頭的洞窟

  當時都呼號著,「慘呀廣茫茫的青天
   也回答說,「慘呀!」多少黯淡的國家
   都聽見紫色的海浪沖上了陸地,
   對著一陣陣刮面的狂風怒吼著,「慘呀!」

  普羅密修斯 我聽見許多聲音;並不是我所發出的

  聲音。母親呀,你的兒子們和你自己
   竟怨恨著我;要不是我意志堅決,
   你們在神通廣大的嶽夫的淫威下,
   都得象晨風前的薄霧一般消散。
   你不認識我嗎?我便是「提坦」。我把
   我的痛楚,在你們那百戰百勝的
   仇敵前面,豎起了一座阻擋的柵欄。
   啊,岩石胸膛的草坪,冰雪喂哺的溪流,
   它們都橫躺在凝凍的水氣底下,
   我曾經和阿西亞在它們陰涼的
   樹林中閒蕩,從她可愛的眼睛裡
   吸取生命。那個知照你的精靈,為什麼
   現在不願和我說話?我正象去攔阻
   惡鬼拖拉的車輛一般,獨力攔阻住
   那個至尊無上的統治者的欺詐和壓迫:
   他把痛創的奴隸的呻吟聲裝滿了
   你們昏暗的峽谷和潮濕的蠻荒。
   弟兄們:為什麼依舊不回答?

  大地             他們不敢。

  普羅密修斯  有誰敢嗎?我再想聽一聽那個詛咒。

  啊,耳邊起了一片可怕的嘁喳的聲音!
   簡直不象聲音:盡在耳朵裡嚌嘈,
   象閃電一樣,在打雷前忽隱忽現。
   說呀,精靈!聽你零落破碎的話聲,
   我知道你一步步在走近,又在愛。
   我怎麼樣詛咒他的?

  大地            你不懂得

  死鬼的語言,你如何聽得清楚?

  普羅密修斯 你是一個有生命的精靈;請你說。

  大地 我不敢說生靈的話,只怕兇暴的天帝

  會聽到,他會把我綁上虐酷的刑輪,
   比我現在身受的磨難更要痛楚。
   你是如此的聰明和善良,雖然神道
   聽不出,可是你比神道更有力量,
   因為你有智慧和仁慈:仔細聽吧。

  普羅密修斯
   惶恐的念頭象黑暗的陰影,朦朧地

  掠過我的腦際,又是快又是深濃。
   我感到眩暈,像是牽纏在戀愛之中;
   可是這並不愉快。

  大地              不,你聽不出來:

  你是永生的,你完全不懂這一種
   只有會死的才能懂得的言語。

  普羅密修斯            你是誰,

  啊,你這一個悲切的聲音?

  大地                我是「大地」,

  你的母親,當你象一朵燦爛的雲彩,
   一個歡欣的精靈,從她胸懷裡上升,
   她的石筋石脈,直到那棵在寒空中
   抖動著稀零的葉子的參天大樹,
   連最後一絲纖維裡也有快樂在奔騰!
   聽到了你的聲音,她傷心的兒子們
   都拍起他們磕伏在塵垢中的眉毛;
   我們那位萬能的暴君也心驚肉跳,
   臉變白,他便用霹靂把你鎖在此地。
   當時只見那大千世界在我們周圍
   燃燒和轉動:他們的居民看到了
   我滾圓的光亮在遼闊的天空消失;
   怪異的風暴把海水掀起;那地震』
   所裂破的雪山都噴出了火焰,
   滿頭不祥的赤發不顧一切地撒野;
   閃電和洪水在原野上四處騷擾;
   一個個城市中長滿了青綠的荊棘;
   鋯腹的蝦膜在奢樂的房中掙扎爬行:
   瘟疫和饑荒一同降臨在人類、野獸
   和蟲多身上;花草樹木都得了惡症;
   麥田、葡萄園和牧場的青草中間
   蔓生著除不盡的毒莠,吸幹了水
   使它們無法滋長,因為我蒼白的
   胸脯為了憂傷而乾涸;那稀薄的空氣——
   我的呼吸——沾染著做母親的怨憤,
   對著她孩子的破壞者噴射。不錯,
   我聽到過你的詛咒,如果你記不得,
   好在我的無量數的海洋和溪流、
   山嶽、洞窟、清風和浩蕩的天空,
   以及那些口齒不清的死亡的幽靈,
   他們都珍藏著那一篇咒文。我們
   私下在歡欣和希望這僭語會實現,
   但是不敢說出口來。

  普羅密修斯            可敬的母親!

  一切生存在世上受苦的都從你那裡
   多少得到些安慰;即使是短暫的
   鮮花、水果、快樂的聲音和愛。
   這些我也許難以獲得,可是,我求你,
   不要拒絕我聽一聽我自己所說的話。

  大地  一切都會對你說。但等巴比倫變灰塵,

  魔師左羅亞斯德,我的死去的孩子,
   走在花園裡碰到他自己的幻象;
   看見了人類的最下層,幽靈的顯形。
   你得知道這裡有生和死兩個世界:
   一個就在你眼前,可是另一個
   卻在墳墓下面,那裡居住著
   各式各樣的影子,他們思想和生活,
   直到死亡把他們聚在一起,永不分離;
   那裡還有人類一切的邪思和好夢,
   一切信仰的創造和愛情的期望,
   一切恐怖、奇怪、崇高和美麗的形狀。
   那裡,懸掛在旋風居住的山嶺中間的
   是你那痛苦掙扎的魂靈;一切的神道
   都在那裡,一切無名世界上的權威,
   龐大顯赫的鬼怪,英雄、凡人和野獸。
   還有冥王,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
   還有他,那位至高無上的暴君,坐在
   他金碧輝煌的寶座上。兒呀,
   他們有一個會說出大家記得的詛咒。
   隨你去召喚哪一個的鬼魂:
   你自己的也好;朱比特的也好;
   哈得斯和堤豐的也好,或是自從你
   遭難以後,打萬惡叢中產生出來
   一直在跌矚我惶恐的兒子們的
   那些更有力量的神道也好。
   你問,他們一定會回答:對於那個
   至尊的報復便會傳遍渺茫的空間,
   正象雨天的風聲穿過荒廢的門戶,
   走進傾壇的宮殿。

  普羅密修斯         母親呀;別再讓

  我口裡說出什麼惡毒的辭句,
   或是什麼象我說過的那種言語。
   啊,朱比特的幽靈,快上來!快現身!
    伊翁涅

   我的羽翼掩住了耳朵;
   我的羽翼遮住了眼睛:
   可是穿過溫柔的翎毛,
   穿過整片銀色的陰影,
   看到一個身形,聽得一陣聲響;
   希望它不是來損害你,
   你已經有了這許多痛創!
   我們早晚看守在你身邊,
   免得我們親姐姐要關念。

     潘堤亞

   這聲音象九泉之下的旋風,
   象地震、條火燒、又象山崩。
   那形狀象聲音一樣令人惶恐,
   深紫的衣服,上面綴著星辰。
   他那只青筋暴露的手中
   撐著黃金的皇節,傲視闊步,
   走過那一堆堆過緩的雲叢。
   他面貌殘酷,可是鎮靜、威武,
   他寧願辜負人,不願人辜負。

     朱比特的幻象

   為什麼這怪異世界的神秘力量,
   用了狂風暴雨,把我這個虛無縹緲的
   魂靈驅趕到此?是什麼生疏的聲音
   在我嘴唇上跳動——完全不象
   我們蒼白的民族在黑暗裡面,
   那種叫人聽了汗毛直豎的口吻?
   再說,驕傲的受難人,你是誰?

  普羅密修斯 你這碩大的幻象,一定是他的替身。

  我便是「提坦」,他的仇人。你且把
   我希望聽到的話一句句講出來,
   即使沒有思想來指導你空虛的聲音。

  大地  聽吧.可縣你們決不能發出回聲;

  一切灰色的山嶽和古老的樹林,
   厲鬼作祟的溪泉,仙人居住的洞窟,
   環繞島嶼的河流,快靜心傾聽,
   傾聽你們還不敢出口的言辭。

  朱比特的幻象 一個精靈捉住我,在我肚子裡說話。

         它撕裂我好象雷火撕裂著烏雲。

  潘提亞  瞧呀,他怎樣抬起他巨大的臉盤,

           天也變色。

  伊翁涅 他講話了!啊,快遮住我!
   普羅密修斯 我看了他這種傲慢的冷漠的舉止、

  堅定的輕蔑和鎮靜的怨恨的表情,
   還有用冷笑來自嘲的絕望的態度,
   我的那個詛咒就像是白紙上的黑字,
   浮現在我眼前。好吧,你講!快講!
    幻象

   惡魔,我不怕你!我又鎮靜,又堅定,
   盡你用陰險毒辣的手段來折磨我,
   你是整個仙界和人類的暴君,
   就只有一個,你可沒有法子收服。
   盡你在我頭上降下一切災殃、
   駭人的疫瘍、喪魂失魄的恐慌;
   盡你用寒霜和烈火交替著
   侵蝕我,或是在傷人害物的
   暴風雨裡面,帶來了狂怒的雷電、
   刺骨的冰雹,還有大隊的魔鬼和妖仙。
   好吧,盡你狠心做。你原是無所不能.
   我給了你權柄,讓你去控制一切,
   就只管不住我的意志和你自身。
   盡你在靈霄殿上傳令把人類毀滅。
   盡你叫兇惡的精靈,在黑暗裡,
   作賤所有我心愛的東西:
   盡你用極刑來發洩仇恨,
   來虐待我,同時也虐待他們;
   啊,只要你在天宮裡做一天皇帝,
   我便一天不想安睡,一天不把頭低。

   啊,你是天帝又是萬物的主宰,可是
   你把你的靈魂充塞了這患難的世界,
   天上地下形形色色的東西,見了你,
   都惶恐膜拜;你這威震遐邇的冤家I
   我詛咒你!但願苦難人的詛咒
   象悔恨般抓緊你這虐待他的仇敵。
   直至你無盡的生命變成了
   一件捆在身上脫卸不掉的毒袍;
   你萬能的威力變成了痛苦的皇冠,
   象閃爍的金箍把你渙散的頭腦緊纏。
   憑我詛咒的力量,讓你的靈魂裡
   積滿了孽障和罪愆,一旦發現天良;
   你便遭殃;你在孤寂中自怨自艾的
   痛楚,將會象地一般久,天一般長。
   且看你,現在坐得十分安詳,
   真是一座驚心動魄的偶像,
   但等那命定的時辰來臨,
   你准會顯露出你的原形。
   作惡多端無非是白費一番心血,
   千載萬世要受到大家的嘲笑和指斥。

  普羅密修斯 這些是我說的話嗎,親娘?
   大地                是你說的。
   普羅密修斯 我真懊悔;言辭是這樣的刺人和無聊;
        憂傷會使人一時盲目,我正是如此。
        我並不想叫任何生靈痛受煎熬。

    大地

   悲切呀,啊,我多麼悲切!
   嶽夫居然要把你來消滅。
   海和陸呀,快快來哀哭怒號,
   傷心的大地自會同聲悲悼。
   吼叫呀,一切死亡和生存的精靈,
   你們的安慰和保障已被摧毀,消滅乾淨

     回聲一

   已被摧毀,消滅乾淨:

     回聲二

   消滅乾淨!

     伊翁涅

   別怕:這是瞬息即逝的痙攣,
   那「提坦」依舊沒有被人消滅。
   且看那邊雪山頂上的峰巒,
   中間顯出一角蔚藍的空隙,
   有個身形踏著斜飄的天風,
   他一雙穿著金鞋子的腳
   在紫色的羽翼底下閃動,
   正像是玫瑰染紅的象牙,
   現在快要到了,
   他右手舉著盤蛇的魔棒
   在半空中高揚。

  潘提亞 這是麥鳩利,他為嶽夫把命令傳遍天下。

    伊翁涅

   那些九頭蛇盤頂的又是誰,
   張著鐵翅在風中翱翔——
   天地皺緊了眉頭用力指揮,
   象蒸氣一般在後面飛揚——
   這一大群吵吵嚷嚷的妖娘?

     潘堤亞

   這些是嶽夫掀風作浪的走狗,
   一向用呻吟和鮮血來豢養,
   他們駕乘著硫磺般的濃雲,
   沖過了世界的盡頭。

     伊翁涅

   他們莫非是吃完了舊的死屍,
   又來找新的糧食?

     潘堤亞

   「提坦」始終是這般堅定,毫不驕矜。

  鬼一   啊!我聞到一股生人氣!
   鬼二              看他的眼睛!
   鬼三   虐待他的心思,正象吃死人的鴉鳥,
        在一場惡戰後嗅到了遍地屍體的味道。
   鬼一   你竟敢遲延,傳令官!諸位地獄的竇犬,

  提起興致來吧:也許邁亞的兒子
   不久會變成我們的吃食和玩藝——
   誰能長久保持那萬能者的恩寵?

     麥鳩利

   快跟我滾回你們那些鐵塔裡去,
   去到那火燒和痛號的溪流邊上,
   磨礪你們饑餓的牙齒。奇裡雄,快起來!
   戈耳貢,喀邁拉,起來!還有你,斯芬克斯,
   最詭譎的惡魔,你也趕快起來,
   你曾把天上的毒酒灌進底比斯城中——
   不自然的戀愛,和不自然的怨恨:
   這些都是你幹下的好事。

  鬼一
   啊,求求你;

         我們饑渴得要死:別把我們趕回去:

  麥鳩利  那麼,蹲著不許作聲。

          可憐的受難人呀I
 啊,我真是不願意,我實在不願意;
 天父的意旨逼得我不能不下來,
   給你受一種新的苦楚,一種新的災殃。
   咳:我憐憫你,同時又怨恨我自己,
   因為我沒有一些辦法:自從上次
   見了你回去,天堂便變成了地獄,
 白天黑夜總想到你毀傷的面容,
   含著笑在埋怨我。你聰明、堅定和善良,
   可是單獨和那萬能者去反抗作對,
   簡直沒有用處;那些光潔的明燈——
   他們測量和區分你無法逃避的
   累人的歲月——早已教導了我們,
   也永遠會教導我們。就說在目前,
   你的迫害者正把一種奇異的力量,
   交給許多地獄裡為非作歹的謀士,
   來鑄造各式各樣意想不到的痛苦,
   我的使命便是把他們帶領到此地,
   或是叫陰間更奸詐、卑污、野蠻的
   惡鬼,留在這兒來完成他們的任務。
     何必如此!你有的是一個秘密,
     萬千生靈中除了你無人知曉,
     這秘密將使皇天的玉璽易手,
     害得至高無上的元首擔驚受怕,
     快把它講出口來,用它去祝告
     御座萬年無疆;你的靈魂也應該
     象在華嚴的神殿裡求靈一般,
     低頭祈禱,叫意志在你倔傲的心中
     屈膝下跪:要知道貢獻和順從能使
     最兇狠、最威猛的變成溫良。

  普羅密修斯             惡毒的心腸

  竟把豐功化為孽跡。他所有的一切
     全是我的贈與;他卻反而拿我
     無年無月、無晝無夜地鎖在此處:
     不管太陽裂開我灼焦的皮膚,
     不管月明的夜晚那水晶翅膀的雪花
     系纏住我的髮絲:我心愛的人類
     又被他的為虎作倀的爪牙恣意蹂躪。
     那個暴君一定逃不過應得的報應:
     這很公平,惡人決計得不到好果;
     他獲得了宇宙,或是失去了一個好友,
     卻只懂怨恨,畏懼,羞慚;不懂感激:
     他自己作了惡反而要來懲罰我。
     對這種東西發慈悲是絕大的錯誤,
     這會使他更加惱羞,更加猖狂。
     順從,你明明知道我萬不能做到:
   所謂順從,便是那一句致命的話,
   它可以使人類永久受到束縛,
   也可以象西西里人用髮絲系住的劍,
   在他的皇冠上面顫動。叫他來允承我,
   還是我去答應他?我可決不肯答應。
   「罪惡」只是暫時高踞全能的寶座,
   讓別人去向它獻媚吧;他們沒有危險:
   「公理」獲得了勝利,她只會揮灑
   同情的眼淚,她不會懲罰,因為是
   她自己的錯誤,使不法者作威作福。
   我就忍受著委屈來等待吧。談到現在,
   那報應的時辰應該來得越加近了,
   聽呀,地獄的獒犬都在喧囂;單怕遲延:
   瞧呀!你父親的臉色陰鬱,天也低了。

  麥鳩利  啊,但願我們能逃過這個難關:但願
        我不必行兇,你不必受罪:我再問你,
        你可知道嶽夫的權勢有多久多長?
   普羅密修斯 我只知道那個時間一定會來到。
   麥鳩利 咳!你算不出你還得受多少年痛苦?
   普羅密修斯 嶽夫有一天權勢,我就有一天痛苦
        我不怕多也不想少。
   麥鳩利             且慢,你當真要

  投入永久的無垠裡去?在那裡,
     凡是我們想像中計算得出的時間,
     無論千年萬載,不過是一個小點,
     哪怕倔強的心靈,在這種無休無止的
     行程裡也會精疲力竭,直到後來
     變得頭昏眼花、消沉迷惘、沒有歸宿。
     也許你還沒有估計到那些冗長的
     接二連三地受著酷刑的歲月吧?

  普羅密修斯 也許沒人估計得出,可是總會過去。
   麥鳩利 你何不暫時去和仙神們住在一起,
          沉湎於聲色的歡樂?
   普羅密修斯           我見了刑罰不怕,
        我也不願離開這個荒涼的山崖。
   麥鳩利  咳!我真弄不懂你,但是又可憐你。
   普羅密修斯 可憐上天那些自怨自艾的奴隸吧,
        不必可憐我,我現在真是心平氣和,
        好象萬道的陽光。啊,何必盡說空話!
        快把那些惡鬼叫來。
   伊翁涅             啊,妹妹,你瞧!
        白熾的火焰把那邊一株披雪的老松
        連根裂開;後面咆哮著可怕的天雷!
   麥鳩利  我只得依順你的話,又聽從他的命令:
        咳!我心頭重重地壓著良心的譴責!
   潘提亞  瞧那天帝的孩兒腳上長著翅膀,
        正沿著晨曦的斜輝飛奔下降。
   伊翁涅  好姐姐,快把羽翼蒙住你的眼睛,
        否則你看了會送命,啊,他們來了,
        數不清的翅膀遮蔽著新生的白天,
        他們的軀體象死一樣空虛。
   鬼一               普羅密修斯!
   鬼二  永生的「提坦」!
   鬼三           上天的奴隸的捍衛者!
   普羅密修斯 只聽得一聲聲可怕的呼嘯叫著我。

  普羅密修斯,那被囚的「提坦」在這裡!
       駭人的身形,你們是誰!你們是些
       什麼東西?想不到嶽夫的萬惡的腦子,
       居然替鬼怪充塞的地獄,製造出這等
       猙獰的幽靈。看到了這些可憎的形象,
       我只覺自己也變得和他們一模一樣,
       又帶著厭惡和同情一邊笑一邊細看。

  鬼一  我們掌管著痛楚、恐懼和失望、

  猜忌和怨恨,還有洗不淨的罪惡孽障;
       正象瘦瘠的獵狗,走遍樹林和湖沼,
       搜尋著那受了創傷在呻吟的麋鹿,
       我們追蹤一切啼哭、流血、生存的東西,
       只等天帝出賣了它們,盡我們來收拾。

  普羅密修斯 啊!千百種可怕的職務都出你們擔負,

  我認識你們;這些湖沼和回聲
       也熟悉你們翅翼的黑暗和張合的聲音
       可是為什麼你們又從九泉之下,
        帶來這許多比你們更醜陋的傢伙?

  鬼二  我們不知道;姊妹們,請呀,請呀!
   普羅密修斯 試問有誰喜愛這種破殘的形骸?
   鬼二  情人相對自然覺得愉快和美麗——

  你望著我,我望著你:我們也是如此。
     我們本來和黑夜老娘一樣無形無狀,
     可是正象蒼白的女巫跪在地上,
     採摘著玫瑰去編制她祭典的花冠,
     空中降下了胭脂,染得她兩頰鮮紅,
     我們也把我們犧牲者的痛苦的
     陰影來裹纏在我們自己的身上。

  普羅密修斯 你們的本領真可笑,派你們來的那一個
        更是不足道。把苦水對我頭上澆吧。
   鬼一  你以為我們要裂碎你的一根根骨頭,
        抽拔你的一條條神經,象猛火攻心?
   普羅密修斯 痛苦是我的名分,狠毒是你們的本性;
        現在來折磨我吧:我毫不在乎。
   鬼二  你以為
        我們只是對著你徹夜不眠的眼睛訕笑?
   普羅密修斯 我並不來衡量你們的行為,我只覺得
        你們作了惡自會受罪。那個暴君
        真不該把你們這些可憐的東西遣派。
   鬼三  你以為我們也和生靈動物一樣,

  一個一個把你當作活命的食糧,
      你以為我們撲不滅你靈魂裡的火焰,
      可是要象那高聲喧囂的群氓,
      糾纏著心安理得的最聰明的人們;
      你以為我們要變成你腦子裡面的
      恐怖的念頭,或是變成醜惡的欲望
      環繞著你驚惶的心靈,或是變成血液
 象痛苦般在你曲折的脈絡裡爬行?

  普羅密修斯 對,你們現在就是這等模樣。不過

  我是我自己的主宰,我能控制住
     我心頭的煎熬和衝突,正象地獄裡
     暴動發生的時候,嶽夫鎮壓你們一樣。
      眾女鬼合唱
       快從天涯和海角,快從海角和天涯,
       快從黑夜入葬和早晨誕生的地帶,
      來,來,來:
       啊,你們歡樂的呼嘯震撼著大小山崖,
       當一個個城市傾坍成為廢墟;你們
       雖然身無羽翼,可是踏遍海面洋心,
       去追尋覆舟和饑饉的蹤跡,坐到
       沒有糧食的破船上去盡情談笑,
      來,來,來!
       拋卻你們鋪在死城底下的
       又低、又冷、又紅的床席:
       拋卻你們的怨恨,象灰燼一般,
        等將來焚燒時再發出火焰;
       你重新撥弄,它又會燎燃,
        噴發的火勢更來得驚險:
       把自咎心種植在年青人
       胸膛裡,害他們神魂顛蕩,
        這是痛苦沒有煽旺的燃料,
      把地獄的秘隱透露出一半,
       讓瘋狂的幻想者去探討;
      要知道驚慌的人比怨恨的人
    更來得殘忍。
      來,來,來:
   我們出了地獄的大門象蒸氣般高升,
      在淨空中乘著颶風狂飆到處飛奔,
      可是你沒有來到,我們總是枉費辛勤.

  伊翁涅 姐姐,我又聽得一陣陣翅膀的聲音。
   潘堤亞  這些堅實的山嶽聽到了,簡直象

  抖瑟的空氣一般地戰慄:那群翅膀的
     陰影使我的羽翼裡面比黑夜更幽暗。
        女鬼一
        你們的召喚象生翅的車輛,
       在旋風中駛得又快又遠;
        拉我們離開了血濺的沙場。
        女鬼二
       離開了餓草遍地的荒城;
        女鬼三
        依稀聞悲聲,鮮血未沾唇;
        女鬼四
        離開了華麗又冷酷的密室,
        在那裡赤血用黃金來交易』
        女鬼五
        離開了白熾火燙的鍋爐,
        在裡面——
        一個女鬼
        不可講!不可透露!
 你要告訴我的事,我早知底細,
   可是講了出來會洩漏天機,
 就沒法克服那不屈的勁敵,
  那倔強的頭顱;
 聽憑他藐視著地獄深潛的威力。
        一個女鬼
 把蓋在身上的布撕掉!
        另一個女鬼
            撕掉了。
        眾女鬼合唱
                    暗淡的晨星
 映照著一件悲慘的事實,看來真是駭人。
 你也會昏厥,大力的「提坦」?真是丟臉。
 你還要誇說你啟發了人類精湛的知識?
 你在他心裡燃起了一種狂熱的乾渴,
 這一種乾渴連洪水狂瀾也沖澆不滅,
 希望、戀愛、疑慮、欲求,永遠把他侵蝕。
  有一位溫文的人來到,
  對著血染的地面微笑;
  他的話比他壽長,象毒藥
  使真理、和平、憐憫都萎殆。
  瞧啊,只見那天邊地角,
   許多百萬居民的城市
  在光亮的空中吐著煙霧.
   啊,且聽那絕望的號呼!
 這是他的溫文的鬼魂
  悲悼他當初引起的虔心。
 再看一蓬蓬火焰快變成
  一盞盞螢火蟲的尾燈:
 死剩下來的都圍著餘燼,
  駭得魂飛魄散。
    歡欣,歡欣,歡欣!
   過往的歲月兜上心頭,它們都記得分明:
   未來是十分黑暗;現在又象一個枕囊,
   上面長滿了針刺,來安頓你失眠的頸項。
      半隊女鬼合唱一
   他蒼白和顫抖的眉毛上,
   一滴滴慘痛的鮮血在流淌。
   現在讓我們暫時把手放;
   快看一個大夢初醒的國家
 從荒涼中突然地長大,
 它完全依仗真理來保護,
 靠真理的配偶——自由——來帶路,
 這一大群手拉手的兄弟,
 乃是戀愛的兒女……
      半隊女鬼合唱二
                事實上並不是!
 看他們骨肉自相殺害;
 死亡和罪惡便開始釀醅;
 鮮血象新酒一樣甘美:
 直到絕望來窒息
   這一個奴隸們和暴君們戰勝的世界。
       (眾女鬼隱滅,一女鬼留下。)

  伊翁涅  聽呀,姐姐!這一陣低沉而恐怖的呻吟,

  肆無忌憚地折磨得善良的「提坦」
     心碎腸斷,正象暴風雨崩夭裂地,
     連野獸在深窟中也聽到海濤的慘叫。
     你敢不敢看那些惡鬼如何收拾他?

  潘堤亞 咳!我已經看過兩次,不願再看了。
   伊翁涅 你看到些什麼?「
   潘堤亞              一幕傷心的景象:
       一位態度從容的青年被釘在十字架上。
   伊翁涅 還看到些什麼?
   潘堤亞 我又見天上和地下,

  人類的屍體在摩肩接踵地來往,
     可怕到萬分,這是人類的手所造成;
      有些又像是人類心靈的作為,且看
     一不少人竟然為了一顰一笑輾轉喪命:
      還有別種無可名狀的醜惡的東西
      在四處流蕩。我們不必多看吧,憑空
     去增加恐慌:這些呻吟聲己盡夠淒涼。

  女鬼   且看這幅象徵的圖畫;那些替代著
        人類受罪、受譴責、受奴役的,反而把
        成千成萬倍的痛苦帶給自己和人類。
   普羅密修斯 把你眼睛裡炯炯有光的幽怨消除掉:

  合上你慘白的嘴唇;叫那刺傷的眉毛
     不要再流血,別讓它和你的眼淚混合!
     把你受創的眼珠正視著和平與死,
     你的陣痛便不再會震動那個十字架,
     你死灰的手指便不再會和淤血廝纏。
     啊,可怕呀!我不願把你的名字說出口,
     它已經變成了一種禍殃。我看見
     那些聰明、溫和、高傲和公正的人:
     你的奴隸恨他們,因為他們象你。
     有幾個被惡毒的誑話趕出了心的家庭,
     一個早先降福,晚近悼喪的家庭;
     好象斑爛的虎豹追逐著竄奔的叱鹿;
     有幾個在醃瞻的地窖裡和死屍作伴:
     有幾個——我豈不是聽見大家在狂笑?——
     包圍在沒有熄滅的火焰裡:強大的帝國
     打我腳邊漂過,好象海水沖斷了根的
     島嶼,它們的兒女在焚燒著的家門邊,
     通紅的火光裡,被彼此的血揉在一起。

  女鬼  血和火你能看見;呻吟的聲音你能聽見,
        聽不見、看不見的更壞的東西還在後面。
   普羅密修斯 更壞的?
   女鬼  人類心靈的窟窿裡永遠填滿了

  恐怖:最高傲的人都害怕,害怕他們
     所不屑想像的種種事情完全是真實;
     偽善和習俗使他們的頭腦變成了
     許多人頂禮膜拜的牆坍壁倒的廟宇。
     他們不敢為人類設計美好的境遇,
 可是他們自己並不知道他們不敢。
   善心的人沒有權勢,但見淚水空流。
   有權勢的人缺乏善心:那更值得遺憾。
   聰明的需要仁愛;仁愛的又需要聰明,
   一切最好的事情就這般地糟做一團。
   有些人有力量,有金錢,也能懂得情理,
     可是他們生活在苦難的同胞中間,
     似乎毫無感覺:自己做什麼,自己不知道。

  普羅密修斯 你這種話真像是一群生翅的蛇蠍。
        我倒可憐那些它們無從傷害的東西。
   女鬼   你倒可憐起它們來了嗎?我沒話說了!
                       (隱滅。)
   普羅密修斯 真是遭殃!咳!痛苦,痛苦,永遠痛苦!

  我閉上我淚盡的眼睛,可是你的罪行,
     在我悲極智生的心靈裡,顯得格外清楚,
     你這個陰險的暴君:啊,墳墓中有平安。
     墳墓把一切美好的事物隱藏起來,
     我是個神道,我沒有法子到那裡去;
      我也不想,去追求:因為,如果怕你迫害,
     兇殘的皇帝呀,那便是失敗,不是勝利。
    看到了你這許多暴行,我的靈魂上
      又增加了新的耐性,但等那時辰到來,
     各種各樣的事情全會換上一個面目。

  潘堤亞 你還看到些什麼,
   普羅密修斯              講述和觀看,

  兩件事一樣悲慘,你就饒了我一件吧。
    我看到那些名字,大自然神聖的口號,
     一個個金碧輝煌地寫明在那裡;
     許多國家都環繞在它們的周圍,
     異口同聲地呼喚著:真理、自由、博愛!
     突然有一團烏煙瘴氣從天上掉落在
     它們中間,於是來了糾紛、欺騙和恐懼:
     暴君們都蜂擁而入,把勝利品瓜分。
     這便是我親眼目睹的事實的幽影。

  大地   孩兒,我感得到你的痛楚;這是一種

  苦難和盛德混合的歡欣。為了使你
     高興,我召來幾個高尚和美好的精靈——
     人類腦子裡那些昏暗的洞窟便是
     他們的家,他們象鳥雀一般迎風翩躚,
     生活在圍繞世界的思想的太空裡面;
     他們的眼光能穿過那迷蒙的疆域,
     象在玻璃球裡看未來:願他們安慰你!

  潘堤亞  看呀,妹妹,那邊擁著一大隊精靈,
        象春天明朗的氣候裡成群的自雲,
        在蔚藍的天空中會集!
   伊翁涅               你瞧!還有呢,
        像是溪泉裡的水氣,在沒有風的時期,
        一縷一縷斷斷續續地爬上峽谷。
          你聽!這是不是松樹吟唱的歌曲?
        究竟是湖水,還是瀑布演奏的音樂?
   潘堤亞  這聲音卻比一切更悲切,更甜蜜。

         眾精靈台唱
   記不清楚有多少年份,
   我們溫文地保護和帶領
   一切被上天壓迫的生靈;
   我們呼吸著,但是從不肯
   站汙,人類思想的氣氛:
   不管它灰暗、昏茫、又潮濕,
   象暴鳳雨塗抹過的天色,
   只有些奄奄一息的光線,
 不管它十二分地明淨,
   象無雲的青天,無風的溪泉,
 到處是悠閒、清新和寂靜;
   如同輕風裡面的小鳥,
 如同微波裡面的遊魚,
   如同人類心中的思潮
 在墳墓的上空來往馳驅;
   我們在那裡建築我們的
   洞府,完全象白雲一樣,
   在無邊無際中自由徜徉:
   我們從那裡帶來個預言——
   它由你開始也由你收場!

  伊翁涅  一個個越來越多了:它們周圍的空氣

  好象星辰周圍的空氣一樣明亮。
      精靈一
 乘著戰場上號角的吼叫,
        我離開了陳舊的教條,
   離開了暴君破碎的旗號,
   穿過了一股沖天的黑氣,
   快,快,快飛到此地,
   有許多呼聲混雜在一起,
   環繞著我同時往上飛——
   自由!希望!死亡!勝利!
   一直到了天空才消失;
   又有一個聲音在我周圍,
   在我的周圍上下馳騁;
   這就是那愛情的靈魂;
   這就是那希望、那預言——
   它由你開始也由你收場。
      精靈二
   彩虹的拱門,一晃也不晃,
   豎立在洶湧澎湃的海上,
   得勝的暴風雨早已象
 勝利者,又是驕傲又迅速,
   帶走了許多俘虜的雲朵——
 雜亂的一群,幽暗和急促,
 每一片都讓霹靂裂成了
 兩半:我聽見響雷在狂笑:
 巍峨的巨艦全變作廢料,
 在慘暴的死亡下,遺留在
 白浪滔滔的海面。我象
 閃電一般降落在船身上,
 又駕著一聲歎息奔趕到此——
 那人歎息一聲把救命板送給
   他的冤家,情願自己淹死。
      精靈三
   我坐在一位哲人的床旁,
   在他研究的書本邊上,
   桌燈放射著煊紅的光芒,
   這時候夢幻拍著火赤的
   羽翼,飛近了他的枕席,
   我認識它面目一如往昔,
   好久以前它曾經煽動過
   卓越的口才、憐憫和怨怒;
   世界上當時遍地散佈
   它的光華所映耀的影子,
   踏著象欲望般神速的腳步,
   它背馱我來到了此處:
   天亮前我得騎了它回程,
   否則哲人醒來要傷心。
      精靈四
   我睡在詩人的嘴唇上,
 正象一位愛情的宿將,
 在他呼吸聲中做著幻夢;
 他並不追求人間的福祉,
 卻把思想的蠻荒裡作祟的
 怪物的殷勤當作糧食。
 他從清晨一直到黃昏,
 盡望著湖面反映的陽光
 照亮花蕊上黃色的蜜蜂,
       不管,也不看,他們是什麼,
       可是他從這些裡面創造出
       比活人更真實的形態,
       一個個永生不滅的嬰孩:
       他們中有一個將我喚醒,
       我立刻前來向你請命。
      伊翁涅
      你沒見兩個身形從東西兩方來到,
      好象一對鴿子飛向心愛的窩巢?
      它們是托住萬物的空氣孿生的小孩,
      張著平穩的翅膀在杳冥中飛來。
      聽:它們甜蜜、憂愁的嗓子!這是失望
      和愛混合在一起,化作了聲音而消隱。

  潘堤亞 你能講話麼,妹妹?我喉嚨裡發不出聲。
   伊翁涅 它們的美給了我嗓音。且看它們

  多麼逍遙,翅膀上有雲霞一般的花紋,
     橘黃和蔚藍,加深了又變得象黃金:
     它們的微笑如同星光,照明著天頂。
      眾精靈合唱
     你有沒有看見愛的形狀?
      精靈五
                  當我加快了腳步,
      跨越遼闊的區域,那頭頂星冠的身形張開他
     電光編織的羽翼,象淩空的自雲一般掠過,
      他馥鬱的翎毛裡散灑著生命的歡樂的光華,
     他足跡過處,遍地明亮;我走近時已經在消放,
     空虛的毀滅在後面欠伸:困國在瘋狂中的
    偉大的哲人,無頭的烈士,喪身的慘白青年,
     在黑夜裡忽隱忽現。我四處遨遊,直到你,
    啊,憂愁的君王,在笑顏中把恐怖變作歡喜。
      精靈六
     啊,姐姐!孤獨原來是一個纖弱的東西,
     它不在地面上走動,也不在空氣中飄蕩,
     只是踏著催眠的步子,用靜寂的羽翼,
     在最好、最溫柔的人心裡,鼓動親切的希望;
    這些人因為羽翼在上面扇拂,那輕快的腳步
     又帶來了悅耳的清音,獲得了虛誕的撫慰,
     幻夢著架空的歡樂,又把妖魔喚作愛,
    醒來卻和我們現在招呼的人一樣,只見到痛苦。
       合唱
       現在毀滅顯變成了愛的影子,
       跨著死亡的插翅的白色坐騎,
        滿懷破壞的心腸在後面跑,
       連逃得最快的也沒法逃避,
        它踐踏著鮮花,也踐踏著莠草,
      又踐踏著人類和野獸——不論他們
       美或醜,它都象大風大雨般蹂躪。
       可是你將制服這個兇狠的騎將,
       雖然他的心和四肢並無創傷。

  普羅密修斯 精靈們!你們怎麼會事先知曉?

         合唱
        打從我們呼吸的空氣裡聽得,
      當白雪銷聲匿跡,紅花含苞。
       打從下界的春天得來的消息,
       當輕柔的和風拂動接骨木叢,
        牧羊放牛的人們大家知道
        白色的山植不久便要開了:
         智慧、公理、愛情、和平,
         眼看它們掙扎著要產生,
           我們便象牧羊兒一樣,
           感到溫煦的和風,這個預言
            由你開始也由你收場。

  伊翁涅 那些精靈飛往哪裡去了?
   潘堤亞             他們只遺下

  一些感覺,好象神妙的歌唱和琵琶
     已經停歇,可是彩聲還沒有休止,
     那無孔不入的餘音卻依舊深深地
     在撲朔迷離的靈魂中間縈繞和滾轉,
     如同狹長的山洞裡面有回聲振盪。

  普羅密修斯 這些虛無縹緲的身形多麼窈窕!可是

  我感到,除了愛,一切的希望全空虛;
     你是這般遙遠,阿西亞!當我的生命
      洋溢,你會象金蹲盛放美酒一般
      接住它,不讓它沉埋進乾渴的塵埃。
      一切寂然無聲。啊!這個幽靜的早晨
      多麼沉重地積壓在我的心頭;
      即使難免做夢,我也會懷著悲愁
     來睡覺,如果能讓我打個瞌。
   啊,我情願去擔當那命運所指派
   我的職使,做人類的救星和衛士,
   或是讓一切都回復當初的原狀:
   那裡不再有苦惱,也不再有失意;
   大地會來安慰,上天從此不來磨難。

  潘堤亞 你有沒有忘掉在寒冷的黑夜裡,
        陪伴你的那一個,她從來不睡覺,
        除非你的魂靈的陰影落在她身上?
   普羅密修斯 我說過,除了愛,一切希望全空虛:
        你在愛呢。
   潘堤亞          我當真深切地在愛;

  可是曉星已經發白,阿西亞在遼遠的
     印度溪穀裡——她流放的地方——等候著:
     那地方也曾經象這裡的山峽一樣,
      又是陰峻,又是淒涼,又是凜寒,
 現在卻已經長滿了奇花和異草,
      她周圍的景象完全變了個模樣,
     空氣中,樹林裡,溪流邊,都散佈著
     美妙的氣息和聲音,但是你如果
     不和她在一起,這些全會消滅。再會吧!

(第二幕)

第一場

      早晨。印度高加索的山峽。景色幽致。阿西
        亞單獨一人在那裡。

  阿西亞 你從滿天的勁風裡降臨到下界:

  正象一個精靈;又像是一種感觸,
     使明淨的眼睛充滿了不常有的淚水,
      害得早該平靜的寂寞的胸懷
     加上了心跳;你在狂風暴雨的搖籃中
      飄忽地下降。啊,春天,你當真蘇醒了!
      啊,風的孩子!你如同一場舊夢,
      突然重現——它當初是那般地甜蜜,
      因此現在帶上了些優鬱的滋味;
      像是一個天才,又像是從泥土裡
      長出來的一種歡欣,用金色的雲彩
      裝飾著我們這個生命的荒漠。
      季候到了,日期到了,時後也到了;
      日出時你該來到,我親愛的妹妹。
      我等得你好久,想得你好苦,來吧l
   啊,時光不插翅,簡直慢得象屍蛆!
   青紫的山嶺那邊,橘黃色的早晨
   逐漸地開朗,有一顆蒼白的星
   依舊在閃爍不停;當清風吹散了薄霧,
   它便從分開的隙縫裡把身影反映在
   幽暗的湖面。它在淡下去了。但等
   湖水退落,淨空中交織的彩雲
   收起了金絲銀縷,它又會顯現。
   現在完全不見了!玫瑰色的曙光
   在那邊白雪如雲的峰頂上閃耀,
   我是不是聽見她海綠色的羽翼
   在繹紅的晨成中揮動的聲響,
   演奏出埃俄羅斯島的美妙的音樂?
      (潘堤亞上。)
  我感到;我看見,你兩隻灼熱的眼睛
 透過那消失在淚水中的笑容,
 像是銀色的朝霧裡掩映著的星星。
   啊,我最美麗的好妹妹,你身上
     帶著有那個人的靈魂的影子,
     我沒有了它簡直沒有法子生存。
     你來得多麼遲!一輪紅日早已
 爬出了海面;我的心也想痛了,但等你
 嬌慵的羽翼掠過一塵不染的天空。

  潘堤亞 求你原諒,大姐姐!我得了一個好夢,

  我的羽翼就象夏天的午風,被花香
    熏透,軟弱無力。我往常總寧靜地睡眠,
    醒來神清氣爽,但是自從神聖的「提坦」
    受著苦刑,又想到你夫妻不得團圓,
    我為了關切和憐憫,心裡也跟你一樣,
    時時刻刻充滿了愛,又長滿了恨;
    我從前在大海底下灰藍色的洞窟裡,
    躲藏在青苔紫萍的深閨中安臥,
    我們嬌小的伊翁涅又白又嫩的臂彎
     始終枕好了我烏黑潮潤的髮絲,
     我閡上了眼,把面頰緊緊地偎貼著
     她生氣勃勃的胸脯前那個深奧所在:
     可是現在完全不同了,我變作一陣風,
     卻沒法傳送給你無字的心曲;我溶化進
     千恩萬愛裡面,雖然有甜蜜的感覺,
   睡眠卻從此不得安定;醒著的時候
     更充滿了煩惱和痛苦。

  阿西亞  你把眼睛抬起來,
        讓我替你圓夢。
   潘堤亞  我已經告訴過你。

  我和我們的小妹妹一同睡在他跟前。
     山邊的煙霧,在月光裡面,聽到了
     我們交頸安眠在寒冷的冰塊底下
      所發出來的聲音,都凝結成霜花。
      我當時便做了兩個夢。一個我記不起了。
      可是在另一個夢裡,普羅密修斯
   攤開了傷痕斑駁、皮色蒼白的四肢,
   再看他那立志不屈、堅心不移的軀體
   正欲放出奇異的光輝,竟使黑夜的
   蔚藍色的天空,明亮得如同白晝;
   他說話的聲音又好象音樂一樣,
   叫有情人聽了,快活得心醉神迷。
   他說:「你的姐姐足跡到處,遍地佈滿了
   親愛的氣氛——誰也比不上她的美麗,
   你是她的影子——抬起頭來對我看看。」
   我抬起頭來,只見那永生不朽的形體,
   全身浸在愛裡面;從他溫柔、飄逸的
   四肢上,從他興奮得閉合不攏的嘴唇
   以及他犀利、昏迷的眼睛裡,湧現出
   象蒸氣一樣的火;他那融化一切的
   力量把我裹緊在它的懷抱中間,
   如同清晨的太陽用它溫暖的氣息
   裹緊了流浪的朝霧來吸取鮮露。
   我眼睛看不見了,耳朵聽不出了,
   身體也動不得了,只是感覺到
   他的一切流進我的血,和我的血混合,
   我變了他的生命,他變了我的生命,
   我就那樣融化掉了,等到這情形過去,
   深霄裡我渾身上下又凝凍起來,
   抖抖瑟瑟的,好象太陽沉落以後
   一滴滴積聚在松樹枝上的水蒸氣;
   直至思想的光焰逐漸顯現,我方才
    能夠聽到他的話聲,嫋嫋的餘音
    正像是繞梁的妙樂;許多聲音裡面,
    我辨別得出的只是你的名宇;雖然
     在萬籟俱寂的夜晚,我依然在傾聽。
    伊翁涅卻在這時候醒來,對我說:
    「你可猜得出今晚我有些什麼煩惱?
     我以前自己盼望些什麼,自己總知道;
     也從不喜歡胡思亂想。可是現在
     我簡直說不出我要求些什麼;
     我真不知道;我在想一種甜蜜的東西,
     就想不到也覺得甜蜜;害人的姐姐聽,
     這一定是你在搗鬼;你一定發現了
     什麼古老的妖法,在我瞌睡中
     把我的魂靈偷了去,和你自己的
     魂靈混合在一起:因為正當我們
     現在親吻的時候,從你微啟的嘴唇裡,
     我感到了支持我的甜蜜的氣息;
     我們擁抱著的手臂中間又跳躍著
     我失去了便會昏厥的生命的血液。」
     我沒有回答,因為曉星已經暗淡,
     我急忙飛來你身旁。

  阿西亞  你說了許多話
        可是象空氣一樣無從捉摸;啊,讓我看
        你的眼睛,裡面也許有他靈魂的消息:
   潘堤亞  我硬把我的眼睛抬起來,它們

       有著千千萬萬的話要向你傾訴;
 可是一對眼睛裡面,除了你自己的
   美麗的形象,還能有什麼別的東西?
   你的眼睛又深又藍象無邊的天空,
   在你細長的睫毛下縮成了兩個圈圈;
   暗沉沉不可測量,一個圓球包含著
   一個圓球,一條光線交織著一條光線。

  潘堤亞 你為什麼好象見到了鬼怪一般?
   阿西亞 這裡面變了個樣:在你眼球的最中心,

  我看見一個影子,一個身形;正是他,
 滿臉堆著微笑,像是雲翳圍繞的
  月亮,向四面散發著耀目的光彩。
  普羅密修斯,當真是你!啊,不要就走!
  你的那些微笑是不是在告訴我:
  它們的光芒會在這荒涼的世界上,
     建築起輝煌的樓臺,我們可以到
  裡面去相會?那個夢已經給圓出來了。
  我們倆中間的一個身形又是什麼?
  它頭髮蓬亂,和風掠過也會變成粗糙。
  它的眼光又敏捷又撒野,它的軀體
      又只是一股輕煙,但看那日到中午
     也曬不幹的金色露珠,它們的光亮
 透過了它青灰的長袍。

  夢                 快跟!快跟!
   潘堤亞 這是我另外一個夢。
   阿西亞 它不見了。
   潘堤亞 它現在走到了我心裡。我似乎覺得

  我們一面坐在這裡,一面有成千成萬
     含苞欲放的花蕾,在那棵受到了
     雷殛的扁桃樹上煥發怒放,忽然
     從斯庫堤亞一抹灰白色的蠻荒裡,
     吹來一陣狂風,用寒霜在地面上
     畫了許多條線紋:滿樹的花朵
     都飄落下地;可是一張張的葉子
     全給打上了印記,如同風信子的
     鐘形的藍花寫明瞭阿波羅的悲傷:
     啊,快跟,快跟!

  阿西亞           你說的話,一句一句地

  使我自己忘懷了的幻夢又活躍著
     各種的形相。我們倆似乎一同在
     那些草坪上徜徉,只見淡灰色的
     新生的早晨,密層層羊群般的白雲,
     一大隊一大隊由腳步緩慢的清風
     懶洋洋地放牧著跨過萬山千嶺;
     潔白的露水默不作聲地懸掛在
     剛才透出土面的新鮮的青草上;
     還有許多別的事,我卻想不起了:
  可是清晨的雲彩一片一片地
   飛過紫色的山坡,又逐漸消逝,
   上面清清楚楚寫著;快跟,啊,快跟!
   在仙露簌簌地散落的每一張葉子、
   每一根草上,也好象用火燼打上了
   同樣的烙印;松林裡又起了一陣風,
   它搖撼著繚繞在枝椏中間的音樂,
   只聽得一種低沉、甜蜜、輕微的聲音,
   如同孤魂惜別:快跟,快跟,跟我來!
   我當時就說:「潘堤亞,你對我看看。」
   可是在這一對惹人憐愛的眼睛裡,
   一我依然看見:快跟,快跟!

  回聲                   快跟,快跟!
   潘堤亞 崢嶸的岩石,在這春光明媚的早晨,
        似乎有了靈性,在學著我們說話。
   阿西亞  許有什麼別的東西在這峻岩附近。

  這一陣聲音多麼清脆!啊,你聽!
     回聲(不露身形)
 我們是回聲:聽!
   我們不能停滯:
   正象露珠閃映。
   一忽就會消逝——
   啊,海神的孩兒!

  阿西亞  聽:精靈說話了。它們空氣結成的
        舌尖卻發出了清澈的回音。
   潘堤亞 我聽見。

     回聲
       啊,快跟,快跟:
       跟著我們的聲音,
       走進濃密的樹林,
       去到空穴的中心;
    (聲音更遠了。)
        啊,快跟,快跟!
        去到空穴的中心,
       追隨著我們歌聲的飄蕩,
       飛到狂蜂兒飛不到的地方,
       在那裡正午時分也黑暗沉沉,
       嬌弱的夜花吐著芳馨
       在安眠,又見一個個洞穴裡,
       流泉輝映,起著無數的漣漪,
       我們的音樂,又甜蜜、又瘋狂,
       模仿著你輕移纖步的聲響,
       啊,海神的孩兒!

  阿西亞    我們要不要去追隨這個聲音?
        它越來越遠,越來越微弱了。
   潘堤亞  聽!它那悅耳的清音重又飄近。
               回聲
         那深秘的幽處,
         寂靜正在睡覺;
         只有你的腳步,
         才能把它驚擾;
         啊,海神的孩兒:
   阿西亞  那聲音在遠逝的風中消除了。

     回聲
        啊,快跟,快跟!
   穿過空穴的中心,
  追隨著我們飄蕩的歌聲,
  去到那朝露未幹的樹蔭,
  去到湖畔,泉旁,或林中,
  再跨越重重疊疊的山峰;
  去到深坑、幽谷、或岩穴——
  傷心的大地在那裡安息。
  她當天眼見你倆分離,
  卻喜現在快要團聚。
    啊.海神的孩兒!

  阿西亞 來吧,親愛的潘堤亞,我們手挽手兒,
        一同去跟隨,別等那些聲音渙散。

             第二場
       森林。隨處是岩石和洞窟。阿西亞和潘堤亞
        走進森林中去。兩個小「羊神」坐在岩石上
        側耳傾聽。

     精靈半隊合唱一
   這一對可喜人兒走過的小路,
 左右全是些藍柏和青松,
   一大片濃蔭密佈的樹叢,
  隔開了浩蕩遼闊的蒼空,
 不論太陽、月亮、鳳成雨,
   都透不進這枝葉交織的暗室,
  只有地面上爬過的輕風,
 送來了一片一片的薄霧,
 穿過斑白、勁挺的老樹,
   它們在碧綠的桂樹葉裡,
  看到了新開的淡黃花叢,
 每一滴露水便送上一顆珍珠;
 可憐有一朵脆弱秀麗的
 草花,卻靜悄悄地萎謝和死亡,
 更也許萬千星斗中有一顆星
   爬上了黑夜的天頂在彷徨,
   趕著足不停步的迅疾的時光
   還沒有把它遠遠地帶走,
   它在林葉裡找到了個缺口,
   激下它點點金色的光明,
   象雨絲一般水不會相混:
   周圍完全是神聖的黑暗,
   腳下長滿了苔蘚的土壤。
       半隊合唱二
   那邊有許多縱情的夜鶯,
 大白天依然不肯安靜。
   有一隻受不住幽怨或是歡欣,
  在無風無息的常青藤上,。
 被深情熱愛攝去了靈魂,
   死在珠喉宛轉的情侶的懷裡,
   另一隻在花枝中間搖曳,
  等待著那最後一聲歌唱
 懨懨地結束,它立刻接上去,
 為細弱的旋律插上了羽翼,
   越提越高,直到歌聲裡
 波動著另一種感情,整個森林
   寂然無聲;只聽得暗淡的
   空中有許多羽翼在拍擊,
 又飄來一陣陣美妙的歌音,
   象湖心的蕭聲,所有的聽眾
   快樂得簡直心頭作痛。
       半隊合唱一
   那邊有一陣陣口聲,鼓弄著
 迷人的巧舌,遵照冥王的
 威嚴的法令,借著銷魂的
 快樂,或是甜蜜的惶恐,把一切
   精靈都引誘上幽秘的小道,
 好象山雪解凍,一條內河船
   被奔騰的急流沖進海去:
  最先有一種輕微的聲音
  走近密談或假寐著的人們,
 喚醒了心頭溫柔的情感,——
   勾引著他們;凡是看見的
   都說泥沼裡煙霧騰騰,
   在他們背後作起一陣清風,
       送他們上路,他們還道是
        自己敏捷的羽翼和足趾
      完全聽從著內心的願望:
      他們便一路向前面飄蕩,
      直到那可愛的聲浪變得
      加倍地響亮、加倍地強烈,
       力竭聲嘶地在前面奔馳:
       無數的聲音聚集在一起,
      帶他們飛向指定的山嶺,
      如同颶風席捲著烏雲。

  羊一  你想不想得出,那些在森林中演奏

  如此美妙的音樂的精靈們住在哪裡?
      我們到過一處處最幽僻的洞窟,
      和最隱蔽的樹叢,尋遍了所有的草莽
      可是雖然常聽得,卻始終遇不見:
      他們究竟在何處藏身?

  羊二  這倒很難講。

   那些熟悉精靈們的行動舉止的
      都說:明淨的湖沼底下長滿著
      淡白的水花,受不住太陽的誘惑,
      冒出水面,變成了泡沫,那就是
     這些精靈們安居的深閨和幽閣,
     在交織的樹葉間透出來的天光之下.
     翠綠和金黃的氛圍裡面蕩漾。
   但等泡沫爆裂他們便騎上了
   他們在這些晶瑩皎潔的圓屋頂下
   呼吸的一股稀薄又熱烈的空氣,
   黑夜中象彗星一般直沖雲霄,
   加快了速率在天頂疾駛來往,
   最後低下頭來,象一團團燃燒的火,——
   重又竄進水底下的淤泥中間。

  羊一  如果有些是這樣的情形,又有些——

  會不會另是一番光景——生活在
   粉紅的花瓣裡,和青草花的花心裡。
   或是緊緊地偎在紫羅蘭的懷抱裡。
   或是在垂死的花朵最後的香氣裡,
   或是在滾圓的露珠反映的陽光裡,

  羊二   啊,我們還可以想像出許多地方。

  可是,我們講個不停,正午快要來臨,
   老羊爺眼看他的羊群沒回家,
   准會生氣,不肯再唱那些聰明可愛的
   歌曲,關於宿命和僥倖;關於上帝,
   和遠古時代的混沌;關於愛。
   以及鎖囚著的提坦的悲慘厄運;
   還有他將怎樣被解放.怎樣使
   全地球團結成一個兄弟聯盟;
   那些愉快的調子慣常來安慰
   我們寂寞的黃昏,慣常把一隻只
   不羨不妒的夜鶯迷醉得默不作聲。
         第三場
  萬山叢中一座高岩的峰頂。阿西亞和潘堤亞在一起。

  潘提亞    那個聲音把我們帶到了此地——

  這是冥王的領域,巍峨的大門
     正像是噴煙吐火的火山的裂口,
     裡面不斷地飄出一陣陣仙氣,
     那班流浪的人們,在寂寞的青春中,
      把這種沉迷心竅的生命之酒,
     稱作真理、品德、愛情、天才或歡樂,
     他們一口口喝下去,喝得酷現大醉;
     又提高了嗓子,喊出象酒神一樣的
     歡呼狂叫,全世界都受到了薰陶。

  阿西亞    這真不愧是那位偉大權威的宮殿!

       大地呀,你是多麼的光榮!如果你
     竟然是那位更可愛的仙神的幻影,
     又和你的真身一般,雖然遭受到
     魔難,身體軟弱可是依然美麗,
     我自會跪倒在你們面前頂禮膜拜。
     真靈驗:我現在已經心生敬念。
   快瞧,妹妹,趁仙氣沒把你頭腦熏醉,
   下邊展開著一大片平原船的濃霧,
   如同廣闊的湖面,鋪滿了清晨的天空,
   青碧的波浪閃出銀色的光亮。
   隱蔽住一個印度的山谷。且看它,
   在連續的風勢下打滾,上下環繞,
   使我們腳下的山峰變成了一座孤島:
   我們周圍有的是濃密的樹林,
   光線暗淡的草坪,流泉映耀的洞窟,
   和千奇百怪到處閒蕩著的雲彩,
   還有高高地在摩天的山嶺上面,
   晨曦突然跳出冰岩,散發萬道金光,
   好象把進濺在大西洋一座小島上的
   那些光明燦爛的浪花帶上了天,
   在風中遍灑著燈火一般的水點。
   山腰裡就這樣築起了許多道牆,
   忽然在那些因解凍而豁裂的深谷中,
   傳來一聲瀑布的吼叫,聽得風也慌張,
   這聲響又大又長,大家聽到了
   如同對著一片肅靜,毛髮沭然。
   聽!那終年的積雪,被太陽驚醒過來,
   橫衝直撞地向下邊奔跑的聲音:
   天上簸篩了三次大雪,一點一點地
   聚合成這樣又高又厚的東西,好比
   成千成萬翻天覆地的思想積壓在心頭,
   有一天偉大的真理出現,全世界
     同聲響應,四面八方都震動起來,
     和現在這許多山嶽完全一樣。

  潘堤亞 你瞧那洶湧的霧海怎樣地泛起了

  深紅的泡沫,直送到我們的腳邊!
     正象大海受到月光的吸引,升起來,
     圍住了泥濘的小島上覆舟的難民。

  阿西亞 碎片的雲彩疏疏落落地各處分散;

  帶它們來的風又把我頭髮吹亂;
     風推雲湧簡直弄得我眼花頭昏。
     你有沒有看見雲霧裡一個個身形?

  潘堤亞 她們都在點頭微笑:一綹綹金黃的

  髮絲中間燃燒著碧油油的火焰!
     來了一個又一個:聽!她們開口了:
       眾精靈唱
       走向幽深,走向幽深,
         下去,下去!
       穿過睡眠的陰影,
       穿過生和死的
       迷迷糊糊的爭執。
       穿過幕幛和柵欄,
       不管它們是真是假,
       一步步走向那遼遠的寶殿,
            下去,下去:
       那聲音正在打轉,
         下去,下去;
       象小鹿吸引獵犬,
   象閃電吸引烏雲,
   象燈蛾吸引燈芯;
   死吸引失望;愛吸引煩悶,
   時光卻兩樣都吸引;
   磁石吸引鋼鐵,今天吸引明天:
          下去,下去!
   穿過昏暗空洞的深淵,
          下去,下去!
   那裡的空氣不明亮,
   太陽和月亮不發光,
   峻岩深穴並沒沾染
   一點兒上天的光輝,
   地下的黑暗也不存在,
   那裡只住著一位全能的神仙,
          下去,下去!
   在那最深最深的地方,
          下去,下去!
   有道仙旨專為你珍藏,
   象閃電蒙著臉在安睡,;
   又象將熄未熄的火堆,
   深情難忘的最後一面;
 又象豐富的礦藏中間,
 一顆鑽石在黑暗裡放射光焰。
          下去,下去!
 我們纏住了你,帶領你,
          下去,下去:
   連同你身邊那位佳侶.
        別害怕自己不剛強,
        柔順裡自有一種力量,
        使那永生不死的神靈,
        不得不打開生命之門,
        放出那綣伏在皇座下的孽障——
              別看輕這份力量。

        第四場
      冥王的洞府。阿西亞和潘堤亞在一起。

  潘堤亞  幕幃後,烏木皇座上坐的是何等形相?
   阿西亞  幕幃揭開了。
   潘提亞  我看見一大團黑暗,
        塞滿了權威的座位,向四面放射出
        幽暗的光芒,如同正午時的太陽。
        它無形亦無狀,不見四肢,也不見
        身體的輪廓,可是我們感覺到
        它確實是一位活生生的神靈。
   冥王   你想知道什麼事情,都可以問我。
   阿西亞  你能講些什麼?
   冥王   白天一切你敢問的事情。
   阿西亞  世界是誰創造的?
   冥王               上帝。
   阿西亞  世界上的一切
        又是誰創造的?思慮、情欲、理性、
        志願、幻想?
   冥王            上帝:萬能的上帝。
   阿西亞  感覺是誰創造的?當難得相逢的春風

  翩然來臨,或是想起了年輕時期
    情人的聲音,那早已沉寂了的聲音,
    使朦朧的眼睛湧起了滾滾的淚水,
    一霎時,害得新鮮的花朵失去了光彩,
    熙熙攘攘的世界變得十分淒涼:
    這種感覺是誰創造的?

  冥王              慈悲的上帝。
   阿西亞 誰創造恐怖、瘋狂、罪惡、懊悔——

  它們為一切事物加上了鎖鏈,
    使人類每一個念頭增添了分量,
    背著這種重負接近死亡的陷阱:
    斷絕了的希望,和變作了怨恨的愛情;
   比鮮血更難下嚥的自怨自艾的心思,
    那種儘管你一天天哀啼和悲號,
    可是大家聽了都不理不睬的痛苦,
    還有地獄,和對於地獄的駭懼?

  冥王
   他統治著。
   阿西亞 得你把名字說出來。
        受苦受難的世界只想知道他的名字:
        千萬人的咒駡會打得他永劫不復。
   冥王   他統治著。
   阿西亞 我感到,我也知道。他是誰?
   冥正  他統治著。
   阿西亞 誰統治著?我知道,最初是天和地,

   後來是光和愛;接著來了薩登,
     「時間」是他的影子,嫉妒地伏在他座旁。
     地上的生靈便隨他任意播弄,
     如同那些悠然自得的花朵和樹葉,
     以及蠕蟲般的植物,在日光或風勢下
     搖擺,不久便被曬得枯萎,吹得凋謝。
     可是他又剝奪掉他們天生的權利,
     不給他們知識、權力、支配自然的本領;
     不給他們思想,免得他們象光明一般
     來衝破這昏暗的宇宙;也不給他們
     自治能力、偉大的愛,他們渴求著
     這些東西,死活不得。普羅密修斯
     於是把智慧——也就是力量——給了朱比特,
     只是附帶著一個條件:「讓人類自由」,
    他又替他戴上了九天至尊的冠冕。
     統治者常會忘掉忠信、仁愛、和法律,
    有了萬能的力量,會忘掉切身的朋友;
    嶽夫現在統治了;落在人類身上的,
    首先是饑荒,接著是勞苦和疾病,
    爭執和創傷,還有破天荒可怕的死亡;
    他顛倒著季候的次序,輪流地降下了
   狂雪和猛火,把那些無遮天蓋的
   蒼白的人類驅逐進山洞和岩窟:
   他又把強烈的欲望、瘋狂的煩惱、
   虛偽的道德,送進他們空虛的心靈,
   引起了相互的殘殺和激烈的戰爭,
   他們安身活命的巢穴完全被搗毀。
   普羅密修斯看到了,便把瞌睡在
   忘憂草、驅邪草、不凋花中間的
   大隊希望喚醒,又吩咐這些仙草仙花
   用它們五彩的羽翼將死亡來隱匿;
   他派遣愛情去把分離了的葡萄藤
   系在一起——裡面是生命之酒,人的心靈,
   他又把火來馴服,這種火象猛獸一樣,
   可怕,又可愛,在人類的愁眉下戲耍,
   他又隨著心意去玩弄鋼鐵和金銀——
   這些是強權的奴隸,也是威力的標記——
   還有寶石和毒藥,以及一切埋藏在
   深山和大海底下的奇珍和異寶。
   他給了人類語言,語言創造了思想,
   宇宙間因此有了尺度和準繩;
   還有科學,驚動了天和地,駭得它們
   渾身戰慄,可是並沒有絲毫的損失,
   還有音樂,它使靜心細聽的靈魂
   超升飛騰,擺脫了人間的煩惱,
   如同神仙一般在悠揚的聲浪中漫步。
   人類的手開始模仿自然,到後來
   竟然巧奪天工,他們造出來的肢體
   比它們本身的形狀更加美麗,
   終於叫大理石變得有了靈性,
   一般懷孕的婦人,對他們注視著,
   吸取了愛,反映在她們的女兒身上,
   害得男子們見了失魄又喪魂。
   他說明藥草和泉水的隱藏的力量,
   病人喝了能安眠,死會變得象瞌睡。
   他又告訴我們滿天星辰複雜的
   行動軌道:太陽怎樣遷移他的窩巢;
   晶瑩的月亮用什麼秘訣來化身變形,
   月初月尾的海面不見她滾圓的眼睛。
   他又教導我們,怎樣在海上駕禦
   那些用長風當作翅膀的車輛,
   好象指揮你自己的手和腳一般:
   西方因此結識了東方。一座座城市
   都建築起來,在它們雪白的圓柱間
   有和風來往,又望得見蔚藍的淨空、
   碧綠的海面、和遠處隱約的山嶺。
   普羅密修斯就這般地提高了人類,
   自己卻被懸掛在危崖上,受盡了
   難以避兔的痛創:可是誰把罪惡——
   那種無藥可救的疫病——灑落到下界,
   大家竟把它當上帝看待,崇拜它的
    光輝;連那位降災者本身也受到了
     它的驅使,破壞了他自己的意旨,
     從此被人間咒駡,被萬物唾棄,
     孤單單地沒有朋友也沒有伴侶?
     這不見得是嶽夫吧:要知他眉頭一皺,
     雖然會震動天延,可是那位鐵鐐鎖住的冤家
     詛咒他的時候,他竟象奴隸一般顫抖。
     請問誰是他的主宰?他是否也是奴隸?

  冥王  一切供罪惡驅使的精靈都是奴隸:
        你該知道朱比特是不是這種精靈。
   阿西亞 你稱誰做上帝?
   冥王   我說的和你說的一樣,
        岳夫原是生靈萬物中無上的至尊。
   阿西亞 誰是奴隸的主宰?
   冥王  但願無底的深淵

  能傾吐它的秘密……可惜深奧的真理
     完全沒有形狀,也完全沒有聲音;
     那麼,何必要你來凝視那旋轉的世界?
     又何必要你來談起命運、時光、機緣、
     僥倖、和變化?要知道,除了永久的愛,
     萬物一切都受著這些東西的支配。

  阿西亞 我問了你那些話,你一句句回答了我,

   我自能會心;每件事實的本身裡面,
     都包含著一種神意或一種預言。
     我還要問一句;請你象我自己的
     靈魂一般地回答我——如果它知道
   我問的是什麼。普羅密修斯一定會
      象太陽一樣回到這歡欣的世界。
      請問這一個命定的時辰何時來臨?

  冥王     瞧!
    阿西亞 我只見一下子山崩又地裂,紫色的

  夜空中,許多長著彩虹羽翼的飛馬,
      拖了一輛輛神車,踩著輕風向前奔:
      每一輛車上有一個神色倉皇的禦者
      在催促它們趕路。有幾個回頭張望,
      似乎有大群惡鬼在後面追逐,可是,
      除了閃霎的星星,我不見有什麼身形;
      有幾個眼睛發著紅光,身子往前彎,
      一口口喝著當面沖過來的勁風,
      似乎他們心愛的東西在前面逃遁,
      在這一刹那間,一伸手就可以抓到。
      他們爍亮的髮絲如同彗星的尾巴,
      一路放著毫光:大家爭先恐後地
      向前直闖。

  冥王     這些便是永生的「時辰」,
        你日夜盼望的「時辰」。有一個在等著你。
   阿西亞 我只見一個面目猙獰的精靈,
        在峻峭的峰巒間勒住了他的馬韁。
        啊,可怕的禦者,你和你弟兄完全兩樣,
        你是誰?你要把我送到哪裡去?請講。
   精靈   我是某一個命運的陰影,這個命運
        比我的容貌更駭人:不等那邊的星球
        降落,和我一同上升的黑暗便會用
        無盡的夜色蒙住天上的無君的皇位。
   阿西亞 你是什麼意思?
   潘堤亞 瞧那恐怖的陰影,

      離開了他的寶座,直沖雲霄。正像是
    驚心動魄的烏煙,從地震所毀壞的
    城市裡飛出來,籠罩住整個海面。
    瞧呀!它登上了車子,嚇得那些馬匹
    拔腳飛奔:再看它在星辰中間驅馳,
    塗黑了夜晚的天色!

  阿西亞             居然讓我求應了!
   潘提亞 快看,宮門附近,停著另外一輛車子;

  一個象牙的貝殼盛滿了赤色的火焰,
    火焰在那精雕細接的邊緣上
    忽隱忽現;那位年輕的駕車的精靈,
    鴿子一般的眼睛裡充滿著希望;
    他溫柔的笑容吸住了我們的靈魂,
    正象燈光誘引著暗空中的飛蟲。
      精靈
      我用閃電來喂哺馬匹,
       用旋風給它們當作飲料,
      紅色的早晨發亮的時刻,
       它們便在曙光裡面洗澡;
       我相信它們都能使勁飛跑,
      跟我上天吧,海神的女兒。
       它們會踩得黑夜發光;
        它們能奔跑在颱風前頭,
       不等雲霧在山頂消散,
       我們要環遊月亮和地球,
       到了中午我們方才停留』
       跟我上天吧,海神的女兒。

          第五場

       車子停留在一座雪山上面的雲端裡。阿西亞、
    潘堤亞和「時辰的精靈」在一起。

     精靈
       來到黑夜和白天的邊緣,
        我的馬匹全想休息;
       大地卻輕聲地向我規勸:
        它們該跑得比閃電更敏捷;
        該象霹靂火箭一般地性急!

  阿西亞    你的聲音使它們厭煩,我的聲音
        能叫它們跑得更快。
   精靈   咳!不可能。
   潘提亞  啊,精靈!我且問你,這佈滿雲端的
        光明是哪裡來的?太陽還沒上升呢。
   精靈   太陽不到正午不會上升,有一個
        神奇的力量把阿波羅羈留在天頂,
        空中的光明是你姐姐身上發出來的,
        好象一池清水被玫瑰的影子染紅。
   潘堤亞  是的,我感到……
   阿西亞           妹妹,你怎麼臉色這樣白?
   潘堤亞  啊,你完全變了!我簡直不敢對你望,

  我感覺得到可是著不見你。我受不住
    你美麗的光采。大概有什麼神靈
    在好心作法,使你顯示出你的本相。
    海裡的仙女都說那一天波平如鏡,
    海洋豁然分開,你站在筋絡分明的
    貝殼裡上升,又乘著這一片貝殼,
    在那光滑的水晶的海面上飄浮,
    飄浮過愛琴海中的大小島嶼,
    飄浮過那個用了你的名字留傳的
    大陸的邊岸;愛,從你身上迸發出來,
    如同太陽一般散佈著溫暖的氣氛,
    把光明照通了天上和人間,照遍了
    深秘的海洋和不見天日的洞窟,
    以及在洞窟中生存的飛禽走獸;
    到後來,悲傷竟然把你的靈魂
    完全蒙住,如同月蝕夜一片漆黑:
    不止我一個人——你心愛的妹妹和伴侶——
    要知道全世界都在盼望著你的憐愛。
     你有沒有聽見,空氣中傳來了
    一切會開口的動物的求愛的聲音?
   你沒有感覺到,那些無知無識的
     風兒也一心一意對你鍾情?聽I

  阿西亞 除了他,再沒有比你更好聽的聲音,

  你的聲音原是他的聲音的回聲:
     一切的愛都是甜蜜的,不管是人愛你
     或是你愛人。它象光明一般地普遍,
     它那親切的聲音從不叫人厭倦。
     如同漠漠的穹蒼,扶持萬物的空氣,
      它使爬蟲和上帝變得一律平等:
     那些能感動人家去愛的都有幸福,
     象我現在一樣;可是那些最懂愛的,
     受盡了折磨和苦難,卻更來得快樂,
     我不久便能如此。

  潘堤亞    聽!精靈們在講話了。

     空中的歌聲
       生命的生命!你的嘴唇訴著愛,
        你的呼吸象火一般往外冒;
       你的笑容還來不及消退,
        寒冷的空氣已經在燃燒;
       你又把笑容隱藏在嬌顏裡,
       誰看你一看,就會魄散魂飛。
       光明的孩兒!你的四肢在發放
        火光,衣衫遮不住你的身體;
        好象晨嘴一絲絲的光芒,
        不待雲散就送來了消息,
 無論你照到什麼.他方;
 什麼地方就有仙氣矚揚。
 美人有的是,可是沒人見過你,
  只聽見你的聲音又輕又軟——
 你該是最美的美人——你用這種
  清脆的妙樂把自己裹纏;
 大家都象我一樣失望:
 感到你在身旁,不知你在何方。
 人間的明燈!無論你走到哪裡,
  黑暗就穿上了光明的衣裳,
 誰要是取得了你的歡喜,
  立刻會飄飄然在風中徜徉,
 直到他精疲力竭,象我一般,
 頭昏眼花,可是意願心甘。
      阿西亞
 我的靈魂是一條著了魔的小舟,
 它象一隻瞌睡的天鵝,飄浮
   在你的歌聲的銀色波浪中間;
 你就象天使一般模樣,
 坐在一個掌舵人的身旁,
   四面八方吹來的風,聲調悠揚。
 它好象永遠在飄浮,飄浮,
 沿著遷回曲折的河流,
 經過了山嶽、樹林和深淵,
 經過了草莽中的地上樂園!
   最後,我竟象一個如夢如醉的癡漢,
   橫衝直撞地乘著長風,破著巨浪
   來到了洶湧澎湃的大海中央。
 你的精靈於是張開了羽翮,
 飛進音樂最清高的區域,
   乘著風勢在天廷逍遙翱翔;
 我們就這樣一路往前走,
 沒有指標,也沒有路由,
   任憑美妙的音樂帶著我們流浪;
 最後來到了一座仙島,
 上面長滿了奇花和異草,
 多虧你這位船郎,把我的欲望
 駛進這一個人跡不到的地方:
   在這個地方,愛是我們呼吸的空氣;
   風裡有的是情,波浪裡有的是意,
   天上人間的愛都混合在一起。

 我們經過了「老年」的冰窟,
 「中年」的陰暗狂暴的水域,
 「青年」的平靜的洋面(底下有危險)
 我們又經過了晶瑩的內海,
 黑影幢幢的「嬰兒時代」,
   從死亡回到誕生,走進更神聖的一天;
 這裡原是人間的天堂,
   樓臺的頂上百花齊放,
   一條條溪泉婉蜒地流遍
   那些靜靜的碧綠的草原,
   這裡的人周身發出燦爛奪目的金光,
   走在海上,輕歌婉唱;和你有些相象,
   我不敢對他們看,看了就心選神蕩;            

(第三幕)


       第一場
     天廷。朱比特坐在皇座上,忒堤斯和眾神
      仙聚集在他周圍。

  朱比特 諸位天神天將,我們一齊來慶祝吧,

      你們侍候著我,同享榮華和權勢,
     我從此是權高無上,位極至尊!
     萬物一切都已經向我屈服;只剩下
     人類的心靈,象沒有熄滅的火焰,
     黑騰騰怨氣沖天,又是疑慮重重,
     叫苦連連,祈禱起來滿懷的不樂意,
     一陣陣叛亂的叫囂,可能使我們的
     邃古的帝國發生動搖,雖然我們
     掌握著悠久的信仰,和地獄的恐怖;
    雖然我的毒咒灑滿了動盪的空間,
     象一片片白雲堆積上草木不生的
     峰尖;雖然他們在我咆哮的黑夜裡,
     一步一步爬上了人生的危崖,
     生活纏繞著他們,象冰霜纏繞著
 赤裸裸的腳,可是他們趾高氣揚地
 挺立在痛苦中間,既不屈又不撓,
 哪裡想到隔不了多久便要摔倒:
 再說我眼前就生下了一個神奇的怪物,
 世界上的人聽到我這個鉤魂攝魄的
 孩兒,誰不害怕!但等那時辰來到,
 這一位來去無形的可怕的精靈,
   便會從冥王的空虛的皇座上升,
   他千古不壞的神臂有著驚人的威力,
   又會降落到人間去踩滅爆發的火花。
   掌酒的仙童!快把天堂的芳醇,
   接二連三地去斟滿金樽和玉器。
   且聽那千嬌百媚的萬花叢中,
   飛揚起和諧的歌聲,普天同慶,
   好象星星底下的露珠一樣鮮明:
   喝吧!諸位長生不老的仙君,喝吧!
   快讓玉液瓊漿在你們的血管裡
   愉快奔騰,讓你們的歡樂的叫囂
   變成極樂世界傳來的妙樂仙音。
               還有你,
   快到我邊上來,你全身籠罩在欲望的
     光炎裡面,使你和我合成為一體,
     忒堤斯,你這永久的光明的象徵:
     當你沒命地喊出:「無法忍受的威力!
     天哪!饒饒我!我禁不起你熾烈的火焰,
     一直燒到我心裡,我全身的骨肉,
     正象在蠻荒中喝了蛇蠍下過毒的
   露水的人一樣,完全化為膿血,
     我也會消失得無形無蹤。」我們兩個
     強大的精靈就在這時候結合起來,
     生出了一個比我們更強大的第三者,
     他脫離了軀殼在我們中間來往,
     我們看不見他,可是感到他的存在,
     他在等待著顯現本相的時辰,
     (你可聽見狂風裡雷鳴一般的輪聲?)
     他自會離開冥王的寶座,上升天延。
     勝利來了!勝利來了!啊,世界,你可覺得
     他的車乘象地震一樣,隆隆地響遍了
     奧林匹斯山?
   (「時辰」的車子到了。兵王下了車,朝著朱比
     特的皇座走來。)
            可怕的形象,你是誰?你講:

  冥王  我是「永久」。不必問那個更恐怖的名字。

  快下來,跟隨我去到那陰曹地府。
     我是你的孩子,正象你是薩登的孩子;
  我比你更強;我們從此要一同居住在
   幽冥中間。別把你的霹靂舉起來:
      你下臺以後。天上決不再需要
     也決不再聽任第二個暴君逞威肆虐:
     可是困獸猶鬥,不死不肯甘休,
      你有什麼本領,趕快動手。

  朱比特               可惡的孽種!

       你哪怕逃進了九泉之下的巨人監獄,
     我也要把你活活踩死:你還不走?
                  天哪!天哪!
     你絲毫不肯放鬆.一些沒有憐憫,
     啊,你即使叫我的仇人來對我審判,
     雖然他吊起在高加索山上,挨受著
     我長期的虐刑,他也不會這樣作踐我。
     他溫厚、公正、又勇敢。真不愧是一位
     人世間的元首。你是個什麼東西?
     害得我逃避無路,呼籲無門!
                    好吧,
    你我就一同跳進驚濤駭浪裡面,
     好象巨鷹和長蛇,扭做一團,
    廝打得精疲力竭,雙雙沉溺到
    無邊無際的大海底下。我要叫地獄
    放出汪洋似的魔火,讓這荒涼的世界,
    連同你和我——征服者和被征服者——
    以及我們爭奪的目標所遺留的殘跡,
    一齊葬進這無底的鬼城。
                    咳!咳!
  雷電風雲都不肯聽我的命令。
     我迷迷糊慣地永遠、永遠往下沉.
     我的冤家,乘著一段勝利的威風,
     象一團烏雲,壓上我的頭頂!咳:咳!

            第二場

        阿特蘭地斯島的一條大河口。海神斜倚在岸
        邊;日神站在他身旁。
  海神     你可是說,他被那征服者的威力打倒了?
   日神     是呀,他們經過了一場惡鬥,嚇得

  我管領的太陽失色,四方的星辰也戰慄,
     只見他一路往下跌,惶恐的眼睛裡
      射出兩道凶光,穿過鎮壓住他的
     又厚又破的黑暗,照耀得滿天通明:
     如同漲紅了臉的落日,那最後的一瞥,
     透過了晚霞,渲染著滿面皺紋的海洋。

  海神  他可曾跌進地獄?跌進幽冥的世界?
   日神  他好比一頭巨鷹,在高加索山上的

  雲海裡迷了路,雷聲隆隆的羽翼
      被旋風纏住,它呆望著慘淡的太陽,
      卻被閃電射得張不開眼;他竭力掙扎,
      又受到冰雹肆意的毆打,結果是
      四面陰風慘慘,倒栽進無底的深淵.

  海神  從此,各處的海洋——我王國的領土——

  永遠和上帝形影不離,風來時,
     卷起波浪,再不會沾染一點血漬,
     正象青翠的麥田,在夏天的氛圍裡,
     左搖右搖;我的一條條水流要環繞
     各種民族居住的大陸,和各處富饒的
     海島;青臉的老海仙在琉璃的寶座上,
     帶領了他的一群水淋淋的仙女,
     觀看著華船來往的影子,如同
     人類注意著那滿載光明的月亮,
     帶著太白星在天空中航行的路程,
     這原是它那位不出現的船長的頭飾,
     倒影在黃昏時急速地退潮的海面,
     從此不必再循著斑斕的血跡、
     淒涼的呻吟、奴役和威逼的叫囂,
     去尋覓它們的途徑;到處是光明,
     到處是波光和花影、飄忽的香氣、
     維給的音樂、自由和溫柔的言語,
     還有仙神們心愛的最最甜蜜的歌聲。

  日神  我也不再會看到那種悲傷的事情,

       使我的心靈象日蝕般遮上一層黑暗,
     可是,別作聲,我的耳朵裡聽見
     那個坐在晨星中的小精靈把銀笛子
     吹出了清脆微細的聲音。

  海神                  你該走了,

  到了晚上,你的駿馬休息的時候,
     我們再見:那喧嚷的深水已經在
     催我回家,要喝我寶座旁翡翠罎子裡
     永遠盛滿著的定心安神的藍色仙漿。
     且看碧綠的海裡那許多仙妖,
     玲瓏的肢體穿出了泛泛的水面,
     雪白的臂膀高過了披散的髮絲;
     有幾個戴著黑白的花冠,有幾個
     戴著好象星星一般的浪花的皇冕,
     急急忙忙地奔去向她們姐姐道喜。
       (一陣波濤的聲音。)
     這是饑餓的海在渴求著安慰。
     別響,小妖怪;我來了。再見吧。

  日神                   再見。

             第三場

        高加索山嶽。普羅密修斯、赫拉克勒斯、伊
       翁涅。大地、眾精靈全在臺上。阿西亞、潘堤亞
       和「時辰的精靈」一同乘車來到。赫拉克勒斯為
         普羅密修斯鬆綁。普羅密修斯便從岩崖上走下來。

  赫拉克勒斯  一切神靈裡面最光榮的神靈!
        我全身的力量現在要象奴隸一樣,
        來侍候智慧、勇敢和受盡折磨的愛,
        還有你,你本是它們所化身的形象。
   普羅密修斯 你這些親切話,簡直比我們日夜盼望,

  可是拖延了好久才降臨的自由,
     更來得甜蜜。
              阿西亞,你這生命之光,
     你的丰姿真是人間難得,天上少有,
     還有你們這兩位嬌滴滴的仙妹,
     多虧你們的眷憐和照顧,竟使
     經年累月的痛苦變成了甜蜜的回憶,
     我們從此決不分離。那邊有一個洞窟,
     長滿了牽蘿攀藤、香氣襲人的植物,
     鮮葉和好花象簾幃般遮住了日光,
     地上鋪著翡翠般的葉瓣,一激清泉
     在中央縱躍著,發出清心爽神的聲響。
     山神的歡淚凍結得象白雪和自銀,
     又象鑽石的環現,從弧形的屋頂
   往下垂,放射著恍恍惚惚的光亮;
     洞外又可以聽見腳不停步的空氣
     在一棵樹一棵樹中間絮語,還有鳥,
   還有蜜蜂;周圍全是些苔蘚的座位,

  粗糙的牆壁上蒙著又長又軟的青草,
   這一個簡陋的居處便是我們的家宅,
   我們雖然自己永恆不變,卻坐在裡面
   談論著時間的轉移,以及世事的更替。
   有什麼辦法不讓人類變化無常?
   你們如果歎氣,我偏要和你們打趣;
   還有你,伊翁涅,該唱幾段海上的仙謠,
   唱得我哭,灑下一行行甜蜜的眼淚,
   然後你們再把我逗引得回復笑顏。
   我們要把蓓蕾和花朵,連同泉水邊
   閃霎著的光彩,別出心裁地放在一起,
   把普通的東西綴合成奇幻的圖案,
   象人間天真爛漫的嬰兒一般遊戲,
   我們要用愛的顏色和辭令,在多情的
   心頭,去探尋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找到了一個再找一個,一個比一個
   更來得親切;我們要象笙蕭一樣,
   被情濃意深的風,用著靈巧的技能,
   把那些輕重緩急,融洽和諧的音節,
   編制出新穎別致的仙神的曲調;
   人世間一切的回聲,將從四面八方
   駕著神風,好象蜜蜂一樣,離開了
   它們島上的窩巢,——成千上萬朵
   受著海風喂哺的鮮花,——飛到此地,
   帶來了輕微得聽不清楚的情話膩語、
   帶來了憐憫的心腸低訴著的苦衷,
   還有音樂——它自身是心靈的回聲——
    和一切改善及推進人類生活的呼號,
    現在都自由了;還有許多美麗的
    幻象,——起初很模糊,可是當心靈
    從愛的懷抱裡爍亮地升了起來,」
    把積聚的現實的光芒加在它們身上,
    (它們原是愛的許多形式的化身),
    立刻便大放光明——都會來拜訪我們:
    這些全是繪畫、雕塑和熱狂的詩歌,
    以及各種各樣目前還想像不出,
     可是早晚會實現的藝術的兒孫。
     還有些飄零的聲音和黑黢黢的影子,
     那是人類和我們之間的媒介,傳遞著
    最受崇拜的愛,一忽兒去,一忽兒來,
     人類一天天變得聰明和仁愛,
     它們也變得更加漂亮和溫柔,
     罪惡的魔障從此一重一重消毀:
     這便是洞窟裡和洞窟周圍的環境.
       (轉身向著「時辰的精靈」。)
     漂亮的精靈,還有一件大事要你辦,
     伊翁涅,你去把你藏在空岩底下,
     草叢中間的那個大法螺取來給她:
     這法螺原是老海仙送給阿西亞的
     結婚禮物,他當年曾把一陣仙音
     吹進裡面,等待到了今天來顯靈。

  伊翁涅 你這位左等右等才來到的「時辰」,

       你比你的姊妹更好者,也更可愛。
     這就是那個神秘的法螺。且看淡藍
     逐漸變成了銀灰,在裡面塗抹上
     一層柔軟的卻又耀眼奪目的光彩:
     豈不象沉迷的音樂在那裡安眠?

  時辰這當真是海洋中最嬌豔的螺殼:
     它的聲音一定是又甜蜜又神奇。

  普羅密修斯 去吧,駕起你的馬匹,叫它們撒開

       旋風一般的蹄子,走遍凡間的城市:
     再一次趕過那繞著地球打轉的太陽;
     但等你的車輛劃破火光溜煙的長空,
     你就吹起你迂回盤旋的法螺
     散放它偉大的音樂;它會象雷鳴般
     帶動一片片清晰的回聲:到那時,
     你就回來;從此住在我們洞窟近邊。
     還有你,我的母親!

  大地              我聽見,我也感到;

  你的嘴唇吻著我,那種親熱的力量
     竟然流過了這些石筋石脈,直送進
     堅硬、幽暗的臟腑;這是生命,這是快樂,
     長生不老的青年的溫暖深深地
     在我這衰老又冰冷的軀殼裡循環。
     從此我懷抱裡的孩兒們:一切的植物,
     一切地上的爬蟲,和彩翅的昆蟲,
     一切的飛禽、走獸、遊魚和男女的人類,
     過去經常從我的乾枯的胸脯上
    吸著疾病和痛苦,喝著失望的毒藥,
    將來都要享受到甜蜜的養料,
     他們會象一大群同母所生的
     姊妹羚羊,自得象雪,又快得象風,
    在潺緩的溪流邊把百合花當作食糧.
     露霧籠罩著我的不見陽光的睡眠,
     它們將會在星光下象香油一般流淌;
     夜晚蜷縮的花朵,又會乘它們偃臥的
     時候,來啜飲那經久不變的色素;
     人類和野獸將會在甜蜜的歡夢裡
     積聚起精力,但等明天去盡情作樂;
     那位執掌生死的神靈,隨時會吩咐
     「死」帶來她最後一次的溫存,正象
     母親摟著她孩兒一般,說;「別再離開我。」

  阿西亞  啊,母親!你為什麼要把「死」來提起?
        那些死了的,是不是不再愛,不再動,
        不再呼吸和說話?
   大地  回答也沒用處:

  你是永生不死的,這一種語言,
     只有那些和大家隔絕的死者能懂得。
     死是一重幕幃,活著的把它喚作生命;
     大家睡了,它便完全揭開。在另一方面,
     溫和的季節卻製造一些溫和的玩意:
     它們帶來了身上披著虹霞的雷雨、
     撲鼻的馨風、掃淨夜空的長尾譽星,
     帶來了燃燒著生命的太陽的利箭,
   又有清靜的月光捧著露珠往下灑;
   它們要把常青的樹葉、不落的花果,
   「來裝飾這些森林和田野,哪怕是
   草木不生的高岩深谷也不肯忽略。
   再說你!那邊有一個洞窟,我當初
   看到你受盡苦難,心裡氣得發了瘋,
   我的靈魂就含著一股怨氣沖了進去,
   凡是聞到這股怨氣的也變成瘋狂,
   他們便在洞窟邊蓋了一座廟宇,
   在裡面說神過鬼,求他問卜,引誘得
   那些為非作歹的國家互相殘殺、
   忘恩負義,正象嶽夫對待你一樣。
   那股怨氣現在變作了紫羅蘭的芬芳,
   從高高的野草叢中嫋嫋地上升,
   它用素靜的光亮,和那又濃厚、
   又溫柔的緋紅色的氤氳,去佈滿
   四周的山岩和材林;它朝暮喂哺著
   那些滋長極快、蛇般身段的駕蘿,
   和牽連纏繞的深暗色的常春藤,
   以及那些含苞未放,煥發盛開,
   或是香氣已經消損了的花朵:
   一陣陣風奔進它們中間,穿過了
   懸掛在它們自己的青綠世界裡
   一個個光亮得象金球般的鮮果,
   又穿過了它們筋絡分明的葉片,
   和琥珀色的花梗,還有一朵一朵
   紫色的花象透明的酒杯,永遠盛滿著
   甘露,精靈們所喜愛的美酒佳釀,
   這些風就帶上一身寶星,金碧輝煌,
   那股芬芳又象白晝的好夢一般。
   插上了翩躚的羽翼到處去翱翔,
   散發著安寧和快樂的念頭,如同
   我心裡的感想一樣,因為你現在
   恢復了自由。這座洞府歸給你了。
   小精靈!快來!
  (小精靈化身作一個長著羽翼的小孩出現。)
       這是我的掌燈使者,
   他在多少年以前熄滅了他的燈,
 盡對著人家的眼睛癡望,又從裡面
 取得了愛,把他的燈重新點上;
 因為愛便是火——火是我親愛的女兒——
 你們的眼睛裡就有著這種光亮。
 快走,淘氣鬼,快帶領了這幾位神仙,
 跨越尼薩的峰頂,酒神聚會的山頭,
 跋涉印度河和它的支流,再飄渡
 湍急的溪泉和琉璃一般的湖沼,
 衣履不濕,精神不倦,腳步也不遲慢,
 走過深谷,登上翠岡,只見水波不興的
  池潭裡,永存著上面那一座廟宇的
  倒影,精雕細接的圓柱、弓門、楣梁,
  和手掌般的斗拱,都看得分明,
 裡邊更擠滿了普拉克西特裡斯手制的
 栩栩如生的偶像,它們大理石的笑容
 使靜寂的空氣載滿了天長地久的愛。
 這廟宇曾經供奉過你,普羅密修斯,
 現在已經荒廢。可是當年有不少個
 爭雄鬥勝的青年,曾經持著火炬,
 來到這黯淡的聖地,向你虔心禮拜,
 那火炬使是你的象徵;正象有些人
 緊緊地捧著希望的明燈,經過了
 生命的黃昏,一直走進他們的墳墓,
 如同你抱著「希望」,功德圓滿地到達
 「時間」最後的終點。你們去吧,再見。
 廟宇邊上便是那天造地設的洞府。

             第四場

        森林。背景是一座洞府。普羅密修斯、阿百
       亞、潘堤亞、伊翁濕和「大地的精靈」一同在
       臺上。
  伊茲涅 姐姐。這模樣兒凡間少有:你看它

  在樹葉裡面東落西遊!它頭上發著亮,
     象一顆碧綠的星;它那翠色的光芒
     在金黃的髮絲中間閃映!它一邊走,
     一邊把光輝點點滴滴地灑在草上!
     你可認識它?

  阿西亞 這就是那個嬌小的精靈:

  它時常帶了大地上天。大小星宿
     把這一點光喚作最美麗的遊星。
     它有時在鹹海的浪花裡飄浮;有時
     在迷蒙的雲團裡馳騁;有時乘著人們
     睡覺的時候,在田野和城市裡漫步。
     有時又在山頂或是河面上閒蕩,
     或是象現在一般,在碧綠的草莽裡,
     亂竄亂跑,看見一樣就喜歡一樣。
     在嶽夫登位以前,它心愛我們的大姐,
     每逢空閒的時候,總走來吸飲著
     她眼睛裡流水般的光亮,它說它好象
     被毒蛇噬啃的人一樣,時時刻刻
     感到口渴;它又把童稚的心話對她講,
     告訴她一切它知道和看到的事情,
     它看見過的東西確實不少,可是
     看見了從不去查根問底:它又把她
     喚作親媽媽——因為它自己的來歷,
     自己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地精(奔向阿西亞)      媽媽,親媽媽!
     我現在能不能象往常一般和你談話?
     我的眼睛盡望著你,快活得乏了,
     能不能就躲進你溫柔的臂彎裡?
     當冗長的中午,空氣裡光亮又寂靜,
     我能不能得閒就在你身旁戲要?

  阿西亞 你真可愛,我的好孩子,從此以後
        我可以安心撫養你。講些什麼我聽聽,
        你那種天真的談吐,當初給了我
        多少安慰,現在一定能叫人喜愛。
   地精  媽媽,我一天裡已經聰明了不少,

  當然一個小孩子決不會及得上你,
     我也快活得多了,真所謂「福至心靈」。
     你知道那些蛤蟆、蛇蠍和討厭的蟲蛆,
     那些兇狠惡毒的野獸,還有森林裡
     那些長滿著含有毒素的草莓的樹枝,
     當初都阻礙著我在青青世界裡
     自由來去:人類裡面和我作對的,
     他們有些是面貌冷酷;有些是
     滿臉的驕傲和憤怒;又有些冷冷地
     踱著方步;又有些皮笑肉不笑;
   又有些自己無知無識卻要譏誚人家,
   又有些蒙著各種各樣醜惡的面具。
   再加上肮髒的念頭,遮蓋住了良心。
   還有一班女人,真是醜惡絕頂的東西,
   (可是那些象你一樣仁慈、自由、真誠的,
   即使在你跟前,也依然可算得美麗)
   我隱住了身子在她們床邊經過,
   看見那種虛情假意禁不住心頭作惡。
   可是我最近走到那大城市周圍的
   一些濃林密佈的小山上去閒步:
   只見一個站崗的瞌睡在城門邊:
   忽聽得一種嘹亮的聲音,震動了
   月光下一處處的望樓;那聲音
   比什麼都好聽,就只比不上你,
   可是悠長地響著,似乎無有窮盡:
   全城的居民都急急忙忙從被窩裡
   跳了出來,聚集在街道中間,抬起頭
   詫異地對著天上看,那美妙的聲音
 依舊響個不停。我自己就偷偷地
 躲藏在廣場上一個噴水池裡面:
 躺在那裡,好象是一個月亮的影子
 顯現在綠樹蔭下的波濤中間。可是
 隔不多久,我方才講起的那些使我
 感到痛苦的一個個醜惡的人類形象
 都打空中飄過,被狂風吹得七零八落,
 又逐漸消滅得無形無蹤;留下來的;
     一般人都是些和善可愛的模樣,
     好象卸去了醜陋的化裝,另換上
     一副面目,大家都覺得十分驚訝,
     互相稱奇,又互相道喜,接著便回去
      重新睡覺。等到第二天太陽升起,
      你可知道那些蛤蟆、蛇蠍和蜥蜴,
     是不是也能變得好看?居然有辦法,
     這邊改一改,那邊換一換,它們的
     惡毒的本質便從頭到尾去除乾淨。
     我描寫不出我的快活,當我看見
     一對翡翠鳥棲息在一根茄藤環繞、
     垂掛在湖面的樹枝上,張開活潑細長的
     嘴喙,一口口吃著鮮明透黃的草莓,
     水心好似天空,呈現出麗影雙雙;
     我心頭就帶了那許多快樂的景象,
     來和你團聚,——這又是最快樂的景象。

  阿西亞 我們從今後決不分離,直等到

  你那位清白的姐姐,帶領著多情善變、
     冰寒皎潔的月亮,走來看望你那顆
     比她更來得溫暖可是同樣晶瑩的
     光明,她的心便會象四月裡的
     雪花一般地溶化,她又會來愛你。

  地精  怎麼;跟阿西亞愛普羅密修斯一樣嗎?
   阿西亞 別胡扯,淘氣鬼,你的年紀還太小呢。
        你也想面對面癡望著大家的眼睛,
        擴大著兩人的愛,把四團圓球似的
        熱火,去照耀那月缺時黑夜的天空?
   地精   可是,媽媽,我的姐姐點亮了她的燈,
        我就也不可能保持黑暗。
   阿西亞                你聽;你看!
             (「時辰的精靈」上。)
   普羅密修斯 你聽到、看到的,我們全知道:可是你講。
   地精   當時天上地下都充滿了雷響,等到

     聲音休止,一切已經跟先前不同:
     那碰不到、觸不著的稀薄的空氣,
     和那籠罩萬物的陽光,都變了樣,
     好象融化在它們中間的愛的感覺
     把滾圓的世界完全擁抱在它懷裡。
     我眼睛前忽然大放光明,我已經
     能夠看透宇宙間一切的秘密:
     我快活得頭昏眼花,張開了驚倦的
     羽翼,揮動著輕浮的空氣,翩然下降。
     我的馬在太陽裡找到了它們的老家,
     從此它們早晚餐食著如火如雲的
    菜蔬和鮮花,不必再到各處去奔波;.
     我的月亮一般的車輦也永遠停息在
     那邊的廟宇裡,日日夜夜面對著
     菲狄阿斯為你和阿西亞、大地、我,
     精心製造的石像,還有他所雕刻的
 你們兩位女海仙的形象,可愛得
 和我們所親眼目睹的真身一樣,——
 用來紀念你們準時傳達的喜訊,——
 這廟宇有十二很光彩華麗的石柱,
 支著上面滿雕花朵的圓頂,
 周圍都看得見明淨如水的天空。
 橫樑象一條兩頭的大蟒,還有許多
 石刻的飛鳥似乎又要拍翅奔騰。
 哎喲,我這根舌頭不知滑到哪裡去了,
 你們要聽的話,我一句也沒說呢!
 我方才講到我翩然下降,來到人間:
 當時,正同現在一樣,簡直快活得
   身體不能動,口裡不能呼吸,靈魂
   也似乎出了竅;我便到人煙稠密的
   地方去閒蕩,我起初很感到失望,
 因為表面上一切並不跟我心裡
   所想像的那樣發生過巨大的變化;
   可是我找尋了不多一會兒,只見
   許許多多的皇座上都沒有了皇帝,
   大家一同走路,簡直象神仙一樣,
   他們不再互相諂媚,也不再互相殘害;
   人們的臉上不再顯示著仇恨、
   輕蔑、恐懼,不再象地獄門前銘刻著。
   「入此門者,務須斷絕一切希望!」
   沒有人雙眉深鎖,沒有人渾身抖顫,
   也沒有人依舊帶著惶恐的心理
   對另外一個人的眼睛看,看裡面。
   又要發出什麼冷酷的命令,直到
   壓迫者的意志變成了自己的禍殃,
   把自己當作一匹馬,直趕到力盡身亡,
   沒有人再在唇邊皺起亂真的笑紋,
   編造他不屑從口裡說出來的大謊;
   也沒有人嗤著鼻子,把自己心頭的
   愛和希望的火花,都踩成灰燼,
   變作一個自己毀滅的幽魂,又象
   吸血鬼一樣在人叢中躡手躡腳地
   來往,害得大家都沾染到他的惡症;
   也沒有人講著那種鄙俗、虛偽、
   冷漠和空洞的談話,口裡稱是,
   心裡卻並不承認,雖然他沒想欺人,
   可是不知怎麼自己對自己也不信任。
   身邊走過的女人都是真實、美麗
   和仁慈,一個個好象自由自在的天仙,
   把新鮮的光明和甘露灑落到人間;
   她們一個個又是溫柔,又是明豔,
   絕不讓一點兒鄙俗的脂粉來玷污。
   口裡說的是以前所想不到的聰明,
   心裡有的是以前所不敢有的熱情,
   周身上下完全改換了一副模樣,
   原來人間已經變得好象是個天堂;
   不再驕傲,不再嫉妒,不再有什麼
   羞恥的事情、也不再有什麼苦水
   來毀壞那解愁忘憂的愛情的甜味。
   皇座、祭壇、法官的椅子和監獄:
   一般可憐的人物有些坐在裡面,
   有些站在邊上;持著王節,戴著法冠,
   執著寶劍和鏈索,或是拿著典籍,
   咬文嚼字把罪孽加在人家頭上。——
   這些東西都好象是當年不可一世、
   而今已默默無聞的英豪的鬼魂,
   變成了猙獰可怕、原始野蠻的形狀,
   從他們那些還沒有摧殘的紀功碑上,
   得意洋洋地對著他們的征服者的
   宮殿和墳墓瞭望:那許多恰合著
   皇帝和教主的身份的雄偉建築,
   象徵著黑暗和專橫的信仰,以及
   跟他們所蹂躪的世界一般廣大的權力,
   現在全化作了塵埃,只值得我們去
   憑弔和嗟歎;甚至他們最後一次的
   勝利所截獲的許多兵器和旗號,
   也只是孤零零地遺留在人間凡世,
   雖然沒有拖倒,卻也沒有人去理睬。
   還有那些神人共誅的醜惡的形象,
   相貌奇怪、野蠻、黑暗、可憎又可怖,
   一個個全是那位混世魔王朱比特
   用了各種各樣名義幻變的化身;
   世界上的國家都心驚肉跳地拿著
   鮮血和失望破碎的心來供奉,
   又把愛,弄得渾身污垢,一絲不掛,
   拖上了祭壇,在人們不可遏止的
   淚水中間將它活活地來殺害,
   它們害怕,所以獻媚:害怕也就是怨恨。
   那些形象眼看自己很快地在消滅,
   對著他們已放棄的神龕顰眉蹙額。
   那個塗彩的臉幕——粉飾太平的人
   都把它稱作生活——曾經抹上各種顏色,
   裝扮著一切人類所信仰和希望的
   東西,現在卻完全讓大家扯了下來。
   那個可惡的假面具終於完全撕毀,
   人類從此不再有皇權統治,無拘無束,
 自由自在;人類從此一律平等,
 沒有階級、氏族和國家的區別,
 也不再需要畏怕、崇拜、分別高低;
 每個人就是管理他自己的皇帝;
 每個人都是公平、溫柔和聰明。
 可是人類是不是從此斷絕了欲念?
 不,他們還沒有脫離罪惡和痛苦,
 原來一切雖然由他們自己作主,
 可是也還免不掉受到命運、死亡
 和變遷的影響,他們依舊會製造出
 又去挨受著那兩重魔障:這些原是
 他們的腳鐐手銬,竟然害得它們
 無法超升那個人跡不到的天堂,
 飛越過那顆在冥空中閃霎的星墾。

 (第四幕)

       普羅密修斯洞府附近的森林一角。潘堤亞和
       伊翁涅睡在那裡:歌聲逐漸地把她們喚醒。
               精靈們的歌聲

  蒼白的星星全已消逝!
  因為那個捷足的牧童——
  太陽——把它們趕進了柵欄,
  趕進了晨曦的深處,
  他穿上一件使裡月失色的法衣,
    它們便象麋鹿逃避虎倀,
    奔出他蔚藍色的領空。
     可是你們在哪裡?

     (一長列幽暗的身形和陰影參差雜亂地走
 過,口裡在歌唱。)

        陰影們的歌唱

     快來,啊,快來:
     我們一同來扛抬
 這位虛度了多少歲月的老爺爺:
     我們全是些幽魂,
     死去了的「時辰」,
   我們把「時光」送進他長眠的墳瑩。

     快堆,啊,快堆。
     用白髮,別用青葉!
   包屍布上不要灑露水,要灑限淚!
     再登上花神的空樓。
     採取萎謝的花朵,
   來覆蓋這位「時辰之王」的屍首!

     快奔,啊,快奔!
     如同黑夜的陰影,
 抖抖瑟瑟地被白日逐出蒼冥。
     我們渾身溶化,
     好象消散著的水花,
 受不住大晴天的作弄和戲耍:
     一陣陣清風唱出
     它們催眠的歌曲,
 那歌聲在和諧的音調裡逐漸沉寂!

        伊翁涅

  那些幽暗的身形是什麼精靈?

        潘堤亞

  全是些衰老又過去了的「時辰」,
   攜帶著它們辛苦地收集的
    許許多多戰利品——
   戰事的勝利全靠「那一位」的大力。

        伊翁涅

  它們走過了沒有?

        潘堤亞

               它們走過了;
    我們話才出口,它們已經跑掉,
    它們趕過了勁風,往前馳驅。

        伊翁涅

     啊,去到哪裡藏身?

        潘堤亞

   去到那黑暗、過去、死亡的地區。

       精靈們的歌聲

    明淨的雲朵在天空倘祥,
    星星般的露珠在地上閃耀,
    波濤在海洋裡會面聚首,
    原來是暴風雨歡樂得發了狂,
   興高采烈地和它們一同飛奔跳躍!
    它們都興奮得渾身顫抖,
    快活得一個個手舞足蹈。
     可是你們哪裡去了?
    松針柏枝都一齊歌唱,
    把舊曲譜成了新調,
    滾滾的海浪和泉水
    也把新奇的音樂來播放,
   仿佛汪洋和大陸上傳來了伯樂,
    大風大雨跟山嶺打趣,
    發出了響雷一般的歡笑。
     可是你們哪裡去了?
   伊翁涅 這些駕車的是誰?
   潘堤亞 他們的車輛在哪裡?

       「時辰」半隊合唱一

      空氣中和地面上,精靈們的呼聲
    揭開了「睡眠」的繡花幔帳,它當初
      掩蔽我們的身子,遮暗我們的生命,
    在玄冥裡。

        一個聲音

             在玄冥裡?

        半隊合唱二

                啊,在玄冥的深處。

        半隊合唱一

      千年萬代,我們好象許多嬰孩,
    躺在怨恨和煩惱的幻象裡安息,
      一個兄弟睡著了,另一個便眼睛張開,
    只見到真實——

        半隊合唱二

                比他們的幻夢更惡劣!

        半隊合唱一

      我們在睡眠中聽得了「希望」的弦琴;
    我們在夢幻裡認識了「愛」的聲調;
      我們感覺到「力量」的指揮,跳躍歡欣——

        半隊合唱二

    正象海浪在晨光之下歡欣跳躍!

        全隊合唱

      讓我們踏著清風,翩躚地起舞,
    再把歌聲去穿過靜寂的天光,
      纏住了白日,別讓它走得太快,
    看住了它,把它送進「黑夜」的臥房.

      饑餓的「時辰」曾經家獵犬一樣,
    把白日當作流血的花鹿般追逐,
   看它跌跌撞撞地渾身受了傷,
    跑遍了寂寞歲月裡的深山幽谷。

      現在且把音樂、舞蹈和光明的
    身形交織成一種神秘的韻律,
      讓「時辰」和強大愉快的精靈們
    象雲朵和太陽的光芒一般團緒。

        一個聲音
                     團結!

  潘堤亞 看哪,人類的心神化作了許多精靈,

       一步步在走近,它們把甜蜜的聲音
     纏繞在身上,當作是鮮豔的衣裳。

       精靈們合唱

    我們一同來狂歡,
    一同來跳舞和歌唱,
       跟隨著快活的旋風到處飛翔,
    如同那些飛魚,
    跳出印度洋底,
 半醒半睡地和海鳥一塊兒遊戲。

      「時辰」們合唱

   你們打哪裡來的,如此輕快和狂放,
   問電一般的鞋子穿在你們腳上,
   你們的羽翼象思想一般輕鬆靈敏;
   眼睛又象愛,誰擋得住它的光明?

       精靈們合唱

     我們來的地方
     便是人類的心房,
   過去又是幽暗、又是穢垢和迷惘,
     現在卻寧靜安閒,
     如同清水的池潭,
   又好比萬象運轉的悠然青天。

     我們來的地方
     是神奇又幸福的深淵,
   那邊的洞窟全是水晶的殿堂,
     還有摩天的高樓,
     「思想」高踞在上頭,
   看著你們,快活的「時辰」,舞腳舞手:

     我們來的地方
     有著相思牽纏,
   情人們緊緊抓住你蓬鬆的雲穀;
     又有青碧的小島,
     「智慧」在嫣然微笑,
   誤你們的船期,更有迷人的海妖.

     我們來自人類的
     耳目上端的頭額,
   裡面豐富地寶藏著詩歌和雕刻。
     又有著琮琮的流泉,
     大家可以任意品嘗,
   「科學」在此地培養她神奇的翅膀。

     我們經年累月
     踏過淚痕和血跡,
   在仇恨、希望、恐怖的地獄裡出人,
     我們乘長風,破巨浪,
     走遍各處的島上,
   難得見幸福的鮮花在島上開放。

     我們每一隻腳底,
     全穿上平安的軟履,
   我們的羽翼又灑滿了香油如雨,
     只見遙遠的地方,
     人類的愛在瞭望,
   它眼光看到哪裡,哪裡便是天堂。

      精靈和「時辰」合唱

    那麼,快張起神秘的羅網;
   啊,你們這些玲瓏的精靈,
    強大又高興,快從地角和天邊
   走來,曼舞翩翩,歡歌聲聲,
    好象千千萬萬條河流裡的波浪,
    前推後湧奔赴光明融洽的海洋。

       精靈們合唱

     我們獲得了戰利品,
     我們的工作已經完成,
   我們自由自在地下沉、上升、飛奔;
     隨你走近或是走遠,
     或是在周圍盤旋,
   或是就在那裹緊地球的黑暗裡打轉。

     我們要穿過天上的星星,
     那一隻只爍亮的眼睛,
   到冰天雪地的中心去移民開墾:
     死亡、混亂、黑夜,聽到
     我們的腳聲就遁逃,
   好象暴風雨一下子把迷霧趕跑。

     還有「土地」、「空氣」和「光明」,
     以及那個「大力的神靈」
   追逐得滿天星斗火速地狂奔;
     還有「愛」、「思想」和「呼吸」,
     這些鎮壓住「死亡」的威力,
   我們飛升,它們就在底下聚集。
     我們要在空曠遼闊的田野,
     用我們的歌聲去建造個世界,
   送給那些「智慧的精靈」去住家。
     我們要在人類的新世界裡,
     去取得我們的計劃和規律:
   我們的工作叫做「普羅密修斯事業」.

      「時辰」們合唱

   叫舞伴散開,再把歌隊拆分;
    一部分人離去,一部分人留下.

        半隊合唱一

   我們被驅趕著一路走上天廷。

        半隊合唱二

    我們留在人間過迷醉的生涯。

        半隊合唱一

   又急促,又自由,腳不停步地直闖,
   精靈們要造個新的地球和海洋,
   在決沒有天堂的地方蓋座天堂。

        半隊合唱二

   又嚴肅,又緩慢,又素靜,又明淨,
   帶領著「白日」,趕過了「黑夜」往前行:
   這光明世界裡的力量取用不盡。

        半隊合唱一

   我們飄過在集合中的星球,高聲歌唱,
   直到樹林、野獸、雲朵都變了情況:
   混亂變成平靜:靠的是愛,不是恐慌。

        半隊合唱二

      我們環繞著人間的海洋和山嶺,
       只見生生死死的快樂的身形
     都作作了歡欣甜蜜的仙樂妙音。

      「時辰」和精員合唱

      叫舞伴散開,再把歌隊拆分,
       一部分人離去,一部分人留下,
      我們大家天南地北到處飛奔,
      手執星光般的鏈索,又軟又堅韌,
       拖拉著載滿情露愛雨的雲霞。

  潘塔亞  好了!他們走了!
   伊翁涅 他們這般地可愛,
        你一些不覺得有趣?
   潘堤亞  如同空漠的青山,
        當軟綿綿的雲霧化作了一陣細雨,
        它便對著一碧萬里的長空,笑出了
        千萬點燦爛的淚珠。
   伊翁涅 我們在這裡談話,
        又傳來了新的旋律。這是什麼怪聲?
   潘堤亞  這是那轉動的世界所發出的妙樂,
        它把漣漪一般的空氣當作琴弦,
        撥彈出悠揚飄忽的曲調。
   伊翁涅                 你再聽,

  每一句後面總指著委婉的尾聲,
     又清脆,又明淨,一聲聲撩人心思,
     刺進了你的感覺,佔據住你的靈魂,
     正象尖銳的星星,穿過冬天晶瑩的
     寒空,在海水裡欣賞自己的身影。

  潘堤亞 且看森林裡有兩處空洞的地方,

  上面有許多低垂的樹枝張著天幔,
     只見一條清溪分成了兩股水流,
     它們經過了密層層的藤蘿和苔蘚,
     低吟著各奔前程,好似姊妹雙雙
     在歎息中別離,將來在笑聲中團聚;
     它們分了手,一個去到煩惱和多情的
     海島,一個去到甜蜜而幽怨的樹林;
     兩長條光彩神奇的河流,漂浮在
     洶湧澎湃、鉤魂攝魄的聲浪中間,——
     只聽得它越來越響,越來越急,
      又越來越深,在地下和空中飄蕩。

  伊翁涅 我看見一輛車輦,像是細長無比的

  小艇,每次當「月份的母親」從她的
     晦暗的夢幻裡醒回,黯淡的天光
     總用來把她送到她西方的洞府;
     車頂上覆蓋著一個球形的篷帳,
      幽暗無光,可是打漆黑的幕端裡
     往外望,山丘樹林完全線條分明,
     如同妖巫的玻璃球中顯現的形象,
      結實的雲團做車輛,全是些藍玉
      和黃金,正象那些風伯雨師散滿在
      海水裡的東西一樣,上面波光翻動,
     下面又有著日影在奔騰;這些輪子
     越轉越快,越滾越大,好象起著狂風。
     車中坐著一個長著羽翼的嬰孩,
     他的臉色白淨,如同晶明的白雪;
     他的翎翮又象陽光下羽毛一般的
     霜花;他身上的白袍,好似一顆顆
     珍珠穿成,顯出行雲流水般的皺紋,
     遮不住他的四肢,閃閃地發著白光。
     他的頭髮也是白的,好似一條條
     白熾的火焰;他的一雙眼睛卻是
     兩大片水汪汪的黑暗,裡面的神仙
     盡把這黑暗對利箭般的睫毛外邊灑,
     好似暴風雨從雜亂的雲堆裡下降,
     用那不發光的火去調節四周圍
     寒冷和明亮的空氣;他手裡晃著
     一枝抖顫著的月華的光芒,更有
     一種力量在指揮著車頭,帶動雲輪,
     滾過青草、鮮花和波浪,引起了一陣
     悅耳的清音,如同輕露細雨的歌聲。

  潘堤亞 再從樹林的另一條隙縫裡,又看見

   一個星球象旋風般高歌和狂奔,
     它正同千千萬萬星球一樣,仿佛是
     結實的水晶,它的固體好比一個
     來去無阻的空間,流動著音樂和光明。
     成千累萬個圓球互相纏繞,互相混雜,
     有青的,有紫的,也有白的和綠的,
     還有金黃色的;星球裡頭又有星球;
   星球和星球中間,每一個空隙
   都擠滿了奇形怪狀的東西,如同
   黑暗深處簇聚著的鬼影和夢魅,
   可是他們完全透明,穿過這一個的
   軀體,能夠看到另一個的身形,
   他們表現出各式各樣的動作,
   你環著我走,我繞著你飛,好象靠了
   各式各樣看不見的軸心在轉動,
   用著奮不顧身的速率滾個不停,
   又緊張,又從容,又莊嚴,又鎮定,
   發出高低的聲響,和緩急的音調,
   唱起狂放的樂曲和清晰的歌詞。
   那個人煙稠密的星球轉得更有力,
   把一條燦爛的河流攪成蔚藍的氣霧,
   回復了原始的渾飩,大片的光明;
   且說森林中一陣陣野花的幽香,
   還有新鮮的空氣和青草合奏的音樂,
   以及參差的樹葉散發的翡翠光芒,
   環繞著這種快速到自相衝突的轉動,
   似乎變作一團大而無形的力量,
   把感覺壓了下去。那個星球裡面,
   硫磺石灰的懷抱中間,「大地的精靈」
   正瞌睡在它自己收斂起的羽翼
   和捲曲的髮絲上邊,象一個玩耍得
   疲倦了的嬰孩;只見它笑逐顏開,
   兩爿小嘴唇在蠕動,好象一個人
     在睡夢中訴說著他甜蜜的心事。

  伊翁涅 它只是在學唱星球所歌吟的曲調。
   潘堤亞 它頭額上一顆星,放射出碧油油的

  火焰,象一把把利劍;又象桂花樹上
     豎起了斬奸除暴的金黃色的槍尖,
     象徵著天上和人間從此接連。
     這許多光芒,如同多少根地軸,
     帶動看不見的輪子,跟著星球旋轉,
     快得比思想更快,地底下到處是
     太陽般的電光,一忽兒直,一忽兒橫,
     它們穿鑿著泥土,進了再進,深了更深,
     一路揭開著土地中心所蘊結的秘密:
     無數的礦藏,無量的鑽石和黃金,
     加上許許多多毫無價值的累贅,
     以及各種各樣意想不到的珍寶;
     一個個深洞幽窟,撐起了晶瑩的
     玉柱,下面鋪滿了素淨的白銀;
     無底的火井;又有涓涓的泉源,
     象喂哺嬰孩般灌注進汪洋和大海,
     蒸發出來的水汽替巍峨的山峰
     披上了富麗堂皇的銀鼠的雪裘。
     那些光芒繼續朝前閃耀,照現出
     湮沒的年代所留下的悲慘遺跡:
     鐵錨、戰艦的船身;變成了石片的
     甲板;箭袋、頭盔、干戈,和虎頭的
     盾牌;兵車的輪子、繪製著圖微的
   施旗和戰利品,以及披甲的駿馬,
   鬼魂環繞著它們獰笑,陰森森地
   象徵著死的破壞,一重一重的毀滅;
   許多繁華的城市都化作了廢墟,
   泥土埋蓋了當年居住在裡面的
   生靈,他們雖然會死,卻並不是人類;
   你看,那些古怪的骷髏和驚人的手藝,
   他們的雕像,房屋和廟宇;一件件
   神奇的物體都已經摧毀和破裂,
   灰沉沉變積在堅硬黑暗的地下。
   上面又有許多不知名的生翅動物;
   各種魚類堆疊成的鱗片的島嶼;
   一條條長蛇象骨節穿成的鏈子,
   它們纏繞在鐵石上面,或者四盤在
   灰堆裡,原來它們最後的劇痛,
   使它們發出一股死勁,竟把鐵石
   絞成了粉。這些上面又有一種
   渾身鋸齒的爬蟲,它們的氣力能夠
   推山搖嶽,曾經是威震一世的獸壬;
   它們在泥滑的海邊,叢莽的地面,
   象夏天棄屍身上的蟲蛆,不斷地
   在繁殖滋生,直到這個碧綠的地球,
   把洪水當作一件大髦,緊裹在身上,
   它們便吼叫著,喘息著,斷種滅跡,
   似乎有一個神道,高踞在彗星上,
   打天空經過,口裡喝道一聲:「變!」
   它們便象我說的話一樣,從此不見。

         大地

    啊,快樂,勝利,高興,再加上瘋狂!
    無窮的歡欣如火如焚,如風如浪,
   關不住的愉快象煙霧一般飛騰!
    哈:哈!充滿了得意的心情,
    光明的氣氛把我周身裹緊,
   帶著我往前奔,好象是風捲殘雲。

         月亮

    我的好哥哥,你到處逍遙邀遊,
    氣和土造成你這快活的圓球,
   有一個精靈象一道毫光,打你身上
    射進我這凝霜結冰的軀體,
    一路散發著火焰般的熱氣,
   有愛,有香味,還有深沉的歌唱:
    刺進了胸膛,刺進了胸膛!

         大地

    哈!哈:我那七穿八洞的空山,
    豁裂的火岩,歡喜跳躍的噴泉,
   它們都高聲狂笑,笑得沒法停頓,
    各處的海洋、沙漠和深淵,
    高空中無邊無際的洪荒,
   都興風作浪,發出附和的回聲。

    它們叫喊得和我一樣響。
    啊,我駕你這萬惡的魔王,
   你存心想把這青碧的宇宙毀滅!
    你居然推出烏雲,降下火雷,
    把我兒女的骨骼打得粉碎,
   變成了一大團血肉模糊的東西,——

    害得層樓高閣、棟樑庭柱、
    宮殿、石碑和莊嚴的廟宇,
   以及千山萬嶽,都罩上了火和煙,
    波濤般的森林、花朵和樹葉,
    平時總在我胸懷裡安息,
   也讓你的怨憤踩死了變作泥漿。

    且看你現在怎樣淪陷、潰敗、
    躲藏,被大家吸成一根枯柴,
   把你當作沙漠行軍的一個水杯,
    每人喝上一滴;在你上下周圍,
    把你摧殘盡的空間墊滿了愛,
   如同霹靂擊碎的洞窟裡大放光彩。

         月亮

    白雪離開我靜止的山頭,
    變成了許多活潑的泉流,
   我的凝固的海洋及歌又舞又發光,
    一個精靈沖出了我的心,
    想不到有一種新的生命
   貼緊我寒冷赤裸的胸脯:這一定是你
    躺在我身上,躺在我身上!
    望著你,我能感到,也能知道,
    鮮葉在爆青,好花都含苞,
   生氣勃勃的身形在我心頭徘徊:
    海上和天空傳來了樂聲,
    雲陣張開翅膀東西飛奔,
   黑沉沉帶來了新蕾所夢求的雨水:
    這就是愛,這全是愛!

         大地

    它貫穿我花崗石結成的心臟,
    經過牽纏的草根、踩平的土壤,
   走進樹頂上的葉片和最嬌豔的花朵;
    它更推動了風聲和雲影,
    使遺忘了的死者重又蘇醒,
   竟把一位精靈引出了他幽秘的密室。

    他猛衝出燈燭全無的深洞,
    象暴風雨般帶著響雷和狂風,
   從烏煙瘴氣的牢獄裡上升到高空
    他那地震般的咆哮和速度,
    駭得錯亂的思想永遠停住,
   直到怨恨、恐怖、痛苦的黑影幢幢。
    離開了「人」,——人是多角度的鏡子,
    他能把世上真實美麗的東西,
   照在裡面,變作妖魔鬼怪,象一片海
    反映著愛;他在同類中間來往,
    象太陽溜過又滑又靜的海洋,
   更從燦爛的天頂灑下生命和光輝;

    「人」像是被遺棄的麻風的嬰孩,
    當他看見了一隻病痛的野獸,
   就跟隨著去到暖和的山壑,用溫泉
    洗滌治療,想不到他回轉家門,
    臉色已經紅潤,母親還當是鬼魂,
   到後來,知道孩兒重生,便涕泅滿面。

    啊,「人」呀!你是一條思想的鏈索,
    愛和威力永遠串連在一處,
   又有堅強的意志驅使著萬物生靈;
    正象太陽統治那撲朔迷離的
    共和天國,雖難免峻顏厲色,
   卻是在奮鬥著創造自由的天延。

    「人」是許多靈魂合成的一個靈魂,
    支配自然該是他天賦的特性,
   一切都互相交流,象江河接連海洋,
    有了愛,生活便變得美麗,
    勞動、痛苦、憂愁,全換了情緒,
   在人生青綠的樹叢中快樂地徜徉!

    他的意志,儘管有卑鄙的欲情、
    荒蕩的娛樂、自私的煩惱和責任,
   不受約束,又有一種威力能使人服從,
    卻象一條駕著長風的巨艇,愛
    掌著舵,驚濤駭浪都不敢撒野,
   震撼著人生的邊岸,走上它的征程。

    一切東西都顯示著他的力量:
    彩色的圖畫和冰冷的石像;
   慈母手中一縷縷縫綴衣裳的絲線,
    還有語言,這永久神秘的歌唱,
    它用著藝術的諧調來執管
   形式和思想,產生了意義和色相。

    閃電是他的奴隸;高冥的穹蒼
    獻出了大小星辰,象一群牛羊,
   它們打他眼前經過,記了數目往前轉!
    雷雨是他的坐騎,在空中馳騁;
    只聽得纖毫畢露的深淵嚷著問:
   天,你有沒有秘密?我已經被「人」揭穿。

         月亮

    蒼白的死亡的陰影,終於
    在天上掠過了我的身子,
 好象一幅霜雪和睡眠製成的屍衾;
    我那新織的繡幃左右,
    流連著許多快樂的膩友,
 他們並不威武,又是溫柔又斯文,
    正象你深谷中居住的仙神。

         大地

    當晨曦散發著熱氣,摟抱住
    一半露凝的地球,金黃、碧綠
   又透明,直到它變成插翅的雲霧,
    飄飄忽忽地飛上青天的穹頂,
    等到月亮東升,太陽西沉,
   還掛在海上象一團發著紫光的紅火。

         月亮

    你現在就被那永生的光輝
    摟抱著,你安靜地橫躺在
   上天神聖的笑容和自己的喜氣中間;
    一切的太陽和萬千的星辰
    拿了一片光明、一個生命、
   一股力量替你盛裝,你把你的衣裳
    穿在我身上,穿在我身上:

         大地

    我在黑夜的山峰下轉動,
    這山峰懷著歡欣高聳入天空,
   在我醉迷的瞌睡中低吟勝利的歡歌;
    如同青年躺在美麗的陰影裡,
    做著繾綣的好夢,輕聲歎息,
   光明和熱情坐在他身旁細心侍候。

         月亮

    正象溫柔甜蜜的月食夜,
    兩顆靈魂在情人的嘴唇間相會,
   興奮變得平靜,明亮的眼睛張不開;
    你的影子覆在我的身上,
    我便也發不出一點兒聲響;
   啊,宇宙間最美麗的星球!我的心懷
    載滿了你的愛,載不下你的愛!

  你環繞著太陽急急地轉,
  大千世界中可算得最輝煌,
  一個碧綠又蔚藍的星球
  散發著無比神聖的光流,
  你是天上最亮的一盞燈,
  給上天帶來了生命和光明.
  我原是你純潔的情人,
  長著一對磁石般的眼睛,
  北極的天堂給我一種力量
  使我夜夜陪伴在你身旁:
  我是一個熱愛狂戀的姑娘,
  她那顆柔嫩弱小的心靈上
  過重地載負著深情和密意,
 如癡如醉地侍候著你,
 正象一個新嫁娘,從下到上、
 從右到左、百看不厭地對你望,
 如同酒神,快活得發了瘋,
 繞著阿伽夫在怪異的林中
 舉起的一隻酒杯亂縱亂跳。
 哥哥呀,無論你飛得多麼高,
 我總是緊緊地追隨在你身旁,
 走遍浩浩蕩蕩的穹蒼,
 躲藏在你溫暖的懷抱裡面,
 遮擋住了那荒漠的空間,
 又從你的感覺和視覺裡
 吸取著力量、莊嚴、美麗:
 如同一個情人或一條蜥蜴,
 和什麼在一起就變什麼性質;
 如同紫羅蘭嫵媚的眼睛,
 凝視著一碧無涯的天心,
   跟了它看到的東西改換色調;
 如同灰白又潮潤的晚霧,
 變成一片紫石英的光幕,
   當它偷偷地把西方的山嶽擁抱,
 眼看太陽下沉,
     躺在雪上——

         大地

    黃昏精疲力竭,
     眼淚汪汪。
      啊,溫柔的月亮,你那愉快的聲音
      傳到我耳朵裡.正像是你的光明,
      清澈又柔和,安慰著海上的船夫們,
    在夏夜靜寂的島嶼間來往;
      啊,溫柔的月亮,你那鏗鏘的辭句
      直穿進我那些深幽和孤僻的洞窟,
      使猛獸神往,又好象用了香油敷抹
    它們所踐踏出來的創傷。

  潘塔亞 我從溪泉般的歌聲裡升起來,
        好象跨出一個水光閃爍的澡池——
         陰暗的岩石間,一池油碧的光亮。

   伊翁涅  啊!好姐姐,那聲浪已經離開了我們,
        你卻說你恰好從它的波濤裡上升,
        原來你的說話一句一句好象是
        森林中出浴的仙女身上和頭髮上
        灑下來的又明淨又柔軟的水珠。
   潘堤亞 別響!別響!一個偉大的神道,如同
        黑暗一樣,升出了地面,又如夜晚一樣,
        從天上象雷雨般下降;更在空氣裡
        向四面爆發,好象日食時一切的
        光亮都收進了太陽的毛孔:只見
        許多歌唱著的精靈輝映閃耀,
        象流星一般在夜空中疾馳來往。
   伊翁涅 我的耳朵裡感到有說活的聲音。
   潘塔亞 啊,聽!這是天上人間都懂得的語言!

           冥王

     大地!你是幸福者平靜的王國,
    載滿了神奇的形狀、和諧的音籟。
     美麗的行星呀:你在天上遊樂,
    一路拾掇著散佈在道上的情愛。

         大地

      這聲音使我象露珠一般想逃避。

         冥王

     月亮!你每晚多情地望著大地,
    正象大地每晚對你看出了神,
     你們對於人類,飛禽和走獸,
    都象徵著美和愛,協調和平靜!

         月亮

      這聲音使我象樹葉一般地戰兢。

         冥王

     一切太陽星辰的帝君,一切神道
    和仙妖,眾位天尊!極樂世界裡面
     是你們的住家,萬千星斗照耀,
    再沒有風吹雨打,真是幸福無邊;

        天上的聲音

    我們的共和國,受到祝福.也祝福別人.

         冥王

   一切安樂的死者!你們把奇妙的詩詞
    不作畫像的彩色,卻當藏身的迷雲,
   無論你們的本性象你們親眼目睹
    受苦受難的宇宙一般永久——

             地下的聲音

                  或是象我們
    遺留在世上的人那樣變幻和沉淪。

         冥王

   你們這些妖魔鬼怪,你們在各處安身:
    從人類聰明的頭腦一直到人類
   鐵石的心腸;從星月皎潔的天頂
    一直到蟲蛆齧食的烏黑的海苔!

       一種嘈雜的聲音

    你的聲音使我們從遺忘中醒了回來。

         冥王

   一切把血肉當窩巢的精靈;各種
    走獸和飛禽,各種魚蝦和蟲蠅;
   各種的樹葉和花蕾;閃電和狂風;
    還有寥空中無法馴服的飛霧和流星!

        一個聲音

    你的嗓音好比靜寂的林子裡的風聲.

         冥王

   「人」呀,你曾經做過暴君也做過奴隸,
    你曾經欺過人也受過人欺;你的肉身
   要腐爛;你經過了無窮盡的白日和黑夜,
    跋山涉水,從搖籃一直走進墳瑩。

        全體神靈

    請講!但願你的雋言細語萬古長存!

         冥王

   今天日子到了,玄冥中響起一陣呼聲,
   要用人間的法寶去打倒天上的暴君,
    那位「征服者」就被拖進了無底的幽窟:
   「愛」便從它慧心和耐性的寶座裡,
   從它受盡煎熬、最後昏迷的時辰裡,
    從它那光滑得難以站穩、峭險得
   無法攀登、亂石一般的痛苦裡跳出來,
   把安慰的羽翼覆蓋住人類的世界。

   溫和、德行、智慧和忍耐,這些全是
   最堅固的保障,象簽條一樣,密封住
    冥穴的洞口,不讓「毀滅」來降災作惡;
   萬一「永久」,一切事蹟和時辰的母親,
   管束不嚴,讓那條毒蛇跳出了深阱,
    被它用細繩般的身體把手腳捆縛,
   這些法寶自能拔除一切的妖孽,
   重新來鞏固我們統治的權力。

   忍受一切「希望」覺得是無窮的痛苦;
   寬恕一切象「死」和「夜」一般黑暗的罪過,
    打倒那種儼然是無所不能的「權威」。
   全心地愛,別怕困難,不要放棄希望,
   「希望」自會在艱難中實現它的夢想,
    不要改變,不要灰心,也不要懊悔,
   「提坦」呀,這才和你的光榮一般,完全是
   善良、偉大和歡欣、自由和美麗;
   這才可算得生命、快樂、統治和勝利。

            邵洵美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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