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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波(Arthur Rimbaud)詩選


蘭波(1854-1891),15歲就擅長寫作拉丁文詩歌,掌握了法國古典詩歌的傳統格律。從16歲(1870)起,他常常外出流浪,和比他年長10歲的詩人魏爾蘭關係親密,但後來發生衝突,魏爾蘭甚至開槍打傷了蘭波。現存的蘭波的詩有140首左右,主要在16至19歲期間所寫。在蘭波早期的詩中可以看出帕爾納斯派的影響,後期詩作加強了象徵主義色彩。主要詩集有《地獄的一季》、《靈光集》。

醉舟 黃昏 元音 奧菲利婭 牧神的頭 烏鴉 童年




醉舟



當我順著無情河水只有流淌,
我感到縴夫已不再控制我的航向。
吵吵嚷嚷的紅種人把他們捉去,
剝光了當靶子,釘在五彩樁上。

所有這些水手的命運,我不管它,
我只裝運佛蘭芒小麥、英國棉花。
當縴夫們的哭叫和喧鬧消散,
河水讓我隨意漂流,無牽無掛。

我跑了一冬,不理會潮水洶湧,
比玩的入迷的小孩還要耳聾。
只見半島們紛紛掙脫了纜繩,
好象得意洋洋的一窩蜂。

風暴祝福我在大海上蘇醒,
我舞蹈著,比瓶塞子還輕,
在海浪--死者永恆的搖床上
一連十夜,不留戀信號燈的傻眼睛。

綠水滲透了我的杉木船殼,--
清甜賽過孩子貪吃的酸蘋果,
洗去了藍的酒跡和嘔吐的汙跡,
沖掉了我的鐵錨、我的舵。

從此,我就沉浸于大海的詩--
海呀,泡滿了星星,猶如乳汁;
我飽餐青光翠色,其中有時漂過
一具慘白的、沉思而沉醉的浮屍。

這一片青藍和荒誕、以及白日之火
輝映下的緩慢節奏,轉眼被染了色--
橙紅的愛的黴斑在發酵、在發苦,
比酒精更強烈,比豎琴更遼闊。

我熟悉在電光下開裂的天空,
狂浪、激流、龍捲風;我熟悉黃昏
和象一群白鴿般振奮的黎明,
我還見過人們只能幻想的奇景!

我見過夕陽,被神秘的恐怖染黑,
閃耀著長長的紫色的凝輝,
照著海浪向遠方滾去的微顫,
象照著古代戲劇裡的合唱隊!

我夢見綠的夜,在眩目的白雪中
一個吻緩緩地漲上大海的眼睛,
聞所未聞的液汁的循環,
磷光歌唱家的黃與藍的覺醒!

我曾一連幾個月把長浪追趕,
它衝擊礁石,恰象瘋狂的牛圈,
怎能設想瑪麗亞們光明的腳
能馴服這哮喘的海洋的嘴臉!

我撞上了不可思議的佛洛裡達,
那兒豹長著人皮,豹眼混雜於奇花,
那兒虹霓繃得緊緊,象根根韁繩
套著海平面下海藍色的群馬!

我見過發酵的沼澤,那捕魚簍--
蘆葦叢中沉睡著腐爛的巨獸;
風平浪靜中驟然大水傾瀉,
一片遠景象瀑布般注入渦流!

我見過冰川、銀太陽、火炭的天色,
珍珠浪、棕色的海底的擱淺險惡莫測,
那兒扭曲的樹皮發出黑色的香味,
從樹上落下被臭蟲齧咬的巨蛇!

我真想給孩子們看看碧浪中的劍魚--
那些金燦燦的魚,會唱歌的魚;
花的泡沫祝福我無錨而漂流,
語言難以形容的清風為我添翼。

大海--環球各帶的疲勞的受難者
常用它的嗚咽溫柔地搖我入夢,
它向我舉起暗的花束,透著黃的孔,
我就象女性似的跪下,靜止不動……

象一座浮島滿載金黃眼珠的鳥,
我搖晃這一船鳥糞、一船喧鬧。
我航行,而從我水中的纜繩間,
浮屍們常倒退著漂進來小睡一覺!……

我是失蹤的船,纏在大海的青絲裡,
還是被風卷上飛鳥達不到的太虛?
不論鐵甲艦或漢薩同盟的帆船,
休想把我海水灌醉的骨架釣起。

我只有蕩漾,冒著煙,讓紫霧導航,
我鑽破淡紅色的天牆,這牆上
長著太陽的苔蘚、穹蒼的涕淚,--
這對於真正的詩人是精美的果醬。

我奔馳,滿身披著電光的月牙,
護送我這瘋木板的是黑壓壓的海馬;
當七月用棍棒把青天打垮,
一個個灼熱的漏斗在空中掛!

我全身哆嗦,遠隔百里就能聽得
那發情的河馬、咆哮的漩渦,
我永遠紡織那靜止的蔚藍,
我懷念著歐羅巴古老的城垛!

我見過星星的群島!在那裡,
狂亂的天門向航行者開啟:
「你是否就睡在這無底深夜裡--
啊,百萬金鳥?啊,未來的活力?」

可是我不再哭了!晨光如此可哀,
整個太陽都苦,整個月亮都壞。
辛辣的愛使我充滿醉的昏沉,
啊,願我龍骨斷裂!願我葬身大海!

如果我想望歐洲的水,我只想望
馬路上黑而冷的小水潭,到傍晚,
一個滿心悲傷的小孩蹲在水邊,
放一隻脆弱得象蝴蝶般的小船。

波浪啊,我浸透了你的頹喪疲憊,
再不能把運棉輪船的航跡追隨,
從此不在傲慢的彩色旗下穿行,
也不在躉船可怕的眼睛下劃水!


飛白 譯


黃昏


夏日藍色的黃昏裡,我將走上幽徑,
不顧麥莖刺膚,漫步地踏青;
感受那沁涼滲入腳心,我夢幻……
長風啊,輕拂我的頭頂。

我將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動;
無邊的愛卻自靈魂深處氾濫。
好像波西米亞人,我將走向大自然,
歡愉啊,恰似跟女人同在一般。

(程抱一 譯)


元音



A黑、E白、I紅、U綠、O藍:元音們,
有一天我要洩露你們隱秘的起源:
A,蒼蠅身上的毛茸茸的黑背心,
圍著惡臭嗡嗡旋轉,陰暗的海灣;

E,霧氣和帳幕的純真,冰川的傲峰,
白的帝王,繁星似的小白花在微顫;
I,殷紅的吐出的血,美麗的朱唇邊
在怒火中或懺悔的醉態中的笑容;

U,碧海的週期和神秘的振幅,
佈滿牲畜的牧場的和平,那煉金術
刻在勤奮的額上皺紋中的和平;

O,至上的號角,充滿奇異刺耳的音波,
天體和天使們穿越其間的靜默:
噢,奧美加,她明亮的紫色的眼睛!


飛白 譯


奧菲利婭


1

在繁星沉睡的寧靜而黝黑的的水面上
白色的奧菲利婭漂浮著象一朵大百合花,
躺在她修長的紗巾裡極緩地漂游……
--遠遠林中傳來獵人的號角。

已有一千多年了,憂鬱的奧菲利婭
如白色幽靈淌過這黑色長河;
已有一千多年,她溫柔的瘋狂
在晚風中低吟她的情歌。

微風吻著她的乳房,把她的長紗巾
散成花冠,水波軟軟地把它晃動;
輕顫的柳條在她肩頭垂泣,
蘆葦傾瀉在她夢幻般的寬闊天庭上。

折斷的柳條圍繞她長籲短歎;
她有驚醒昏睡的榿木上的鳥巢,
裡面逸出一陣翅膀的輕顫:
--金子般的星辰落下一支神秘的歌。

2

蒼白的奧菲利婭呵,雪一般美!
是啊,孩子,你葬身在捲動的河水中
--是因為從挪威高峰上降臨的長風
曾對你低聲說起嚴酷的自由;

是因為一陣風捲曲了你的長髮,
給你夢幻的靈魂送來奇異的聲音;
是因為在樹的呻吟,夜的歎息中
你的心聽見大自然在歌唱;

是因為瘋狂的海滔聲,象巨大的喘息,
撕碎了你過分纏綿溫柔的孩兒般的心胸;
是因為一個四月的早晨,一個蒼白的美騎士
一個可憐的瘋子,默默坐在你的膝邊!

天堂!愛情!自由!多美的夢,可憐的瘋女郎!
你溶化于它,如同雪溶化於火,
你偉大的視覺哽住了你的話語,
可怕的無限驚呆了你的藍色眼睛!

3

詩人說,在夜晚的星光中
你來尋找你摘下的花兒吧,
還說他看見白色的奧菲利婭
躺在她的長紗巾中漂浮,象一朵大百合花。


飛白 譯


牧神的頭



在樹叢這鍍著金斑的綠色寶匣中,
在樹叢這開著絢爛花朵的朦朧中,
睡著那甜蜜的吻,
突然 那活潑打亂一片錦繡,

驚愕的牧神抬起眼睛,
皓齒間叼著紅色的花卉,
他那陳年老酒般鮮亮的嘴唇,
在樹枝間發出笑聲。

他逃走了——就像一隻松鼠——
他的笑還在每片樹葉上顫動,
一隻灰雀飛來驚擾了
樹林中正在沉思的金色的吻。


葛雷、梁棟 譯


烏鴉


當寒冷籠罩草地,
沮喪的村落裡
悠長的鐘聲靜寂……
在蕭索的自然界,
老天爺,您從長空降下
這翩翩可愛的烏鴉。

冷風像厲聲呐喊的奇異軍旅,
襲擊你們的窩巢,
你們沿著黃流滾滾的江河,
在豎著十字架的大路上,
在溝壕和穴窟上,
散開吧,聚攏吧!

在躺著新戰死者的
法蘭西隆冬的原野,
你們成千上萬地盤旋,
為著引起每個行人的思考!

來做這種使命的呐喊者吧,
啊,我們穿著喪服的黑烏!
然而,天空的聖者,
讓五月的歌鶯
在櫟樹高處
在那消失在茫茫暮色的桅杆上,
給那些人們做伴,
一敗塗地的戰爭
將他們交付給了
樹林深處的衰草。

葛雷、梁棟 譯


童年




這個黃毛黑眼睛的寵兒,沒有父母,沒有家園,比
墨西哥與佛拉芒人的傳說更高貴,他的領地是青青野草,
悠悠碧天,他在海灘上奔跑,無船的波浪曾以兇悍的希
臘人、斯拉夫人和克爾特人的名義為海灘命名。
來到森林邊緣,——夢中的花朵「叮噹」閃亮,——
橘色嘴唇的姑娘,跪在浸潤牧場的洪水之中,彩虹,花
草和大海在她身上投下陰影,紿她赤裸的身體披上青衣。
女人們在海灘上閒逛,女孩們和身材高大的姑娘在
青灰的泡沫間黝黑放光,寶石散落在解凍的花園與叢林
的沃土之上,——年輕的母親和大姐姐們眼含朝聖者的
目光,蘇丹王后和雍榮華貴的公主們步履翩躚,還有外
國小姑娘和含著淡淡哀愁的女人。
多煩愁,滿眼盡是「親近的身體」和「親切的心」!



是她,玫瑰叢中死去的女孩。——已故的年輕媽媽
走下臺階。——表弟的四輪馬車在沙地裡吱吱作響。——
小弟弟——(他在印度!)在那裡,面對夕陽,站在開
滿石竹花的牧場上。——而老人們,已埋在紫羅蘭盛開
的城牆下。
蜂群般的落葉圍繞著將軍的故居。他們正在南方。
——沿著紅色的道路,人們來到空空的客棧。城堡已出
售;百葉窗鬆散、淩亂。——神甫想必已拿走了教堂的
鑰匙。——公園四周,守衛的住所已空無一人,籬笆高
聳,只見顫動的樹尖。況且裡面也沒什麼景致。
草原延伸到沒有公雞,沒有鐵砧的鄉村。拉開閘門。
噢!基督受難的荒野,沙漠上的磨坊,群島與草垛!

神奇的花朵嗡嗡作響,斜坡搖晃。傳說中的野獸優
雅地遊走。烏雲堆積在熱淚彙聚的永恆海空。



林中有一隻鳥,它的歌聲使你駐足,使你臉紅。

有一口鐘從不鳴響。

有一片沼澤藏著白野獸的洞。

有一座教堂沉落又升起一片湖泊。

有一輛被棄的小車披著飾帶,順著林間小路滑落。

有一群裝扮好的小演員穿過叢林邊緣的大路。

有一個結局:當你饑渴,便有人將你驅逐。



我是那聖徒,在空地上祈禱——就像溫順的動物埋
頭吃草,直到巴勒斯坦海濱。

我是那智者,坐在陰暗的椅子上。樹枝和雨點,投
在書房的窗上。

我是那行旅者,走在密林間的大路上;水閘的喧嘩,
覆蓋了我的腳步。我長久地凝望著落日傾瀉的憂鬱金流。

我會是一個棄兒,被拋在茫茫滄海的堤岸;或是一
位趕車的小馬夫,額頭碰到蒼天。

小路崎嶇,山崗覆蓋著灌木。空氣凝固。飛鳥與清
泉遠在天邊!再往前走,想必就到了世界盡頭。



最終,租給我一間墳墓吧,用石灰塗白,鑲一道凸
出的水泥線,——深藏地下。

我靜伏案前,燈光映照著我癡癡重讀的報紙和乏味
的書籍。

我的地下沙龍的頭頂有一片遼闊的間距,房屋像植
物一樣生長,霧鎖重樓。污泥黑紅,魔幻的城市,無盡
的夜色!
低處滴水,四周惟有土地的厚重。或許是天淵、火
井?或許是月亮與彗星,海洋和神話在此相逢?
苦澀之時,我想像著藍寶石與金屬球。我是沉默的
主人。為什麼在蒼穹的一角,會出現一扇灰白的窗口?

王以培譯

此詩選自撫琴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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