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詩歌 >

裡爾克 (Rainer Maria Rilke) 詩選


裡爾克(1879-1926),奧地利著名詩人,著有詩集《生活與詩歌》(1894)、《祭神》(1896)、《夢幻》(1897)、《耶穌降臨節》(1898)、《圖像集》(1902)、《祈禱書》(1905)、《新詩集》(1907)、《新詩續集》(1908)、《杜伊諾哀歌》(1923)和《獻給奧爾甫斯的十四行詩》(1923)。

果園 瓦萊四行詩 玫瑰集 杜伊諾哀歌:1 2 3 4 5 6 7 8 9 10 致奧爾弗斯的十四行詩 第一部 第二部 沉重的時刻 菩登湖 秋日 村子裡立著最後一幢屋 我過的生活 音樂 聖母哀悼基督 靈光中的佛 啊,朋友們,這並不是新鮮 啊,詩人,你說,你做什麼 愛的歌曲 孤寂 恐懼 Pietà 一個婦女的命運 總是一再地…… 回憶 橄欖園 夜間的人們 催眠 民歌 少女的祈禱 預感 琵琶 時辰祈禱


果園


1


天使們回憶著,今夜
我的心使它們歌唱……
一個聲音,似是我的,
為深深沉寂所誘惑,

升起,終於決定
一去不復回;
溫柔而無畏,
它將與何物合併?


2

夜晚的燈,我寧靜的知己,
我的心並沒有被你揭起帷幕;
(也許我們終將迷失;)但它南邊的
斜坡已被溫柔地照亮。

依然是你,哦,學習的檯燈,
想要閱讀的人不時地
停下,驚訝的,從他的
舊書上移開,注視著你。

(而你的單純取消了一位天使。)


3

不要驚慌,如果驀地
天使選定了你的桌台;
輕輕抹平你的麵包下邊
桌布弄出的幾道皺褶。

把你那點粗糧給它,
於是輪到它來品味,
於是向著純潔的唇邊,它
微微舉起一隻簡樸無奇的酒杯。


4

多少離奇的知心話
我們已對花朵透露,
以致那精微的天平
告知我們熱情的重量。

所有的天體都羞愧
因被融入我們的憂傷。
而從最強者到最弱者
哪個也無法再忍受

我們變幻不定的情緒,
我們的反抗,我們的呐喊——,
除了這張不知疲倦的桌子
還有這張床(昏迷的桌子)。


5

發生的一切有如
就像我們責備蘋果
因為它可口。
但還有別的危險。

隨它留在樹上,
或用大理石來雕塑它,
而最後,最糟的:
詛咒它變成蠟製品。


6

沒有誰知道,它所拒絕的,
這無形者,怎樣支配著我們
當我們的生命屈從於不可見的
詭計,於冥冥之中。

緩慢地,隨著誘惑變更
我們的中心也轉移,
以致心靈依從了它的詭計:
它,終究是逝者的大主宰。


7

手掌

致阿爾貝·福裡埃夫婦

手掌,溫馨而淩亂的床,
這裡沉睡的星星
留下了褶痕
當它們升向天空。

這張床可曾是
星星休憩時的樣子,
明亮而耀眼,
在星際友人中間
沉浸于永恆的衝動?

哦,我的手正像兩張床,
被遺棄了,冰涼,
輕盈只因沒有了
青銅般的星辰的重量。


8


我們臨終前的那個詞
許是一個充滿苦難的詞,
但面對母親般的良知
最後那個詞將是美好。

因為我們必將陳述
滿足某一願望的所有努力
沒有哪種辛酸的滋味
能夠將它們容納。


9

如果我們歌唱一位神,
這位神就答覆您它的沉寂,
我們誰也不是在前進
只是走向一位沉默的神。

這種微妙的交易
它使我們顫抖,
成為一位天使的遺產
只是我們無法擁有。


10

半人馬有它的理由,
它跳躍著穿過四季
這是一個剛開始的世界,
於是補足了渾身的力氣。

只有兩性體才能
在它的宿處裡完整。
我們四處尋找著
那些半神失去的另一半。


11 豐饒角


哦,美麗的獸角,自何處
眷顧我們的等待?
您僅僅是苦杯裡的
一道斜坡,傾瀉吧!

花朵,花朵,花朵,
墜落時做成一張床
盛滿跳躍的球體
看多少果實已結成!

而這一切無盡地
沖將過來攻擊我們,
為了懲罰我們已經盛滿
卻不知足的心靈。

哦,太廣闊的角,怎樣的
神跡由您奉獻著!
哦狩獵的號角,吹響了
萬物,以天空的氣息。


12

如同一盞威尼斯的酒杯
誕生時就知道這灰色
和那朦朧的光亮
將會使它著迷。

就這樣你溫柔的雙手
事先已經夢想過
要成為那悠長的平衡
在我們太充實的時辰。


13 象牙斷片


溫和的牧人,演完了他的
角色,溫情地倖存著
他的肩膀上
搭著一塊母羊皮。
溫和的牧人,比牧人的
遊戲存活得更久
手持暗黃的象牙片。
你消失的羊群
如同你一樣延續著
在悠長的憂鬱裡
你凝視的神情
無盡地陳述著
這辛勞牧場的一次暫息。



14 夏日的過路女子

你可看見從小路上慢悠悠走來那位快樂的,
我們都渴慕的,散步的女子?
向大路轉彎處她當會受到
昔日英俊的先生們的致意。

她的遮陽傘下,帶著一種被動的感激,
她狠心作出溫存的抉擇:
一轉眼消失在過於耀眼的光線裡,
她帶回那被照亮的身影。


15

在女友的歎氣中
整個夜都在翻湧,
一陣短促的撫摸
飄過茫然的天空。

就仿佛宇宙裡面
一股本原的力
重新成為所有失落的
愛的母親。


16

小小的瓷天使,
如果有人瞧不起你,
當這一年滿了,我們
就為你飾以覆盆子。

這對於我們多麼微不足道
給你戴上這頂紅帽子,
但從此一切都動起來了
除了你溫馨的爵冠。

它慢慢乾癟,但很持久,
好像有時還散發香氣;
冠以一個幽魂,
你小小的前額回憶著。


17

誰來完成愛的神殿?
每個人都扛來一根柱子;
而臨到最後大夥都震驚
因這神,輪到它時

用它的箭摧毀了殿牆。
(如此我們便認得了它。)
而在這遺棄的牆上
生長出哀怨。


18

匆匆的水,奔流的水——,健忘的水
漫不經心的大地暢飲著你,
在我的掌心裡遲疑了片刻,
你可記得!

清澈而又疾速的愛情,冷漠,
幾乎是流動著的分離,
在你太多來臨和太多離去之間
顫動著一些時日。


19 小愛神

I

你哦,遊戲的中心
我們贏時即是輸了;
像查理曼那樣有名,
是國王,皇帝和神,——

你也是那行乞的人
帶著可憐的姿態,
而正是你紛繁的面目
使你強而有力。——

這樣或許更好;
但你,在我們身上(卻更糟)
就如繡花開司米披巾
中心的黑點。

II

哦讓我們竭力遮起它的臉龐
用一種令人恐慌的冒險行動,
必須將它推後到歲月深處
來消弱它難以馴服的火。

它來時離我們這麼近,它將我們
與愛著的人分開然後挪為己用;
它想要我們觸摸;這是位野蠻的神
沙漠裡一群黑豹與它擦肩而過。

進入我們,帶著長長的隨從行列,
它想要照亮我們內心的一切,——
而後,它有如從一個陷阱裡逃脫,
尚未碰到那些誘餌。

III

那兒,葡萄架下,枝葉叢中
遇見它使我們猜疑:
它野孩子般的粗樸額頭,
還有它古老而殘缺的嘴……

它面前的葡萄串變得沉重
仿佛因重荷而疲憊,
短短的片刻我們擦過恐怖
這個騙人的幸福夏天。

而它生蠻的微笑,像注入了
它驕傲頭飾的所有果實;
它認清了環繞四周的詭計
在輕輕將它搖晃,使它入睡。

IV

並非是公正使天平保持精確的平衡,
是你,哦眾望所歸的神,
你稱出我們的過錯,
將兩顆被傷害被碾碎的心
組成一顆巨大的心,比大自然更大
還想要

擴大……你,冷漠又傲慢
侮辱了嘴卻頌揚了文字
朝著一片無知的天空……
你,一邊增添生命一邊毀壞
直到最後的分離他們只是一些碎片。


20

願神因我們而得意,
因我們卓越的瞬間,
在一陣兇惡的波濤
將我們傾覆並推向盡頭之前。

我們曾有過片刻的和解:
它,倖存著,執著著,
而我們,悲傷的心
驚訝於它的努力。


21

在紛繁的相逢中
讓我們傾其所有成為它的份,
以便秩序出現
在巧合的意圖間。

周圍的一切都要我們傾聽——,
就讓我們傾聽到盡頭;
因為果園和道路
永遠屬￿我們!


22

天使們,它們變得多謹慎!
我的那個似在質問我。
讓我至少給它鍍上
裡摩日的彩釉。

讓我的紅色,我的綠色,我的藍色
喜悅它的圓眼睛。
若它發覺它們是塵世的,好極了
對於一個前定的天堂。


23

教皇進入齋戒的高峰,
絲毫不減其威嚴,
按照神聖的對位法則
他必引來魔鬼。

對這種遊移不定的平衡
也許我們考慮太少;
台伯河裡就有逆流,
所有遊戲都想要反遊戲。

我想起羅丹
有一天他雄赳赳地對我說
(我們在夏爾特,正上火車)
太純潔了,大教堂
會煽起一場蔑視的風。


24

我們必得屈從於
所有終極的力量;
魯莽總是我們的問題
儘管有無盡的懊悔。

而後,經常如此
我們所冒犯的,全都改變:
平靜變成颶風,
深淵則成為一位天使的鑄模。

無需擔心回程。
管風琴必須嗡鳴,
使得音樂充溢
所有愛的音符。


25

我們全然忘卻了
那些相互對抗的神及膜拜儀式,
以致我們妒羨那些虔誠的靈魂
他們天真的舉止。

這與取悅無關,
也無關乎皈依,
只要我們懂得服從於
那些附加的訓令。


26 噴泉


我只要一種教導,就是你的,
噴泉,你跌回自身,——
冒險的水,擔負著
從天國到塵世生活的回歸。

除了你潺潺的細語
什麼也不能為我提供榜樣;
你哦,神廟輕盈的柱子
自我倒塌源于你的本性。

你塌落時,每串水珠怎樣
抑揚頓挫完成它的舞蹈。
我感覺像個學生,拙于模仿
你無窮盡的細微色調!

然而教導我的多於你自聽的歌
更是這片刻暈眩中的寂靜
當夜裡,穿過你液體的激越
你自身的回歸一口氣收起。


27

有時聽從你的主張有多愜意;
老兄,哦,我的身體,
像你的力氣一樣強而有力
有多愜意,
感覺你是樹葉,樹幹,樹皮
並一切你可能變成的東西,
你,如此接近精神。

你,這般自由,這般統一
在你不言而喻的歡樂裡
成為這棵姿勢之樹
刹那間減慢了
天國的步伐
好在那裡安置它的生命。


28 女神


空蕩蕩酣睡的正午
多少次她飄忽而過,
沒有在露臺上留下
哪怕一絲身體的跡象。

但如果大自然感覺到她的存在,
那無形者的習慣
就會回應一道強烈的光芒
照向她柔美的清晰輪廓。


29 果園

I

如果我曾冒昧地寫你,
外來的語言,或許是為了使用
這個質樸的名字,這一直折磨著我的
唯一的帝國:果園。

可憐的詩人,必須作出選擇
為了說出這名字包含的一切,
一場稍過洶湧的波濤來傾覆,
或更糟的:一道圍牆來保護。

果園:哦,一把詩琴的特權
才能為你樸實地命名;
不同於那吸引蜜蜂的名字,
這名字呼吸著,等待著……

閃亮的名字掩藏著遠古的春天,
一切飽滿如透明,
在它勻稱的音節裡
使一切倍增而變得豐富。

II

朝著怎樣的太陽,牽動
這麼多沉重的欲望?
由你們表述的這熾熱,
何處是蒼穹?

為了我們相互間取悅,
就該這般依偎嗎?
讓癡男怨女都輕輕鬆松
看大地翻動
因了多少對峙的力。

好好望著這果園:
它的負重不可避免;
然而同樣的不適
釀就了夏天的幸福。

III

大地從未像在你的枝葉間
這般真實,哦金色的果園,
也從未像在草地上,你的影子
弄出的花邊裡這般飄浮。

留給我們的多麼沉重,
這養活我們的,於此遭遇
轉瞬即逝卻不言而喻的
無盡的溫柔。

但是在你的中心,寧靜的泉水,
好似入睡在她古老的圓中,
才剛說起這翻比照,
這圓與她又這般相融。

IV

藉著它們的恩典,又有何用處,
所有這些業已過時的神,
是否一個質樸的過往促使它們
變得賢明而又稚氣?

如同披戴著昆蟲
采蜜時的嗡嗡聲,
它們使果實漸漸成為圓形;
(神聖的勞碌)。

因為沒有哪個會自己抹去,
儘管這般被遺棄;
那些不時來威脅我們的
是無所事事的神。

V

我是否還有回憶,是否懷有希望,
當我望著你,我的果園?
你在我的周圍用餐,哦,豐足的羊群
你使你的牧羊人沉思。

穿過你的枝葉讓我凝視
這就要降臨的夜。
你已勞作;對於我這是禮拜天,——
我的休息于我何用?

做個牧羊人,還有比這更合理的嗎?
是否有可能一些本是我的安寧
今天悄然進入了你的蘋果?
因為你全然明白我就要離去……

VI

這果園,這整個果園,難道不曾是
你閃亮的衣裙,圍繞你的雙肩?
你難道沒有感受到它柔軟的細草
伏在你腳下是如此令你欣慰?

曾經多少次,並不炫耀自己,
它變得廣闊無邊擺在眼前;
曾經的果園以及逃逸的時辰
打你彷徨的存在身旁經過。

時而一本書陪伴著你……
而你的目光,常有巧合出沒,
在陰影的鏡中追逐著
一個慢慢相像的變幻遊戲。

VII

幸福的果園,一切都為了完美
它所有果實的無數計劃,
而有誰明白它古老的本能
服從瞬息的青春。

怎樣美麗的工作,秩序多麼井然!
這般堅持在扭曲的枝條間,
而最終,迷惑於它們的力,
蔓延在空氣的寧靜裡。

你的危險不正是我的,它們不正像
兄弟一般,哦果園,哦我的兄弟?
同一陣的風,來自遠方,
迫使我們變得溫柔而又嚴峻。


30

祖先們所有的歡樂
經過我們心頭累積成堆;
他們的心,迷醉於狩獵,
他們靜靜的休憩

在快要熄滅的篝火旁……
如果那些無聊的時刻
我們的生命被自己掏空,
因有他們,我們的內心依然充實。

多少女人想必已從我們心裡
逃離,完好無損,
如同一部乏味的短劇
正當幕間休息。

穿戴著今天誰都不穿
也沒人要的襤褸盛裝,
她們顯得強大
是有賴於他人的血。

孩子們,孩子們!
所有這些被命數拒絕的,
在我們身上使著詭計
總想存在下去。


31

室內肖像

並不是那些記憶
在我心裡維繫著你;
你也並不因一種美好願望
的力量而屬￿我。

使你顯現的,
是那熱烈的迂回
被一種綿長的柔情
描畫在我自身的血液裡。

我並不需要
看見你出現;
來到世間就足以讓我
失去你少一些。


32

我怎麼還能識得
什麼是甜蜜的生活?
或許通過凝視
我手掌心的圖片
滿是線條和皺紋
我們在虛空裡
緊握,維護著
這一無所是的手。


33

崇高是一次別離。
我們身上的一些東西沒有
尾隨我們,而是走自己的路
開始習慣起天國。

難道藝術的終極邂逅
不是最溫情的告別?
而音樂:我們回首拋向自己的
這最後一瞥。


34

然而多少港口,在這些港口
多少扇門,或許正迎候著你。
從多少扇窗,
人們看見你的生活和努力。

多少未來伸展翅膀的穀粒
任憑暴風雨將它們吹送,
一個溫存的節日
會看著它們的花期歸屬於你。

多少生命一直在相互呼應;
而一旦你自己的生命騰空而起
成其為這世界,
這般巨大的虛無永遠作出了妥協。


35

我們合上眼睛難道不夠悲哀?
我們想要雙眼一直睜著,
在大限來臨之前,好看到
我們將要失去的一切。

我們的牙齒閃亮難道不夠可怕?
我們本應當具有更審慎的魅力
以便親如一家人
活在這太平歲月。

而最糟的難道不是我們緊攥雙手,
堅硬又貪婪?
雙手應當質樸和善良
去拾起饋贈!


36

既然一切都在流逝,就讓我們
唱一首易逝的歌;
那滿足我們渴望的旋律
將因我們而有理由存在。

讓我們歌唱那與愛情
和藝術一起離去的;
讓我們比瞬息的別離
更快些。


37

時常地,我們的前方
靈魂之鳥在翱翔;
是一個更甜美的天堂
已使它保持平衡,

正當我們行走在
濃雲下面。
滿腔悲傷,讓我們受益於
它熱烈的敏捷。


38

天使的視野,樹木的冠頂或許
是樹根,暢飲著天空;
而土壤裡,一棵山毛櫸深深的根須
仿佛寂靜的群峰。

對它們而言,大地,難道不是如此透明
面對一片實心如人體的天空?
這塊熱烈的土地,死者的遺忘
在泉水旁哀號。


39

我的朋友,我所有的朋友,哪個
我都不放棄;甚至這位過路人
他來自不可思議的生命
僅僅曾是一道溫柔的目光,開闊而又彷徨。

多少次一個生命,不自覺地,
以其眼目和姿勢,打斷
他人難以察覺的逃逸,
只是投以一個鮮明的瞬間。

那些陌生人。我們每天都在
補足的命數,大多與他們有關。
請看准了,哦,謹慎的陌生女人,
當你抬起目光朝著我迷離的內心。


40

一隻天鵝行進在水面
全然被自己包圍,
宛如一幅滑動的畫;
於是某些瞬間
一個我們喜愛的生命
成了整個情緒空間。

這個生命靠近,成雙,
如這只遊動的天鵝,
在我們動盪的靈魂上……
它,又給這個生命增添
幸福而又疑惑的
搖搖欲墜的影像。


41

哦,思念的是那些在匆匆而過的
時辰裡沒有被愛夠的地方,
我真想從遠處向它們奉還
遺忘的手勢,這多餘的行為!

重拾我的腳步——這次獨自一人——
慢慢重塑這趟旅程,
在噴泉旁再多呆一會兒,
觸摸這樹枝,撫摩這坐凳……

登上孤寂的小教堂
所有人無奈地提及的一切;
推開這墓園的鐵柵欄門,
跟如此沉默的人一起沉默。

難道不正是時間促成了
這種微妙而虔誠的接觸?
那是強烈的,因這地是強大的;
這是悲戚的:因我們對它幾乎不知。


42

今夜某種東西在空氣裡流逝
使我們低下了頭;
我們想為囚犯祈禱
他們的生命已停息。
於是我們想起終止的生命……

那不再走向死亡的生命
那裡沒有未來;
我們必須徒勞地堅強
徒勞地悲傷。

所有的白天都躑躅在眼前,
所有的夜晚都墜入深淵,
而意識裡親密的童年
在那一點上抹去。

我們的心太蒼老無從去想一個孩子
並非全然因為生活充滿敵意;
而是我們對生活撒了謊,
被困在命數不變的監牢。


43

怎樣的馬在泉水旁飲水,
怎樣的樹葉飄零碰觸著我們,
怎樣空空的手,或怎樣的嘴
想跟我們說話卻沒有勇氣——,

漸漸平息的生命多少同樣的變數,
昏沉沉的痛苦多少同樣的夢境:
哦,讓心靈自在的人,
去尋找並安慰上帝的造物。


44 春天

I

哦,元氣的旋律
從所有這些樹木組成的
的樂器裡湧出——,
伴隨著我們過於短促的
嗓音之歌。

只是在個別節拍上
我們才得以跟上
久被你遺棄的
紛繁的面貌,
哦,豐富的大自然。

當我們必得緘默,
別的人將會繼續……
可現在該做些什麼
才能向你回報
我補足了的寥廓的心。

II

一切都準備好並朝著
不言而喻的歡樂走去;
大地及其餘的一切
很快就會令我們陶醉。

我們須得四處遊走
為了全都看到,全都聽到:
我們甚至必須抵抗
而有時必須說:夠了!

如果還在春天裡;
然而最佳的位置
是稍稍正面直視
這激動人心的遊戲。

III

元氣上升在毛細血管裡
它突然間向老者表明
太僵硬的歲月,他們將不大能攀沿
歲月在他們身上準備了別離。

他們的身體(完全被大自然這種
野蠻的衝擊所冒犯,動脈裡
她依然沸騰著,難以忍受一個急躁的
命令,而大自然對此一無所知)

拒絕過於唐突的冒險;
而當它僵化著,顯得多疑,
為了以它的方式繼續存在,它將
這簡易的遊戲擲還堅硬的大地。

IV

元氣是老人和那些
彷徨者的殺手,
當這異常的空氣
突然飄浮在街頭。

所有那些不再有力氣
行走在空氣裡的人,
都被邀集來加入這場離異
要將他們混入大地。

是甜蜜刺穿了他們
用它無比鋒利的針尖,
而撫摸一下就推倒了
那些還在抵抗的人。

V

溫柔而無法形容,
甜蜜,如果它從未
使我們恐懼,
又有何益處?

它如此超越
一切暴力
當它沖將過來,
誰也無法抵擋。

VI

冬天,死神如謀殺者
進入一家家房屋;
它尋找著姐妹,父親,
並為他們演奏小提琴。

然而當大地翻動
在春天的鋤鏟下,
死神奔跑到街上
且向行人致意。

VII

從亞當的肋骨裡
抽出了夏娃;
然而當她的生命結束
她會到哪裡去死?

亞當可會是她的墳墓?
是否,當她疲乏了,
該為她安排一席之地
在一個閉息的男人體內?


45

此種光芒可能夠
還給我們一整個的世界?
或者那新的陰影
顫動而溫柔,
更能將我們與世界連接?
這陰影與我們如此相似
旋轉著,顫抖著
圍繞一個奇異的支撐。
易碎的樹葉,它們的影子,
在小路和草地上,
驀然熟悉的姿勢
收留我們,將我們融入
那太新的光亮。


46

在白晝的金色裡
經過兩輛馬車裝滿了磚:
玫瑰色的聲調在請願
接著一個個放棄。

這變得柔和的聲調
怎麼就像意味著
一個有關生命的新陰謀
在我們與明天之間。


47

冬天集合起的寂靜
在空氣裡被一種
啾啾鳥鳴的寂靜代替;
每一個跑來的聲音
都為它加上一道邊線,
來完美一幅圖景。

而這一切只是來自
我們將開始的心靈活動
的深處,當心靈超越
複雜的設計
這寂靜充滿了
無法言喻的蔑視。


48

在霧氣的假面
和綠蔭的假面之間,
這正是崇高的時刻,大自然
超乎尋常地將自己顯露。

啊,美麗的大自然!看她的肩膀
和那明淨而勇敢的坦蕩……
一會兒她就要在夏天編導的
林莽戲劇裡重新擔任角色。


49 旗

傲慢的風折磨著旗幟
在天空藍色的中立裡,
直到使它變了顏色,
仿佛要在屋頂上將它扯向
別的民族。不偏倚的風,
全世界的風,風連通著,
是你喚起了同等價值的姿勢,
哦你,誘發那些可互換的行為!
飄揚的旗幟顯露它整個盾徽,——
而它的褶紋裡默示著多少普遍性!

然而多麼自豪的時刻
當風在某一片刻宣告
這樣的國度:委身於法蘭西,
或驟然鍾情於
綠色愛爾蘭那些傳奇色彩的豎琴。
顯露整個圖像,像一個玩紙牌的人
亮出他的王牌,
以那姿勢和無名的微笑,
重新喚起說不上來是個什麼形象
這變幻著的女神。


50 窗

I

你不正是我們的幾何學,
窗子,你簡潔的外形
毫不費力地勾勒出
我們龐大生命的邊線?

我們愛著的那人從未這般美麗
當我們看見她出現
在你的邊框;是你,哦窗子,
你使她幾乎永恆。

所有無常都被取消。生命
持立於愛情的中心,
藉著周圍這小小的空間
我們是它的主人。

II

窗子,你哦,等待的尺度,
多少次被充滿,
當一個生命傾瀉而又焦急
朝著另一個生命。

你隔離而又吸引著,
變幻如大海,——
鏡子,驀地,映照我們的面容
與穿過它看見的融在一起;

一種被折衷的自由的
樣品,因機緣的在場;
由此在我們中間等同了
外部宏大的繁多。

III

垂直的盤子為我們供應
追逐我們的口糧,
還有太溫馨的夜
以及白晝,往往太苦澀。

無休止地用餐,
佐以一些藍色——,
我們不該懶洋洋
用眼睛來進食。

多少菜肴已經為我們端上
正當李子熟時;
哦,我的雙眼,玫瑰的暢飲者,
你們將要喝下月亮!


51

蠟燭熄滅了,
房間歸於了空間,
我們被火的哀怨擦過
火焰隨之喪失了地盤。

我們來為它做個精美的
墳墓,在我們的眼瞼下,
並像一位母親那樣哭泣
她太熟悉這危難。


52

這是永久的風景,這是一口大鐘,
這是夜晚如此純粹的解脫——;
而這一切在我們心裡準備著
一條消息的來臨,或一張溫存的面容……

於是我們生活在一種很奇怪的困境裡
在遠方的弓和太鋒利的箭之間;
在混沌得不能看見天使的世界
和一個因過於抛頭露面而妨礙了的她之間。


53

我們排列和組合
詞語,用這麼多方式,
但我們如何才能
做到與一朵玫瑰平等?

如果我們能容忍
這個遊戲奇怪的意圖,
那是因為,一位天使
不時來打擾一下。


54

我在動物的眼裡看到
那平靜的生命在延續,
不偏不倚的安寧
來自沉著的大自然。

這只獸懂得恐懼;
但它仍然行進
而在它豐盛的原野上
出現一隻在吃草
它不再垂涎別的地方。

55

難道真的應有這麼多危險
對於我們卑微的物品?
世界可會被攪亂,
如果它更穩定些?

顛倒的小瓶,
誰給了你這薄薄的瓶底?
搖晃著你漂浮的不幸,
空氣心醉神迷。


56 睡女人

女人的面容,在她睡意裡
封閉,她好似品嘗著
某種全然不同的嘈雜
充滿她全身。

從她發聲的睡身
她汲取了享受
又成為一種渾然不覺的喃語
在沉寂的目光底下。


57 母鹿

哦,母鹿:你的眼睛裡佈滿了
多少遠古森林的美麗內景;
多少充足的信心
融和著多少恐懼。

這一切,得見於你跳躍時
靈敏的纖弱。
然而什麼也沒有
臨到你眉宇之間的無知
甚至這無知也非你所知。


58

讓我們停一下,讓我們談話。
依然是我,今夜,停下腳步,
依然是您傾聽著我。

不久,別人就會聲稱
他們是大道上的鄰人
在這些美麗的樹下我們自動出讓。


59

我所有的道別都已說完。自兒時起
多少次別離慢慢塑造了我。
但我又回來了,我將重新開始,
這坦然的回歸解放了我的目光。

留待我的,就是充實這次回歸,
還有我永不懺悔的歡樂
只因愛過酷似於這些分離
而又迫使我們行動的事體。

何家煒 譯


瓦萊四行詩


1 小瀑布

林澤仙女,一直夢想著
是誰使她全身裸露,
你的身體激起了
渾圓又粗野的波浪。

不停息地,你變換著衣裳,
甚至頭髮;
這般奔逃後面,你的生命
依然是純粹的在場。

2

國度,停駐在中途
在大地和諸天之間,
以水和青銅的聲音,
柔和又堅硬,古老又年輕,

就像一份拾起的禮物
朝著一雙殷勤的手:
美麗完善的國度,
像麵包一樣熱乎!


3

光之玫瑰,一道牆在風化——,
但是,在山丘的斜坡上,
這朵花,婷立著,遲疑著
以她冥後般的身姿。

大概許多陰影進入了
這棵葡萄樹的汁液;
而太多光芒在它上空
跺著腳,迷失了道路。


4

古老的地方,塔樓依然屹立
鐘聲陣陣似在回憶——,
舉目望去,不帶憂傷,
遠古的身影卻憂傷地顯現。

葡萄園裡多少力氣耗盡
當烈日把它們鍍成金黃……
而遠處,那些閃亮的空間
就像我們一無所知的未來。


5

沿著常春藤是柔美的曲線,
分心的小路停下了山羊;
美麗的光線是一位金銀匠
想用一片石塊鑲邊。

楊樹,恰好在它的位置,
與它的垂直線相對的
是緩慢而茁壯的翠綠
它延伸著,鋪展著。


6

寂靜的國度,先知們都已沉默,
準備了葡萄酒的國度;
這裡的山丘依然感受著創世紀
並不為末日擔心!

國度,因渴望那變形者而無比驕傲,
它,服從著夏季,
好似,如同胡桃木和榆樹,
因重複而幸福——;

國度,嶄新的幾乎只有流水,
所有這些水奉獻著,
到處置放它們元音的光亮
在你堅硬的輔音間!


7

你看到嗎,那高處,天使的牧場
在昏暗的樅林間?
宛如天庭,奇異的光線裡,
看上去何止遙遠。

但在明亮的山谷直到那些山脊,
怎樣空氣的寶藏!
所有在空氣中浮動和映照的
都會溶進你的酒裡。


8

哦,夏日的幸福:鐘聲敲響
因禮拜天已在望;
而勞動的炎熱感覺像苦艾酒
圍繞著短而捲曲的葡萄樹。

即便在這般麻木中,警鐘的聲浪
依然沿路奔跑。
在這個無拘束的地方,憑著寬廣的力,
仿佛禮拜天是如此確定!


9

幾乎就是那無形者在閃亮
在長翼翅的斜坡頂上;
一個明亮的夜留下了一些
摻和進這個銀色的日子。

看,光線輕無重量
籠著這些順從的輪廓,
而那邊,那些小村落,遠遠的,
有個人一直安慰著它們。


10

哦,這些祭台放滿了果品
和美麗的篤蓐香枝
或那蒼白的橄欖樹枝,——而後
是瀕死的花朵,因簇擁被壓碎了。

走進這座葡萄園,可會找到
那天然的祭台,隱藏在綠蔭裡?
聖母自己為成熟的祭品
祝禱,從她的鐘聲裡取出果粒。


11

還是讓我們為這神殿扛來
所有養活我們的:麵包,鹽,
這美麗的葡萄……且讓我們將聖母
混同于無邊的母性統治。

這座小教堂,歷經歲年,
聯接著遠古與未來的諸神,
而古老的胡桃木,這魔法之樹,
獻出它的樹蔭如一座純粹的廟宇。


12

鐘樓歌唱道:

好過一座俗世的塔樓,
我取暖為了催熟我的鐘聲。
願它悅耳願它善益
祝福瓦萊女人。

每個禮拜天,音聲陣陣,
我向她們拋去我的甘露;
願它善益,我的鐘聲,
祝福瓦萊女人。

願它悅耳,願它善益;
週六夜晚在錫壺裡
滴滴降落我的鐘聲
給瓦萊女人的瓦萊男人。


13

歲月繞著農人的
堅貞之軸轉動;
聖母和聖安娜
每個都說出她們的言辭。

另有話語補充著
且更為古老,——
這些話為萬物祝禱,
而後從大地上長出

這順服的翠綠
它,歷經漫長的辛勞,
奉獻忙碌的花序
在我們與死者之間。


14

一棵粉紅的錦葵在高處草地,
順服的暗淡,整齊的葡萄園……
但在山坡之上,接收它們的
是一片壯麗的天空,奢華的天空。

熱烈的國度莊重地層層迭起
向著這廣闊的天空,它高尚地理解
一個艱難的過往永遠促使它
變得剛強又警覺。


15

這裡一切都在歌唱著不久前的生命,
並不是摧毀明天的那種;
我們猜測著,在它們原初的力裡
多麼英勇:天空和風,手,以及麵包。

並不是一個昨日在四處蔓延
永遠停在這些舊時的輪廓。
是大地因自己的形像而歡欣
並贊許它最初的時日。


16

這般寧靜的夜色,這般寧靜
自天空將我們滲透。
據說在你們棕櫚葉般的手掌上
它描繪了本質的圖畫。

小瀑布歌唱著
為遮起它激動的林澤仙女……
我們感覺到缺席的在場
已被空間飲下。


17

在您數到十之前,
全都變了:風兒脫去
高高的玉米杆
的光芒,

把它拋去別處;
它在飛翔,它在滑行
沿著懸崖絕壁
向著光之姐妹。

輪到她了,她早已
被這個粗野的遊戲支配,
遷移到了
其它的海拔。

好似被撫摩了
那廣闊的表面顯得
耀眼,因了這些手勢
或許本是這些手勢使它成形。


18

小路轉彎,跳閃
沿著傾斜的葡萄園,
就像系著一根飄帶
繞著夏天的帽沿。

葡萄園:頭上的帽子
發明了酒液。
葡萄酒:熾烈的彗星
允諾給來年。


19

這麼多嚴肅的黑色
使得山巒更為年老;
這真是個古老的國度
讓人想到聖查理曼

在它諸多父族聖人間。
但是從高處降臨
天空所有的青春,
給它隱秘的聖女。


20

小鐵線蓮鑽到
雜亂的籬牆外面
還有這白色牽牛花
監視著合攏的時辰。

這組成了樹叢的小徑,
門窗洞正被染紅。
已滿?是否夏季已滿?
它將秋天當作同謀。


21

刮了一整天的風之後,
無盡的清寂中,
夜晚和解了
像一位溫順的情人。

一切變得安寧,明淨……
但從地平線上層層迭起了,
被照亮的,鍍金的,
一團美麗的凹形的雲。


22

就像一個人說起他的母親
像他那樣侃侃而談,
這個熱烈的國度渴飲著
滿是無盡的回憶。

只要山丘的肩膀
歸於始自這純粹空間
的手勢之下,它就令山丘
為其起源而震驚。


23

這裡大地被事物包圍
它們無愧於它作為一顆星球
的角色;溫柔地受辱,
大地戴著它的光環。

當一道目光投去:怎樣的飛翔
穿過那些純粹的距離;
當有夜鶯的鳴聲
才能將之測量。


24

依然迎來銀色的時辰
溶進溫馨的夜晚,純淨的金屬
且給緩慢的美增添
音樂般寧靜的緩慢回程。

昔日的大地重新開始,變化:
一顆純粹的星球存留著,在我們勞作之後。
散亂的音聲,離開了白晝,
全都列著隊,回歸流水的聲音。


25

沿著塵灰的小路
綠意接近於灰色;
而這灰色,儘管是順服的,
卻含著銀色和藍色。

更高處,另一佈景上,
一棵柳樹顯出光亮
風中翻轉它的枝葉
在近乎綠色的一片黑色前。

近旁,完全抽象的綠色,
一種幻像般的灰綠,
被從容的背景環繞
是被世紀挫敗的塔。


26

這些塔驕傲又從容
然而它們回憶著
——自何時起直到永遠——
它們空氣中的生活。

這種與透徹的光芒
無窮盡的聯繫
使它們的質料更緩慢
而它們的衰落更壯烈。


27

塔,茅屋,石牆,
甚至這標明了通往
葡萄園之幸福的地面,
都具有堅固的特徵。

但光線勸戒溫柔
成為這嚴峻,
使得桃子般鮮嫩的表面
被所有這些事物填滿。


28

歌唱的國度勞動著,
勞動的國度多幸福;
當流水繼續著它們的歌,
葡萄樹長出了一個個果芽。

國度沉默著,因流水淙淙
只是寂靜的餘音,
從這寂靜進入詞語
帶著節律,勇往直前。


29

風將這國度視作藝人
它,歷來都識得它的材料;
一旦找到,滾燙的,它知道怎麼做,
且因勞動而欣奮。

什麼也擋不住他壯麗的衝動;誰
也無法反對這激狂的果斷——,
而依然是他,往後退卻了一大步,
將空間的明亮之鏡拽進他的作品。


30

並不回避自己,
這國度贊許著;
如此它溫存又過激,
受盡威脅又被拯救。

它虔誠地奉獻著
向啟示它的天空;
它激起了風並由它
吸引著最新鮮的

那從未得見的
山那邊的光:
遲疑的地平線
跳躍著到來。


31

小路,並不通向任何地方
夾在兩塊草場間,
似是假以藝術
成就它們蜿蜒的目標。

小路常常什麼也沒有
在它們面前,面對著的
只有純粹的空間
和季節。



32

怎樣的女神,怎樣的男神
歸於了這空間,
以便我們更好地感受
它臉部的光芒。

它的存在散解
充滿這個動盪的
純粹山谷
那是它寬廣的自然。

它愛著,它睡著。
精通隱語的我們,
進入它的身體
且睡在它的靈魂裡。


33

凝視過天空的人
終將讚揚這天空
于永恆之中:
牧羊人和種葡萄者,

難道是通過人眼
它才變得永久,
這美麗的天空和它的風,
它藍色的風?

而後是它的寧靜,
這般深邃,這般強大,
像一位志得意滿的神
正在酣眠。


34

但並不只有田野裡
耕作者的目光,
山羊的目光也參與
來使這莊嚴之地

緩慢的面貌趨於完美。
我們一直凝視著它
像是要在此長留,或
使它永存

在一場如此宏大的回憶裡
沒有一個天使膽敢
介入此事,
來增添它的光亮。


35

天空中,充滿了關注,
這裡大地在講述;
它的記憶從大地上升起
進入莊嚴的山峰。

有時它顯得感動
當人們這般凝神傾聽——,
於是展現它的生命
而不再言語。


36

美麗的蝴蝶貼近地面,
向著親切的自然
展現它的飛翔之書
是這般的華麗。

另一隻閉合在我們
嗅聞的這朵花邊沿——,
這不是讀它的時候。
其它還有那麼多,

那藍色細小的,散佈著,
浮動著,紛飛著,
像一封情書在風裡
它那些藍色的細枝,

一封被撕碎的情書
有人正寫著它
當那收信的人
正躊躇在門口。

何家煒 譯


玫瑰集


《玫瑰集》




若你的鮮妍有時讓我們這般驚異,
幸福的玫瑰,
是因你自身,在你內裡,
花瓣托著花瓣,你在休憩。

全體蘇醒過來,花骨朵
依然熟睡,無窮無盡的花瓣,觸及
這寧靜的中心多少溫存
抵達那張終極的嘴。



我看見你,玫瑰,微微開啟的書,
含有如此多的書頁
寫有明晰的幸福
無人得以解讀。魔法之書,

向風兒敞開,而閉上眼睛
才能閱讀……,
蝴蝶從那裡撲翅而出
有了同樣的思路。



玫瑰,你哦,卓越完滿的事物
無盡地忍耐
又無盡地顯露,哦頭顱
長在甜蜜過於缺乏的身軀,

你無可比擬,哦,這漂泊的時日
你是至高的精華;
這愛的場所,我們剛剛前行
你的芬芳圍繞。



然而是我們建議你
斟滿你的苦杯。
為這詭計著迷,
你的豐裕敢於一醉。

你是富饒的,足以一百次成為你自己
在僅僅一朵花裡;
這是愛著的狀況……
只是你不曾想過別處。



雍容被雍容環繞,
溫柔觸摸著溫柔……
是的,是你的內心
不停地撫摩著內心;

內心撫摩著自己,
用她自己的明亮光澤。
如此你發明了
那喀索斯自足的主題。



一朵玫瑰,就是所有玫瑰
與她自身:不可替代的
完美,這甜蜜的詞匯
被事物本身所包圍。

沒有她永不知如何說出
我們的希望為何物,
而那些溫柔的間斷
在持續的出發程途。



支撐著你,清新明淨的
玫瑰,挨著我合攏的眼——,
人道是有千百隻眼瞼
重重疊疊

朝著我溫熱的那只。
千般睡意不顧我的佯裝
我本依此遊蕩
在這馥鬱的迷宮。



你的夢太圓滿,
裡面眾多的花朵,
濕漉漉像個哭泣的女子,
你向著早晨彎腰欠身。

你甜美的力量沉睡著,
在一種不明確的欲望中,
催生著溫柔的體態
在臉頰和胸部之間。



玫瑰,熾烈燃燒卻又明澈,
真可命名為聖女蘿絲
之遺骨……,玫瑰散發著
赤裸聖女撩人的香氣。

玫瑰從不受誘惑,困惑於
她內在的清靜;最終的情人,
如此遠離夏娃,遠離初次的驚慌——,
玫瑰無盡地擁有著失落。



空無一物時的女友,
當一切都無視苦澀的心;
宛如慰藉,她的呈現證明著
多少撫摸浮動在空氣中。

若我們放棄生存,若我們否認
曾經所是並終將到來的事,
我們可好好想過這位短暫的朋友
她在我們身旁寫她的童話。

十一

對你的存在我有這般
覺識,完整的玫瑰,
我的贊許使你混同於
我歡快的心。

我嗅聞著你猶如你是
全部的生命,玫瑰,
而我感覺自己是這樣一位
女友的完美朋友。

十二

針對誰,玫瑰,
您採用了
這些刺?
您過於敏感的歡樂
可是它迫使您
變成這等全副武裝的
事體?

但您用這誇張的武器
防備誰呢?
多少天敵我已為您
除去
它們對這武器可毫不畏懼。
恰恰相反,從夏季到秋季,
您傷害了人們
給予您的照料。

十三

你可願,玫瑰,做我們現時激情
的火熱女伴?
是否回憶更能贏得你
當一種幸福又重新開始?

多少次我看見你,玫瑰,幸運而乾枯,
——一片花瓣一塊裹屍布——
在一個香匣子裡,一根燈芯旁,
或獨自閱讀的一本喜愛的書裡。

十四

夏季:只存留數日
玫瑰的同時代者;
呼吸她們含苞欲放的
靈魂周圍那縈繞的。

做正在消亡的每一朵
的知心人,
倖存下來,當這位姐妹
像別的玫瑰一樣消失。

十五

只有你,哦豐富的花朵,
你創造了自己的空間;
你映照在一面氣味
之鏡裡。

你的芬芳縈繞像別的花瓣
你無數的苦杯。
我挽留你,你卻鋪展,
奇妙的演員。

十六

不要談論你。以你的本性
你無可言喻。
別的花只是點綴桌台
而你使它煥然一新。

把你放進一個簡樸的花瓶裡——,
看,全都變了;
這許是同一句話,
但卻由天使唱出。

十七

是你用你自身在體內
準備了最後的精華,
從你身上溢出的,你最後的精華。
從你身上溢出的,這撩人的欣奮,
是你的舞蹈。

每一片花瓣都贊成
並在風中
踏出幾步無形的
馨香步履。

哦,眼目之音樂,
整個都被包圍,
你在中心變得
不可捉摸。

十八

所有感動我們的,你將之分享。
而你身上發生的,我們卻不知。
要變成一百隻蝴蝶
才能讀遍你全部的書頁。

你們中間有些如同詞典;
採摘玫瑰的人們
渴望將全部的書頁聯接。
我呢,我喜愛書信往來的玫瑰。

十九

是否你為自己確立了一個垘本?
是否我們能像玫瑰一樣充滿自身,
培植她那種微妙的質料
我們曾這樣做,結果只是徒勞?

是的,因為並非勞作
就能成為一朵玫瑰。
上帝,從窗口注視著,
成就了家屋。

二十

告訴我,玫瑰,你封閉的
自身哪裡來的
緩慢精華,迫使
這個散文式的空間
充滿空氣的熱狂?

多少次這空氣
佯裝被所有事物穿破,
或者,撅著嘴,
顯出苦楚。
然而圍繞著你的肌膚,
玫瑰,它擺弄著身姿。

二十一

這難道沒有使你暈眩
在你的花莖上圍繞著你旋轉
要將你終結,圓形的玫瑰?
而當自身的衝動將你淹沒,

你在花蕾中一無所知。
這是個轉成圓圈的世界
以便它寧靜的中心敢於
圓形玫瑰般的全然休息。

二十二

依然是您,您自
死者的大地上長出,
玫瑰,您向著一日
披上金燦燦的衣裳

這確鑿的幸福。
他們可准許,他們
空空的頭顱
從未這般知悉?

二十三

玫瑰,姍姍來遲,長夜苦澀願也停駐
因天體四射的光芒,
玫瑰,你可會成為夏日姐妹們
輕輕鬆松的全心快樂?

日復一日我看見你躊躇著
在緊系的束胸衣裡。
玫瑰,一邊綻放一邊逆向地
模仿著死亡的緩慢進程。

你無窮盡的狀態可使你認識到
身處一個萬物都模糊的混沌中?
虛無與存在,這無法言喻的協調
我們無從瞭解。

二十四

玫瑰,是否你本就該留在外面,
珍貴而優雅?
一朵玫瑰在此何為,命數
在我們身上消耗殆盡?

絕無回程。你正與我們
分享著
這狂亂的生命,這生命,這生命
它也並非為你所有。

何家煒 譯


杜伊諾哀歌



第一首

如果我哭喊,各級天使中間有誰
聽得見我?即使其中一位突然把我
擁向心頭;我也會由於他的
更強健的存在而喪亡。因為美無非是
我們恰巧能夠忍受的恐怖之開端,
我們之所以驚羨它,則因為它寧靜得不屑於
摧毀我們。每一個天使都是可怕的。

於是我控制自己,咽下了隱約啜泣之
誘喚。哎,還有誰我們能
加以利用?不是天使,不是人,
而伶俐的牲畜已經注意到
我們在家並不十分可靠
在這被解釋的世界裡。也許給我們留下了
斜坡上任何一株樹,我們每天可以
再見它;給我們留下了昨天的街道
經及對於一個習慣久久難改的忠誠,
那習慣頗令我們稱心便留下來不走了。
哦還有夜,還有夜,當充滿宇宙空間的風
舔食我們的臉龐時——,被思慕者,溫柔的醒迷者,
她不會為它而停留,卻艱辛地臨近了
孤單的心。難道她對於相愛者更輕鬆嗎?
哎,他們只是彼此隱瞞各自的命運。
你還不知道嗎?且將空虛從手臂間扔向
我們所呼吸的空間;也許鳥群會
以更誠摯的飛翔感覺到擴展開來的空氣。

是的,春天需要你。許多星辰
指望你去探尋它們。過去有
一陣波濤湧上前來,或者
你走過打開的窗前,
有一柄提琴在傾心相許。這一切就是使命。
但你勝任嗎?你可不總是
為期待而心煩意亂,仿佛一切向你
宣佈了一個被愛者?(當偉大而陌生的思想在你
身上走進走出並且夜間經常停留不去,這時
你就想把她隱藏起來。)
但你如有所眷戀,就請歌唱愛者吧;他們
被稱譽的感情遠不是不朽的。
那些人,你幾乎嫉妒他們,被遺棄者們,你發現
他們比被撫慰者愛得更深。永遠重新
開始那絕對達不到的頌揚吧;
想一想:英雄堅持著,即使他的毀滅
也只是一個生存的藉口:他的最後的誕生。
但是精疲力竭的自然卻把愛者
收回到自身,仿佛這樣做的力量
再用不到第二回。你可曾清楚記得
加斯帕拉·斯坦帕,記得任何一個
不為被愛者所留意的少女,看到這個愛者的
崇高範例,會學得"我也可以像她一樣"嗎?
難道我們這種最古老的痛苦不應當終於
結出更多的果實?難道還不是時候,我們在愛中
擺脫了被愛者,顫慄地承受著:
有如箭矢承受著弓弦,以便聚精會神向前飛躍時
比它自身更加有力。因為任何地方都不能停留。

聲音,聲音。聽吧,我的心,就像只有
聖者聽過那樣:巨大的呼喚把他們
從地面扶起;而他們卻一再(不可能地)
跪拜,漠不關心其它:
他們就這樣聽著。不是你能忍受
神的聲音,遠不是。但請聽聽長歎,
那從寂靜中產生的、未被打斷的信息。
它現在正從那些夭折者那裡向你沙沙響來。
無論何時你走進羅馬和那不勒斯的教堂,
他們的命運不總是安靜地向你申訴嗎?
或者一篇碑文巍峨地豎在你面前,
有如新近在聖瑪麗亞·福莫薩見到的墓誌銘。
他們向我要求什麼啊?我須悄然抹去
不義的假像,它常會稍微
妨礙他們的鬼魂之純潔的遊動。

的確,說也奇怪,不再在地面居住了,
不再運用好不容易學會的習慣了,
不給玫瑰和其它特地作出允諾的
事物賦予人類未來的意義;
不再是人們在無窮憂慮的雙手中
所成為的一切,甚至拋棄
自己的名字,不啻於一件破損的玩具。
說也奇怪,不再希望自己的希望。說也奇怪,
一度相關的一切眼見如此鬆弛的
在空中飄蕩。而死去是艱苦的
並充滿補救行為,使人們慢慢覺察到
一點點永恆。——但是,生者都犯了
一個錯誤,他們未免涇渭過於分明。
天使(據說)往往不知道,他們究竟是
在活人還是死人中間走動。永恆的激流總是
從兩個區域沖走了一切世代
並比兩者的聲音響得更高。

他們終於不再需要我們,那些早逝者,
他們怡然戒絕塵世一切,仿佛長大了
親切告別母親的乳房。但是我們,既然需要
如此巨大的秘密,為了我們常常從憂傷中
產生神聖的進步——:我們能夠沒有他們嗎?
從前在為林諾的悲悼中貿然響過的
第一支樂曲也曾滲透過枯槁的麻木感,
正是在這顫慄的空間一個幾乎神化的青年
突然永遠離去,空虛則陷於

現在正迷惑我們、安慰我們、幫助我們的
那種振盪——這個傳說難道白說了嗎?

1912年2月21日,杜伊諾

第二首

每個天使都是可怕的。但是,天哪,
我仍然向你歌唱,幾乎致命的靈魂之鳥,
並對你有所瞭解。托拜阿斯的時日
到哪兒去了,當時最燦爛的一位正站在簡樸的大門旁,
為了旅行稍微打扮一下,已不再那麼可怕了;
(少年面對著少年,他正好奇地向外張望著)。
唯願大天使,那危險的一位,現在從星星後面
向下只走一步,走到這裡來:我們自己的心將
向上一擊而把我們擊斃。你們是誰啊?

早熟的成就,你們是創造的驕子,
一切製作的頂峰,晨曦映紅的
山脊,——繁華神祗的花粉,
光的關節,走廊,階梯,寶座,
本質構成的空間,喜悅構成的盾牌,暴風雨般
迷醉的情感之騷動以及突然間,個別出現的
鏡子:它們把自己流出來的美
重新汲回到自己的臉上。

因為我們在感覺的時候蒸發了;哦我們
把自己呼出來又呼開去;從柴焰到柴焰
我們發出更其微弱的氣息。這時有人會告訴我們:
是的,你進入了我的血液,這房間,春天
被你充滿了……這管什麼用,他並不能留住我們,
我們消失在他的內部和周圍。而那些美麗的人們,
哦誰又留得住他們?外貌不停地浮現在
他們臉上又消失了。有如露珠從晨草身上
我們所有一切從我們身上發散掉,又如一道蒸騰菜肴
的熱氣。哦微笑,那兒去了?哦仰視的目光:
新穎、溫暖、正在消逝的心之波——;
悲哉,我們就是這一切。那麼,我們化解於其中的
宇宙空間是否帶有我們的味道?天使們是否真正
只截獲到他們的所有,從他們流走的一切,
或者有時似乎由於疏忽,其中還剩下一點點
我們的本質?我們是否還有那麼些被攙合在
他們的特徵中有如孕婦臉上的
模糊影子?他們在回歸於自身的
漩渦中並未注意這一點。(他們本應注意到。)

如果天使懂得他們,愛者們會在夜氣中
交談一些奇聞。因為看來萬物都在
隱瞞我們。看哪,樹木存在著;我們所住的
房屋還立在那兒。我們不過是
經過一切有如空氣之對流。
而萬物一致迫使我們緘默,一半也許
出於羞恥,一半出於不可言說的希望。

愛者們,你們相互稱心如意,我向你們
詢問有關我們的問題。你們伸手相握。你們有所表白嗎?
看哪,在我身上也可能發生,我的雙手彼此
熟悉或者我的飽經風霜的
臉在它們掩護下才得到安全。這使我多少有
一點感覺。可誰敢於為此而存在?
但是你們,你們在另一個的狂喜中
不斷擴大,直到他被迫向你
祈求:別再——;你們在彼此的手中
變得日益富裕有如葡萄豐收之年;
有時你們消逝了,只因為另一個人
完全占了上風:我向你們詢問我們。我知道
你們如此沉醉地觸摸,是因為愛撫在持續,
因為你們溫存者所覆蓋的地方並沒有
消失;因為你們在其中感覺到純粹的
綿延。於是你們幾乎向自己允諾了
擁抱的永恆。但是,當你們經受住
初瞥的驚恐,窗前的眷戀
和第一次、僅僅一次同在花園裡散步:
愛者啊,你們還是從前的自己嗎?當你們彼此
湊近對方的嘴唇開始啜飲——:飲了一口又一口:
哦飲者會多麼不尋常地規避這個動作啊。

在阿提喀石碑上人類姿勢的
審慎難道不使你們驚訝嗎?愛與別離可不是
那麼輕易地置於肩頭,仿佛是由別的
什麼質料做成的,而不是發生在我們身上?記住那雙手,
它們是怎樣毫無壓力地歇著,縱然軀幹中存在著力量。
這些自製者們由此而知:我們走得多麼遠,
我們這樣相互觸摸,這就是我們的本色;諸神則
更強勁地抵住我們。可這是諸神的事。
唯願我們能夠發現一種純粹的、抑制的、狹隘的
人性,在河流與岩石之間有屬￿我們的
一小片果園。因為我們自己的心超越了我們
正如當初超越那些人。而我們不再能夠
目送它成為使人寬慰的圖像,也不能成為
它在其中克已有加的神聖的軀體。

1912年1-2月,杜伊諾

第三首

歌唱被愛者是一回事。唉,歌唱
那個隱藏的有罪的血之河神是另一回事。
他是她從遠方認識的,她的小夥子,他本人
對於情欲之主宰又知道什麼,後者常常由於孤寂,
(少女在撫慰情人之前,常常仿佛並不存在,)
唉,從多麼不可知的深處流出,抬起了
神頭,召喚黑夜從事無休的騷亂。
哦血之海神,哦他的可怕的三叉戟。
哦他的由螺旋形貝殼構成的胸脯的陰風。
聽呀,夜是怎樣變凹了空了。你們星星,
愛者的歡悅難道不是從你們發源而上升到
被愛者的臉上麼?他不正是從純潔的星辰
親切地審視她純潔的面龐麼?

你並沒有,唉,他的母親也沒有
使他將眉頭縐成期待的弧形。
他的嘴唇彎出豐富的表情,
不是為了湊向你,對他有所感觸的少女,不是為了你。
你果真認為,你輕盈的步態會那麼
震撼他麼,你,像晨風一樣漫遊的你?
誠然你驚嚇了他的心;但更古老的驚愕
卻在那相撞擊的接觸中沖入了他體內。
呼喚他吧……你完全不能把他從玄秘的交遊中呼喚出來。
當然,他想逃脫,他逃脫了;他輕鬆地安居於
你親切地心,接受自己並開始自己。
但他可曾開始過自己呢?
母親,你使他變小,是你開始了他;
他對你是嶄新的,你在嶄新的眼睛上面
拱起了友好的世界,抵禦著陌生的世界。
當年你乾脆以纖細的身材為他攔住
洶湧的混沌,那些歲月到哪兒去了?
你就這樣向他隱瞞了許多;你使那夜間可疑的
房屋變得無害,你從你充滿庇護的心中
將更富於人性的空間和他的夜之空間混在一起。
你並沒有將夜光放進黑暗中,不, 而是放進了
你的更親近的生存,它仿佛出於友誼而閃耀。
哪兒都沒有一聲吱嘎你不能微笑著加以解釋,
似乎你早就知道,什麼時候地板會表現得……
於是他聆聽著,鎮靜下來。你的出現,溫柔地,
竟有許多用途;他的命運穿著長袍踱到
衣櫃後面去了,而他的不安的未來恰好
與那容易移動的布幔皺褶相稱。

而他那被安慰者,躺著時分,在昏然
欲睡的眼瞼下面將你的輕盈造型
之甜蜜溶化於被嘗過的睡前迷離之中——:
他本人仿佛是一個被保護者……可是在內心:誰會
在他內心防禦、阻擋那根源之流?
唉,在睡眠者身上沒有任何警惕;睡著,
但是夢著,但是在熱昏中:他是怎樣著手的。
他,那新生者,羞怯者,他怎樣陷入了圈套,
並以內心事件之不斷滋生的卷鬚
與模型,與哽噎的成長,與野獸般
追逐地形式交織在一起。他怎樣奉獻了自己——。
愛過了。
愛過他的內心,他的內心的荒蕪,
他身上的這個原始森林,在它緘默的傾覆上面
綠油油地立著他的心。愛過了。把它遺棄了,從自己的
根部走出來走進強有力的起始,
他渺小的誕生在這裡已經被超越。愛著,
他走下來走進更古老的血液,走進峽谷,
那兒潛伏著可怕的怪物,飽餐了父輩的血肉。而每一種
怪物都認識他,眨著眼,仿佛懂得很多。
是的,怪物在微笑……你很少
那麼溫柔地微笑過,母親。他怎能不
愛它呢,既然它對他微笑過。在你之前
他就愛過它,因為,既然你生了他,
它就溶入使萌芽者變得輕飄的水中。

看哪,我們並不像花朵一樣僅僅
只愛一年;我們愛的時候,無從追憶的汁液
上升到我們的手臂。少女啊,
是這麼回事:我們在我們內心愛,不是一個,一個
未來者,而是
無數的醞釀者;不是僅僅一個孩子,
而是像山脈廢墟一樣安息在
我們底層深處的父輩們;而是往昔母輩的
乾涸的河床——;而是在多雲或
無雲的宿命下面全然
無聲的風景——:這一切都先你一著,少女。

而你自己,你知道什麼——,你將
史前時代召遣到愛者身上來。是什麼情感
從逝者身上洶湧而上。是什麼女人
在那兒恨你。你在青年人的血管中
煽動起什麼樣的惡人啊?死去的
孩子們希望接近你……哦輕點,輕點,
給他安排一項可愛的,一項可靠的日課,——把他
引到花園附近去,給他以夜的
優勢……
留住他……

1912年,杜伊諾;1913年,巴黎

第四首

哦生命之樹,何時是你的冬天?
我們並不一條心,並不像候鳥那樣
被體諒。被超過了而且晚了,
我們於是突然投身於風中並
墜入無情的池塘。我們同時
領悟繁榮與枯萎。
什麼地方還有獅子在漫步,只要
它們是壯麗的,就不知軟弱為何物。

但如我們專注於一物,我們就會
感覺到另一物的虧損。敵意是我們
最初的反應。愛者們相互允諾
幅員,狩獵和故鄉,難道不是
永遠在接近彼此的邊緣麼。
於是,為了一瞬間的素描
辛苦地準備了一層反差的底色,
好讓我們看得見它;因為人們
對我們十分清楚。我們並不知道
感覺的輪廓,只知道從外部使之形成的一切。
誰不曾惶恐地坐在他的心幔面前?
心幔揭開來:佈景就是別離。
不難理解。熟悉的花園,
而且輕輕搖晃著:接著來了舞蹈者。
不是他。夠了。 不管他跳得多麼輕巧,
他化了裝,他變成一個市民
從他的廚房走進了住宅。
我不要這些填滿一半的面具,
寧願要傀儡。它填滿了。我願忍受
它的軀殼和鐵絲和外表的
面貌。在這裡!我就在它面前。
即使燈火熄滅了,即使有人
對我說:再沒有什麼——,即使空虛
帶著灰色氣流從舞臺吹來,
即使我的沉默的祖先再沒有
一個人和我坐在一起,沒有女人,甚至
再沒有長著棕色斜眼的兒童:
我仍留下來。一直觀看下去。

我說得不對嗎?你,品嘗一下我的、
我必然之最初混濁的灌注,父親,
你就會覺得生活對我是多麼苦澀,
我不斷長大,你便不斷品嘗,且忙於
回味如此陌生的未來,檢驗著
我的朦朧的凝視,——
你,父親,自你故世以來,常常
在我的希望中為我感到憂懼,
並為我的一小片命運而放棄了
恬靜,儘管死者是多麼恬靜,放棄了
恬靜的領域,我說得不對嗎?而你們,
我說得不對嗎?你們會為我對你們的愛
的小小開端而愛我,可我總是脫離那開端,
因為你們臉上的空間,即使我愛它,
變成了你們不復存在的宇宙空間……當我高興
等待在傀儡舞臺面前,不
如此全神關注著,以致最後
為了補償我的凝望,那邊有一個天使
抓起傀儡軀殼,不得不扮角出場了。
天使和傀儡:接著終於演出了。
接著由於我們在場而不斷使之
分離的一切團圓了。接著從我們的季節
首先出現整個變化的輪回。於是天使
從我們頭上扮演下去。看哪,垂死者們,
他們難道揣測不到,我們在此所完成的
一切是多麼富於托詞。一切都
不是真。哦童年的時光,
那時在外形後面不僅只有
過去,在我們前面也不是未來。
我們確實長大了,有時迫不及待
要快些長大,一半是為了奉承
另一些除了長大便一無所有的人們。
而且在我們孤獨時我們
還以持久不變而自娛,佇立在
世界和玩具之間的空隙裡,
在一個一開始就為
一個純粹過程而創建的地點。
誰讓一個孩子顯示他的本色?誰把它
放在星宿之中,讓他手拿著
距離的尺度?誰使孩子死
于變硬的灰色麵包,——或者讓死
留在圓嘴裡像一枚甜蘋果
噎人的果核?……兇手是
不難識破的。但是這一點:死亡,
整個死亡,即使在生命開始之前
就那麼溫柔被包含著,而且並非不吉,
卻是無可描述的啊。

1915年22-23日,慕尼黑


第五首

獻給赫爾塔·柯尼希夫人

但請告訴我,他們是誰,這些江湖藝人,比我們自己
不要短暫一些的人們,他們從早年起就被一個
不知取悅何人而永不滿足的願望緊迫地絞榨著?它絞幹
他們,弄彎他們,纏繞他們,擺動他們,
拋擲他們,又把他們抓回來;他們仿佛從
抹了油的、更光滑的空氣裡掉下來,掉到
破爛的、被他們無止盡的
跳躍跳薄了的地毯上,這張遺失在
宇宙中的地毯。
像一塊膏藥貼在那兒,似乎郊外的
天空撞傷了地球。
而且勉強在那兒
直立著,在那兒被展示著:像幾個站在那兒的
詞首大寫字母……,甚至那一再來臨的手柄,為了開心,
又把最健壯的男人滾轉起來,有如
強者奧古斯特在桌上
滾轉一個錫盤。

唉,圍著這個
中心,凝視的玫瑰:
開放了又謝落了。圍著這個
搗杵,這片為自己的
花粉所撲擊的雌蕊,一再孕育出
厭惡之偽果,他們自己
從不知覺的厭惡,——以微微假笑的厭惡
之最薄的表面閃閃發光。

那邊是憔悴的滿臉縐紋的舉重人,
他而今老了,只能打打鼓,
萎縮在他龐大的皮膚裡,仿佛以前它曾經
裝過兩個男人,另一個已經
躺在墓地裡,這一個卻活得比他更久,
耳已聾,有時還不免
錯亂,在這喪偶的皮膚裡。

但那年輕,那個男人,他似乎是一個脖頸兒
和一個尼姑的兒子:豐滿而壯實地充塞著
肌肉和單純。

哦你們,
曾經收到一片
淡淡的哀愁有如一件玩具,在它一次
久久的複元期中……

你,砰然一下,
只有果實知道,還沒有成熟,
每天卻上百次地從共同
構築的運動之樹(那比流水還快,在幾分鐘
之內包括春夏和秋季的樹)墮落——
墮落下來又反彈在墳墓上:
有時,在半晌中,一陣愛慕試圖
掠過你的臉,迎向你頗不
慈祥的母親;可那羞怯的
幾乎沒有試投過的目光,就在你的
表面已經磨損的身上消失了……於是又一次
那人拍掌示意讓你跳下來,每當你不斷騰躍的
心臟明顯感到一陣痛苦之前,你的腳掌
就有了燒灼感,比那痛苦的根源更佔先,於是
你的眼裡迅速擠出了一兩滴肉體的淚水。
雖然如此,卻盲目地
出現了微笑……

天使!哦采它吧,摘它吧,那開小花的藥草。
弄一個瓶來保存它!把它插進那些還沒有
向我們開放的 歡悅裡;用秀麗的甕壇
來頌揚它,上面有龍飛鳳舞的銘文:
"Subrisio Saltat。"

然後你,親愛的,
為最誘人的歡樂
消然忽略的你。也許你的
流蘇為你而完美——,
或者在那年輕的
豐滿胸脯之上綠色的金屬般綢衣
令人感覺無限地奢侈,什麼也不缺乏。

經常以不同方式放在一切顫動的天平上的
恬靜的市場水果
公開地展示在眾多肩膀中間。

是哪兒,哦那個地方在哪兒,——我把它放在心裡——,
他們在那裡還遠不能,還在彼此
脫落,有如試圖交尾、尚未正式
配合的動物;——
那裡杠鈴仍然很重;
那裡碟子仍然從它們
徒然旋轉的杆子上
搖晃開去……

於是突然間在這艱苦的無何有之鄉,突然間在
這不可名狀的地方,那兒純粹的"太少"
不可思議地變成——,轉化
成那種空虛的"太多"。
那兒多位數
變成了零。
方場,哦巴黎的方場,無窮盡的舞臺,
那兒時裝設計師,拉莫夫人,
在纏繞在編結人間不停歇的道路,
無盡長的絲帶,從中製作嶄新的
蝴蝶結,縐邊,花朵,帽徽,人造水果——,都給
塗上虛假色彩,——為了裝飾
命運的廉價冬帽。

…………

天使:假如有一個我們一無所知的處所,在那兒,
在不可名狀的地毯上,愛者們展現了他們在這兒
從不能做到的一切,展現了他們大膽的
心靈飛翔的高尚形象,
他們的欲望之塔,他們
早已離開地面、只是顫巍巍地彼此
倚靠著的梯子,——假設他們能夠做到這一切,
在四周的觀眾、那數不清的無聲無息的死者面前:
那麼他們會把他們最後的、一直珍惜著的、
一直藏匿著的、我們所不知道的、永遠
通用的幸福錢幣扔在
鴉雀無聲的地毯上那終於
真正微笑起來的一對情侶面前嗎?

1922年2月14日,穆佐

第六首

無花果樹,長久以來我就覺得事關重大,
你是怎樣幾乎完全錯過花期
未經誇耀,就將你純粹的秘密
催入了及時決定的果實。
像噴泉的水管你彎曲的枝椏
把汁液驅下又驅上:它從睡眠中
幾乎還未醒來,就躍入其最甜蜜成就的幸福。
看哪,就像大神變成了天鵝。
……但是我們徘徊著,
唉,我們以開花為榮,卻無可奈可地進入了
我們最後的果實之被延宕的核心。
在少數人身上行動的緊迫感如此強烈地升起
以致他們已經站近,並燃燒于心靈的豐富之中,
當開花的誘惑如同柔和的夜色
觸撫到他們嘴巴的青春,觸撫到他們的眼簾:
也許只是英雄身上,以及那些註定夭亡的人們身上
從事園藝的死亡才以不同方式扭曲了血管。
這些人向前沖去:他們先行於
自己的微笑,正如凱爾奈克的微凹浮雕上的
馬車先行于凱旋的國王。

說來奇怪,英雄竟接近于夭亡者。持久
與他無緣。他的上升就是生存。經常
他走開去,步入他的恒久風險之
變換了的星座。那裡很少人能發現他。但是,
對我們陰鬱地緘默著的命運,突然間熱烈起來,
把他唱進了他的呼嘯世界的風暴中。
我還沒有聽說誰像他。他的沉悶的音響
突然挾著湧流的空氣從我身上穿過。

於是我多麼願意回避憧憬:哦我多麼希望
成為、也許還可能成為一個兒童,靜坐著
支撐著未來的手臂,讀送參孫的故事,
他的母親開初怎樣不孕,後來卻分娩了一切。

哦母親,他在你的體內難道不已經是英雄嗎,
他的威風凜凜的選擇難道不是在你體內開始的嗎?
成千上萬人曾在子宮裡醞釀,希望成為他,
但是看哪:他掌握並捨棄,選擇並得以完成。
如果他曾經搗毀圓柱,那就是他從
你的肉體的世界裡迸出來,來到更狹窄的世界的時候,
他在那裡繼續選擇並得以完成。哦英雄的母親們,
哦奔騰河流的源頭!你們就是峽谷,
少女們已經高高地從心靈邊緣,悲泣著,
沖了進來,將來為兒子而犧牲。
因為英雄一旦沖進愛的留難,
每個為他而跳的心都會使他出人頭地,
這時他轉過身來,站在微笑的終點,一改常態。

1912年2-3月,杜伊諾;1913年1-2月托萊多,龍達;
1913年晚秋,巴黎;1922年2月9日,穆佐

第七首

隨年齡而消逝的聲音,別讓、別再讓求愛
成為你的叫喊的本性;雖然你叫得像鳥一樣純淨,
當升騰的季節將它揚起,幾乎忘卻
它是個煩惱的生物而不僅是一顆心,
由季節扔向明媚,扔向親切的天空。 不亞於
鳥兒,你也會求愛——,讓沉默的女友
體驗到你,雖然還看不見,在她心中一個答案
卻慢慢蘇醒,一面傾聽一面溫熱起來,——
以熾烈的對應感情回報你的大膽的感情。
哦,春天還會懂得——,沒有一個角落不迴響著
聖母領報節的聲音。開始是那微細的
詢問式的尖叫,由一個純潔的允諾的白晝
以不斷增大的寂靜抑制下去。
然後走上階梯,走上呼喚的階梯,到達被夢想的
未來之殿堂——;然後是顫音,噴泉,
它在充滿諾言的嬉戲中一落下來便
預示著另一次逼人的噴射……而夏季就在眼前。
不僅是所有的夏晨——,不僅是
它們怎樣變成白晝並在開始之前放光。
不僅是圍著花卉顯得溫柔、在上面
圍著成形的樹木顯得強壯有力的白晝。
不僅是這些擴張力量的虔誠,
不僅是道路,不僅是黃昏的草場,
不僅是晚來雷雨過後呼吸到的清新,
不僅是隨黃昏而來的睡意和預感……
而且還有夜!還有崇高的夏
夜,還有星星,地球的星星。
哦,將來總會死滅,會無限地認識它們,
所有這些星星:因為怎麼,怎麼,怎麼才忘得了它們!

看哪,我在那兒呼喚過愛者。但不止是她
會來臨……從柔弱的墳墓裡有少女們
會來臨而且站立著……因為,我該怎樣、
怎樣限制被呼喚過的呼喚?沉沒者永遠
尋求著陸地。——你們孩子們,一個曾經
在此岸被掌握過的東西抵得上許許多多。
不要認為命運會多於童年的密緻內容;
你可經常那樣趕超被愛者,喘息著,
喘息著,在無緣無故向曠野幸福奔跑一通之後。
眼前生活是壯麗的。連你們也知道,少女們,即使看來
一無所有的你們在沉沒——,你們在城市
最邪惡的街巷裡潰爛著,或者公開成為
垃圾。因為每人都有一小時,也許不是
完整的一小時,而是兩個片刻之間幾乎不可
以時間尺度來測量的刹那,那時她也有
一個生存。一切。充滿生存的血管。
只是,我們如此輕易地忘地,我們發笑的鄰人
既不向我們證實也不妒忌的一切。我們願意
把這一切顯示出來,既然最顯見的幸福只有當我們
在內心將它變形時才能讓我們認識它。

被愛者啊,除了在內心,世界是不存在的。我們的
生命隨著變化而消逝。而且外界越來越小
以致化為烏有。從前有過一座永久房屋的地方,
橫亙著某種臆造的建築,完全屬￿
想像的產物,仿佛仍然全部聳立在頭腦裡。
寬廣的力量倉庫系由時代精神所建成,像它從萬物
提取的緊張衝動一樣無形。
他不再知道殿堂。我們更其隱蔽地節省著
心靈的這些糜費。是的,在仍然殘存一件、
一件曾經被祈禱、一件被侍奉、被跪拜過的
聖物的地方,它堅持下去,像現在這樣,一直達到
看不見的境界。
許多人不再覺察它了,他們忽略了這樣的優越性,
就是可以在內心用圓柱和雕像把它建築得更加宏偉!

世界每一次沉悶的轉折都有這樣一些人被剝奪繼承權,
他們既不佔有過去,也不佔有未來。
因為未來即使近在咫尺,對於人類也很遙遠。這一
點不,
應當使我們迷惘;毋寧應當在我們身上加強保持
仍然被認知的形態。這個形態一旦立於人類之間,
它便立於命運那滅絕者之間,立於
不知何所往的事物之間,恰如存在過一樣,並將星星
從穩固的天空彎向自身。天使啊,
我還將向你顯示這一點,瞧那邊!在你的凝視中
它終於站著被拯救了,最後直立起來。
圓柱,塔門,獅身人面獸,大教堂聳然而立的
尖塔,傾圮城市或外國城市的灰色尖塔。
這難道不是奇跡?哦,讚歎吧,天使,因為是我們,
是我們,哦你多麼偉大,請告訴人們,是我們能夠做
到這一切,我的呼吸
還短得不足以頌揚。看來我們畢竟沒有
耽誤空間,這些滿足願望的、這些
屬￿我們的空間。(它們一定大得可怕,
因為我們幾千年的情感也沒有填滿它們。)
但是一座塔樓是大的,不是嗎?哦天使,它是的,——
即使和你相比,你也大嗎?沙特爾教堂是大的——
而音樂
聳得更高,超過了我們。即使只有
一個慕戀著的少女,孤零零在夜窗旁……
她不也來到了你的膝前嗎——?
不要認為,我在求愛。
天使啊,即使我向你求愛!你也不會來。因為我的
呼喊永遠充滿離去;面對如此強大的
潮流你無法邁進。我的呼喊像
一隻伸開的手臂。而它向上張開來
去抓搶的手一直張開在
你面前,有如抵擋和警戒,
高高在上,不可理解。

1922年2月7日,穆佐


第八首

獻給魯道爾夫·卡斯奈爾

生物睜大眼睛注視著
空曠。只有我們的眼睛
仿佛倒過來,將它團團圍住
有如陷阱,圍住它自由的出口。
外面所有的一切,我們只有從動物的
臉上才知道;因為我們把幼兒
翻來轉去,迫使它向後凝視
形體,而不是在動物眼中顯得
如此深邃的空曠。免於死亡。
只有我們看得見它;自由的動物
身後是死亡而
身前則是上帝,當它行走時它走
進了永恆,有如奔流的泉水。
我們前面從沒有,一天也沒有,
純粹的空間,其中有花朵
無盡地開放著。永遠有世界卻
從沒有不帶"不"字的無何有之鄉
人們所呼吸的、儘管無限地知悉卻並不渴望的
那純淨的、未經監視的氣氛。一個人在童年
曾經悄然迷失於這種氣氛並被
震醒過來。或者另一個人死了,也是這個樣子。
因為人接近死亡便再也見不著死亡
卻向外凝視著,也許用巨大的獸眼。
愛者們,如果不是有對方
阻擋了視線,就會接近它並且驚訝……
仿佛由於疏忽而向他們顯現
在對方的身後……但沒有人
能超越他,於是世界又向他回來。
永遠面對創造,我們在它上面
只看見為我們弄暗了的
廣闊天地的反映。或者一頭啞默的動物
仰望著,安靜地把我們一再看穿。
這就叫做命運:面對面,
舍此無它,永遠面對面。

從另一方向對我們走來的
那實在動物身上如有
我們這樣的意識,它便會拖著我們
跟隨它東奔西走。但它的存在對於它
是無盡的,未被理解的,無視
於它的景況,純潔無瑕有如它的眺望。
我們在哪兒看見未來,它就在那兒看見一切
並在一切中看見自身,並且永遠康復。

但是在因戒備而發熱的動物身上
是巨大憂鬱的重量與驚惶。
因為經常制服我們的一切也
永遠附著在它身上,——那是一種回憶,
仿佛人們追求的東西一下子變得
更近了理真切了,無限溫柔地
貼近我們。這裡一切是距離,
那裡曾經是呼吸。同第一故鄉相比
第二故鄉對他顯得不倫不類而又朝不保夕。
哦永遠留在將它足月分娩的子宮裡的
渺小的生物是多麼幸福啊;
哦即使在婚禮上仍然在體內跳躍不停
的蚊蚋是多麼欣悅啊:因為子宮就是一切。
請看鳥雀的半信半疑吧,
它幾乎從它的出身知道了二者,
仿佛它是一個伊特盧利阿人的靈魂,
從一個以長眠姿勢為蓋
周圍留有空間的死者身上飄逸出來。
一個從子宮誕生卻又必須飛翔的
生物是何等狼狽啊。它仿佛恐懼
本身,痙攣穿空而過,宛如一道裂縫
穿過茶杯。蝙蝠的行蹤就這樣
劃破了黃昏的瓷器。

而我們:凝望者,永遠,到處,
轉向一切,卻從不望開去!
它充盈著我們。我們整頓它。它崩潰了。
我們重新整頓它,自己也崩潰了。

誰曾這樣旋轉過我們,以致我們
不論做什麼,都保留
一個離去者的風度?正如他在
再一次讓他看見他的整個山谷的
最後山丘上轉過身來,停頓著,流連著——,
我們就這樣生活著並不斷告別。

1922年2月7-8日,穆佐

第九首

如果可以像月桂一樣匆匆度過
這一生,為什麼要比周圍一切綠色
更深暗一些,每片葉子的邊緣
還有小小波浪(有如一陣風的微笑)——:為什麼
一定要有人性——而且既然躲避命運,
又渴求命運?……
哦,不是因為存在著幸福,
一件眼前損失的倉卒的利益。
不是出於好奇,或者為了心靈的閱歷
那是在月桂身上也可能有的……
而是因為身在此時此地就很了不起,因為
此時此地,這倏忽即逝的一切,奇怪地
與我們相關的一切,似乎需要我們。我們,這最易
消逝的。每件事物
只有一次,僅僅一次。一次而已,再沒有了。我們也
只有一次。永不再有。但像這樣
曾經有過一次,即使只有一次:
曾經來過塵世,似乎是無可挽回的。

於是我們熙來攘往,試圖實行它。
試圖將它容納在我們簡樸的雙手中,
在日益充盈的目光中,在無言的心中。
試圖成為它。把它交給誰呢?寧願
永遠保持一切……哎,到另一個關係中去,——
悲哉,又能帶去什麼呢?不是此時此地慢慢
學會的觀照,不是此時此地發生的一切。什麼也不是。
那麼,是痛苦。那麼,首先是處境艱困,
那麼,是愛的長久經驗,——那麼,是
純粹不可言說的事物。但是後來,
在星辰下面,又該是什麼:它們可是更不可言說的。
可漫遊者從山邊的斜坡上也並沒有
帶一把土,人人認為不可言說的土,到山谷裡來,
而是一句爭取到的話,純潔的話,黃色的和藍色的
龍膽,我們也許在此時此地,是為了說:房屋,
橋,井,門,罐,果樹,窗戶,——
充其量:圓柱,塔樓……但要知道,是為了說,
哦為了這樣說,猶如事物本身從沒有
熱切希望存在一樣。 緘默的大地之
秘密的詭計,如果它促使相愛者成雙成對,
不正是讓每一個和每一個在他們的感情中狂喜嗎?
門坎:對於兩個
相愛者又算得什麼,他們會把自己更古老的
門坎一點點踏破,在從前許多人之後
在未來許多人之前……,輕而易舉。

此地是可言說者的時間,此地是它的故鄉。
說吧承認吧。可以經歷的
事物日益消逝,而強迫代替
它們的,則是一樁沒有形象的作為。
是表皮下面的作為,一旦行動從內部生長出來
並呈現另樣的輪廓,它隨時欣然粉碎。
在鐵錘之間存在著
我們的心,正如舌頭
在牙齒之間,雖然如此,
它仍然繼續頌揚。

向天使頌揚世界,不是那不可言說者,你不可能
向他誇耀所感覺到的榮華;在宇宙中,
你更其敏感地感到,你是一個生手。那麼讓他看看
簡單事物,它由一代一代所形成,
作為我們一部分而活在手邊和目光中。
向他說說這些事物。他將驚詫不已地站著;恰如你
站在羅馬制繩工人或者尼羅河畔制陶工人身旁。
讓他看看一件事物可能多麼幸福,多麼無辜而又屬￿我們,
甚至悲歎的憂傷又如何純粹取決於形式,
作為一件事物而服務於人,或者死去成為一件事物,
——到極樂彼岸去躲避提琴。而這些,靠死亡
為生的事物懂得,你在讚美它們;它們空幻無常,
卻把最空幻的我們信賴為救星。
希望我們在看不見面的心裡把它們完全變
成——哦無空無盡地——我們自己!不管我們到底是誰。

大地,不就是你所希求的嗎:看不見地
在我們體內升起?——這不就是你的夢,
一旦變得看不見?大地!看不見!
如果不是變形,你緊迫的命令又是什麼呢?
大地,親愛的,我要你。哦請相信,為了讓你贏得我,
已不再需要你的春天,一個春天,
哎哎,僅僅一個就使血液受不了。
我無話可說地聽命於你,從遠古以來。
你永遠是對的,而你神聖的狂想
就是知心的死亡。
看哪,我活著。靠什麼?童年和未來都沒有
越變越少……額外的生存
在我的心中發源。

1912年2月,杜伊諾;1922年2月9日,穆佐

第十首

願有朝一日我在嚴酷審察的終結處
歡呼著頌揚著首肯的天使們。
願敲得脆響的心之槌沒有一隻
不是落在柔和的、懷疑的或者
急速的琴弦上。願我的潸然淚下的顏面
使我容光煥發;願不引人注目的哭泣
輝耀起來。哦憂傷的夜夜,那時你們於我
何等親切。願我沒有更卑屈地跪著,無可慰藉的姊妹,
來接納你們,沒有更鬆散地委身於
你們鬆散的頭髮。 我們,揮霍悲痛的人。
我們怎樣努力看透那淒慘的時限,試圖預見
悲痛是否會結束。可它們竟是
我們用以過冬的葉簇,我們濃暗的常春花,
隱秘歲月的時序之一——,不僅是
時序——,還是地點,居留地,營房,土地,寓所。

然而,悲哉,苦難之城的街巷是何等陌生,
在那虛假的、由於小聲為大聲淹沒而形成的
寂靜中,有鍍金的喧嘩,爆裂的紀念碑,
從鑄模空處的鑄型中虛張聲勢而出。
哦,一個天使怎樣不留痕跡地踐踏著他們的撫慰市場,
市場旁邊有現成買到的教堂:乾淨,
封閉,幻滅,有如星期日的郵局。
但是外面,年市的邊緣不斷泛著漣漪。
自由的擺蕩!熱情的潛水人和魔術師!
以及俗豔幸福的人形射擊場,那兒
靶子來回擺動發出白鐵皮的聲響,
如果一個更伶俐者射中它。被喝采聲弄昏了頭,
他蹣跚前行;因為貨攤在擊鼓怪叫,
抬徠每個好奇的人。但是對於成年人,
特別值得一看的是,金錢如何繁殖,按照解剖學方式,
不僅僅是為了娛樂:金錢的生殖器,
一切,整個,全過程——,富於教育意義,而且
保證豐饒…………
……哦,可是就在外面,
在最後的板壁後面,貼著"不朽者"的廣告,
就是那種苦味的啤酒,只要飲者同時咀嚼出
新鮮的樂趣,它就會對他顯出甜味來……,
而在板壁的背面,就在它們後面,一切都是真實的。
孩子們在遊戲,情人們在擁抱著,——在旁邊,
誠摯地,在稀疏的草地上,還有狗群在撒歡。
青年人被招引得更遠;也許他愛了上一個年輕的
悲傷……他跟著她來到了牧場。她說:
遠得很。我們住在外面,那一邊……。
哪兒?於是青年人
跟隨著。他為她的風度所動。肩膀,頸項——,也許
她出身於名門望族。但他離開了她,轉過身來,
回首,點頭……又有什麼意思?她是一個悲傷。

只有年輕的死者,在永久寧靜的、
斷絕塵緣的最初狀態中,
愛慕地追隨著她。她在等待
少女們,並和她們交朋友。輕輕向她們展示
她穿戴些什麼。痛苦的珍珠和忍耐的
細面紗。——她跟著青年人一起走了
沉默地。

可是在她們所居住的那邊,在山谷裡,一個較老的悲傷
眷顧著青年人,當他發問時:——她便說,我們曾是
一個大家族,我們是悲傷。父輩們
在大山那邊經營著採礦;在人間中間
你有時會發現一塊精緻的原始哀愁
或者,從古老的火山發現含礦渣的石化的憤怒。
是的,它是從那裡來的。我們一度很富有。

於是她輕盈地將他引過悲傷的寬廣景色,
向他指示廟堂的圓柱或者那些城堡的
廢墟,當年悲傷王侯曾從那裡賢明地
統治過國土。向他指示高大的
淚之樹和盛開憂愁之花的田野,
(活人把它們只認作溫柔的簇葉);
向他指示正在吃草的悲哀的動物,——有時候
一隻鳥驚恐地飛走了,筆直飛過它們仰望的視野,
遠處是它的孤獨叫喊的文字形象。——
晚間她將他引向悲傷家族長輩們的
墳墓,引向神巫們和先知們。
可夜臨近了,她們更輕柔地徘徊著,不久
月亮上升了,那警戒著一切的
墓碑浮現出來。對尼羅河畔的那一個有如兄弟,
那巍峨的斯芬克斯——:沉默房室的面容。
於是他們驚愕於加冕的頭顱,它永遠
沉默地將人臉置於
星斗的天平之上。

他的目光,由於早夭而眩暈,
竟看不見它。但她的凝視
從雙冠邊緣後面出現,嚇走了梟鳥。而梟鳥
以緩慢的下滑姿勢沿著臉頰掠過,
那具有最成熟弧形的臉頰,
在兩面打開的書頁上,以新的
死者聽覺微弱地描繪著
不可言述的輪廓。
而更高處是星群。新的星群。苦難國土的星群。
她緩慢地稱呼悲傷:"這裡,
看哪,看騎士,手杖,而更完滿的星象
他們稱之為:果實冠冕。然後,更遠處,靠近極地:
是搖籃,道路,燃燒的書,玩偶,窗戶。
但在南方的天空,純淨得如在一隻被祝福的
手掌中,是光輝燦爛的M。
它意味著母親們……"

但死者必須前行,沉默地將他帶到
更古老的悲傷,直至浴照在
月光中的峽谷:
那喜悅之泉。她充滿敬畏地
稱呼它,說道:"在人們中間
它是一條運載的河流。"

站在山腳下。
於是她擁抱著他,哭泣起來。
他孤單地爬上來,爬到原始苦難之山。
而他的步伐一次也沒有從無聲的命運發出迴響。

但是,如果她在我們、無盡的死者身上喚醒一個比喻,
那麼請看,她或許是指空榛樹上
下垂的柔荑花,或許意味著
早春時節落在幽暗土壤上的雨水。——

而我們,思考著
上升的幸運,會感受到
當一個幸運降臨時
幾乎使我們手足無措的情緒。

1912年初,杜伊諾;1913年晚秋至年末,巴黎;1922年2月11日,穆佐


綠原 譯


 

致奧爾弗斯的十四行詩

第一部



1

那兒立著一棵樹。哦純淨的超脫!
哦俄耳甫斯在歌唱!哦耳朵裡的大樹!
於是一切沉默下來。但即使沉默
其中仍有新的發展、暗示和變化現出。

寂靜的動物,來自獸窟和鳥巢,
被引出了明亮的無拘束的叢林;
原來它們不是由於機伶
不是由於恐懼使自己如此輕悄,

而是由於傾聽。咆哮,呼喊,叫喚
在它們心中渺不足道。那裡幾乎沒有
一間茅屋屋曾把這些領受,

卻從最模糊的欲望找到一個逋逃藪,
有一個進口,它的方柱在顫抖,——
那兒你為它們在聽覺裡造出了伽藍。
(1922年2月2-5日,穆佐,下同)



2

它幾乎是個少女,從豎琴與歌唱
這和諧的幸福中走出來
通過春之面紗閃現了光彩
並在我的耳中為自己造出一張床。

於是睡在我體內。於是一切是她的睡眠。
那永遠令我激賞的樹林,
那可感覺的遠方,被感覺的草坪
以及落在我自己身上的每一次驚羨。

她身上睡著這世界。歌唱的神,你何如
使她盡善盡美,以致她不願
首先醒來?看哪,她起立而又睡熟。

她將在何處亡故?哦你可聽得出
這個樂旨,就在你的歌聲銷歇之前?
她從我體內向何處沉沒?……幾乎是個少女……



3

神才做得到。但請告訴我
人怎能通過狹窄的豎琴跟他走?
他的感官是分裂的。在兩條心路
的交叉處沒有建廟為阿波羅。

正如你教導他,歌唱不是欲望,
不是爭取一件終於會得到的東西;
歌唱就是存在。對於神倒是很容易。
但吾人何是存在?而他何時又將

地球和星辰轉向吾人的生息?
青年人,它可不是你的愛情,即令
歌聲從你的嘴裡噴發出來,——學習
忘記你歌唱過,它已流逝一空。
在真實中歌唱,是另一種氣音。
一種有若無的氣音。神身上一縷吹拂。一陣風。



4

哦你們溫柔的,請不時走進
並非為你們而發的呼吸,
讓它為你的兩頰所瓜分,
它在你身後戰慄著,重新合而為一。

哦你們幸福的,哦你們神聖的,
你們似乎是心之濫觴。
矢之弓與矢之的,
你的微笑哭泣著永遠閃光。

別怕受苦,雖然沉重,
且把它交還大地去負載;
須知山也重,海也重。

即使是你們兒時所栽,那些樹木
也久已太重;你們背不起它們來。
但是微風……但是太空……



5

不豎任何紀念碑。且讓玫瑰
每年為他開一回。
因為這就是俄耳甫斯。他變形而為
這個和那個。我們不應為

別的名稱而操心。他一度而永遠
就是俄甫耳斯,如果他歌唱。他來了又走。
如果他時或比玫瑰花瓣
多活一兩天,又豈非太久?

哦他必須怎樣消逝才使你領略!
即使他本人也擔憂他活不長久。
由於他的語句已把當今超載,

你還沒有陪往的地方他已身臨。
豎琴的弦格並未絆住他的手。
他一面逾越一面順應。



6

他是今世人嗎?不,從兩界
長成了他寬廣的天性。
善於折彎柳條唯有識者,
他熟諳楊柳的根。

你上床的時候,別在桌上留下
麵包和牛奶;那將召引亡人——。
但是他,調遣鬼魂的巫術家,
在眼簾和溫柔垂顧之下卻可能

將他們的幻象攙入一切被觀看的實物;
而延胡索與芸香的咒語
對它是如此真實而又明顯相關。

沒有什麼能損壞它有效的形象;
不論來自墳墓還是來自住戶,
讓它去誇耀戒指,別針和水罐。


7

讚美吧,這就是一切!他是個註定
從事讚美的人,有如礦苗出自岩石
之沉默。他的心,哦一種為人無盡
流送葡萄酒的暫短的壓榨器。

灰塵裡的聲音對他從未失效,
當他感動于神的榜樣。
一切變成葡萄園,一切變成葡萄,
成熟於他多情的南方。

帝王陵寢裡的黴腐
不會譴責他的讚美訛誤,
也不會說諸神投下了陰影。

他是一名僕役留下來,
便把亡人的門扉大開
託盤裝著水果向他們致敬。



8

哀悼,那哭泣之泉的仙女,
只可消失在讚美的空間,
將我們的挫折守護,
泉水何其清澈,在同一塊山岩,

上面還是柵門和祭壇。——
看哪,圍繞她寧靜的雙肩
讓人覺得,她是最幼小的一員
在兄弟姊妹似的情緒中間。

歡悅懂事,渴望在懺悔,——
唯有哀悼還在學習;她以少女的柔荑
成夜數著那古老的邪魔。

但突然間,她還傾斜而笨拙地
舉起我們聲音的一個星座
在那未被她的呼吸所模糊的天際。



9

只有那在九泉之下
也舉起了豎琴的人,
才能摸索著報答
那無盡的美稱。

只有那和死者一起
吃過他們的罌粟的人,
才不會重新喪失
那最輕微的聲音。

即使池中倒影
常在我們眼前模糊:
也要認識這個映像。

正是在這雙重靈境
聲音才顯示出
永恆而慈祥。



10

向你,從未離開過我的情感
的你,我致敬,你古代的石槨,
為羅馬時代的歡悅山泉
如一首行吟歌曲似地流過。

或者另一些洞開的古墓,有如
一個快活睡醒的牧童
的眼睛(裡面為寧靜與蕁麻氣息所充注),
陶醉的蝴喋正從他們嗡嗡飛出;

向人們不再懷疑的許許多多,
我致敬,那許多再度張開的嘴唇,
它們已經知道,沉默意味著什麼。

我們可知道,朋友,還是不?
生死二者構成躊躇的時辰
標誌在人類的面部。


11

且看天。難道沒有星座叫「騎兵」?
既然這一座稀罕地使我們銘記:
這憑藉大地的驕傲。而第二座星,
則推動它把持它並由它托起。

生存的這種壯實性質
不就是這樣,被追逐而又被制抑?
道路和彎轉。觸一下確讓人得知。
新的距離。而兩者是一。

但它們是一嗎?或者兩者並
不想同走一條道路?
它們已不可名狀地隔著桌子和草坪。

連星宿的結合都把人欺。
且讓我們片刻間樂於
相信圖形。此亦足矣。



12

萬福,能把我們結合起來的精靈;
因為我們真正生活在圖形中間。
而時光在以碎步移行
傍著我們固有的白天。

不知我們實際的位置,
我們按照現實的關係行動。
觸鬚在將觸鬚感知,
空曠的遠方在承重……

純粹的緊張。哦諸力的樂曲!
每種干擾不都通過悠閒的措處
而為你所轉避?

農人即使憂慮而勞作,
當秧苗變成了夏禾,
他也從不伸手。是土地在送禮。



13

豐滿的蘋果,梨和香蕉,
醋栗……這一切用嘴訴說
死與生……我預料……
你會從一個孩子臉上讀到過,

當他品嘗它們的時候。這些來自遠方。
可到你嘴裡的卻徐緩而無以形容?
在另有話語的地方,妙趣發現在流動,
意外地從果肉裡獲得釋放。

大膽說吧,怎樣給蘋果命名。
這種甜味,它剛剛凝縮而稠密,
以便在輕輕建立的口福裡

變得清晰,覺醒而透明,
模棱兩可,陽光充足,渾身土氣,道道地地——!
哦經驗,感覺,歡樂——,碩大無匹!



14

我們同花朵、葡萄葉、果實交往。
它們說出的不僅是歲月的語言。
從黑暗中升起一種彩色的顯現
其中也許還有那肥化土壤

的死者之妨意在炫目。
它們所占成分我們又知多少?
很久以來這就是它們的正道,
將其無代價的精髓印進了沃土。

現在只問:這樣做它們可高興?……
這枚果實,辛苦奴隸的一件作物,
團成球向我們滾來,可是趕往它的主人?

它們可是主人,就長睡在根部,
並從其豐盈中向我們慨允
沉默膂力與親吻的這個雜種?


15

等著吧……其味無窮,、……已四下飄忽,、。
……只有少許音樂,一次頓足,一次吟哦——:
少女們,你們溫情,少女們,你們沉默,
請為被品賞的水果的滋味翩翩起舞!

跳桔舞吧。誰能忘記它們,
忘記它們怎樣在自身溺斃
以防變甜。你們享有了它們。
它們鮮美地向你們皈依。

跳桔舞吧。更溫情的風景,
請將它從你們身中扔出,好讓成熟的那個
粲然於故園的微風之中!發紅了,剝去皮

香氣一陣又一陣。建立起血緣之親
同無辜的、不願被剝掉的果殼,
同充滿幸福者的汁液!



16

你,我的朋友,是孤單的,只因……
我們用語言和指示
使自己逐漸通曉這人世,
也許是它最薄弱、最危險的部分。

誰用手指指過一種氣味?——
那些威脅過我們的力量
你固然感覺到許多……你認識死亡,
你在咒語面前不勝狼狽。

看吧,此之謂共同承受
七拼八湊,仿佛它是全部。
幫助你,將是很難的。首先:望勿

把我載在你心裡。怕我長得太急。
但願我牽著我的主的手,
說道:這裡。這是以掃披著毛皮。



17

最下面,亂成一團,
生機由此升現,
是古老的根部,隱藏的泉源,
人們得未曾見。

衝鋒盔和獵手號角,
白髯翁的警句,
兄弟鬩牆的英豪,
琵琶似的婦女 ``````

枝椏擠著枝椏,
沒有一根舒展擺蕩``````
有一根!哦在上爬``````在上爬``````

可它們依然會折斷。
正上面這一根竟然
彎成了豎琴模樣。



18

主啊,你可聽見新事物
在轟隆在顫動?
報道者紛然而至,
把它們一味推崇。

沒有一次傾聽安全
留存在這震盪鼓噪之中,
可那機器部件
而今還要求讚頌。

看哪,看那機器:
它們怎樣旋轉怎樣報復
又怎樣把我們損害並玷污。

即使它的力量從我們獲得,
就讓它心平氣和
發動吧並為我們服役。



19

儘管世界變化匆匆
有如白雲蒼狗,
所有圓滿事物一同
複歸於太古。

在變化與運行之上,
更寬廣更放任,
你的初歌在繼續唱,
彈奏豎琴的神。

苦難未被認識,
愛情未被學習,
在死亡中從我們遠離

的一切亦未露出本相。
唯有大地上的歌詩
被尊崇被頌揚。



20

可是,主啊,請說,我拿什麼向你奉獻,
你教生物用耳朵的主?——
拿我的記憶;一個春天,
它的黃昏,在俄國——,一匹馬駒……

從村莊向這邊孤零零來了那白馬,
前面的足械拴上了木樁,
以便孤零零在草原上過夜;
它的鬈鬣又是怎樣

以豪放的節拍拍打頸項,
一旦奔馳被粗暴地阻攔。
駿馬熱血的源泉怎樣在噴放!

它感觸到遠方,那是當然!
它歌唱它傾聽——,你的傳奇始末
被封閉在它身上。
它的形象就是我的供果。



21

春天又來了。土地
像個懂詩的小孩;
許多,哦許許多多……為了長久學習
的勞累她獲得了獎牌。

她的老師是嚴格的。我們愛好
老人的須髯白如雪。
現在我們要問:綠的怎麼叫,
藍的怎麼叫:她瞭解,她瞭解!

土地,放了假的土地,你真幸福,
和孩子們一直耍吧。我們要捉住你,
快活的土地。最快活的才會成功。

哦,老師教給她的,多不勝數,
還有印在根部和長長的
棘手的莖部的一切:她在吟誦,在吟誦!


22

我們是原動力。
但把時間的腳步,
視作小事細故
在永久的持續裡。

所有匆匆而去者
均如雲煙過眼;
那戀戀不捨者
在將我們奉獻。

孩子們,哦別把勇氣
拋向試驗飛翔,
拋進了速度。

萬物在休息:
暗與光,
花與書。



23

哦正是那時,當飛行
不再為了自己的原故
攀向天宇之靜穆
而滿足於本身,

以便在明亮的側影中,
作為成功的器械,
扮演風之愛寵,
穩健,梟娜,搖曳,——

正當一個純正的去向
勝過幼稚的驕傲
傲于不斷成長的機械,

那人已接近遠方,
將為錦標所傾倒,
而成為他所孤獨飛抵的一切。



24

難道我們應當擯棄我們古老的朋友,
偉大的從不招搖的諸神,只因我們
嚴格磨練的硬鋼對他們並不相投,
或者應當忽然在一張地圖上把他們找尋?

這些強有力的朋友們,他們劫持
我們的死者,卻從不靠攏我們的車輪。
我們已經遠遠推開我們的盛筵——,我們的浴盆,
而對於我們久已太遲的他們的信使

我們總還趕得上。更其孤零零
全然彼此相依,並不彼此相識,
我們不再走小路作為美麗的迷徑,

而是作為直線。唯有在汽鍋中還燃熾
往昔之火,並舉起越來越大
的鐵錘。但我們像鳧水人力氣每況愈下。



25

你,我認識你,像一朵不知名的花,
我想再一次記起你,把你指給他們看,
可你,你已經被人摘掐——
抑制不住的叫喊之美麗的女遊伴。

先是舞女,她突然停住猶疑不定
的身體,仿佛她的青春被注入了古銅;
悲歎著,潛聽著——。是的,從那些達官貴人
她的音樂落入變化了的心胸。

疾病臨近了。已為陰影所侵襲,
血液暗淡地湧流著,卻暫時帶著嫌疑,
湧向了它天然的新春。

一而再,為黑暗與沉淪所掣肘,
它在塵世閃耀著。直到猛烈的敲叩
走進了廢然而開的門。



26

但你,神聖的你,最後還在響的你,
一旦為成群被鄙棄的狂婦所襲擊,
便以和聲蓋過了她們的叫囂,你美麗的,
你薰陶人心的演奏從破壞者中間升起。

她們一個也不能破壞你的頭顱和豎琴
不管她們如何憤怒扭打,而且她們猛投
到你心坎的尖利的石頭
對你將變得太軟,並天生能夠傾聽。

最後她們為復仇心嗾使,把你打得稀爛,
當時你的音響還逗留在岩石和獅子體內
在樹木和鳥群中間,你現在還在那兒詠歎。

哦你消失了的神!你無盡的痕跡!
只因敵意最後猛然把你支配,
我們作為自然的嘴巴,現在還聽得見你。


綠原 譯



第二部





呼吸,你——不可見的詩!
始終為謀求自己的存在
而純粹被交換的宇宙空間。平衡,
我在其中律動地發生。

唯一的波浪,
我是它漸漸的海;
一切可能的海,你最儉約——
贏得空間。

這些空間場曾經有多少
在我身內。有些風
像我的子嗣。

你可認識我,風兒,你滿載一度屬我的場位?
你,我的言語的
一度光滑的樹皮,樹拱和樹葉。




如有時一揮而就的畫稿
留下大師真實的筆觸:
明鏡也常常收容微笑,
少女的微笑聖潔而獨特,

每逢此間嘗試晨妝,
獨自,或就著服侍的燭光。
爾後,只有一個鏡像
沒人純真笑靨的呼吸。

煙炱的壁爐餘火綿延,
雙目一度把什麼窺入:
生命的目光,已永遠失落。

啊,誰識得大地的損失?
只有他,依然以讚美的歌聲
歌唱回全中重生的心。



明鏡:人們從未熟諳地描繪,
你們本質裡是什麼。
你們就像時間的間隙——
佈滿純粹的篩眼。

你們,空空大廳的揮霍者,
破曉時分,像遙遠的樹林……
像一隻十六叉角的鹿,
枝形燈穿過你們的禁苑。

你們偶爾映滿畫面。
有些似乎已進人你們。
有些被你們含羞遣散。

可是最美的那個會留駐,直到
清晰消溶的那喀索斯
在彼端嵌人她已被收容的臉龐。



哦,這就是那個烏有之獸。
她們不瞭解它,卻始終愛它——
它的行走,姿勢和脖頸,
還有它那寂靜的目光。

它固然不存在。卻因為她們愛它,
就有了純淨的獸。她們總是
留下空間。在保留的清晰空間裡,
它輕輕抬起頭,幾乎不必存在。

他們飼養它不用穀粒,
總是只用或然性,它應在。
這或然性賦予它如此強力,

使它從前額長出一隻角。獨角。
潔白的獸走近一位處女——
映在銀鏡中,映在她心中。




銀蓮花的肌腱次第開拓
草原之晨,
直到嘹亮重霄的複調之光
源人花的懷腹,

湧入無限承納的緊張肌腱
那沉靜的花星之中,
花的肌腱,有時如此沉溺於充盈,
日落的休止暗示

幾乎不能歸還給你
綻放的疾速返歸的花瓣:
你,多少時空的力和決心!

我們強者,我們延續更久。
但何時,在一切生命的哪一環,
我們最終敞開並承納?



玫瑰,你花中之王,在古代
你是有單層花瓣的花萼。
可在我們眼裡,你豐盈繁複,
是花,是不可窮盡的對象。

你富饒,你好似層層衣衫
裹著純光構成的身軀;
可你的片片花瓣同時是
任何裝束的回避和否棄。

幾百年以來,你的芳香
為我們喚來它更甜美的名稱;
它突然像榮耀彌漫空中。

可是,我們不會稱呼它,——
我們猜……我們從可以召回的時辰
求得記憶,記憶轉向它。



花兒,你們終歸與調理之手相親,
(古往今來的少女之手)
你們常把鋪滿花園的桌面,
憔悴並帶有輕微的傷痕,

期待著水,讓你們從蒞臨的死亡中
再一次復蘇——,此刻
你們又被提升到感覺的手指
那湧動的兩極之間,

手指擅長撫慰,超出你們的預料,
你們輕鬆了,當你們在水罐重逢,
漸漸清涼,釋放出少女的溫暖——

像懺悔,像混濁的作踐的罪孽,
被採擷之罪,以此重建關聯——
與你們開放時所感激的少女之手。



你們寥寥無幾,昔日童年的遊伴
在都市散步的花園;那時候
我們怎樣相適,彼此暗暗喜歡,
像配有銘語帶的羊羔,

我們默默交談。假如有一次歡樂,
它不屬￿某個人。它屬￿誰?
它怎樣消逝在過往的行人之中、
在漫長歲月的憂慮之中。

車輛駛過我們周圍,漠不關情。
房屋堅固地圍繞我們,卻是幻境,
誰也不認識我們。天地間什麼是真?

沒有。只有皮球。它們壯麗的孤線。
也沒有孩童……但有時有一個,
啊,正在消逝的一個,迎向墜落的球。

(悼念埃貢·封·裡爾克)





審判者,切莫誇耀刑法可以減免,
或鐵迦不再鎖住脖子。
沒有一問心被提升,因為蓄意的寬容之痙攣
不過較溫和地扭曲你們。

心靈累世的收穫,斷頭臺
複又生還,像童子贈還
舊歲的生日玩具。真正寬容的神
當別樣進人純淨崇高的心,

雷神般敞開的心。他挾威勢而來,
光芒四射,保眾神一樣存在。
勝過吹送平穩巨船的大風。

不亞於隱秘而輕悄的感應,
它默默在內心贏得我們,
像悄悄遊戲的孩子出自無限的交歡。


只要機器竟然有主見,不聽使喚。
它就對一切成果構成威脅。
它鑿岩根粗獷,致力更果敢的建設,
榮耀的手,別再炫耀更美麗的延宕。

它從不鬆懈。我們以後難以解脫一次,
譬如加油時,它在沉寂的工廠屬￿自己。

它就是生活。自信能活得最好,
以同樣的決心統治,創造,毀滅。
但生存依然那樣神奇;一百個地方,
它仍是本源。純真力量的遊戲,
不願拜倒的人民這些力量無緣。

言語仍娓娓道向不可言喻的事物……
在無用的空間,音樂,常新的音樂,
用最震盪的岩石建造自己神化的棲居。

十一

不厭征服的人,自從你恪守追獵,
嚴密的死亡規則,某些已悄然形成;
更甚於陷阱和漁網,我知你,一片風帆,
人們將你垂掛在喀斯特溶洞裡。

悄悄見你於洞中,仿佛你是一面
頌揚和平的旗幟。可隨後:奴僕掀動
你的邊緣,黑夜從洞中拋出一串鴿子,
蒼白而眩暈,拋人光明……
但這也合理。

讓任何憐憫的歎息遠離觀望者,
不只遠離獵人,他警醒,
靠行動完成正該做的事。

殺戮是我們遊移的悲哀的一種形態……
凡是發生於我們自身的
在增慢的精神中是純粹的。

十二

祝願變化吧。哦,傾心於火焰吧,
一個物在火中脫離你,它炫耀變形;
那運籌的靈精通塵世,
在形象旋擺中,它最愛轉折點。

封閉於停駐之中的,已是凝固物;
庇護於尋常的空朦,竟以為平安?
稍待,最堅固的一個自遠方警告
堅固物。慘哉:不在場的鐘錘高懸!

誰似源泉湧動,認知認出誰
帶他欣喜地穿過愉悅受造物,
它總是以開端結束,以終結開始。

每個幸福的空間乃分離之子孫,
它們驚奇地穿越它。自從變形的
達佛涅有月掛的感覺.她願你化為風。

十三

你須領先於一切離別,仿佛他們
全在你身後,像剛剛逝去的冬天。
因為許多冬天中有一個無盡的冬天,
使你過冬之心終究捱過。

作項長死于歐律狄刻心裡,
更歌唱,更讚美,返歸純粹的關聯。
在這裡,在近者中間,在殘酒的國度,
你須是鳴響的杯盞,曾在鳴響中破碎。

你須是,並須知非在之條件,
及你內心震盪的無限根基。
好圓滿完成它們,這唯一的一次。

欣喜地,你須把自己計人完滿的大自然
那已經耗蝕的,黴爛和啞寂的蘊藏,
難以言喻的總和,並抹去計數。

十四

觀花吧,這些效忠塵世的花兒,
我們賜予命運,從命運的邊緣——
可是誰知道!若它們懊悔枯萎,
這懊悔該我們承擔。

萬物欲飄揚。可我們四處逡巡,
像鎮紙壓住一切,陶醉於穩重;
哦,做事物的老師,我們何其苛刻,
因為它們固守永恆的童年。

誰若將事物用人心靈的睡眠,
伴它們深睡:哦,翌日煥然一新,
他輕鬆地從共同的深度中回來。

或許他依然長眠;它們開花,
讚美皈依者,如今像您的物一樣,
像一切沉靜的姐妹,在原野的風中。

十五

哦,你,泉之口,你,贈予之口,
無窮地傾訴一句話,純淨;
你,大理石面罩,蒙住泉水
流淌的面孔。古渠的源頭

深藏不露。古渠流過墓地,
從遙遠的亞平寧山麓
捎來你的話語,於是話語
沿著你頜下的蒼老

汩汩注人眼前的水池。
這裡睡臥的大理石耳朵。
你時時刻刻向它傾訴。

大地的耳朵。大地就這樣
自言自語。插入一隻水罐,
它以為你打斷了它的話頭。


十六


一再被我們割裂。
此神是康復之地。
我們鋒利,因為我們求知,
他卻愉悅而四散。

就連純淨的貢品,
若是自由的終結,
他也漠然拒斥,
不納人他的世界。

唯有死者啜飲
我們在此間聞出的泉源,
當此神向他,向死者默默招手。

唯有喧闐供我們受用。
羊羔渴求自己的響鈴,
因天性更沉靜。

十七

在哪裡,在哪些幸福水長年澆灌的花園,
在哪些樹上,從哪些花瓣飄散的花萼,
奇異的慰藉之果正在成熟?
這些珍貴的果實,你或許尋到一枚,

在你那被踐踏的貧困之原野。一邊又一遇,
你感到驚訝,為果實的碩大和完滿。
為果皮的柔軟,你驚訝,鳥兒的輕率,
地下蟲子的爐忌居然放過它。

難道真有這樣的樹,天使飛臨,
隱身的園丁從容培植,故如此稀罕,
它們不屬￿我們,卻承載我們?

我們,幻影和幽靈,從未有此能力,
靠我們倉促成熟隨即枯萎的作為,
撓亂那些沉著的夏天的鎮定?


十八


舞女:哦,一切流逝
你置入代序:你怎樣呈現。
臨終的旋轉。這動之樹,
怎能不囊括搖曳而成的四季?

你先前的搖曳環樹翻飛,
靜之樹冠怎能不轉眼開花?
而靜之上空。怕不是陽光,夏天,溫暖,
從你發出的無窮溫暖?

可它也結果,它結果,你的銷魂樹。
這不是平靜的果實:水罐,
繪有成熟中的條紋,更成熟的花瓶?

而在圖案上:不曾留下一道花紋,
那是你幽暗的眉鋒
飛筆描在自己轉捩的內壁上?


十九

受寵的黃金安居在銀行某個地方,
擺出一副跟千萬人親密的模樣。
可那個盲目的乞丐竟讓銅幣看輕,
像一個失落之處,櫥櫃下塵封的角落。

沿街的商店就像是金錢的家,
金錢打扮成綢緞,丁香和毛皮。
金錢都有呼吸,不管睡與醒,
唯獨他,沉默者,處於呼吸的間歇。

哦,這始終張開的手,夜裡多想閉合。
明朝命運不會放過它,日復一日
讓它伸出去:蒼白,艱辛,無限脆弱。

或許最終有一個旁觀者為之驚歎,
理解並讚美它持久的存在。
唯歌者能訴說。唯神靈能傾聽。

二十

星辰之間,多遙遠;但不知多遙遠,
見於世間眾生。
一個人,譬如一個孩子……與鄰人,第二者,
哦,不可思議的距離。

命運大概以在者時間內估量我們,
給我們陌生的感覺;
你想,單單少女與情人竟有多少間隔,
她愛他卻又規避。

萬物皆遙遠,圓從未完結。
你看喜氣洋洋的餐桌上,
盤中魚面目奇異。

魚不會說話……人曾經斷言。誰知道?
誰敢說絕無此地:人之語
或是闕如的魚語?

二十一

歌唱花園吧,我的心,你不認識的花園;
像注入玻璃的花園,清晰,不可企及。
欣喜地歌唱吧,讚美吧,無與倫比,
伊斯法罕或設拉子的泉水和玫瑰。

請昭示,我的心,你永不離棄它們;
它們愛你——它們正在成熟的無花果;
你與它們的風兒交際,
花枝間的風兒似已升格,有了形影。

避免這個偏見——缺陷伴隨著
這已經生成的決心:存在!
絲線,你已參入織物。

無論你內心融進哪一個圖案
(即或是苦難生存的一個因子),
如是觀,這就是完整而榮耀的絲毯!

二十二

哦,休管命運:我們的存在
那輝煌的豐盛漫溢於公園;
或化為男人雕像,挺立於
高高官門的兩端,陽臺之下!

哦,這銅鐘,它的鐘舌日日撞擊它,
抗逆沉悶的尋常日子。
或者那一個,在凱爾奈克,圓柱,圓柱,
幾乎捱過了永恆的神廟。

今天,同樣的豐盈不過還匆匆
鼓蕩而去,從水平的黃色的晝
到被眩目的燈光誇張的夜。

但狂奔在瓦解,因不下任何痕跡。
掠過空中的曲線和驅車的曲線,
或許無一枉費。但只屬臆想。

二十三

呼喚我,在你眾多時刻的那一刻,
它用你作對永無休止;
它乞求,像狗臉一般貼近,
卻總是轉身而去,

償若你以為終於抓住它。
你就這樣一再被剝蝕。
我們自由。我們本以為
在那裡被迎候,結果被放逐。

我們惶然期求中止,
有時,我們對古老的太年青,
對從未存在的又太蒼老。

仍然讚美,這才是我們的本份,
因為我們是,呵,危險之樹枝,
斧斤和甜美,這危險在成熟。


二十四

哦,這常新的樂趣:從鬆散的泥土創始!
幾乎無人幫助最初的冒險者。
但城市終究誕生在幸福的海灣,
水和油終究盛滿了陶罐。

眾神剛剛脫出我們大膽的籌劃,
旋即毀滅于怏怏不樂的命運。
但他們是不朽的。瞧,我們允許
聆聽那一位,他最終滿足我們。

我們,歷經數千年的一族:一代代父母,
越來越充實于未來的孩子,
總有一天,他必超越並震撼我們。

我們,無止境的探險者,我們有幾多光陰!
唯有緘默的死知道,我們是什麼,
它總是賺得什麼,若它借予我們。

二十五

你聽,你已經聽見最早的釘耙
平整土地;又是這人類的節拍
穿透了堅實的早春大地
屏息的寂靜。那即將來臨的,

你覺得新鮮。那早已來過多次的,
你覺得它走來,又煥然一新。
總是希望得到,你從不
佔有她。是她佔有你。

就連經冬的橡樹葉
暮靄裡也顯出未來的褐色。
微風有時發出一個信號。

黑色灌木叢。可是河灘上
堆積的肥料黑得更濃實。
每個流逝的時辰變得更年輕。

二十六

小鳥的啼鳴令我們銷魂……
某一聲一次玉成的呼喚。
可是在野外遊戲的孩子
已呼喚而去,掠過真實的呼喚。

呼喚偶然。他們把自己
尖叫的楔子打人空隙,
這宇宙的空隙(極樂的啼鳴
進人宇宙,如人入夢境)。

嗚呼,我們在何處?益發自由,
我們像斷線的風箏飛向半空,
大風撕裂笑聲,留片片殘痕。

整飭呼喚者吧,歌唱之神!
讓他們在呼嘯中醒來並承載,
像激流承載頭顱和古琴。



二十七

真有時間嗎,毀滅性的時間?
安息的山上,城堡何時摧毀?
這顆心,無限屬￿眾神,
造物主何時施予強暴?

我們真是這般懦弱,
如我們的真象,命運欲揭穿?
深深的童年,允諾的童年,
終將在根部歸於沉寂?

呵,逝性之幽靈
恍若一縷輕煙
穿透無猜的感受者。

我們本是過客,
在恒常之力的境域
卻充當神的習俗。

二十八

哦,來吧,去吧,你幾乎仍是孩童,
請為某個瞬間,把舞蹈形象
充實為那一個舞蹈的純粹星座,
我們在其中逝性地超越自然。

遲滯調理的自然。因為當初那形象
只隨諦聽而動,當奧爾弗斯歌唱。
你當初還是從那時移來的舞者,
並略感詫異,當一棵大樹

久久思忖:憑聆聽與你同行。
你還知道那個位置——
琴聲響起;聞所未聞的中心。

你為它嘗試優美的舞步,
希望終將把步子和面孔
轉向朋友極樂的慶典。

二十九

許多遠方之沉寂的朋友,請感覺,
你的呼吸仍怎樣拓展空間。
在昏暗的鐘座的拱影裡,
讓自己鳴響嗎,那耗蝕你的

靠這份供奉日益強大。
且讓你自己參與轉化。
什麼是你最痛苦的經驗?
若嘗得飲之苦,就化為酒吧。

在如此充盈的今夜,你應是
感覺的十字路口的神力,
感覺奇異交遇的意義。

如若塵世將你遺忘,
對沉靜的大地說:我流動。
對迅疾的流水言:我在。

林克 譯

詩人自注
——關於「致奧而弗斯的十四行詩」

第一部

第十首:第二段追憶Arles附近古老而著名的Allycamps公墓,《布裡格隨筆》也以此為題材。
第十六首:這首詩是寫給一隻狗的。以」我主地手」建立了與貝爾弗斯的關係,他在此充當詩人之「主」。詩人想牽來這只手,讓它也為狗祝福——鑒於狗的無限同情和傾心。幾乎像以掃一樣(參閱《創世記》第二十七章有關雅各的記述),狗長毛也只是為了在自己心中分得一份不該得到的遺產:包含痛苦和幸福的整個人的存在。
第二十一首:對我而言,這首短小的春天之歌似乎相當於一支令人驚歎的舞曲的一注解」。那是在Ronda的小修道院(西班牙南部),我聽見唱詩班的孩子在晨禱時唱它。孩子們始終合著舞蹈的節拍,在三角鐵和鈴鼓的伴奏下,演唱一段我不熟悉的歌詞。
第二十五首:致薇拉。

第二部

第四首:獨角獸具有古老的、在中世紀一直備受推崇的貞節含義:據說它(對於凡夫俗子是非存在物)一旦出現,它就在處女為它捧著的「銀鏡」中(見十五世紀的壁毯),也在「她心中」,亦如在第二個同樣純淨、同樣隱秘的鏡子中。
第六首:古代的玫瑰(Eglantine)只有單層花瓣,呈紅黃色,像燃燒的火焰。至今它仍開放在這裡(Wallis)的個別花園裡。
第十一首;涉及古老的捕獵方式,在某些喀斯特地區,獵人把帆布慢慢放進溶洞,以一種獨特的方式突然翻動帆布,當白得出奇的溶洞鴿受到驚嚇,從地下的棲身處倉惶飛出時,就會被獵人射死。
第二十三首:致讀者。
第二十五首:與第一部(第二十一首)孩子們的春天之歌相對應。
第二十八首:致薇拉。
第二十九首:致薇拉的一個朋友。


R·M·裡爾克

林克 譯


沉重的時刻


此刻有誰在世上的某處哭,
無緣無故地在世上哭,
哭我。

此刻有誰在夜裡的某處笑,
無緣無故地在夜裡笑,
笑我。

此刻有誰在世上的某處走,
無緣無故地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誰在世上的某處死
無緣無故地在世上死,
望著我。

馮至譯


菩登湖


許多村莊好象圍在花園裡
在十分奇妙的鐘樓裡
傳出淒涼的鐘聲
岸邊的城堡好象衛戍
從黝黑的峽谷裡
疲倦地望著中午的湖土
洶湧的波濤在嬉戲
金色的汽船輕輕地
劃著閃爍的波線
在湖岸邊界的後邊
輝耀著銀色的群山
映入我的眼簾


秋日

主啊,是時候了!夏日曾經很壯大。
把你的陰影投到日晷之上,
讓秋風刮過田野。

讓最後的果實儘快成熟,
再給他們兩天南方的氣候,
迫使它們成熟,
把更多的甘甜釀入濃酒。

誰,此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築,
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就醒著,讀著,寫著長信,
在林蔭道上來回不安的,遊蕩。


馮至譯


村子裡立著最後一幢屋


村子裡立著最後一幢屋,
那麼孤單,像世界的最後一幢屋。

大路緩緩地延伸進黑夜,
小小的村子留不住大路。

小村子只是一條道道,
夾在兩片荒原間,畏怯地,
神秘地,大道代替了房前的小路。

離開村子的人將長久漂泊,
也許,還有許多人會死在中途。

楊武能譯


我過的生活



我過的生活,像在事物上面兜著
越來越大的圈子.
也許我不能兜完最後的一圈,
可我總要試試.

我繞著上帝,繞著太古的高塔
已兜了幾千年之久;
依舊不知道:我是一隻鷹,一陣暴風,
還是一首偉大的歌.

錢春綺 譯


音樂


音樂:雕像的呼吸。也許:
圖畫的靜默
你語言停止處的語言
你垂直于消逝心靈之方位的時間

對誰人的感情?哦你是
感情向什麼的轉化?——:向聽得見的風景
你陌生者:音樂
你從我們身上長出來的心靈空間
在我們內心最深處
高出我們之上,向外尋找出路——
這神聖的告別:
當內心圍繞我們
作為最嫺熟的遠方
作為空氣的彼岸:
純淨
浩大
不再可居留

陳敬容 譯


聖母哀悼基督


現在我的悲傷達到頂峰
充滿我的整個生命,無法傾訴
我凝視,木然如石
僵硬直穿我的內心

雖然我已變成岩石,卻還記得
你怎樣成長
長成高高健壯的少年
你的影子在分開時遮蓋了我
這悲痛太深沉
我的心無法理解,承擔

現在你躺在我的膝上
現在我再也不能
用生命帶給你生命

鄭敏 譯


靈光中的佛


一切中心之中心,核仁之核仁,
自成一統、甘美無比的扁桃——
直到一切星辰的這一切
就是你的果肉:請接受我的膜拜。

哦你感到你已一無牽掛;
你的果皮達到了無限,
那裡正有濃郁的果醬在凝聚,
而外面是一個光體在幫忙,

因為高高在上是你的太陽
在圓滿而熾熱地旋轉。
但你身上卻已開始長出
比太陽更高的東西。

阿木 譯


啊,朋友們,這並不是新鮮


啊,朋友們,這並不是新鮮,
機械排擠掉我們的手腕。
你們不要讓過度迷惑,
讚美「新」的人,不久便沉默。

因為全宇宙比一根電纜、
一座高樓,更是新穎無限。
看哪,星辰都是一團舊火,
但是更新的火卻在消沒。

不要相信,那最長的傳遞線
已經轉動著來日的輪旋。
因為永劫同著永劫交談。

真正發生的,多於我們的經驗。
將來會捉取最遼遠的事體
和我們內心的嚴肅溶在一起。

1922,米索
馮至 譯


啊,詩人,你說,你做什麼


啊,詩人,你說,你做什麼?——我讚美。
但是那死亡和奇詭
你怎樣擔當,怎樣承受?——我讚美。
但是那無名的、失名的事物,
詩人,你到底怎樣呼喚?——我讚美。
你何處得的權力,在每樣衣冠內,
在每個面具下都是真是?——我讚美。
怎麼狂暴和寂靜都象風雷
與星光似地認識你?——因為我讚美。

1921,米索
馮至 譯


愛的歌曲


我怎麼能制止我的靈魂,讓它
不向你的靈魂接觸?我怎能讓它
越過你向著其它的事物?
啊,我多麼願意把它安放
在陰暗的任何一個遺忘處,
在一個生疏的寂靜的地方,
那裡不再波動,如果你的深心波動。
可是一切啊,凡是觸動你的和我的,
好象拉琴弓把我們拉在一起,
從兩根弦裡發出「一個」聲響。
我們被拉在什麼樣的樂器上?
什麼樣的琴手把我們握在手裡?
啊,甜美的歌曲。

1907,卡卜裡
馮至 譯


孤寂


孤寂好似一場雨.
它迎著黃昏,從海上升起;
它從遙遠偏僻的曠野飄來,
飄向它長久棲息的天空,
從天空才降臨到城裡.

孤寂的雨下個不停,
在深巷裡昏暗的黎明,
當一無所獲的身軀分離開來,
失望悲哀,各奔東西;
當彼此仇恨的人們
不得不睡在一起:

這時孤寂如同江河,鋪蓋大地......

楊武能譯


恐懼



凋萎的林中響起一聲鳥鳴,
它顯得空虛,在這凋萎的樹林。
可這鳴聲又這般地圓潤,
當它靜止在那創造它的一瞬,
寬廣地,就像天空籠罩著枯林。
萬物都馴順地融進鳴聲裡,
大地整個躺在裡面,無聲無息,
颶風好似也對它脈脈含情;
那接下去的一分鐘卻是
蒼白而沉默,它仿佛知道,
有那麽一些東西
誰失去了都會喪失生命。

楊武能譯



——在巴黎動物園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鐵欄
纏得這般疲倦,什麼也不能收留。
它好象只有千條的鐵欄杆,
千條的鐵欄後便沒有宇宙。

強韌的腳步邁著柔軟的步容,
步容在這極小的圈中旋轉,
仿佛力之舞圍繞著一個中心,
在中心一個偉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時眼簾無聲地撩起。——
於是有一幅圖像侵入,
通過四肢緊張的靜寂——
在心中化為烏有。

1903

馮至譯


Pietà


耶穌,我又看見你的雙足,
當年一個青年的雙足,
我戰兢兢脫下鞋來洗濯;
它們在我的頭髮裡迷惑,
象荊棘叢中一隻白色的野獸。

我看見你從未愛過的肢體
頭一次在這愛情的夜裡。
我們從來還不曾躺在一起,
現在只是被人驚奇,監視。

可是看啊,你的手已撕裂:——
愛人,不是我咬的,不是我。
你心房洞開,人們能夠走入:
這本應該只是我的入口。

現在你疲倦了,你疲倦的嘴
無意於吻我痛苦的嘴。——
啊,耶穌,何曾有過我們的時辰?
我二人放射著異彩沉淪。

1906,巴黎

馮至譯



一個婦女的命運


像是國王在獵場上拿起來
一個酒杯,任何一個酒杯傾飲,——
又像是隨後那酒杯的主人
把它放開,收藏,好似它並不存在:

命運也焦渴,也許有時拿動
一個女人在它的口邊喝,
隨即一個渺小的生活,
怕損壞了她,再也不使用。

放她在小心翼翼的玻璃櫥,
在櫥內有它許多的珍貴
(或許那些算是珍貴的事物。)

她生疏地在那裡象被人借去
簡直變成了衰老,盲瞶,
再也不珍貴,也永不稀奇。

1906,巴黎

馮至譯


總是一再地……


總是一再地,雖然我們認識愛的風景,
認識教堂小墓場刻著它哀悼的名姓,
還有山谷盡頭沉默可怕的峽谷:
我們總是一再地兩人走出去
走到古老的樹下,我們總是一再地
仰對著天空,我在花叢裡。

1914

馮至譯


回憶


無限地擴大著自己的生命,
你等待又等待這獨一無二的瞬間;
這個偉大而充滿預見的時刻,
這些石頭的覺醒。
從深淵向著你迫近。

金色棕色的書籍,在陰影中
一一從書架上隱去;
你想起那些遊歷過的地方,
想起那些景色、那些
婦女,和她們的衣裳。

忽然你省悟了:對,就是那邊。
你挺身起立,在你面前
仿佛從往昔的某個遠方
升起了憂慮、意象和祈禱。

陳敬容 譯


橄欖園


他從灰暗的簇葉下走來,
一身灰暗如同這座橄欖園;
他把蓋滿了灰塵的額頭
埋進滿是塵垢的灼熱的雙手.

這是在一切之後.這是終點.
既然快要失明了,此刻我必須離開,
你為何像這樣情願,我得說
你存在,但我不復能將你找見.

我再也找不到你,你不在我心頭,不在.
不在別人心頭,也不在這岩石裡面.
我再也找不到你.我孤獨無依.

我獨自擔負著人類的苦難,
那是由於你,我曾經應許.
但你並不存在.啊,莫名的羞慚...
然後聽說:有一位天使到來.

為何是一位天使?哎?那裡黑夜
漠然地在樹林裡舒展枝葉.
信徒們睡夢中激動起來.
為何是一位天使?哎,那是黑夜.

正在到來的夜晚並沒有什麼特殊,
上百個同樣的夜晚在那兒消逝.
狗都在睡覺,石頭都躺倒,
哎,一個愁慘的夜晚,任何一個夜晚.
等待著黎明再一次降臨.

因為天使們的到來並非由於這樣的懇請,
而黑夜也不會又幽暗又光明.
為一切而捨棄自己的人只好讓人放逐,
他們被自己的父親所拋棄,
母親的心呵也對他們關閉.

陳敬容 譯


夜間的人們


夜不是為著所有的人.
夜把你和你的鄰居分開,
你不會不顧黑夜而將他找尋.
假若在夜間你讓燈火把房間照亮
面對面看著人們,
你准會想:哪一個是?

臉上灑落的燈影
使人們可怕地變得畸形,
倘若他們曾經在夜間相聚,
你便看見一個動盪的世界
整個聚到了一起.

在他們的被燈光照得發黃的額上,
被放逐了所有的思想.
他們眼光裡閃出酒意,
胳臂上懸垂的沉重的手勢,
使他們在談話時
能夠瞭解彼此.
雖然他們同時說道:我,我,
那意思卻是:任何一人.

陳敬容 譯


催眠


我願坐在誰身邊,
唱一支歌來催眠.
我願輕輕哼唱著搖你入睡,
守護你沉入又走出夢寐.
我願是房屋裡唯一的人,
懂得什麼叫夜涼如水.
我願向裡裡外外四下裡傾聽,
向你,向世界,向森林-
時鐘敲響著召喚每一個人,
人們直看進時間的底蘊.
下邊走過一位陌生人,
驚起奇怪的犬吠數聲.
隨後是一片寂靜.
我睜大雙眼對你凝睇:
他們輕輕扶著你讓你離去,
正當有什麼騷動在黑暗裡.

陳敬容 譯


民歌


捷克人民的歌聲
這般甜蜜又深沉;
被它感動的心靈,
欣喜得想要哭泣.

當一個兒童
在土豆地裡咿語;
穿過長夜守望者的夢,
它的清唱來臨.

縱使你遠遠離開,
到世上最寂寞的所在,
往後的歲月,它執著的聲音,
仍然會縈回在你的心裡.

陳敬容 譯


少女的祈禱


瞧,我們的白晝是這般委屈,
夜晚呢又充滿恐懼,
在木然的白色的不安裡,
我們走向你,紅色的薔薇.

瑪麗亞,你一定得待我們溫柔,
因為我們是從你血液中出生,
而且僅僅只有你瞭解
我們的渴望的毒刺.

你自己的心不也是一樣,
能感覺到處女的憂鬱?
它像聖誕節的白雪般冰冷,
卻又是一朵火焰,一朵火焰……

陳敬容 譯


預感


我像一面旗被包圍在遼闊的空間.
我覺得風從四方吹來,我必須忍耐,
下面一切還沒有動靜:
門依然輕輕關閉,煙囪裡還沒有聲音;
窗子都還沒顫動,塵土還很重.

我認出了風暴而激動如大海.
我舒展開又跌回我自己,
又把自己拋出去,並且獨個兒
置身在偉大的風暴裡.

陳敬容 譯



琵琶


我是琵琶.假若你祝福
我的精練語言的拱形的
美,談論我吧,像談論
飽滿成熟的無花果.擴大

我內心的黑暗吧,那真像
杜莉雅的黑暗呵,在她戀愛的心中
黑暗還沒有這樣多.

她從我身邊取一點音響
放在自己的臉上,而且歌唱.
對待她柔弱,我可得伸展自己
直到我內心的一切都在她心裡.

陳敬容 譯


時辰祈禱·貧窮與死亡/ [奧] 裡爾克 著/ Dasha 譯
Das Buch von der Armut und vom Tode

 

本集譯文承蒙冬子兄弟撥冗從神學及漢語角度作檢校並提出修改意見修改,Dasha在此謹致謝忱。


1.Vielleicht, da? ich durch schwere Berge gehe

或許,我穿過層層群山進入
堅硬的礦脈,孤獨如一粒礦石;
我深陷著,看不見盡頭,
也看不見遠方:一切都近在咫尺,
一切近在咫尺的都是岩石。

身陷苦痛我依舊懵然無知,——
這巨大的黑暗令我如此渺小;
但如果你是這黑暗,請讓我沉重,將我碎毀:
你的整只手落在我身上,
我落在你身上,帶著整聲驚呼。

2.Du Berg, der blieb da die Gebirge kamen

山啊,你停留在眾山從來之處,——
坡上沒有茅舍,頂峰沒有名姓,
終年的積雪,凍僵漫天星斗,
遍開仙客來的山谷,
散發著大地的芬芳;
你啊,眾山之口與光塔
(尚未響起昏禮的喚禮聲):

我可正走在你的裡面?身在玄武岩中
我可像一塊尚未被發現的金屬?
敬畏地我佈滿你裂隙,
處處感受到你的堅硬。

這就是我存身其中的恐懼?
深深恐懼于過於龐大的城市,
你將我置身其中深至滅頂的城。

哦,如果一個人曾向你述說
他的生存的瘋狂與疑慮。
來自太初的風暴啊,你長身站起,
將那瘋狂與疑慮糠秕般從你面前吹去……

如果此刻你需要我,那就說吧,——
於是我將不再是我口中的主人,
這張口更像一道渴望癒合的傷口;
我的手仿佛兩隻狗,停在
我的身側,吠聲刺耳。

主啊,你迫使我,進入一個陌生時刻。

光塔:Minaret,法語詞,德文為Minarett。阿拉伯語音譯為「米宰奈」(Mi'dhanah),是清真寺宣召禮拜的建築物。早期清真寺以敲鐘召喚禮拜者,後來由「穆安津」(Mu'adhadhin,宣禮者、贊教者、喚教者、呼喊者)定時召喚:「安拉至大,安拉至大……」。645年,埃及阿穆清真大寺建造了伊斯蘭史上第一個尖塔,既作登塔頌宣禮詞召喚禮拜者之用,又在塔頂懸燈為航船和沙漠中迷途者指明方向,故又名燈塔、光塔。
昏禮:伊斯蘭教有每日「五時拜」。《古蘭經》說:「你們在晚夕和早晨,應當讚頌真主超絕萬物。天地間的讚頌,以及傍晚的和中午的讚頌都只歸於他」(30:17—18),說的就是每日的「五時拜」。晨禮,拂曉到日出前進行;晌禮,正午剛過時進行;晡禮,日偏西至日落前進行;昏禮,日落至天黑間進行;宵禮,天黑至破曉前進行。

3.Mach mich zum W?chter deiner Weiten

讓我成為你的遼遠的守望者,
讓我成為岩石上傾聽的人,
給我雙眼,讓我看遍
你的海的寂寞,
讓我伴著滾滾江河
在拍岸的喧囂中
深入夜的聲音。

派遣我到你風起雲揚的
荒涼國度,
那裡雄偉的修道院宛如華服
圍裹著不曾生活過的生命。
那裡我願置身朝聖者之中,
不再有欺詐能夠將我
同他們的音容隔阻,
那裡我願追隨一個失明老者
走無人識得的路。

4.Denn, Herr,gro?en St?dte sind

主啊,龐大的都市正
無可救藥地瓦解;
最大的城仿佛逃離在烈火之前,——
沒有慰藉可以將它慰藉,
它短暫的時間正在飛逝。

那裡人們活著,困苦而艱辛,
在低矮的房室裡,面帶驚惶,
比頭生的牲畜更恐懼;
屋外你的大地醒著呼吸著,
他們活著,卻對此一無所知。

那裡少年們在窗階旁長大,
始終活在同一片陰影下,
他們不知道,外面的鮮花呼喚著
一個充滿遼闊、幸福與和風的白晝,——
他們不得不成為少年,飽嘗不幸的少年。

那裡少女們向著未知如花綻放,
懷念著自己童年的安寧;
但她們為之紅豔的,卻不在那裡,
於是她們顫慄著再次閉合。
在遮幕的後室裡,她們
擁有失望的母性的白日,
長夜裡無望的啜泣,
和沒有爭戰與力量的淒寒歲月。
靈床全部停放在黑暗中,
她們漸漸渴望進入裡面;
渴望長久地死去,披枷戴鎖,
乞婦一般告別人間。

5.Da leben Menschen, wei?erblühte, blasse

那裡人們活著,白色地盛開,蒼白,
那裡人們死著,驚訝地死于艱辛。
無人看見這皸裂的古怪的面孔,
被一個溫柔的種族用微笑
在無名的夜裡扭曲而成。

他們四處遊蕩,艱辛而屈辱,
服侍著無知無覺的冷漠事物,
他們的衣衫日漸襤褸,
他們美麗的手早早老去。

人來人往,卻無人想到去愛惜他們,
哪怕是略帶躊躇,略帶懦弱也好,——
只有膽怯的狗,無處安身,
悄悄在他們身後跟隨片刻。

他們生活在百般痛苦之下,
被每小時的報時聲叱駡,
他們落寞地聚集在醫院四周,
憂心忡忡等待著可以進入的日子。

醫院裡面是死亡。而不是,他們
童年裡擦肩而過的美妙問候,——
那眾所周知的、微不足道的死亡,
屬￿他們自己,依然青澀,
仿佛他們身內尚未成熟的果實。

微不足道的死亡:參見第一部「修士生活」第35首「我無法相信這微不足道的死亡」(Ich kann nicht glauben, da? der kleine Tod)。

6.O Herr gib jedem seinen eignen Tod

主啊,賜給每個人他自己的死亡。
這個死,來自他的生命,
有他的愛、思想和苦難。

7.Denn wir sind nur die Schale und das Blatt

我們只是果葉與果皮。
每個人自身擁有的巨大的死,
卻是他們圍繞著的果實。

為它之故,少女們輕移腳步,
樹一樣從琉特琴裡走出,
少年們渴望長大成人;
女人們,成為成長者信賴的人,
抵禦著那無人能夠承受的恐懼。
為它之故,那些我們曾目睹的事物
儘管早已遠逝,仍持留著仿佛永存,——
每個勾畫或建造人,
是這果實周遭的世界,
冰封、雪融,風吹,日曝。
湧入它裡面的,是心臟的
全部溫暖和大腦的白色狂熱——:
你的天使遷飛如鳥,
卻矯稱所有果實依然青澀。

8.Herr: Wir sind armer denn die armen Tiere

主啊:我們比那些不幸的動物更不幸,
無知無覺,它們卻完成了它們的死亡,
而我們卻全都依然沒有死去。
賜給我們,我們用科學所贏得的,
讓我們將生命捆紮在葡萄架上,
五月已早早開始。

死是如此陌生而沉重,
因為這不是我們的死;一種死
最終接納我們,只因為我們無人成熟。
於是,一場風暴將我們全部吹落。

站在你的花園裡年復一年,
我們是結出甜蜜死亡的樹;
收穫時節我們卻老去,
就像被你懲罰的婦人,
早衰、殘敗而顆粒無收。

成為樹更好嗎?我們只不過是
女人的生殖器與子宮,滿足了許多的人嗎?
我如是說是放肆、有失公允嗎?——
我們與永恆通姦,
我們在產床上流產,
我們的死亡胎死腹中;
那蜷曲著的、發育不全的胚胎,
(似乎因可怖的事物而驚懼)
手蒙著雙眼,
凸起的額頭上早已流露出
它無法承受的全部的恐懼,——
就這樣所有人娼婦一樣終結他的生命
在產褥期的掙扎裡、在剖腹產的手術中。

9.Mach Einen herrlich, Herr, mach Einen gro?

使一個人榮耀,主啊,使一個人為大。
為他的生命營造一個美麗的子宮,
將他的羞處如一道大門樹立
在氄毛金色的森林中,
通過無以言表的陽物牽引出
雇傭騎兵、白盔白甲的步兵
和雲集的萬千子孫。

賜與一夜吧,讓他領受
人類依然無法企及的深淵;
賜與一夜讓萬物盛開,
讓萬物芬芳更甚於紫丁香,
搖曳更甚於你的風之翼,
歡欣更甚于約沙法。

賜與他一個漫長的受孕期,
讓他在增大的衣衫裡壯大,
贈與他星辰的寂寞,
當他的容貌冰消雪融,
不會有驚奇的目光將他窺看。

更新他以一餐簡單的飲食,
以露水,以不殺生的菜肴,
以那生命——悄然如短禱,
溫暖如田野裡湧出的風。

讓他,再一次重溫童年;
重溫潛意識與不可思議,
重溫他充滿預感的起始歲月裡
述說不盡的隱密重重的傳奇。

就這樣命他等待他的時辰,
等待分娩主死亡:死亡
孤獨而輝煌如一座巨大的花園,
是一個方遠應召而來的人。

約沙法:Josaphat,一,猶大國第四代王,在面對仇敵的爭戰時,讓詩歌敬拜的隊伍成為爭戰的先鋒部隊。詳見《舊約·歷代記下》。

10.Das letzte Zeichen lass an uns geschehen

最後的神跡且在我們身上成就,
將它顯現在你能力的冠冕,
賜給我們此刻(依照所有婦人的苦痛)
人最真誠的母性。
大能的施與者啊,
且莫滿足那誕生神的婦人的夢,——
且矚目那重要人物,那個分娩死亡的人,
請用你追索他的手
引領我們走向他。
看吶,因為我看見了他的宿敵,
他的宿敵更像時間中的謊言,——
而他將起身於嘲笑者之國,
將被稱作一個夢著的人:因為
醒著的人永遠是醉中夢著的人。

但求你根植他於你的悲憫,
在你古老的光芒裡將他培植;
請讓我成為這約櫃的舞者,
讓我成為新彌賽亞的口,
成為歌唱的人,成為施洗者。

11.Ich will ihn preisen. Wie vor einem Heere

我願將他讚美。我願
像軍隊前列的號角,邊走邊唱。
我的血必將比大海更加砰訇,
我的話必將甜如蜜,被人們渴望,
卻不會像酒一樣讓人迷醉。

春夜裡,如果沒有許多人
停在我的床榻周圍,
我願盛開在我的弦歌裡
輕悄如北方四月,因為
遲來,膽怯地圍繞著每一片樹葉。

我的聲音向兩個方向成長,
長成一縷芬芳和一聲呼喊:
一個我將留給遠方,
另一個必成為我的寂寞的
天使、至福與幻像。
參見第九首「約沙法」 注。

12.Und gieb, da? beide Stimmen mich begleiten

如果你將我再次播撒在城市與恐懼中,
請賜給我這兩種聲音將我陪伴。
與它們一道我願存身在時間的憤怒裡,
我願用我的音聲為你備好眠床
在每一個你渴望的地方。

13.Die gro?en St?dte sind nicht wahr; sie t?uschen

龐大都市並不真實;它們迷惑著
白日、黑夜、動物和孩子;
它們講述著謊言;以它們的沉默,
以噪音,以順服的事物。

虛無來自遙遠而真實的事件,
變化者啊,虛無圍繞著你旋轉,
在自身裡形成。你吹動的風
落入小巷,小巷別樣地旋轉你的風,
於是你的風呼嘯在來去之間
被撩亂,被激怒,被激動。

你的風同樣吹向花園裡的花壇和林蔭路——:

14.Denn G?rten sind, - von K?nigen gebaut

因為花園是真實的,——帝王們營建的花園,
曾在這些花園裡帝王們須臾行樂
與那些笑靨如花的
年輕女子。
她們令這些疲憊的花園徹夜無眠;
她們溫言軟語如灌木叢中的微風,
她們輕裘羅裳光豔照人,
她們晨裝的絲裾
輕曳石徑宛如濺濺溪水。

如今所有花園全被她們拋在身後——
寧靜而無主
排列在異國春天明亮的調色盤裡,
緩緩燃燒著秋的火焰
在枝椏巨大的爐篦,
在那用萬千花押字藝術地
鍛造成的閃亮的黑色柵格。

透過花園是宮殿耀眼眩目
(仿佛蒼白的天空朦朧地閃光),
褪色的圖畫沉沉陷入殿堂
仿佛陷入內心的幻境,
陌生於每一個節日,順從地放棄,
隱忍無語如一個過客。

15.Dann sah ich auch Pal?ste, welche lebenn

然後我還看見活著的宮殿;
如同美麗而聒噪的鳥,
它們自鳴得意。
許多人因富有而渴望抬高自己,
但這些富人們卻並不真正富有。

不像你的遊牧民族之主,
當他們趕著擁擠的羊群
遊動在晴翠的原野上
他們仿佛清晨天空上的濃雲。
當他們安營紮寨,他們的號令
回蕩在新的一夜,
恍然有另一個靈魂
在他們流浪的坦蕩大地上蘇醒——:
黑色的駝峰巍峨如山
圍繞著大地。

牛群的氣味彌漫在
他們的行列之後已經十天,
溫暖,濃郁,風吹不散。
燈火輝煌的婚筵上
豐饒的酒徹夜流淌:
他們牝驢的奶汁綿綿不絕。

不像大漠部落的那些酋長,
夜夜睡在凋敝的毛毯,
卻將紅寶石鑲嵌在
他們心愛的牝駝的銀梳上。

不像那些王侯,將不能
散發芳香的黃金視如糞土,
他們驕奢的生命綴滿
龍涎香,杏仁油和檀香木。

不像東方的白人戈蘇達爾,
一面向帝國證實天賦神權;
一面卻憔發披垂,
蒼老的額頭頻叩腳下的地磚,
淚流滿面,——因為天國樂園裡
沒有片刻時光屬￿他。

不像古老商港的拓荒者,
關心著,如何讓自己的真實
憑藉圖畫被美化得空前絕後,
再借由時間將這個圖像美化;
在他們的金碧輝煌的城市裡
他們像紙片一樣折疊起來,
悄無聲息喘息在無色的夢裡……

這就是那些富人,他們驅使生命
變得無邊的寬無邊的重無邊的暖。
富裕的日子隨風而逝,
卻沒有向你索還,那麼,
只求你讓窮人最後複歸於貧窮吧。

16. Sie sind es nicht. Sie sind nur die Nicht-Reichen

他們不是窮。他們只是「不富」
沒有渴望,沒有世界,
身上標記著最後的恐懼,
處處被剝光,處處被歪曲。

沾滿城市的塵垢,
掛滿各色的垃圾。
他們聲名狼藉如同天花病床,
如同被棄的碎瓦,如同骷髏,
如同一年過盡的日曆,——
然而,如果你的塵世充滿困乏:
你的塵世就將他們排列在玫瑰床上,
佩戴著他們像一顆護身符。

因為他們比純潔的石頭更純潔,
因為他們像初生尚不能視物的動物,
因為他們充滿天真,無盡地屬￿你,
因為他們別無所求,只需要——

被允許貧窮,如同他們真實地模樣。

玫瑰床: Rosenkette, bed of roses,安樂窩。相傳古希臘的錫巴裡斯人 (Sybarite)富有而奢侈,將玫瑰花瓣撒在床上睡覺。

17.Denn Armut ist ein gro?er Glanz aus Innen

因為貧窮是來自內心的一道偉大的光芒……

18.Du bist der Arme, du der Mittellose

你是窮人,你身無分文,
你是石頭,無處棲身,
你是被遺棄的麻風病人,
手持搖鈴在城外逡巡。

你身無長物,清貧如風,
你的名譽勉強遮掩你的赤裸;
孤兒的襤褸衣衫於你
也是華服,像一份財產。

你貧窮得像少女腹中胚胎
的力量,少女撳按自己的腰
欣喜地確信胎兒的存在,胎兒的力量
卻窒息了她妊娠的第一口呼吸。
你貧窮:如同春雨,
極樂地落在城市的屋頂,
如同願望,被囚犯憧憬
在永無天日的牢房。
如病人,別樣地躺著
幸福著;如鐵軌上的野花
傷悲地貧窮在旅途迷茫的風裡;
如人們掩淚的手……

瑟縮的飛鳥與你相比算得了什麼?
數日未進食的野狗又算得了什麼?
自我迷失算得了什麼?
被獵取又被遺棄的動物們
無聲而漫長的憂傷又算得了什麼?

夜間收容所裡所有的窮人,
他們與你和你的貧困相比算得了什麼?
雖然他們只是細碎的石子,而不是磨臼,
可他們卻還是磨出了一點點麵包。

而你卻是一個赤貧的人,
一個遮著面孔的乞丐。
你是貧窮偉大的玫瑰,
是黃金變成陽光
永恆的形變。

你是悄無聲息的沒有家的人,
不再踏入這個塵世:
對所有需要你的,你已太大太沉。
你呼號在狂風裡。你像一張豎琴,
令每一個彈琴的人碎骨粉身。

19.Du, der du wei?t, und dessen weites Wissen

你啊,你的切身體會與廣博知識
全來自於貧窮與貧窮的豐盛:
踐行吧,讓窮人不再因某人的惱怒
而被遺棄、被踐踏。
其他人似乎被拋離棄;
而他們卻像鮮花一樣
從根莖生出,芬芳如香蜂草,
葉如鋸齒而細嫩。

20.Betrachte sie und sieh, was ihnen gliche

觀察他們吧,看何物與他們相同:
他們動如置身風中,
靜如被人握在掌心。
他們的眼裡,明亮的草坪
暗去在佳節,
當一陣驟急的夏雨飄落。

21.Sie sind so still; fast gleichen sie den Dingen

他們如此安靜;安靜得近乎於物體。
如果有誰邀他們入室,
他們就會像遠道而歸的友人,
消失在微小的器物裡,
朦朧如一件閒置的器具。

仿佛遮掩的珍寶旁的守衛,
他們護衛著珍寶,卻看不見自身,——
他們如一葉小舟浮蕩在深淵裡,
如亞麻布在漂曬場上
被鋪展,被張開。

22.Und sieh, wie ihrer Fü?e Leben geht

看吶,他們的雙足是怎樣走過一生:
仿佛動物,一生糾結著走過的
每一條道路,充滿著的回憶
是岩石與落雪,是輕輕走過的
無憂、柔嫩而冷冽的草地。

他們滿懷大悲之悲,
人類已在其中碎落成小煩憂;
芳草的香澤與岩石的鋒芒
是他們的宿命,——他們兩者皆愛,
他們穿行在你的視野裡,
仿佛雙手穿行在琴弦中。

23.Und ihre H?nde sind wie die von Frauen

他們的手恰如婦人的手,
具有某種母性;
快活如築巢的鳥,——
在理解中溫暖,在信賴中平靜,
伸手觸摸如同杯盞。

24.Ihr Mund ist wie der Mund an einer Büste

他們的口恰如胸像的口,
從未歌唱從未呼吸從未親吻,
那張口屬￿一個逝去的生命,
曾經賢明地整飭、接受一切,
此刻那張口隆起,仿佛知曉一切——
雖然只是比喻、石頭和物……

25.Und ihre Stimme kommt von ferneher

他們的聲音來自遠方,
在日出之前啟程,
在浩瀚的森林裡,走了許久,
曾在夢中與但以理交談
曾看見大海,將大海講述。

但以理:Daniel,以色列人,因立志不以征服猶大國的巴比倫王尼布甲尼撒的膳和酒玷污自己,上帝賜給他聰明和知識,通曉各樣的異象和夢兆。詳見《舊約·但以理書》。

26.Und wenn sie schlafen, sind sie wie an alles

他們睡去時,仿佛他們
被歸還悄悄借走的一切,
仿佛荒年裡的麵包四處分發
給午夜的黑,給清晨的紅,
仿佛漫天飛雨飄落在
黑暗新鮮的豐饒裡。

他們的名字沒有一絲痕跡留在
他們的肉體,那為胚胎預備的肉體
睡去如同種子中的種子,
永恆地成為你。

27.Und sieh: ihr Leib ist wie ein Br?utigam

看吶,他們的肉體恰如新郎,
流動在床榻上宛若清溪,
宛若美麗的物品,
美麗、激情而絕俗。
他們的肉體的纖柔裡集聚著衰弱,
和來自許多婦人的恐懼;
然而他們肉體的欲望卻強盛如龍,
睡守在羞處之穀。

28.Denn sieh: sie werden leben und sich mehren

看呐:他們將生活,將繁衍,
將不會被時間征服,
將滋長成林中的果子,
甘甜中蘊含著泥土。

他們有福了,這些從未遠去的人,
這些上無片瓦靜佇雨中的人;
臨到他們的將是所有的收穫,
他們的果實將千倍飽滿。

他們的生命將超越所有終結,
將超越意義不再的國,
他們將像休憩過的手一樣升起,
當所有身份與所有民族的手
變得疲憊。

《新約·路加福音》6:20:耶穌舉目看著門徒說,你們貧窮的人有福了。因為神的國是你們的。
Und er hub seine Augen auf über seine Jünger und sprach: Selig seid ihr Armen; denn das Reich GOttes ist euer.
(Evangelium des Lukas,DIE BIBEL Luther 1545)

29.Nur nimm sie wieder aus der St?dte Schuld

只求你救他們脫離城市的罪孽,
城市裡一切憤怒針對著他們且含混不清,
人聲鼎沸的歲月裡,他們
在令人驚異的隱忍中枯萎。

難道世間就沒有他們的立足之地?
是誰被風找尋?是誰啜飲溪流的波光?
池塘深深的堤夢裡
就沒有門與門檻更自由的倒影?
他們只需要一塊窄小的地,
只求在上面像樹一樣擁有自己的一切。

30.Des Armen Haus ist wie ein Altarschrein

窮人的房屋像祭壇的聖龕。
永恆在其中變成飲食,
夜幕降臨時,永恆悄然轉身
轉一個大大的圈返回,
餘香嫋嫋遁入自己。

窮人的房屋像祭壇的聖龕。

窮人的房屋像孩子的手。
不去拿取成人們渴望的;
只捕捉帶螯的甲蟲,
溪水磨圓的石頭,
流沙,和汩汩作響的貝殼;
如高高掛起的天平,
宣告著全部最細微的領受
吊盤久久搖擺。

窮人的房屋像孩子的手。

像地球的是窮人的房屋:
那一個形成水晶的碎片,
在飛落中明明滅滅;
貧窮得像馬棚溫暖的清貧,——
但在黃昏時:那地球就是一切,
一切星辰都從中升起。

31.Die St?dte aber wollen nur das Ihre

城市卻只是欲求屬￿它們,
將一切拖入它們的進程。
將動物像空心木頭一樣粉碎,
將無數大眾焚燒成灰燼。

城裡的人在文明裡服務,
深深失去了他們的磅秤與標尺,
他們將城市的蝸行稱做進步,
飛快駛向城市遲緩引領的地方,
他們自命不凡,如同花枝招展的婊子,
藉著金屬和玻璃高聲喧嚷。

日日被一個幻覺愚弄,
他們甚至已不再是他們自己;
金錢不斷加增,變得無所不能,
浩大得如同東風,而他們卻變得渺小,
被呼來喚去,他們等待著葡萄酒
和動物與人類的血釀成全部毒藥
來刺激他們短暫的生意。

東風Ostwind,在德、英等國是冬季的風,相當於漢語語境裡的「北風」。

32.Und deine Armen leiden unter diesen

你的窮人忍受著這些痛苦,
因眼見的一切而病入膏肓,
他們瑟瑟發抖仿佛身患熱病,
被逐出每一個住所,
遊蕩在黑夜裡如同遊魂野鬼;
他們背負著全部的污穢,
仿佛嘔吐在陽光裡的腐物,——
被每一個偶然,被娼妓的豔裝,
被車輛和街燈高聲怒駡。

而如果有一張庇護他們的口,
請讓那張口成熟,讓那張口開啟。

33.O wo ist der, der aus Besitz und Zeit

哦他在何方?那個以財物與時間
憑增他偉大的貧窮,
在集市上除去衣衫,
赤身走到主教面前的人。
他屬￿眾生的摯誠與至愛,
他像一段錦瑟年華降臨人間;
他是你的夜鶯的褐衣兄弟,
他的身內是塵世的一個奇跡,
一個滿足與一個欣喜。

他並不是終日倦怠
歡顏日減的人,
佩戴著小花就像帶領著小兄弟,
沿著草地邊緣他邊走邊講。
講述著自己如何傾盡一身
成為眾生的一個歡喜;
他純淨的心沒有盡頭,
不曾忽略任何細小之物。

他從光中走向永遠更強的光,
他的靜室盈滿歡愉。
微笑在他的臉上增長,
含滿他的童年與往事,
成熟得如同豆蔻年華。

當他開口歌唱,甚至昨日
與遺忘也轉身歸來;
一絲寧靜停留在小屋裡,
惟有姊妹們的心在嘶喊,
曾經,他像新郎一樣將她們感動。

歌聲的花粉輕輕
離開他朱紅的唇,
夢一般飄向至愛,
落入敞開的花冠,
慢慢沉入花的底。

她們接納著他,無瑕的人,
用她們的肉體,她們的靈魂。
她們的雙眼閉合如同玫瑰,
她們的秀髮滿蓄夜的溫存。

事物無分大小接納著他。
基路伯,那驚豔的蝴蝶
來向無數的動物們說話,
要它們的女人把果實收穫:
因為萬物已將他明認,
因他而擁有繁盛。

死去時,輕悄得仿佛沒有名姓,
他被分發給四野:他的精子
在溪流中流蕩,在森林中歌唱,
在繁花中靜靜地將他凝望。
他躺臥著歌唱著。姊妹們遠遠趕來,
為心愛的男人淚雨飛揚。

這是記寫方濟各(Francesco d'Assisi1181—1226)的詩。下一首亦然。方濟各,天主教方濟各會的創始人,意大利主保聖人,又譯法蘭西斯。生於意大利阿西西(Assisi),父親是呢絨商人。1205年,成立方濟各會,提倡過清貧生活,衣麻跣足,托缽行乞,會士間互稱「小兄弟」。1209年方濟各的托體修會獲得教皇英諾森三世(Innocentius III)批准,正式成立。1226年死於故鄉,1228年,教皇格列高利九世追諡其為聖徒。
方濟各是一位難得的聖徒,他的愛心、謙卑與服侍,在他生時已為人廣泛傳誦。他與同伴的生平事蹟,以及許多神跡奇事的傳說,被收集在《聖法蘭西斯的小花》(Little Flowers of St. Francis)一書中。

34.O wo ist er, der Klare, hingeklungen

哦他去往何方,純淨的人,鳴響著?
為什麼,期待的窮人卻並未感到
歡欣而年輕的他,已經遠去?

為什麼他並未升起在他們的暮靄中——
貧窮偉大的黃昏之星。

(裡爾克《時辰祈禱》全文完)
 

非特別注明,本刊所錄文稿均為作者惠寄或經特別授權。轉載敬請注明出處。原載《信仰》網站 http://www.godoor.com/default.a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