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詩歌 >

普希金 (Pushkin) 詩選


致恰阿達耶夫 致克恩 紀念碑 致大海 《歐根·奧涅金》節選 巴奇薩拉的噴泉


致恰阿達耶夫


愛情、希望、默默的榮譽——
哄騙給我們的喜悅短暫,
少年時代的戲耍已經消逝,
如同晨霧,如同夢幻;
可是一種願望還在胸中激蕩,
我們的心焦灼不安,
我們經受著宿命勢力的重壓,
時刻聽候著祖國的召喚。
我們忍受著期待的煎熬
切盼那神聖的自由時刻來到,
正象風華正茂的戀人
等待忠實的幽會時分。
趁胸中燃燒著自由之火,
趁心靈嚮往著自由之歌,
我的朋友,讓我們用滿腔
壯麗的激情報效祖國!
同志啊,請相信:空中會升起
一顆迷人的幸福之星,
俄羅斯會從睡夢中驚醒,
並將在專制制度的廢墟上
銘刻下我們的姓名!

1818


致克恩

我記得那美妙的瞬間:
你就在我的眼前降臨,
如同曇花一現的夢幻,
如同純真之美的化身。

我為絕望的悲痛所折磨,
我因紛亂的忙碌而不安,
一個溫柔的聲音總響在耳邊,
嫵媚的身影總在我夢中盤旋。

歲月流逝。一陣陣迷離的衝動
象風暴把往日的幻想吹散,
我忘卻了你那溫柔的聲音,
也忘卻了你天仙般的容顏。

在荒涼的鄉間,在囚禁的黑暗中,
我的時光在靜靜地延伸,
沒有崇敬的神明,沒有靈感,
沒有淚水,沒有生命,沒有愛情。

我的心終於重又覺醒,
你又在我眼前降臨,
如同曇花一現的夢幻,
如同純真之美的化身

心兒在狂喜中萌動,
一切又為它萌生:
有崇敬的神明,有靈感,
有淚水,有生命、也有愛情。

1825


紀念碑

Exegi monumentum。


我給自己建起了一座非手造的紀念碑,
人民走向那裡的小徑永遠不會荒蕪,
它將自己堅定不屈的頭顱高高昂起,
高過亞歷山大的石柱。

不,我絕不會死去,心活在神聖的豎琴中,
它將比我的骨灰活得更久,永不消亡,
只要在這個月照的世界上還有一個詩人,
我的名聲就會傳揚。

整個偉大的俄羅斯都會聽到我的傳聞,
各種各樣的語言都會呼喚我的姓名,
無論驕傲的斯拉夫人的子孫,還是芬蘭人、
山野的通古斯人、卡爾梅克人。

我將長時期地受到人民的尊敬和愛戴:
因為我用豎琴喚起了人民善良的感情,
因為我歌頌過自由,在我的殘酷的時代,
我還曾為死者呼籲同情。

啊,我的繆斯,你要聽從上天的吩咐,
既不怕受人欺侮,也不希求什麼桂冠,
什麼誹謗,什麼讚揚,一概視若糞土,
也不必理睬那些笨蛋。

1836



致大海

再見吧,自由的原素!
最後一次了,在我眼前
你的藍色的浪頭翻滾起伏,
你的驕傲的美閃爍壯觀。
仿佛友人的憂鬱的絮語,
仿佛他別離一刻的招呼,
最後一次了,我聽著你的
喧聲呼喚,你的沉鬱的吐訴。
我全心渴望的國度啊,大海!
多麼常常地,在你的岸上
我靜靜地,迷惘地徘徊,
苦思著我那珍愛的願望。
啊,我多麼愛聽你的回聲,
那喑啞的聲音,那深淵之歌,
我愛聽你黃昏時分的幽靜,
和你任性的脾氣的發作!
漁人的渺小的帆憑著
你的喜怒無常的保護
在兩齒之間大膽地滑過,
但你若洶湧起來,無法克服,
成群的漁船就會覆沒。
直到現在,我還不能離開
這令我厭煩的凝固的石岸,
我還沒有熱烈地擁抱你,大海!
也沒有讓我的詩情的波瀾
隨著你的山脊跑開!
你在期待,呼喚……我卻被縛住,
我的心徒然想要掙脫開,
是更強烈的感情把我迷住,
於是我在岸邊留下來……
有什麼可顧惜的?而今哪裡
能使我奔上坦蕩的途徑?
在你的荒涼中,只有一件東西
也許還激動我的心靈。
一面峭壁,一座光榮的墳墓……
那裡,種種偉大的回憶
已在寒冷的夢裡沉沒,
啊,是拿破崙熄滅在那裡。
他已經在苦惱裡長眠。
緊隨著他,另一個天才
象風暴之間馳過我們面前,
啊,我們心靈的另一個主宰。
他去了,使自由在悲泣中!
他把自己的桂 冠留給世上。
喧騰吧,為險惡的天時而洶湧,
噢,大海!他曾經為你歌唱。
他是由你的精氣塑成的,
海啊,他是你的形象的反映;
他象你似的深沉、有力、陰鬱,
他也倔強得和你一樣。
世界空虛了……哦,海洋,
現在你還能把我帶到哪裡?
到處,人們的命運都是一樣:
哪裡有幸福,必有教育
或暴君看守得非常嚴密。
再見吧,大海!你壯觀的美色
將永遠不會被我遺忘;
我將久久地,久久地聽著
你在黃昏時分的轟響。
心裡充滿了你,我將要把
你的山岩,你的海灣,
你的光和影,你的浪花的喋喋,
帶到森林,帶到寂靜的荒原。



《歐根·奧涅金》節選
查良錚 譯
1954年版


第一章 五十五

我喜愛的是平和的日子
鄉間的幽靜對我最適合:
我的琴弦在這裡才最響亮,
幻想才飛揚,夢才蓬勃。
我願意盡情享受安閒,
無憂無慮地在湖邊遊蕩,
望著孤寂的湖水,無所事事,
這就是我最高的企望。
每天早晨,我盤算著怎樣消遣,
要少讀書,多多地睡眠,
浮世的虛名任由他飄忽,
我要的只是舒適和安閒;
過去那些年,可不是如此
我度過了幸福的日子?

第二章 十八

有時候,我們象潰敗的兵
逃到理性的旗下,尋求平靜,
當熱情的火焰已經熄滅,
我們看到已往的任性
和激動的感情,都變為可笑,
再沒有理由接著胡鬧——
這時候我們往往喜歡聆聽
別人經歷的愛情的波濤。
…………
…………

第七章 四十八


…………
………?
呵,空虛的世界!你甚至
拿不出一點有趣的愚蠢!


第八章 十

這樣的人有福了:假如他
在青年時代熱情,活潑,
以後隨著年齡逐漸老成,
他也能忍受生活的冷漠;
他不再夢想那怪異的夢,
卻隨波逐流,成為社交的能手,
他在二十歲是個翩翩少年,
三十歲結了婚,太太很富有,
到五十歲,他的各種債務
都已償清,而且平靜地
把光輝的名譽,金錢,爵祿,
都依次一一拿到手中,
關於他,人們一直這麼說:
某某真是個可愛的傢伙。

第八章 十一

然而,我們不禁沉鬱的想:
青春來得真是突然:
我們對她不斷變心,
她也時時將我們欺騙;
而我們最美好的願望
和新鮮的夢想,都象秋天
衰敗的落葉,就這麼快地
一一凋零了,腐蝕,不見。
生活竟成了一長串飲宴
橫在面前,誰能夠忍受?
你看它就像是一場儀式,
跟在一群規矩人的後頭,
而自己和他們之間
沒一點相投的興趣和意見!


巴奇薩拉的噴泉
(1821-1823)

查良錚 譯

許多人和我一樣,
來看過這個噴泉;
但是有些人死了,
又有些人流散在遠方。
——沙地


基列坐在那裡,目光幽黯,
他的琥珀煙嘴冒著濃煙;
卑微的臣僚鴉雀無聲
環繞著這威嚴的可汗。
宮廷裡彌漫著一片寂靜,
所有的人都畢恭畢敬
從可汗陰沉的臉膛
看到了憂煩怒惱的徵象。
但驕傲的帝王已不耐煩;
擺了擺手,那一群臣僚
便躬著身子,退出金殿。

他獨自坐在宏大的殿裡,
這才比較自如地呼吸,
他的嚴峻的前額,也才更
清楚地表現內心的激動,
這有如海灣明鏡似的水波
映照著團團狂暴的烏雲。

是什麼鼓動著那高傲的心?
什麼思想在他腦海裡盤旋?
是不是又要對俄羅斯戰爭?
還是要把法令傳到波蘭?
是心裡燃燒著血海的冤仇?
還是在大軍裡發現了叛謀?
難道他憂懼深山裡的好漢?
或是熱那亞的詭計多端?

不是的。戰場上的光榮
他已經厭煩;那威武的手臂
他已經疲倦。他的思想
已經和戰爭毫無關係。
難道是另外一種叛亂
由罪惡的曲徑向後宮潛入,
難道宮闈裡幽閉的嬪妃
有誰把心許給了邪教徒?
不是的。基列怯懦的妻妾
連這麼想想都沒有膽量;
她們受著嚴密而冷酷的監督,
像花朵,在悒鬱的寂靜裡開放;
她們在枯索無聊的歲月中
從不知道什麼是偷情。
她們的美貌已被安全地
關進了牢獄的陰影,
就好象是阿拉伯的花朵
在玻璃暖房裡寄生。
她們一天天將歲月消磨——
呵,悒鬱的歲月,無盡無休,
而看著自己的青春和愛情
不知不覺地隨著流走。
對於她們,每天都那麼單調,
每一刻鐘都那麼遲緩。
在後宮裡,生活異常懶散,
它很少閃過歡笑的顏色。
年青的嬪妃無精打采,
便想些方法排遣胸懷,
不是更換華麗的衣服,
便是玩些遊戲,談談閑天,
或者成群結隊地款步
在喧響的流泉旁邊,
高臨那清澈見底的水流,
漫遊于茂密的楓樹蔭間。
兇狠的太監跟在當中,
想要躲開他萬萬不能;
他的監督的耳朵和目光
時時都盯在她們身上。
就靠著他的不懈的努力
建立起永恆不變的秩序。
可汗的意志是他唯一的法典;
就連可蘭經神聖的教言,
也沒有如此嚴格地尊行。
他從不希望別人的垂青,
像一具木偶,他承受著
人們的嘲笑,指責,憎惡,
還有不遜的戲謔的淩辱,
還有輕蔑,懇求,輕輕的歎息,
畏懼的神色,氣憤的怨訴。
他很熟諳女人的性格;
無論是你故意或者無意,
狡猾的他都一一洞悉
溫柔的眼色,含淚無言的譴責,
早已引不起他的同情,
因為這一切他已不再相信。

在暑天,年青的宮妃披散著
輕柔的鬈髮,在泉裡沐浴,
她們讓那泉水的清波
流瀉下姣好誘人的軀體,
而他,這個監守人,寸步不離
看她們笑鬧;對著這一群
赤體的美人,毫不動心。
在夜晚,他常常趁著幽暗,
輕踮著腳尖在宮裡巡行;
他 那牡 踩著地氈,
推開輕便的門,溜進臥房,
然後走過一張張臥床;
他要查看這些昏睡的嬪妃
做著什麼旖旎的美夢,
有什麼囈語可以偷聽;
凡是喘息,歎息,哪怕最輕的
顫動,他都深切地注意;
只要誰在夢中,喚著外人的
名字,或者對知心的女友
略微吐露了罪孽的思想,
那她就算觸著了黴頭!
但基列的心裡為什麼憂煩?
他手中的煙袋早已灰暗;
太監在門旁靜候著命令,
動也不動,連出氣都不敢。
沉思的可汗從座位起立,
門兒大開,他默默無言地
向不久以前還受寵的
那些嬪妃的禁宮裡走去。

她們正坐在光滑的絨氈上
環繞著一座飛濺的噴泉,
一面在一起彼此笑謔,
一面無心地等待可汗。
她們充滿了稚氣的喜悅
看著魚兒在澄澈的水中,
在大理石的池底往來游泳。
有人故意把黃金的耳環
掉在水裡,和魚兒作伴。
這時候,清涼芬芳的果汁
已由女奴們依次傳遞,
而突然,整個的內廷
響起了清脆美妙的歌聲。

年青的郡主瑪麗亞
還是剛剛在異邦居留,
在故國,她的花一般的容貌
也沒有爭妍很久。
她愉悅著父親的晚年,
他為她感到驕傲和安慰。
凡是她的話無不聽從,
女兒的心意是父親的法典。
老人的心裡只有一樁事情:
但願愛女終身的命運
能象春日一樣明朗;
他願意:即使片刻的悲傷
也別在她心間投下陰影;
他希望她甚至在出嫁以後
也不斷想起少女的青春,
想起快樂的日子,那麼甜蜜,
像一場春夢飛快地逝去。
呵,她的一切是多麼迷人:
安靜的性格,活潑而柔和的
舉止,倦慵而淺綠的眼睛。
這美好的自然的賦與
她更給添上藝術的裝飾:
在家中的宴會上,她常常
彈奏一曲,使座客神往。
多少權貴和富豪,一群群
都曾跑來向瑪麗亞求婚,
多少青年為她在暗中神傷。
然而在她平靜的心坎
她還不懂什麼是愛情,
只知在家門裡,和一群女伴
嬉笑,遊玩,度過無憂的光陰。

但是才多久!韃靼的鐵騎
像流水似地湧進了波蘭:
轉眼間,就是穀倉的火
也不曾這樣迅速地蔓延。
原是一片錦繡的山河
給戰爭摧毀得破碎零落;
太平的歡樂不見了,
樹林和村莊一片淒涼,
高大的王府也已空曠,
瑪麗亞的閨房寂然無聲……
在家祠裡,那威武的祖先
還在作著寒冷的夢,
但新的墳墓,懸著冠冕
和紋章,又添在他們旁邊……
父親安息了,女兒已被俘,
刻薄的強人承繼了王府,
整個河山到處荒涼,
在重軛之下忍受著屈辱。


選自水木清華

回目錄||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