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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斯(Octavio Paz)詩選


帕斯(1914- ),1990年獲諾貝爾文學獎。主要作品有《太陽石》(1951)、《回》(1971)、《向裡生長的樹》(1987)等。

枝頭 大街 中斷的衰歌 景致 這邊 失眠者 烏斯蒂卡 如一個人聽雨 在走動與停留之間 獨白 夜曲 歸來 神旨 醒著 火焰,說話 風、水、石 黎明 在這裡 友誼 辨認 忘卻 朦朧中所見的生活 例證 情侶 太陽石

《在你明澈的陰影下》(1935-1944):鳥兒 兩個軀體 詩人的墓誌銘
《災難與奇跡》(1937-1947) 開始之前 
《一首聖歌的種籽》(1943-1955) 無題 寓言 天然石 物體課 在烏斯馬爾 防沖亂石


枝頭


一隻小鳥
落在松枝上,
啾啾歌唱。

它突然挺立,箭一樣
飛向遠方,
歌聲中變得渺茫。

小鳥是一塊木片
善於歌唱,伴隨著歌聲嘹亮,
活活地燒光。

抬望眼:空蕩蕩。
只有寂靜
在枝頭搖晃。


趙振江 譯


大街


這是一條長長的寂靜的街道。
我在黑暗中行走,跌跤,
爬起來,踏著乾枯的落葉和沉默的石子,
深一腳,淺一腳。
我身後也有誰將它們踐踏:
我停,他也停,
我跑,他也跑。
當我轉過臉,無人靜悄悄。
一片漆黑,沒有出路,
我在街口轉來轉去
總是又回到原處,
那裡沒人等我,也沒人將我跟隨,
我卻在將一個人緊追,
他跌倒了又爬起來,
一見我便說:沒有誰。


趙振江 譯


中斷的衰歌


今天我想起家中的死者。
第一位令我們終生難忘,
儘管他死得疾如閃電
來不及美容與躺上靈床。
我聽見臺階上的手杖在遲疑,
身軀固定在一聲歎息。
門自打開,死者進去。
從門到死只有很小的距離
幾乎沒有坐下的時機,
仰起頭來看一看時針
便知道;八點十五分。

今天我想起家中的死者。
她夜複一夜地朝拜冥王,
她的掙扎,一列火車開不動,
那一次告別是多麼漫長。
貪婪的口
對那一線喘息的空空的渴望,
雙眸使著眼色而不肯閉上
並使我眼前的燈光朦朧搖晃,
堅定的目光擁抱另一個他人的目光,
這目光在擁抱中窒息,
它終於逃走並從岸邊看清
靈魂如何沉沒並失去軀體
而且沒有找到可以捕捉的眼睛……
這目光也邀我去死嗎?
我們死或許只因為
沒有人願和我們同死,
沒有人願看我們的眼睛。

今天我想起家中的死者。
他只去了幾個鐘點的時光
而且無人知道他去的地方多麼悄無聲響。
每天晚飯以後,
沒有虛無之色的停頓,
或者懸於寂靜的蛛絲上
沒有結尾的語句,
給歸來者開闢了一條走廊:
他的腳步在迴響,上來,停下……
我們中間有人站起
並把門關上。
但是他在另一個世界依然如故。
在空洞、在皺折中窺視,
在郊區、在呵欠中遊蕩。
儘管我們將門關上,他決不改弦更張。

今天我想起家中的死者。
在我前額上消失的面孔,
沒有眼睛的面孔,堅定、空虛的眼睛,
難道我在從它們身上尋找自己的秘密,
那使我的血液流動的血的上帝,
冰的上帝,吞噬我的上帝?
他的沉默是我生命的鏡子,
他的死在我的生命中延遲:
我是他過失中最後的過失。

今天我想起家中的死者。
分散的思考,分散的行動,
散落的名字
(湖泊,無用的地區,頑固記憶刨開的坑),
聚會與分散,
這個我,他抽象的眼色,
總是與另一個我(同一個)分享,
憤怒、欲望及其各種各樣的面具,
緩慢的侵蝕,被埋葬的蝰蛇,
等待,恐懼,行動
及其反面:在我身上頑固執迷,
要求飲從前拒絕給他們的水,
要求吃那麵包、水果、軀體。

早已沒有水,一切都已枯乾,
沒有味道的麵包,苦澀的水果,
馴化、咀嚼過的愛情,
在無形鐵棍的籠子中
手淫的猴子和馴化的母狗,
你吞噬的東西將你吞噬,
你的犧牲品同時是屠殺你的劊子手。
一堆死去的歲月、褶皺的報紙,
撬開的夜晚
和在眼皮紅腫的黎明中
我們打開領結時的表情,
街上的燈光已經熄滅
「蜘蛛,不要記仇,向太陽致敬」,
而我們半死不活地鑽進床帳中。

世界是一個圓形的沙漠,
天庭已經關閉而地獄處處皆空。


趙振江 譯


景致


忙碌的昆蟲
太陽色的馬匹,
雲色的驢,
雲,巨大的岩失去體重,
山巒宛似傾倒的天空,
一片樹木飲著小溪,
一切都在那裡,對處境感到幸運,
面對不在那裡的我們,
我們被憤怒、被仇恨、
被愛情、被死神生吞。


趙振江 譯


這邊

給唐納德·薩瑟蘭


有光。我們既未看也未觸摸它。
在其空寂的清澈中歇息著
我們看見並觸摸的東西。
我用我的指尖看見
我的眼睛觸摸的東西:
         影子,世界。
我用影子繪畫世界,
我用世界撒播影子。
我聽見光芒在另一邊跳動。


董繼平 譯


失眠者


鏡子的守夜:
月亮陪伴它。
反影上的反影,
蜘蛛編織其陰謀。

幾乎未眨一眼,
思想在戒備:
既無幽靈也無概念,
我的死亡是一個哨兵。

沒有活著,也沒死去:
醒著,我醒在
一隻眼睛的沙漠中。


董繼平 譯


烏斯蒂卡


夏季的一連串太陽,
太陽及其數個夏季的連續,
所有的太陽,
那唯一的、煉金術士的金子
如今變成
頑固的黃褐色的石頭,
物質的雷雨前的
黑暗冷卻了。

石頭之拳頭,
熔岩的松果,
納藏遺骨的甕,
不是泥土
也不是島嶼,
堅硬的桃子,
太陽之滴石化了。

一個人透過夜晚聽見
池塘的呼吸,
被大海煩擾的
淡水的喘息。
時刻遲來而光芒變綠。
沉睡在罎子中的
酒的模糊的軀體
是一枚更暗更涼的太陽。

深處的玫瑰在這裡
是一個在海床上被點燃的
略帶粉紅色的脈管之燭臺。
岸上,太陽熄滅它,
蒼白的白堊花邊
仿佛欲望是被死亡操作。
硫黃色的山崖,
高高的嚴峻的石頭。
你在我的身邊。
你的思想是黑色和金色的。
伸長一隻手
就是聚集一簇完好的真理。
下面,在迸發火星的岩石之間
一片擠滿手臂的大海
來來往往。
眩暈。光芒用它自己的頭向前猛衝。
我注視你的臉,
我俯看深淵:
道德是透明的。

納藏遺骨的甕:樂園:
我們紮根於打結的
男女之中,於被埋葬的母親
未開啟的口裡。
那在死者的領地上
維持
一個花園的亂倫之樹。


董繼平 譯


如一個人聽雨


傾聽我如一個人聽雨,
不專注,不分心,
輕盈的腳步,細薄的微雨
那成為空氣的水,那成為時間的空氣,
白日還正在離開,
然而夜晚必須到來,
霧靄定形
在角落轉折處,
時間定形
在這次停頓中的彎曲處,
傾聽我如一個人聽雨,
無需傾聽,就聽見我所言的事情
眼睛朝內部睜開,五官
全都警醒而熟睡,
天在下雨,輕盈的腳步,音節的喃喃低語,
空氣和水,沒有分量的話語:
我們曾是及現在是的事物,
日子和年歲,這一時刻,
沒有分量的時間和沉甸甸的悲傷,
傾聽我如一個人聽雨,
濕淋淋的瀝青在閃耀,
蒸霧升起又走開,
夜晚展開又看我,
你就是你及你那蒸霧之軀,
你及你那夜之臉,
你及你的頭髮,從容不迫的閃電,
你穿過街道而進入我的額頭,
水的腳步掠過我的眼睛。
傾聽我如一個人聽雨,
瀝青在閃耀,你穿過街道,
這是霧靄在夜裡流浪,
這是夜晚熟睡在你的床上,
這是你的氣息中波浪的洶湧,
你那水的手指弄濕我的額頭,
你那火的手指焚燒我的眼睛,
你那空氣的手指開啟時間的眼瞼,
一眼景象和復蘇的泉水,
傾聽我如一個人聽雨,
年歲逝過,時刻回歸,
你聽見你那在隔壁屋裡的腳步麼?
不在這裡,也不在那裡:你在另一種
成為現在的時間中聽見它們,
傾聽時間的腳步,
那沒有分量、不在何處的處所之創造者,
傾聽雨水在露臺上奔流,
現在夜晚在樹叢中更是夜晚,
閃電已依偎在樹葉中間,
一個不安的花園漂流——進入,
你的影子覆蓋這一紙頁。


董繼平 譯


在走動與停留之間


白日在走動與停留之間搖晃,
與它自己的透明相戀。

環形的下午現在是一個海灣
世界在那裡搖動於寂靜中。

一切都可見而一切又難以捉摸,
一切都近在咫尺而又不可觸及。

紙張,書籍,鉛筆,玻璃杯,
歇息在它們名字的陰影中。

跳動於我太陽穴中的時間重複
同樣不變的血的音節。

光芒把冷漠的牆轉變成
一處幽靈的反影的劇院。

我發現自己處於一隻眼睛中央
用其空白的盯視觀察我自己。

時刻散佈。靜止不動:
我停留又走動:我是一次停頓。


董繼平 譯


獨白


在剝蝕的廊柱之下,
在夢和虛無之間,
你的名字的聲音
穿插進我不眠的鐘點。

你那淺紅的長髮,
是夏日的閃電
以甜蜜的強暴的力量
起伏於黑夜的脊背。

夢裡的黑暗的流水
在廢墟間湧淌,
從虛無中構成了你:
痛苦的髮辮,已經遺忘。
夜色中濕潤的岸邊,
橫陳著拍擊著一片
夢游裡的海洋,一無所見。


王央樂 譯


夜曲


馬眼睛的黑夜在黑夜裡顫動,
水眼睛的黑夜在沉睡的田野上,
它是在你的顫動的馬眼睛裡,
它是在你的秘密的水眼睛裡。

陰影的水的眼睛,
井裡的水的眼睛,
夢中的水的眼睛。

寂靜和孤獨,
猶如兩匹小獸,在月兒的引導下
就飲于這些水,
就飲於這些眼睛。

如果眼睛張開
就打開了苔蘚的門的黑夜,
如果水的秘密王國打開
水就從黑夜的中心湧流。

如果它們閉上,
一條河,一條甜蜜而寂靜的河水
就會從中心把你淹沒,向前流,使你黑暗,
黑夜在你的靈魂裡濕潤了河岸。


王央樂 譯


十四行詩
歸來


就在半路上,我
停步了。我及時轉向後
而不願繼續走向未來
——在那裡,沒人等我

我轉向後,飄泊過曾飄泊的路
我離開了那條跑線,在那裡
人人
自起點的起點等著
某張車票,某只鑰匙,某種判決,
而希望卻毫無希望地希望著
希望著世紀之門開啟
希望有人說:現在已經沒有
門,也沒有世紀……

我穿過街道和廣場,
灰白的身分,冷冽的黎明中佇立
只有風,生活在這些死去的亡間。
在這城市這鄉間之上以及在這鄉間
這荒漠的夜晚上:
我的心是夜晚,是荒漠
那時我是烈日下的石塊,鏡子和石塊。
而後海就在荒漠與廢墟之外
越過海則是漆黑的天空,
疲竭之文學的巨石:
星辰,什麼也沒有向我們指示。

我來到了盡頭。門都已關緊
而天使,卸下了武器睡覺了。
在裡頭,那花園:糾纏的樹葉,
石頭的呼息仿若活生生的,
木蘭花的瞌睡和赤裸的
光線在刺青的軀幹之間

水擁抱著紅色的
和綠色的草地,以它的四肢。
在中央,女人,樹,
火鳥的羽發。

我的裸身似乎理所當然:
我就像水,像空氣。
在樹木的綠光下,
睡在草叢裡,
是一支長口的羽
遭風拋棄,雪白的。

我想吻它,但水聲
觸動我的渴,那裡的一片透明,
邀我一個人去沉思。
我看見有過意象在深處顫動:
折彎了渴,遭毀了的嘴
哎,老錢奴,馬屁精,鬼火,
淹沒了我的裸。我走了,悄然地。
天使笑了。風醒來
而那風的沙石刺盲了我。

我的話就是風,就是沙:
不是我們在生活,而是時間生活了我們


譚石 譯


神旨


夜的寒冷的雙唇
吐出一個字
一個悲愁之柱
不是字,是石
不是石,是影
蒸發了的思維
透過我蒸發著的嘴唇的真的水域
真理的字
我的錯誤背後的理由
若這是死,我只因它們而活
若是沉寂,我為它而發言
這是記憶,而我一無所記
我不知它說些什麼,但委身於它
怎麼知道自己活著
怎麼知道自己所知
時間,那半啟的眼瞼
看見我們,也被看見。


鄭敏 譯


醒著


在夢裡被困在牆中
這些牆沒有空體或重量
它的重就是它的空
牆是時間,時間
是頑固的積累下的憂愁
這些小時中牆的時間不是時間

我跳出一個缺口——是這世界的四點鐘
這屋子是我的
我的幽靈在每件東西中
我不在那裡。我從窗口往外瞧
街燈下連鬼也沒有
雪已經髒了,黑暗的屋子
電話杆,汽車之入睡,那些勇敢的
橡木叢,巍高的骷髏

夜,白色和黑色,星座
畫像不清晰
風和它的刀片。我瞧著,而
不明白——用我的眼睛瞧著
在空蕩的街上,那存在,
那沒有肉體的存在
由於飽滿而是靜穆的

我向內看,這屋子是我的,
而我不在其內,甚至沒有我們,
甚至也不缺欠。外面
仍然猶豫著,開始清晰:
黎明來到屋頂的混亂中
星座已經被抹去。


鄭敏 譯


火焰,說話


我看過一首詩說:
「講話是神做的事」。
可是神祗都不開口
只在創造又毀掉一個個世界
而人卻在說話。

神靈下降
解松人的舌頭,
但它不說話:
只說出火焰。
語言由一個神
燃起
變成火焰
的預言
及煙霧的塔
燒得坍倒的音節:
無意義的灰燼。

人的說話
是死神的女兒。
我們說話只因我們
會死:說話
不是符號,而是年代。
說話自有所指
我們用它們時
它們在講時間:給我們定名。
我們都是時間的名字。

死者沉默
但他們也說
我們現在說的話。
語言是所有人的
房子,矗立在
深淵邊緣。
講話是人做的事。


周兆祥 譯


風、水、石

——給洛哲爾·開洛伊斯


水滴石穿,
風吹水散,
石立風停,
水、風、石。

風琢磨石,
石為水杯,
水流成風。
石、風、水。

風動而歌,
水流而語,
石止而默。
風、水、石。

此即彼亦非彼:
在虛名之間
漸行漸遠漸無形,
水、石、風。


沈真如 譯


黎明


冰冷而敏捷的手
取下陰影的繃帶一層層
我睜開眼睛
我還
活在
一個仍然
新鮮的傷口正中


在這裡


我在這條街上的腳步聲
回蕩在
另一條街中
在那裡
我聽見我的腳步
在這條街上響過
在這裡
只有霧才是真物實景


友誼


這是被等待的時刻
在漫無止境地墜倒的
桌子上面
燈盞鬆開了頭髮
夜晚把窗口變成無垠的空間
這裡無人
無名的存在包圍我

董繼平 譯


辨認


院子裡有一隻鳥兒在啾啾啼,
就像一枚硬幣掉進撲滿裡。
一陣微風吹來,它的羽毛
一次轉彎時消失,
也許並沒有鳥兒,
我也不是我院兒裡那一隻。


忘卻


閉上你的眼睛,
在黑暗中消失,
消失在你眼簾的紅枝葉裡。

你在聲音的螺旋中沉落,
那聲音嗡嗡作響,在遠方回蕩;
仿佛震耳欲聾的瀑布
傳向有鼓的地方。

讓你的存在在黑暗中下落,
淹沒在你的皮膚裡,
以及你的內臟裡;
骨骼,青紫色的閃光,
使你眼花、目迷。
在黑暗的深淵和海灣中,
愚蠢的火張開它那藍色的冠羽。

在夢的那種液體陰影中,
浸濕你那赤裸的肉體;
丟掉你的形狀吧,
誰把泡沫丟在岸邊卻不知。
你消失在你那無限的
無限的存在裡吧,
大海匯入另一個大海,
你忘掉自己吧,也把我忘記。

在這沒有年紀也沒有盡頭的忘卻裡,
口吻、親吻、愛情,一切都會再生,
星星是黑夜的子女。


朦朧中所見的生活


在大海的黑夜裡,
穿梭的遊魚便是閃電。
在森林的黑夜裡,
翻飛的鳥兒便是閃電。

在人體的黑夜裡,
粼粼的白骨便是閃電。
世界,你一片昏暗,
而生活本身就是閃電。


例證


一隻蝴蝶在小車之間飛翔
瑪麗。何塞說:它肯定是莊子
在紐約旅遊
然而蝴蝶
不知它是蝴蝶
夢著它是莊子
或者莊子
夢著他是蝴蝶
蝴蝶從不驚詫
它飛翔



(以下兩首由撫琴居供稿)


穿過枯燥無味磚石壘壘的城市
夜間,田野走進了我的房間。
展開他那綠色的手臂,鳥兒在腕間啼囀,
葉兒也隨之翩翩。
他的手中握著一條河流,
田野的上空也隨之進入房間
攜著一籃剛剛摘下的珠寶——星辰。
大海坐在我的身邊
地板上還鋪展著他那潔白的尾浪。
寂靜之中,長起了音樂之樹
樹上掛滿各種美妙的語言
閃閃發光,成熟、蒂落。
我的前額本是洞穴,其中居住著一束閃電……
思緒任性翱翔。
告訴我,田野遠道來訪可是事實?
抑或是田野你在作夢,夢見來到我的身邊?

陳光孚譯


情侶


一個姑娘,一個小夥兒
躺在草地上。
吃著橙子,互相親吻,
像波濤交換著浪花

一個小夥兒,一個姑娘
躺在海灘上。
吃著檸檬,互相親吻,
像雲朵交換著氣泡。

一個姑娘,一個小夥兒
躺在黃土下。
不親吻,不說話,
用沉默互相報答。


《在你明澈的影子下》(1935-1944)

鳥兒


在透明的沉默中,
白日歇息著,
這空間的透明
是沉默的透明。
天空那靜止不動的光芒在撫慰
草叢的成長。
大地的小東西,在石頭中間,
在同一的光芒下,是石頭
時間片刻就厭膩了自己。
而在一種被吸收的靜默中
正午消耗了自己。

一隻鳥兒歌唱,細長的箭。
天空顫抖一隻受傷的白銀乳房,
樹葉移動,
草叢醒來,
我知道死亡是一支箭,
自一支陌生的手中放飛,
我們在一隻眼睛的閃忽中死去。


兩個軀體


兩個面對面的軀體
時而是兩片波浪
而夜晚是一片海洋。

兩個面對面的軀體
時而是兩塊石頭
而夜晚是一片沙漠。

兩個面對面的軀體
時而是兩條根須
交織入夜。

兩個面對面的軀體
時而是兩把刀子
而夜晚擊發火花。

兩個面對面的軀體
是兩顆星星墜落
於一片空寂之天。


詩人的墓誌銘


他試圖歌唱,歌唱著
不去回憶
他的謊言的真實生活
而去回憶
他的真理的說謊的生活。


《災難與奇跡》(1937-1947)


一條寂靜的長街。
我在黑暗中行走且跌倒
又站起,我盲目而行,雙腳
踏上靜默之石和枯葉。
有人在我身後也踏上石頭、樹葉:
如果我減速,他也減速;
如果我奔跑,他也奔跑。我轉身:無人。
一切都黑暗而無門。
在這些角落中間轉折又轉折
它們永遠通向那無人
等待,無人跟著我的街道,
我在那裡追逐一個人,他跌倒
又站起,並在看見我時說:無人



在鏡子那愚昧的遊戲前
我的存在是柴堆和灰燼,
呼吸,是灰燼。
我燃燒自己,我著火,我發光,我假裝
建造了一個儘管被損耗,卻緊握
那模仿傷口之血的
證據的煙之刀的自我,
一個自我,那最後而唯一的自我,
它乞討忘卻、影子、虛無--
那將其燒完的最後的謊言。

從一次偽裝到另一次偽裝
總有那最後而唯一的自我:詢問。
我溺於我自身之中。我不會觸摸自己。


開始之前


一片聲音的混淆,一種不確切的清晰。
又一天開始。
這是一個房間,半明半暗
兩個軀體伸展。
我獨自一人迷失在
我大腦中的一個平原上。
鐘點磨塊它們的刀片。
而你在我身邊,呼吸著;
被深遠地掩埋,
你沒移動就湧流。
如我念及你那樣而不可企及,
用我的目光觸摸你,
用我的雙手觀察你。
夢幻隔開我們
而血液又粘連我們:
我們是一條脈動之河。
太陽的種籽在你的
眼瞼下成熟。
世界

仍不真實;
時間驚歎:

那所有確切的

都是你皮膚的熱量。
在你的氣息中我聽見
存在的潮汐,
開始的被遺忘的音節。


《一首聖歌的種籽》(1943-1955)

無題


白晝的手張開
三片雲彩
和這些極少的話語


寓言


火與空氣的時代
水的青春
從綠到黃
從黃到紅
從做夢到觀察
從欲望到行為
只有一步而你如此輕盈地跨出
昆蟲是活著的珠寶
暑熱歇息在池塘邊
雨是一棵散發依依的垂柳
一棵樹在你的手心裡成長
而那棵樹大笑歌唱預言
它的占卜用翅膀充斥空氣
有被稱為鳥兒的簡單的奇跡
每事每物都是給每個人的
每個人都是每事每物
只有一個不必背對它的碩大字眼
一個如同太陽的字眼
它有一天碎裂成細片
它們是我們如今所講的語言的詞語
那永不會重新聚合的碎片
那世界看見自己碎於其中的破鏡


天然石
--給羅傑·穆尼埃


光芒在蹂躪天宇
疆土的畜群驚跑
下限的眼睛被鏡子包圍

風景碩大無垠如失眠
硬石般的骨頭地面

無限度的秋天
渴意升起它無形的噴泉
一株最後的肖乳香在沙漠中佈道

閉上你的眼又聽見光芒在歌唱:
中午巢居於你內心的耳朵

閉上你的眼又睜開:
沒有人甚至沒有你自己
那是石頭的無論什麼東西都是光芒


物體課


1、動畫片

在一位唐代音樂家
與一隻瓦哈卡*水罐之間的書櫥上面
白熱,充滿生氣,
用錫紙那閃閃發光的眼睛
觀察著我們來而複去
那糖制的小顱骨。

*墨西哥瓦哈卡州首府。

2、刻在透明的石英中的特拉洛克*面具

硬化的水
老特拉洛克在裡面睡眠,
做夢的雷雨。

*阿茲特克人所崇拜的雨神。

3、相同的

被光芒所觸
石英變成小瀑布。
它的水上浮著兒童,神祗。

4、從一朵陶制蘭花中湧現出來的神

在陶土的花瓣中間
誕生了,微笑著
那人類的花朵。

5、奧爾默克*女神

四個基本方位
聚集在你的肚臍中。
你的子宮白日在跳動,全副武裝。

*公元前的墨西哥民族。

6、日曆

面對著水,火的日子。
面對著火,水的日子。

7、索奇皮利*

在白日之樹上
懸垂著玉果,
夜間的火與血。

*阿茲特克人所崇拜的花神和靈魂之主。
8、畫有日月的十字架

在這十字架的手臂之間
兩隻鳥兒築巢:
亞當,太陽;而夏娃,月亮。

9、男孩與頂點

他每次都拋擲它,
它都落下,恰好落在
世界的中心。

10、物體

它們生活在我們旁邊,
我們不認識它們,它們也不認識我們。
而它們有時卻與我們說話。


在烏斯馬爾*


1、白日之石

庭院中,太陽石,靜止不動;
上面,火與時間的太陽轉動;
運動即太陽而太陽即石頭。

2、中午

光芒不眨眼,
那騰空分秒的時間,
一隻鳥在空中短暫停頓。

3、以後

光芒擲下
柱子醒來
並且,未曾移動就跳舞。

4、圓滿的太陽

時間透明
即使鳥兒無形
也讓我們看見其歌曲的色彩。

5、浮雕

雨,跳著舞,長髮飄散,
腳踝被閃電鍍上白銀,
應和鼓聲的伴奏而降臨:
玉米睜開眼,成長。

6、可在牆上的海蛇

陽光中的牆呼吸,顫抖,波動,
天空的一個具有生命而紋身的片斷:
一個人汲引太陽並且是水,是泥土,
遍及那種生活,海蛇
雙齶間銜著一顆頭顱
神汲飲血,神以人為食。

*瑪雅古城遺址。


防沖亂石


1、花朵

哭喊,倒鉤,牙齒,嚎叫,
食肉的虛無,它的騷動,
都在這朵樸素的花面前消失。

2、她

她每夜都走到井底
次日早晨雙臂掄著
一隻新的爬行動物重視。

3、傳記

不是他可能已經成為的東西:
而是他做過的東西。
他說過的東西死了。

4、夜鐘

影子之波,盲目之波
在一個著火的前額上:
我思想的水,把它排走!

5、門前

人們,話語,人們。
我猶豫:
月亮高懸在那裡,孤單。

6、景象

當我閉眼我就看見自己:
間隔,間隔
我在那裡存在又不存在。

7、風景

昆蟲們無休止地忙碌,
馬匹有太陽的色彩,
驢子有雲朵的色彩,
雲朵,那不稱量什麼的巨石,
山巒如同傾斜的天空,
一群樹在溪邊飲水,
它們都在那裡,愉快於在那裡,
而在這裡我們並非那不存在的人,
被狂怒、被憎恨、
被食過的愛情、被死亡所食。

8、文盲

我朝天空揚起臉,
那磨損的字母之巨石,星星
對我一無所言。



太陽石(節選)


第十三個歸來……仍是第一個,
  總是她自己——或唯一的時辰;
  由於你是王后,啊,便是第一或最後一個?
  因為你是國王,便是唯一或最後的情人?
    ——熱拉爾德·德·奈瓦爾《阿爾特彌斯》

一株晶瑩的垂柳,一棵水靈的黑楊,
一股高高的噴泉隨風飄蕩,
一株筆直的樹木翩翩起舞,
一條彎彎曲曲的河流
前進、後退、迂回,總能到達
要去的地方:
      星星或者春光,
平靜的步履毫不匆忙,
河水閉著眼瞼
整夜將預言流淌,
在波濤中一齊湧來
一浪接一浪,
直至將一切掩蓋,
綠色的主宰永不枯黃,
宛似天空張開絢麗迷人的翅膀,

在稠密的未來
和不幸的光輝中
旅行像一隻鳴禽
在朦朧的枝頭歌唱;
用歌聲和岌岌可危的幸福
使樹林癡呆
預兆逃離手掌
鳥兒啄食晨光,

一個形像宛似突然的歌唱,
烈火中歌唱的風,
懸在空中的目光
將世界和它的山巒、海洋眺望,
宛似被瑪瑙濾過的光的身軀,
光的大腿,光的腹部,一個個海灣
太陽的岩石,彩雲色的身軀,
飛快跳躍的白晝的顏色,
閃爍而又有形體的時光,
由於你的形體世界才可以看見,
由於你的晶瑩世界才變得透亮,

我在聲音的過道中行走,
我在響亮的現實中漂蕩,
像盲人在光明中跋涉,
被一個映象抹去又誕生在另一個映像,
迷人的路標之林啊,
我從光的拱門
進入晴朗秋天的長廊,

我沿著你的軀體像沿著世界行走,
你的腹部是陽光明媚的廣場,
你的胸脯上聳立著兩座教堂——
血液在那裡將平行的奧妙醞釀,
我的目光像常春藤一樣籠罩著你
我是大海環抱的城市,
被光線分為兩半的桃色的城牆,
在全神貫注的中午管轄下
一個海鹽、岩石
和小鳥棲息的地方,

你身披我欲望的色彩
赤身行走宛如我的思想,
我在你的眼中行走宛如在水上,
虎群在那秋波上暢飲夢的瓊槳,
蜂鳥在那火焰中自焚,
我沿著你的前額行走如同沿著月亮,
恰似雲朵在你的思緒中飄揚,
我在你的腹部行走如在你的夢鄉,

你的玉米裙在飄舞歌唱,
你水晶的裙子,水的裙子,
你的雙唇、頭髮、目光,
你整夜在降雨,
整日用水的手指打開我的胸膛,
用水的雙唇閉上我的眼睛,
在我的骨骼上降雨,一棵液體的樹
將水的根紮在我的胸脯上,

我沿著你的腰肢行進
像沿著一條河流,
我沿著你的身軀行進
像沿著一座樹林,
我沿著敏銳的思想行進
像沿著直通深淵的蜿蜒山路,
我的影子在你白晳前額的出口
跌得粉碎,我拾起一塊塊碎片,
沒有身軀卻繼續摸索搜尋,

記憶那沒有盡頭的通道
開向空空的大廳的門廊,
所有的夏天都在那裡黴爛,
渴望的珠寶在底部燒光,
剛一想起便又消失的臉龐,
剛一撫摩便又解體的臂膀,
蓬亂的頭髮宛如蛛網
披散在多年前的笑臉上,

我在自己前額的出口尋找,
尋而未遇.我在尋找一個瞬間,
一張在夜間的樹林裡
奔馳的閃電和暴風雨的臉,
黑暗花園裡的雨水的臉。
那是頑強的水,流淌在我的身邊,

尋而不見,我獨自伏案,
無人陪伴,日日年年,
我和那瞬間一起沉到底部,
無形的道路在一面面鏡子上邊,
我破碎的形象在那裡反復出現,
我踏著歲月,踏著一個個時刻,
踏著自己影子的思想,
踏著自己的影子尋覓一個瞬間,

我尋找一個活的日期,
像鳥兒尋找下午五點鐘的太陽
火山岩的圍牆鍛煉了陽光:
時間使它的串串果實成孰,
當大門打開,從它玫瑰色的內臟
走出來一群姑娘,
分散在學校的石頭院裡,
高高的身材宛似秋天.
在蒼穹下行走身披霞光,
當空間將她擁抱,為她披上
更加金黃、透明的皮的衣裳,

斑斕的老虎,棕色的糜鹿,
四周夜色茫茫,
姑娘倚在雨中綠色的陽臺上幽會,
無數年輕的臉龐,
我忘記了你的姓名:
梅露西娜①,勞拉②,伊莎貝爾③,
珀爾塞福涅④,馬麗亞,
你有一切人又無任何人的臉龐,
你是所有的又不是任何一個時光
你像雲.你像樹,
你是所有的鳥兒和一個星體,
你宛似劍的鋒芒
和劊子手的盛血的杯子,
宛似使靈魂前進、將它糾纏
並使它與自身分離的常春藤一樣,
  ①中世紀傳說中的仙女,下體為蛇,丈夫發現後將她逐出。
  ②勞拉·德·諾維斯是意大利詩人彼特拉克的戀人。詩人
在其《歌集》中對她有熱情的讚頌。
  ③伊莎貝爾·福雷伊雷是一位葡萄牙貴婦,她拒絕了詩人
加爾西拉索·德·拉·維加的愛情。
  ④珀爾塞福涅是希臘神話中宙斯和穀物女神的女兒,在采
花時被冥王劫走,強娶為後。

玉石上火的字跡,
岩石的裂縫,蛇的女王,
蒸氣的立拄,巨石的源泉,
月亮的競技場,蒼鷹的山崗,
茴香的種子,細小的針芒——
生命有限卻給人永恆的悲傷,
海溝中的女放牧者,
幽靈山谷的看守女郎,
吊在令人眩暈的峭壁上的藤蔓,
有毒的攀緣植物,
復活的花朵,茉莉的花壇,
長笛和閃電的夫人,
生命的葡萄,傷口上的鹽,
獻給被處決者的玫瑰花束,
八月的雪,斷頭臺的月亮,
麥穗、石榴、太陽的遺囑,
寫在火山岩上的海的字跡,
寫在沙漠上的風的篇章,

火焰的臉龐.被吞噬的臉龐,
遺受迫害的年輕的臉龐,
周而復始,歲月的夢鄉,
面向同一座院落、同一堵牆,
那一個時刻在燃燒
而接連出現的火焰的臉龐只是一張臉龐,
所有的名字不過是一個名字,
所有的臉龐不過是一張臉龐,
所有的世紀不過是一個瞬間,
一雙眼睛待世世代代
通向來來的閘門關上,

我面前一無所有,只有今晚
從眾多形象的夢幻中
奪回的一個瞬間
頑強雕琢出來的夢幻,
高懸手腕,一字一字地
從今晚的空虛中提取的夢幻
時間在外面流逝,
世界在用吃人的時間
叩打我心扉的門環,

只是一個瞬間
當城市、姓名、味道、生命
在我盲目的前額上潰散,
當夜的沉悶
使我的身心
疲憊不堪,當歲月
將可怕的空虛積攢,
我牙齒鬆動,眼睛昏花,
血液放慢了循環,

當時間合攏它的摺扇,
當它的形象後面一片茫然,
死診圍困的瞬間
墮入深淵又浮回上面,
威脅它的是黑夜及其不祥的呵欠
還有頭戴面具的長壽死神那難懂的語言
那瞬間墮入深淵並沉沒下去
宛似一個緊握的拳,
宛似一個從外向裡熟的水果
將自己吸收又將自己擴散,
那半透明的瞬間將自己封閉,
並從外面熟向裡邊,
它將我全部佔據,
紮根、生長在我的心田,
繁茂的枝葉將我驅趕,
我的思想不過是它的鳥兒,
心靈之樹.具有時間味道的果實,
它的水銀在我的血管裡循環,

啊,將要和已經生活過的歲月,
化做潮水
而且頭也不回的時間,
過去的歷史不曾是
而且現在卻正變成並悄悄匯入
另一個模糊的瞬間:

面對岩石和硝石的傍晚——
它裝著無形的刀片,
你將難以名狀的紅色字跡
寫在我皮膚上面
而那些傷口像給我披上火的衣服,
我毫無損耗地燃燒,我尋找水源
而你的眼裡沒有水,你的眼睛,
依的下腹,你的臀部,你的乳房
都是岩石造就,
你口裡散發的氣息宛似灰塵和有毒的時間,
你的身體散發著枯井的味道,
渴望者的跟睛不停地閃爍
像一面面明鏡的走廊,
它總是返回起點,
你盲目地牽著我的手臂
沿著那些固執的長廊走向圓心,
你昂首挺立
像凝聚在斧頭上的火焰,
像光芒一樣耀眼,
像囚徒的斷頭臺一樣令人膽寒,
像皮鞭一樣柔軟,
像月亮的孿生姊妹一樣婀娜多姿,
你犀利的語言
在我的胸膛上挖掘,
使我空虛並將我的記憶驅散,
我忘卻了自己的姓名,
我的朋友在豬群中嚎叫,
或由於被太陽吞噬而在山澗黴爛,

我只有一個長長的傷口,
一個無人涉足的深洞,
沒有窗戶的現在,
返回、重複的思想
反映並消失在自己的透明中,
被一隻眼睛穿透的意識——
這眼睛注視著自己
直至沐浴光明:
       梅露西娜
我看到你粗大的鱗片
在晨曦中閃著綠色的光芒,
你蜷身睡在床單裡
醒來時像鳥兒啼唱,
跌進無底深淵,潔白而遍體鱗傷,
只剩下叫嚷,千百年後我發現自己
咳嗽不止、老眼昏花,將古老的照片
弄得雜亂無章:
       沒有人,你不是任何人,
一堆灰燼和一把笤帚,
一把撣子和一把鈍刀,
一根吊著幾塊骨頭的皮繩,
一串幹葡萄,一個黑色的坑,
在坑底有一雙千年前
淹死的女孩的眼睛,

井底埋葬的目光,
從一開始就注視我們的目光,
年邁母親的少女般的目光
在年長兒子身上看到一位年輕的父親,
孤獨少女母親般的目光
在年長父親的身上看到一位年幼的兒郎
從生命深處注視我們的目光
是死神的陷阱——
或是截然相反:陷入這雙眼睛
便是返回真正的生命?

跌落,歸來,作夢,
另一些未來的眼睛,另一個生命,
另外的雲,夢見我另一次喪生!
對於我,今夜足矣,瞬間足矣,
儘管它沒有展開並揭示
我曾到何地、曾是何人以及你的稱呼
和我的姓名:
      十年前我在克裡斯托夫大街
為夏天——所有的夏天——將計劃制訂,
菲麗絲和我在一起,
她有兩個酒窩兒——
麻雀在那裡暢飲光明?
卡門常在改革大街上對我說
「這裡永遠是十月.空氣很輕」?
或者是對我所失去的另外的人說
或者是我在杜撰而沒人對我說過?
我曾沿著瓦哈卡的夜晚跋涉,
宛似一棵樹,那墨綠的茫茫夜色,
我像發狂的風在自言自語,
當到達我那從未改變的房間
鏡子已經認不出我?
從維爾內旅館我看見黎明
和栗樹一起翩翩起舞
「已經很晚了」,你邊走邊說
而我看見牆上的污痕無語沉默?
我們一同爬上頂樓
看見黃昏從礁石上降落!
我們在比達爾吃葡萄?
買梔子花?在佩羅特?
          名字,地方,
大街,小巷.臉龐,廣場,
車站,公園,孤零零的房間,
牆上的污痕,有人在梳妝,
有人在穿衣,有人在我身旁歌唱,
名字,房間.地方,街巷,

馬德裡,1937年,
在安赫爾廣場.婦女們縫補衣裳
和兒子們一起歌唱,
後來響起警報,人聲嘈雜喧嚷,
煙塵中倒坍的房屋,
開裂的塔樓,痰跡斑斑的臉龐,
和發動機颶風般的轟響,
我看到;兩個人脫去衣服,赤身相愛
為捍衛我們永恆的權利,
我們那一份時間和天堂,
為觸摸我們的根、恢復我們的本性,
收回我們千百年來
被生活的強盜掠奪的遺產,
那兩個人才脫去衣服互相親吻
因為交叉的裸體
不受傷害並超越時間,
不受干擾,返本歸原,
沒有你我,沒有姓名,也沒有昨日明天,
兩個人的真理結合成一個靈魂和軀體.
啊,多麼美滿完全……
          房間漂浮在
將要沉沒的城市中間,
房間和街巷,像創傷一樣的姓名,
這房間,窗戶開向其他的房間,
窗上糊著相同的退了色的紙,
一個身穿襯衣的男人在那裡將報紙瀏覽
或者一個女人在熨平衣衫;
那桃枝拜訪的明亮的房間,
另一個房間;外面陰雨連綿,
三個生銹的孩子和一個庭院;
一個個房間宛似在光的海灣顛簸的輪船,
或者像潛水艇:寂靜在藍色波濤上擴散,
我們碰到的一切都閃著磷光,
輝煌的陵墓,破損的肖像,
磨杯的桌布;陷阱,牢房,
迷人的山洞,
鳥籠和有號碼的房間,
一切都在飛,一切都在變,
每個雕花都是雲,每扇門
都開向田野、天空、大海,
每張桌子都是一席筵宴;
一切都在合攏,宛似貝殼,
時間徒勞地將它們糾纏,
既沒有時間,也沒有圍牆:空間,空間,
張開手掌,抓住這財富,
剪下果實,躺在樹下
將水痛飲,將生命飽餐!

一切都很神聖,一切都在轉變,
每個房間都是世界的中心,
都是第一個夜晚,第一個白天,
當兩個人親吻,世界就會誕生;
晶瑩的內臟的光珠,
房間微微打開;像一個果實
或者突然爆炸,像一個沉默的星體
和被老鼠偷齧的法律;
銀行和監獄的柵欄,
紙的柵欄,鐵絲網,
電鈴、警棍、蒺藜,
用單調的語言佈道的武器,
戴著教士帽的溫柔的蠍子,
戴著大禮帽的老虎,
素食俱樂部和紅十字會的主席,
身為教育家的驢,
冒充救世主、人民之父的鱷魚,
元首、鯊魚、前途的締造者,
身穿制服的蠢豬,
用聖水洗刷黑色牙齒
並攻讀英語
和民主課程的教會的寵兒,
無形的牆壁
腐爛的面具——
使人與人類
並與自身分離,
      這一切
都從一個漫長的瞬間落下
而我們依稀看到自己失去的統一,
人的無依無靠,作為人並與人分享
麵包、太陽、死亡的光榮
以及對活著的驚人的健忘,

愛是戰鬥,如果兩個人親吻
世界就會變樣,欲望得到滿足,
理想成為現實,
奴隸的脊背上生出翅膀,
世界變得實在,酒是酒,水是水,
麵包又散發清香,
愛是戰鬥,是門戶開放,
不再是身穿號衣的魔影
被沒有面孔的主宰
鎖在永恆的鐐銬上;
         如果兩個人
互相注視並心有靈犀,世界就會變樣,
愛就是將名字丟棄:「讓我作你的娼婦」
這是艾洛伊莎①的話語,
然而他屈從了法律,與她結為夫妻,
後來給他下了腐刑
作為對他的獎勵;
        不如去犯罪
不如自殺的情侶,兄妹的同居——
宛似兩面與同類相愛的明鏡,
不如吞食有毒的麵包,
不如在落滿灰塵的床上私通,
不如野性的愛戀、瘋狂的癡情
和它那有毒的常春藤,
不如衣領上沒有石竹花
卻有痰跡的亂倫者,
與其使榨取生命汁液的水車轉動
與其讓永恆變成空洞的鐘點
讓分鐘變成監獄
讓時間變成銅幣和抽象的糞便
還不如被綁在廣場上
死于亂石中;
  ①艾洛伊莎(1101-1164)因與法國中世紀哲學家阿伯拉
(1079-1142)的愛情而聞名。後者主張信仰應建立在理性上,
被教會視為異端,禁閉至死,其著作有《神學導論》、《是
與非》、《我的受難史》等。

完美的貞操,無形的花朵
在寂寞的枝頭搖晃,
聖者難得的寶石——它能滿足時間
過濾欲望,靜與動的婚禮
在花冠上將孤獨歌唱,
每個時辰都是純潔的花瓣,
世界摘下了面具,
它的中心晶瑩閃光,
沒有名字的人,我們所謂的上帝,
在虛無中自我欣賞,
人沒有臉龐,在自己身上漂蕩,
這是形象與名字的充分體現,
是太陽的太陽;

我繼續胡思亂想,房間,銜巷,
在時問的走廊中摸索行進,
上下樓梯,手扶牆壁,原地未動
又回到最初的地方,尋找你的臉龐,
在沒有年齡的太陽下面,
沿著自己的街道行走,
你就在我的身旁,像一棵樹一樣,
像一條河在身邊流淌,
像一條河與我傾訴衷腸,
你像禾苗在我的手中生長,
像松鼠在我的手中跳蕩,
像千百隻鳥兒飛翔,
你的笑聲像浪花洋溢在我的身上,
你的頭像我手中一個小小的星體,
你如果吃著柑桔微笑,
世界就會披上更綠的盛裝,
            如果兩個人
股肱相交、神醉魂迷、躺在草地上,
世界就會變樣:天坍下來,樹向上升,
空間只是寂靜和光芒,
只對獨眼雄鷹開放,
白雲的部族飄過,
身軀衝破羅網
靈魂起錨遠航,
我們失去姓名
並在綠色和藍色中間漂蕩,
任何事情也沒發生
只有幸福地流逝的完美的時光,

什麼也沒發生,你沉默著,眨眨眼睛
(寂靜:一位天使穿過這漫長的瞬間
猶如一百個太陽的生命),
什麼也沒發生,只眨了一次眼睛?
——筵席,流放,
驢的頜骨,憂鬱的響聲,
死人倒在灰色原野時
不肯輕信的眼神,
阿伽門農①和他的吼叫,
卡珊德拉②不停的呼喚
勝過波濤洶湧,
蘇格拉底③戴著鐐銬(太陽誕生,
死亡就是睡醒:「克裡冬,給埃斯克拉庇俄斯
一隻公雞,便又獲得健康的生命」)④
在尼尼威⑤廢墟中徘徊的豺狼,
布魯圖⑥在戰前看到的陰影,
蒙德祖瑪⑦在夜不能寐的佈滿芒刺的床上
乘著開向死亡的囚車
作無休止的旅行,羅伯斯比爾⑧
兩手托著受傷的下巴數著:
一分鐘又一分鐘,
丘魯卡⑨乘著像紅色寶座似的木船,
離開家去劇院的林肯
已經屈指可數的腳步,
托洛茨基⑩的奄奄一息
和野豬似的呻吟,馬德羅⑾
和他那無人理睬的目光:
為什麼要殺害我?
兇手、聖徒、可憐的魔鬼的謾駡、
歎息和沉默,
咬文嚼字的狗群扒著
語言和軼事的墳墓,
我們臨死前發出的胡謅、
嘶叫和沉悶的聲音,
生命誕生時的喘息
和在搏鬥中廝打的骨骼的聲音,
預言家噴著白沫的嘴巴
他的叫喊以及劊子手
和犧牲品的叫喊……
         眼睛是火焰,
看到的是火焰,耳朵是火焰,聲音是火焰,
嘴唇是火焰,舌頭是未燒透的木炭,
觸覺和觸到的、思想和想到的
以及思想著的人都是火焰,
一切都在燃燒,宇宙是火焰,
虛無也在燃燒,
它只是想著火焰的概念,
總之既沒有劊子手也沒有犧牲品:
一切終化作灰煙……
         而星期五
下午的叫喊呢?充滿信號的沉默呢?
言而無聲的寂靜呢?
什麼也沒說嗎?
人的叫喊什麼也不是嗎?
當時間流逝,什麼也沒發生嗎?
  ①阿伽門農是希臘神話中的阿耳戈斯王和邁錫尼王,是特
洛伊戰爭中希臘聯軍的統帥,勝利後被妻子及其姦夫所害。
  ②卡珊德拉是特洛伊公主。特洛伊城陷落後,阿伽門農將
她帶到邁錫尼,由於揭穿了阿伽門農被害的事實真相而被處死。
  ③蘇格拉底是古希臘哲學家,後被判處死刑(飲鳩),罪
名是「不信官方宗教」和「敗壞青年」。
  ④克裡冬是蘇格拉底的學生。埃斯克拉庇俄斯是羅馬神話
中的醫藥神。公雞是醫藥神的標誌。
  ⑤尼尼威是底格裡斯河畔亞述古國的國都。
  ⑥布魯圖是古羅馬政治家,刺殺愷撒的兇手,後因兵敗馬
其頓而自殺。
  ⑦蒙德祖瑪(二世)是西班牙殖民者到達墨西哥時阿茲特
克帝國的皇帝。被俘後因勸說人民投降而被砸傷致死。
  ⑧羅伯斯比爾(1758-1794)是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雅各賓
派領袖,在熱月政變中被處死。
  ⑨丘魯卡(1761-1805)是西班牙航海家。在一次海上的戰鬥
中他被炸掉一條腿,仍繼續戰鬥,直至陣亡。
  ⑩托洛茨基於1937年流亡到墨西哥城,1940年被暗殺。
  ⑾馬德羅(1873-1913)於1911年2月就任墨西哥總統,1913
年在一次軍事政變中校暗殺。

——什麼也沒發生,只是太陽
眨一下眼睛,幾乎沒動,什麼也沒發生,
無可挽回,時間不會逆行,
死者已在死亡中固定,
不能接觸,無法改變面容,
從他們的孤獨和死亡中
無可奈何地注視我們卻無法看見
死亡已化作他們生命的雕像,
永遠存在又永遠空洞,
每分鐘都毫無內容,
一個魔王控制你脈搏的跳動
和最後的表情,堅硬的面具
將你可變的面孔加工:
我們是紀念碑——
它屬￿他人的、沒有生活過的
幾乎不是我們的生命,

——生命幾時曾真正屬￿我們?
我們幾時真的是我們?
凝眸細看,我們向來不過是空虛和眩暈,
鏡中的鬼臉、恐怖和嘔吐,
生命從不屬￿我們,而屬￿他人,
生命不屬￿任何人,我們都是生命——
他人太陽的麵包,
所有的他人也就是我們——
當我是我的時候,同時是另一個人
我的行動如果屬￿所有的人
就會更屬￿我,
為了能夠是我,我必須是另一個人,
擺脫自己,在他人中將自己找尋,
如果我不存在,賦予我充分存在的他人
也就不再是他人,
我不是我,沒有我,永遠是我們,
生命是他物,永遠在更遠的地方,
在你我之外,永遠在地平線上,
生命使我們入迷和發狂,
為我們創造並消耗一張臉龐,
人的饑餓,大家的麵包,啊,死亡,

艾洛伊莎,珀爾塞福涅,馬麗亞,
終於露出你的面孔,為了看清
我真正的面孔,他人的面孔,
我的面孔總是我們大家的面孔,
樹和麵包師的面孔,
司機、雲朵和海員的面孔,
太陽、小溪、佩德羅和巴勃羅的面孔,
集體的孤獨者的面孔,
喚醒我吧,我已經誕生:
           生和死
在你身上妥協,夜夫人,
光輝的塔樓,黎明的女王,
月宮的少女,水之母的母親。
世界的軀體,死神的家庭,
我從誕生就不停地墜落,
落在自己身上並未觸及心靈,
請將我收容,用你的眼睛,
將散落的灰塵收集,重使我的骨灰和諧,
將我散落的骨骼捆起,在我身上吹拂,
將我葬入你的土地之中,
你的寂靜會使怒氣消散,
會給思想以和平;
        請張開手臂,
種子即歲月的女主人,
歲月是不朽的,生長,向上,
剛剛誕生,不會終止,
每天都是新生,每次誕生
都是一個黎明而我就在黎明誕生,
我們都在黎明誕生,
太陽帶著他的臉龐在黎明升起,
胡安帶著他的也就是大家的臉龐誕生,
生靈的門,喚醒我吧,天已發亮,
讓我看看今天的臉龐,
讓我看看今夜的臉龐,
一切都互相關聯並在變化,
血液的拱門,脈搏的橋樑,
將我帶往今夜的另外一方,
在那裡我即是你,我們是你們,
那是人稱交錯的地方,

生靈的門:打開你的生靈,
請你喚醒並學作生靈,請將面部加工,
請修飾你的面孔,請有一張面孔,
為了你我互相觀察。
也為了觀察生命直到臨終,
大海、麵包、岩石和泉水的面孔,
將我們的面孔溶進那沒有姓名的面孔,
溶進那沒有面孔的生靈
和無法形容的面貌中……

我想繼續前進,去到遠方,但卻不能:
這瞬間已一再向其他瞬間滑行,
我曾作過不會作夢的石頭的夢,
到頭來卻像石頭一樣
聽見自己被囚禁的血液的歌聲,
大海用光的聲音歌唱,
一座座城牆互相退讓,
所有的門都已毀壞,
太陽從我的前額開始掠搶,
翻開我緊閉的眼瞼,
剝去我生命的包裝,
使我脫離了我.脫離了自己
千年昏睡的石頭的夢鄉
而他那明鏡的幻術卻重放光芒。
一棵晶瑩的垂柳,一棵水靈的黑楊
一股高高的噴泉隨風飄蕩,
一棵筆直的樹木翩翩起舞,
一條彎彎曲曲的河流
前進、後退、迂回.總能到達
要去的地方。
    1957年於墨西哥
     ——《假釋的自由》
         趙振江譯

撫琴居掃校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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