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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魯達 (Pablo Neruda) 詩選


聶魯達(1904-1973),主要作品有《二十首情詩和一支絕望的歌》(1924)和《詩歌總集》(1950)。1971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愛情的十四行詩選(選十八) 五月季風 冬天的牧歌 慢板悲歌 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選十二) 國際縱隊來到馬德裡 侵略者 意思是:陰影 酋長的教育 雨中騎士 靜一靜 告別 刀鋒邊沿 戰爭 石上人像 奏鳴曲與毀滅 衣服的頌歌 孤獨 朋友回來 海洋 不止是火 馬克丘·畢克丘之巔


愛情的十四行詩選(選十八)


1

瑪蒂爾德:植物、岩石、或酒的名字,
起源於大地和末日的事物,
那是它們初次開放的盛衰的言辭,
那是它們夏天裡檸檬乳房的光芒。

木制大船駛過那個名字,
火藍的波濤圍繞著他們:
它的字母就是河的水流
湧過我焦渴的心臟。

哦,隱藏在糾纏的葡萄藤中的名字,
一如通向秘密隧道的大門
朝向世界的芬芳!

侵佔我用你的熱唇;審問我
用你的夜眼,如果你願意就讓我
駕船一樣駛過你的名字;讓我在那兒休息。

(陳子弘譯)

4


你要記著那座奇兀的山崖
搏動的芬芳香氣向那裡攀登,
時不時有一隻鳥兒身上
穿著流水和遲鈍:冬天的服裝。

你要記著大地的賞賜:
強烈的馥鬱氣味,黃金的泥土,
灌木叢生的草地,瘋狂的根子,
猶如利劍的魔法的尖刺。

你要記著你身上披的枝條
帶著寂靜的陰影和流水的枝條
如同起泡沫的石塊一樣的枝條。

那一次真是前所未有,永遠難忘:
我們到那裡去什麼也不盼望
我們在那裡卻得到了盼望著的一切。

(王央樂譯)

6

在林中迷路,我折下灰暗的小枝
把它的低語拿近我乾渴的雙唇:
或許它是雨哭泣的聲音,
破鐘,或撕裂的心的聲音。

遠處的某種事物:它對我
好像深奧又神秘,深藏在土中,
又如被無邊的秋天壓低的,
被樹葉潮潤半開的黑暗壓低的呼喊。

從那睡夢中的樹林醒來,淡褐色的細枝
在我舌下歌唱,它漂流的芬芳
爬過我有知覺的頭腦

忽然我留下的根系好像
朝我大聲呼喊,與我的童年一起失去的土地
我曾待過那兒,被曲折的方向破壞。

(陳子弘譯)

8

要不是因為你的眼睛有著月亮的顏色,
有彩虹,有勞動,有火焰的白天的顏色,
而且被抓住時,有著空氣的活潑;
要不是因為你是一個星期七天的琥珀;

要不是因為你是一個金黃的時刻,
秋季在那時刻裡爬上了藤蘿,
而且你還是那芳香的月亮把麵粉
播撒在天空而精細製成的麵包;

啊,心愛的人,我就不會愛你!
在你的懷抱裡我擁抱著生命的一切,
沙子,時間,還有雨中的樹,

以及我為之活著的活生生的一切:
用不著走那麼遠我就能看到它們,
我看到在你的生命裡有著活生生的一切。

(王央樂譯)

9

浪拍打倔強的石,
擊散澄明而植入它的玫瑰,
海圓周收縮成為枝柯,
成為一滴鹽的蔚藍而落下。

啊,燦爛的木蘭,毀于水沫,
魅人的旅客死去而開花,
反復出現,反復消失,
粉碎的鹽,眩目的海流。

你和我,我的愛,讓我們封起四周的寂靜。
而海逐一摧毀它無盡的立象。
推倒它憤怒的白塔。

因為,在漫漫海波和漠漠黃沙
交織成的網眼裡,
我們珍藏起無比深情的苦戀。


10

這種美是柔性的,好像音樂和木頭,
瑪瑙、衣服、麥子,光照過的桃子
構成臨時雕塑。
現在她散發出她的清新,對著波浪。

海水撥弄這些曬黑的腳,再現
它們的形狀,又抹掉沙灘上的印跡。
現在她是一縷女性的玫瑰之火,
太陽和大海競爭的唯一泡泡。

噢,也許沒什麼觸到你 除了冷鹽!
也許沒有一點愛擾動那破曉的春光!
美麗的女人,無盡泡沫的迴響,

也許你水中勻稱的臀部造就
一種新尺度——天鵝、百合,當你
在那永恆的水晶裡飄浮你的泡沫。

(陳子弘譯)

17

我愛你,不是把你當作鹽的玫瑰:黃玉
或者布散火焰的石竹的箭;
我愛你,如同某些幽暗的事情在愛
秘密地,愛在陰影和心靈之間。

我愛你,仿佛不開花的植物,卻把
那些花的光,收到本身裡面予以隱藏。
多虧你的愛,我身體裡面活躍著
泥土裡面升起的那種緊壓的空氣。

我愛你,不知道怎麼愛,何時愛,哪裡愛;
我愛你,直接地,不驕傲也沒有問題:
我就這樣愛你因為我不知道別的方式來愛,

只有這個方式,裡面沒有我也沒有你,
這麼貼近,我胸上你的手就是我的手,
這麼貼近,你帶著我的夢閉上了你的眼睛。

(王央樂譯)

29

你來自南方貧窮的屋子,
來自地震與酷寒的荒原,
那兒的神旋轉著走向死亡,
教會我們向粘土找生活。

你是黑粘土造的小馬,是黑泥
造的吻,我的愛,是粘土造的罌粟,
是黃昏的鴿子在路上拍著翅膀,
是箱子裝滿我們童年的眼淚。

小寶,你保存著貧窮的心,
熟識沙石的貧窮的腳,
以及你不常有麵包糖果的嘴巴。

你來自貧窮的南方,那是我靈魂的故鄉:
你的母親依舊在天上跟我母親
一同浣衣。我為此選你作伴。

45

不要遠離,哪怕只有一天,因為——
因為我不知怎樣說:一天也長
而我將等待你,就像在空曠的車站
此時火車停在別的某處,熟睡。

不要離開我,哪怕只有一小時,因為
那樣痛苦的淚珠就會一齊迸發,
徘徊著想回家的煙霧就會漂
向我,窒息我失落的心。

噢,也許你的剪影永遠不會在海灘上消融;
也許你的眼瞼永遠不會眨動到空蕩蕩的遠方。
不要離開我一秒鐘,我最親愛的,

因為那一瞬你將已走得太遠
我將滿世界迷惘地遊走,追尋,
你會回來,或在這兒拋棄我去死嗎?

(陳子弘譯)

49


是今天:昨天的一切都已經
落進光的指頭和夢的眼睛,
明天將以綠色的腳步來到:
誰也阻止不了曙光的河流。

誰也阻止不了你的雙手的河流,
你的夢的眼睛,可愛的人,你是
從垂直的光線和幽暗的太陽之間
流過的時間的震動。

天空在你上面收起雙翼
舉起你,把你帶進我的懷抱,
以那麼準時那麼神秘的禮儀。

因此,我歌唱白天,歌唱月亮
歌唱大海,歌唱時間,歌唱所有的星辰
歌唱你白天的嗓音以及夜間的肌膚。

(王央樂譯)


58


這裡有麵包,有酒,有桌子,有住所:
都是男人,女人,生命所必需;
快速得令人暈眩的安寧奔到此地,
在這種光亮裡燃起日常的灶火。

感謝你的雙手如飛地炮製出
詩歌和烹調的潔白成果:
向你致敬!你那賽跑的雙腳的完美,
向你致敬!你這執著笤帚舞蹈的舞姬。

那些充滿惡水和威脅的湍急河流,
那座泡沫積成的可怕樓閣,
那些燃燒著的蜂窩和礁石,

如今成了你我的血的這場歇息,
這條湛藍如夜的星辰的山谷,
這種柔情的無窮無盡的簡單純樸。

(王央樂譯)


65

瑪蒂爾德,你在哪兒? 我注意到這兒,
我領結之下剛好在心臟之上,
兩條肋骨間一種明確的憂傷的痛苦,
你跑得太快了。

我需要你的精神之光,
我四處察看,貪求希望。
我注視沒有你的虛空就像一所房子,
除了悲慘的窗戶一無所有。

在絕對的無言之外天花板傾聽
古代無葉之雨的降落,
傾聽羽毛,甚至無拘無束的夜晚:

所以我像孤獨的房子一樣等你
直到你再見到我並住在這兒。
到那時我的窗子會渴望。

(陳子弘譯)

68


在文學的鋼鐵的劍叢中間
我走過,仿佛一名遠方的水手
不認識街角巷尾,唱著歌因為
他願意,不這樣就不知為什麼。

從痛苦的海島他帶來了我的
手風琴,連同風暴,陣陣的狂雨
以及一種自然事物的緩慢習慣:
它們確定了我的生長於曠野的心。

於是,文學的利齒企圖咬齧
我的真誠老師的腳跟時
我沒有察覺就已經走過,隨風唱起歌

走向我童年細雨濛濛中的店鋪,
走向難以明辯的南方的寒林,
走向我的生命充滿了你的芬芳的地方。

(王央樂譯)


75


這就是家,就是海,就是旗幟,
我們卻被別的高牆弄錯。
我們找不到門,也聽不見
來自死亡那樣來自虛無的聲音。

終於,家打開了它的沉默,
我們進去,踩著了被拋棄的一切,
耗子的屍體,空虛的告別,
水管裡空流著的水的哭泣。

哭著,哭著,白天黑夜這個家,
半開半閉,跟著它烏黑眼眶裡
掉落的蜘蛛在一起呻吟。

如今,我們忽然活著回來,
把它擠滿,它卻難以把我們認識:
它得如花盛開,不留一絲記憶。

(王央樂譯)

78

沒有永遠的否,沒有永遠的是。勝利
在沙上留下消失的腳印。
我是窮人,天生要愛自己的同類。
我不知道你是誰。我愛你,我不傳遞也不賣荊棘。

也許有人知道我沒有造過染血的
皇冠,知道我不喜歡詭計,
知道我確實以靈魂注滿海潮。
我用鴿子補贖醜惡。

我不說「永不」,因為昨天
和今天與明天的我並不一樣。
我以多變化的愛失言真誠。

死亡只是遺忘的石頭,
我愛你,吻你口中的幸福。
讓我們撿起木頭,讓我們在山上生火。

82

我的愛,在關上這扇夜間的門的時候
我求你,愛啊,在幽暗的範圍裡旅行:
閉上你的夢,帶著你的天空進入我的眼睛,
在我的血液裡延伸如同一條寬闊的河。

再見吧,再見,從前落到每天每日
肩負著的袋子上的殘酷的明亮,
再見吧,時鐘或者柑橘的,每一道光;
歡迎你,陰影,不間歇的友伴!

在這船隻或者流水,死亡或者新生裡
我們又一次團聚,睡眠,然後蘇醒,
我們是夜間的以鮮血結成的夫婦。

我不知道誰死誰活,誰息誰醒,
然而是你的心,它在我的胸膛裡
分派著曙光的千萬種禮品。

(王央樂譯)

89


我死時我要你的手按上我的眼睛:
我要光明,要你可愛的手中的
麥穗的清香再一次在我身上飄過,
讓我感到改變了我命運的溫柔。

我要你活著,在我沉睡了等待你時,
我要你的耳朵繼續聽著風聲,
聞著我們一起愛過的海的芬芳,
繼續踩著我們踩過的沙灘。

我要我所愛的人繼續活著;
我愛過你,歌唱過你,超過一切其他,
因此,你得繼續絢麗地如花開放,

為了讓你做到我的愛要求你的一切,
為了讓我的影子在你的頭髮上漫步,
為了讓人們懂得我歌唱的緣由。

(王央樂譯)

100

在地球的中心我將推開
綠寶石以便能見到你
你像一個謄寫員,拿著水
筆,描摹著植物綠色的嫩枝。

這美妙的世界!堅實的西芹!
駛過甜甜蜜蜜的這條大船!
還有你,或許和我,或許黃玉。
鐘聲中將不再有紛爭。

這兒空無一物但所有自由空氣,
風兒帶來的蘋果,
枝頭上鮮美多汁的書:

在這香石竹呼吸處
我們將為自己作件衣服以抵禦
獲勝者親吻的永恆。

(陳子弘譯)


五月季風


驛站的風,綠的風,
載著虛無和水,熟識災難,
揚起淒涼的皮革
和稀薄物質造成的旗,像救濟金;
曾經在此棲身,銀色的,冰冷的,
易碎猶如巨人手中的玻璃劍,
在這許多呵護它驚恐的歎息的力量之間,
它滴落的淚,它徒然的沙,
包圍在咆哮衝擊的能量裡,
像赤身上戰場的人
舉起蒼白的軀體,遲疑的信念,
一滴被侵略的戰粟的鹽。

如此微弱的光,如此閃爍不定的火,
能怎樣安息,抱什麼可憐的希望?
向什麼舉起饑餓的斧頭?
擺脫什麼物質,逃避什麼光線?
它纖長顫動的光
逶迤如充滿睡意的
悲哀蒼白的新娘的長裙。
因為陰影和混亂所觸及的一切,
都向下墮,液狀、懸空、沒有和平,
在空虛中手無寸鐵,被死亡征服。

哎,這是期待著的日子的去處,
走向匆遽的信劄、船隻、交易,
死亡,安穩而潮濕,自己沒有天,
它芬芳的行帳,濃密的枝葉,
活潑的彩霞,活的呼吸,在哪裡呢?
靜止著,披著垂死的光華和混濁的鱗,
它將目睹自己被雨水分割,
被吸滿水的風襲擊。


冬天的牧歌

在深深的海底,
在悠悠的長夜,
你靜靜默默的名字,
馳過如一匹馬。

負我於你的背,啊,庇護我,
在你的鏡中向我現身,突然地,
在你背後茁長的,
黑夜孤單的葉子上。

充滿甜蜜的光之花,
以你親吻的嘴唇回應我的呼喚。
堅決柔美的嘴唇,
因離別而狂野。

如今,長遠長遠地,
軌道伴我從遺忘走向遺忘。
雨的呼喚,
黑夜的珍藏。

容我寄身於午後的絲線,
在黃昏時縫製
衣裳,而天上一顆星
充滿了風在悸動。

把你的遠離注入我,深深地,
重重地,蓋過我的臉,
以你的存在穿過我,設想
我的心已碎成片片。


慢板悲歌



在心的深處,
你的名字慢慢
默然回旋滴下
裂開流散成水。

有人企圖損害它,
而它悠長而又短促的尊嚴,
仿佛突然響起來的
逝者的足音。

突然,突然給聽到了,
並且以淒涼的堅忍
在心裡延伸擴散
猶如秋天冰涼的夢。

大地粗重的車輪
輪胎注滿遺忘的濕氣
滾動,把時間碾斷
成為分離的兩年。

它堅硬的杯盞蓋住
你瀉入寒冷土地的靈魂。
它可憐的藍火花
在雨聲裡飛起。


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選十三)

1


我們甚至遺失了暮色。
沒有人看見我們今晚手牽手
而藍色的夜落在世上。

我從窗口看到
遠處山顛日落的盛會。

有時一片太陽
象硬幣在我手中燃燒。

我記得你,我的心靈攥在
你熟知的悲傷裡。

你那時在哪裡?
還有誰在?
說了什麼?

為什麼整個愛情突然降臨
正當我悲傷,感到你在遠方?

摔落了總在暮色中攤開的書本
我的披肩卷在腳邊,象只打傷的狗。

永遠,永遠,你退入夜晚
向著暮色抹去雕像的地方。


程步奎 譯

2

陽光用即將逝去的火焰將你遮籠。
你面色蒼白、冥思苦索、憂心忡忡。
背向黃昏中古老的風車
它的紹膀在你的周圍轉動。

我的女友,沉默不語,
在這死亡的時刻孤孤零零
但又充滿火的活力
將毀掉的日子純潔地繼承。

一束陽光落在你深色的衣裙。
突然從你的靈魂
長出黑夜的粗根,
你心中隱藏的事物重又表露
一個剛剛誕生、蒼白、藍色的村鎮
便從你那裡汲取養分。

啊,黑暗與光明交替的女僕,
偉大、豐滿、像磁鐵一樣:
昂首挺立,使創造力如此興旺——
落英繽紛又充滿憂傷。

趙振江 譯

4


如此你就聽到
我說的話
時而微弱
象沙灘上海鷗的足跡。

項鍊,沉醉的鐘聲
從遠處眺望我說的話。
更像是你的,而不是我的。
象常春藤爬上我舊日的苦難。

依舊爬上潮濕的牆壁。
你該挨駡,為你這種殘忍的遊戲。
他們逃出我黑暗的巢穴。
你充滿一切,充滿一切。

從前,他們佔據你佔有的岑寂,
他們比你更熟悉我的悲戚。

現在,我要他們告訴你,
要你聽,要你聽我細訴。

痛苦的風拖著他們,一如往日。
有時依然被夢寐的颶風打翻。
在我痛苦的聲音裡,你聽到別的聲音。

老邁的嘴在哀歎,陳舊的乞求在流血。
愛我,伴侶。別背棄我,跟著我。
跟著我,伴侶,在痛苦的波濤上。

可是我的話沾染著你的愛。
你佔有一切,佔有一切。
我把他們編成一條無盡的項鍊
為了你白皙的手,柔膩如葡萄。

程步奎 譯

6

我記得你去秋的神情。
你戴著灰貝雷帽 心緒平靜。
黃昏的火苗在你眼中閃耀。
樹葉在你心靈的水面飄落。

你象藤枝偎依在我的懷裡
葉子傾聽你緩慢安祥的聲音。
迷惘的篝火 我的渴望在燃燒。
甜蜜的藍風信子在我的心靈盤繞。

我感到你的眼睛在漫遊 秋天很遙遠;
灰色的貝雷帽 呢喃的鳥語 寧靜的心房
那是我深切渴望飛向的地方
我快樂的親吻灼熱地印上。

在船上瞭望天空 從山崗遠眺田野。
你的回憶是亮光 是煙雲 是一池靜水!
傍晚的紅霞在你眼睛深處燃燒。
秋天的枯葉在你心靈裡旋舞。

王永年 譯

9

倚入午後,我撒下悲傷的網
向著你海洋的眼睛。

在那烈火中,我的孤獨拉長而且燃燒,
手臂扭動,像是淹死在水中。

我放出紅色信號,穿過你迷離的
眼睛,象燈塔附近移動的海洋。

你只擁有黑暗,我遙遠的女人,
從你那裡,有時浮出可怕的海岸。

倚入午後,我撒下悲傷的網
向著拍擊你海洋的眼睛的大海。

夜晚的鳥群剝啄初升的星子
閃爍如我愛你之時的心靈。

夜晚在朦朧的牝馬之上奔馳
在大地上蛻落著藍色的纓繸。

程步奎 譯


10


白蜜蜂,在我陶醉于蜜中的心靈嗡嗡,
你在煙霧糾縵之中盤旋飛翔。

我是沒有希望的人,沒有回音的話,
喪失了一切,又擁有一切。

最後的錨鏈,我最後的慕戀為你吱嘎作響。
在我荒涼的土地上,你是最後的玫瑰。

啊沉默的你!

閉上你深邃的眼睛,夜在其中鼓翼。
啊你的身體,受驚的塑像,一絲不掛。

你深邃的眼睛,夜在其中打穀。
花朵的冰涼手臂與滿膝的玫瑰。

啊沉默的你!

這是你所不在的孤獨。
落雨。海風追逐著迷途的海鷗。

流水赤腳走過濕透的街道。
樹葉像是病了,在樹上抱怨。

白蜜蜂,即使你走了,還在我心中嗡嗡。
你在時光中再生,苗條又沉默。

啊沉默的你!

程步奎 譯


13


女人的身軀啊,潔白的山峰,潔白的腿,
你像一個世界,躺著委身於我。
我粗壯的農夫的身體開墾你
並使兒子從大地深處墜地。

我僅僅是個通道,鳥兒們從我身上飛出,
夜用它壓倒一切的力量淹沒了我。
為生存下去我鍛造你像鍛造一支武器,
像我弓上的箭,像我彈弓上的石。

最猛烈的時刻來了!而我愛你。
你的肌膚,你的毛髮,你的焦渴而堅實的乳房。
哦,那酒盅般的雙乳!哦,那動情的雙目。
哦,那玫瑰般的腹部!哦,你的喘氣,低沉而又悲傷!

我的女人的身軀啊,我要你永遠優美。
我的渴望,我的無邊的欲望,我那來回擺動的道路。
我那永恆的焦渴流淌的黑色河床
和我那隨之而來的疲倦,我的無限的疼痛。

沈睿 譯


14


每日你與宇宙的光一起遊戲。
嫻雅的客人,你與鮮花和流水共臨。
你遠勝我緊緊捧住的,每天,在我手間,
一束花中的每朵白色的花蕾。

自從我愛上你,你就與眾不同。
讓我把你撒在黃色的花環中。
誰在南方的群星中用煙雲的字母寫下你的名字?

啊,讓我記住你存在之前的你吧。

突然大風狂吼敲打我緊閉的窗口。
天空是一張網填塞虛幻的魚。
八方的風從這裡出發,或早或晚,所有的風。

雨脫下了她的衣裳。
鳥兒們掠過,逃跑般地。
風啊,風。
我孤獨一人能對抗男人們的力量。
風暴卷起黑色的樹葉
翻散了昨夜停泊在天空裡的所有的船。

你在這裡。啊,你沒逃開。
你將回答我的最後的哭喊。
環抱住我吧好像你真的害怕。
即使如此,一道陰影仍掠過你的雙眼。

現在,就是現在,小寶貝,你把忍冬花帶給了我。

你的乳房甚至散發著她的芬芳。
當淒厲的風去追殺蝴蝶時
我愛你,我的幸福咬住你嘴唇的紅櫻。

適應我會使你遭受多少痛苦,
我的粗野的,孤獨的心靈,我那令人逃避的名字。
多少次我們注視著晨星的燃燒,親吻著我們的眼睛。

我們頭頂上灰色的光芒散開它旋轉的扇。

我的詞語雨一樣地落向你,敲擊你。
許久以來我一直愛著你閃爍著珍珠光澤的身體。

我甚至相信你是宇宙的主人。
我將從群山中帶給你幸福的花,藍色的風鈴花,
黑色的榛子,和一籃籃淳樸的吻。
我要
在你身上去做春天在櫻桃樹上做的事。

沈睿 譯

15

你沉默不語我更喜愛,象你不在我眼前,
你遠遠傾聽我的動靜,我的聲音卻追不上你,
仿佛你的眼光已經離去,
仿佛一個甜吻把你嘴唇封閉。

一切一切,浸透我的心靈,
你從中浮現,跟我心心相印。
夢幻的蝴蝶,仿佛你就是這個字:憂傷,
仿佛你就是我的靈魂。

你沉默不語又遙遙在望,我更喜愛,
柔聲細語的蝴蝶,你像傾訴怨艾,
你遠遠傾聽我的動靜,我的聲音卻追不上你,
請讓我隨同你的沉默不言不語。

請讓我也懷著你那種沉默向你訴說衷情。
它像燈光一樣明亮,像戒指一般儉樸。
你仿佛夜晚一樣,沉靜又密佈繁星。
你的沉默有如星星,遙遠而又沉靜。

你沉默不語我更喜愛,像你不在我眼前,
你遙遠而又痛苦,仿佛已經死別,
那你再說一句話,再露一次笑,我就滿足,
我很高興,高興這絕非永訣。

林一安 譯

17


思念的,糾纏的陰影在深邃的孤寂中。
你在遠方,噢,比誰都遠。
思念的,無拘無束的鳥群,消溶的形象,
掩埋的燈。

霧靄的鐘樓,在多麼遠的遠方!
窒悶的哀歎,輾轉的朦朧希望
沉默寡言的磨坊,
黑夜落向你,面龐向下,遠離城廂。

你從外地來,陌生得象件物品。
我思索,探尋廣袤,生命在你之前。
我的生命置於任何人之前,我艱辛的生命。

面向大海放聲長嘯,在岩石之間,
自由奔放,瘋狂,在海浪之中。
悲傷的怒潮,嘯聲,海的孤寂。
奮勇直前,暴烈地伸展向天空。

你女人,你是什麼?什麼光,什麼風信
在廣闊中扇動?你的過去象現在一樣遙遠。
森林大火!燃燒著藍色的十字架。
燃燒,燃燒,火焰揚起,火花掛在光輝的樹上。

垮下來,劈啪作響。火,火。
我的心靈舞動,憔悴於火的發鬈。
誰在呼喚?什麼樣的沉默塞滿了回音?

懷舊的時刻,幸福的時刻,孤寂的時刻。
我的時刻在這一切之中!
風唱著歌,竄過狩獵的號角。
泫然欲泣的熱情纏緊我的身體。

所有根脈的搖撼,
所有波濤的攻擊!
我的心靈在遊蕩,快樂,悲傷,綿綿不盡。
思念的,掩埋在燈的深邃的孤寂之中。

你是誰?你是誰?

程步奎 譯

20

今夜我能寫出最悲涼的詩句。

比如寫:「夜晚繁星滿天,
藍色的星星在遠處打著寒戰。」

夜風在天空中回蕩和歌唱。

今夜我能寫出最悲涼的詩句。
從前我愛過她, 她有時也愛過我。

在那些今宵似的良夜我曾把她摟在懷裡。
在無邊的天空下,一遍一遍地親吻。

從前她愛過我, 有時我也愛過她。
她那雙出神的大眼睛叫我怎麼能夠不喜歡。

今夜我能寫出最悲涼的詩句。
想到我失去了伊人,感到她已離去。

我傾聽著遼闊的夜,失去她而更加遼闊的夜。
詩句跌落在心裡仿佛露水降落在草地。

我的愛情未能把她留住那有什麼關係。
夜晚星斗滿天,而她沒有和我在一起。

這就是一切,有人在遠方歌唱。在遠方。
失去了她,我心靈中一片惆悵。

仿佛為了走近她,我的目光把她尋找。
我的心在尋找,而她沒有和我在一起。

同樣的夜晚,依然是那些綠樹披著銀裝。
我們,當時的情侶,此刻已不再一樣。

不錯,我不再愛她,但我對她曾何等迷戀。
我的聲音曾尋找清風,好隨之傳到她的身邊。

別人的了。她將屬￿別人。就像從前屬￿我的雙唇。
她的聲音,她那明淨的身體,那深邃的眼睛。

是的,我已不再愛她,但也許我還愛她。
相愛是那麼短暫,負心卻如此久長。

因為在那些今宵似的良夜我曾把她摟在懷裡,
失去了她,我心靈中一片惆悵。

雖然這是她帶給我的最後的痛苦,
而這些也許就是我寫給她的最後的詩句。

江志方 譯

21 絕望的歌


在我置身的黑夜浮現了對你的記憶。
河流把它持續的悲歎連給大海。

仿佛曙光裡的碼頭一樣被拋棄。
是離去的時刻了,被拋棄的人啊!

寒冷的花冠如雨般地落到我的心上。
瓦礫的溝壑啊,災難的兇惡巢穴!

在你這裡,戰爭和飛翔積聚集結。
在你這裡,振起詩歌的鳥兒的羽翼。

你吞沒了一切,如同遙遠,如同海洋
如同時間。你這裡一切都是災難!

這是進攻和接吻的快樂時刻。
驚訝發呆的時刻,點燃著猶如一盞燈。

舵手的焦急,盲目潛水者的惱怒,
愛情的混沌陶醉,你這裡一切都是災難!

在迷惘的童年,我的靈魂撲翅而受傷。
無可救藥的探索者,你這裡一切都是災難!

你糾纏住痛苦,你緊抓著欲望,
憂愁把你摔倒,你這裡一切都是災難!

我使陰影的高牆後退,
從欲望從行動那裡走得更遠。

血肉啊,我的血肉,我愛過而又失去的女人,
在這個潮濕的時刻,我向你召喚,為你作歌。

如同一隻杯子你包容著無限的柔情,
而無盡的遺忘把你打碎如同一隻杯子。

那是島嶼上的烏黑烏黑的孤寂,
在那裡,愛情的女人,你的雙臂摟住了我。

那是乾渴和饑餓,而你就是水果。
那是痛苦和毀滅,而你就是奇跡。

女人啊,我不知道你怎麼能夠容納我
在你靈魂的土地上,在你雙臂的交抱裡!

我對你的欲望是最可怕最短促,
最起伏最迷醉,最緊張最貪婪。

親吻的墓地,儘管你的墳上有火,
儘管鳥兒啄著的葡萄串在燃燒。

咬齧的嘴巴啊,吻著的四肢啊,
饑餓的牙齒啊,交纏的軀體啊。

希望和力氣的瘋狂交會啊,
我們在其中連結,我們在其中絕望。

而柔情,輕微得如流水如粉末。
而語言,幾乎剛剛在嘴唇上開始。

這就是我的命運,我的渴望在它上面航行,
我的渴望在它上面墜落,你這裡一切都是災難!

啊,瓦礫的溝壑,一切在你這裡墜落,
什麼痛苦你不擠壓,什麼波浪不把你淹沒?

從浪尖到浪尖你仍然在呼喚在歌唱。
站在一艘船的船艏,猶如一名水手。

你在歌唱時仍然開花,你在激流中仍然破碎。
瓦礫的溝壑啊,痛苦的張開大口的深井。

蒼白盲目的潛水者,命運不濟的投石手,
迷失方向的探索者,你這裡一切都是災難!

是離去的時刻了,嚴酷而寒冷的時刻
黑夜主宰著的一切時刻。

大海咆哮的腰帶環繞著海岸。
寒星漸漸升起,黑鳥紛紛遷徙。

仿佛曙光裡被拋棄的碼頭,
只有顫抖的陰影在我的手裡揉搓。

啊,遠離一切吧。啊,遠離一切。
是離去的時刻了。被拋棄的人啊!

王央樂 譯


國際縱隊來到馬德裡


早晨,一個寒冷的月份,
掙扎的月份,被泥濘和硝煙污染的月份,
沒有膝蓋的月份,被不幸和圍困折磨的悲傷的月份。

人們透過我家濕漉漉的玻璃窗
聽見非洲的豺狼用步槍和血淋淋的牙齒嗥叫,
我們除了火藥的夢境,沒有別的希望,
以為世上只有貪婪、暴戾的魔王,
這時候,衝破馬德裡寒冷月份的霜凍,
在黎明的朦朧中
我用這雙眼睛,用這顆善於洞察的心靈
看到赤誠、剛救的戰士們來了
他們岩石般的縱隊
機智、堅強、成熟、熱情。

那是悲傷的時刻,
婦女們正忍受著
像可怕的歹徒一樣的別離,
西班牙的死神比其他地方的死神更加粗暴、兇殘
佈滿種植麥苗的農田。

在街上人們受傷的血
和從住宅被毀壞的心臟裡流出來的水匯合在一起:
孩子們被折斷的骨頭,母親們
披著喪服、令人心碎的沉默不語,
手無寸鐵的人們再也睜不開的限晴,
這就是損失和悲傷,
就是被站汙的花園,
就是永遠被殺害的鮮花和信仰。

同志們,
這時
我看到你們,
我的眼睛至今仍充滿自豪
因為我看見你們冒著清晨的冰霜
來到卡斯蒂利亞純粹的戰場,
像黎明前的鐘聲一樣
肅靜、堅強,
你們莊嚴隆重,蔚藍的眸子來自遠方,
來自你們的角落,來自你們失去的祖國,
來自你們的夢鄉.
滿懷著燃燒的柔情,肩扛著步槍,
來保衛西班牙的城市
這裡遭圍困的自由正被野獸吞噬
會倒下和死亡。

弟兄們,從現在起
讓男女老幼,盡人皆知
你們莊嚴的歷史、你們的純真、你們的堅毅
下至硫磺氣體腐蝕的礦井,
上至奴隸非人的階梯,
讓它傳到所有絕望人們的心底,
讓所有的星星,卡斯蒂利亞
和世界上所有的穀穗
都銘記你們的名字、你們嚴酷的鬥爭
和像紅橡樹一樣堅實的偉大勝利。

因為你們以自己的性命
使喪失的信仰、空虛的魂靈
和對大地的信任重獲新生,
一條無窮無盡的河流,帶著鋼鐵和希望的鴿群,
沿著你們的富饒、你們的高尚、
你們戰友的遺體
猶如沿著鮮血染紅的山谷流淌。

(趙振江譯)


侵略者


他們來了。

從前,他們
曾將尼加拉瓜蹂躪。
曾將得克薩斯侵吞。
曾將瓦爾帕萊索淩辱。
至今仍用肮髒的魔爪
將波多黎各的喉嚨
掐得緊緊。

他們到了朝鮮。

他們來了。
帶著燃燒彈和美金,
帶著毀滅、鮮血、
淚水和灰燼。
帶著死神。

他們來了。

在村鎮活活燒死
嬰兒和母親。
將燃燒的汽油彈
投向
如花似錦的學校。
將生命和生活掃蕩以盡。
從空中
尋找並殺死
山區
最後一個牧民。
他們割去
俊俏的女遊擊隊員的乳房。
向床上的戰俘開槍。
他們來了。
帶著星星和棍棒。
還有殺人的飛機。
他們來了。
頓時只有死神。
硝煙、灰燼、鮮血、亡魂。

(趙振江譯)


意思是:陰影


要考慮什麼希望,什麼純粹的預兆,
要在心裡埋葬什麼真實的親吻,
而屈服于孤苦和智慧的根源,
溫柔而安全,在永遠不安的水土?

為了長久的安定,要在我麻木的肩上
用什麼方式供奉什麼翅膀靈活的夢天使,
那通向死亡星宿的路,才是
許多個月許多世紀以前開始的艱苦飛行?

也許是多疑慮的生靈先天的怯弱
忽然尋求永久的時間和固定的空間,
也許是苦苦累積的疲憊和歲月
像新生大海的潮汐一樣
伸向被遺棄的悲痛的岸頭。

唉,讓現在的我繼續存在和終止存在,
讓我的屈服遵從鋼鐵的條件,
只求死和生的顫慄不打擾
我希望留給自己的深處。

那末,現在的我,在某個地方和所有時間裡
將成為確認而肯定而熱切的證人,
不斷謹慎地破壞自己,保存自己,
失誓履行原始的責任。


酋長的教育


勞羅達是一支修長的箭,
敏捷而蔚藍,是我們的父親。
他的幼年只有沉默,
少年時代是權力。
壯年是定向的風。
他鍛煉自己如一支長矛。
他的腳要熟識瀑布,
他學習駱馬的技能。
棲身於雪洞。
伏擊鷹鷲的食物。
探索山岩的秘密。
稽留火的花瓣。
啜吸寒冷的春天。
在地獄的峽谷燃燒。
他是食肉鳥中之獵人。
他的斗篷染滿勝利。
他熟識夜的霸圖。
阻擋硫磺傾瀉。

他練成速度,迅捷如光。

他掌握秋天的遲緩,
在看不見的地洞工作。
在風雪席子上睡眠。
行動猶如箭矢。
上路時茹毛飲血,
向海浪取寶。
教自己兇猛如陰沉的神。
在每個族人的廚房吃飯。
學會電光的語言。
能嗅出飛散的灰。
用黑皮裹住自己的心。

他翻譯煙的曲折密碼。
以沉默充實自己。
像橄欖枝一樣塗油。
讓自己變成堅硬透明的水晶。
追隨颶風的榜樣。
向自己挑戰直至血液熄滅。

這時候,他才配得起自己的子民。


雨中騎士


水的根源,水的牆,掙扎的
苜蓿和燕麥,
細繩子一點一點織成野蠻的
潮濕的夜之間,
傷心的水珠不斷悲歌,
憤怒橫到天空。
噴香的馬馳騁,
在水的衝擊裡,棕紅色的
軀體把岩石和水隔開:
身上冒出的熱氣像瘋狂的乳汁,
強勁的水和飛翔的鴿子。
每個日子都是風雨天
和動盪的綠水池,
而馬蹄把急遽的空間和時間
納入馬的體香和雨水,
石榴樹陰下,
毯子、鞍、鋪蓋
擠在硫磺一樣燃燒的馬背上
奔向沉思的森林。
還要遠,還要遠,還要遠,還要遠,
還要遠,還要遠!還要遠,還要遠遠遠遠遠,
騎者推倒雨牆,騎者
走過苦榛樹,雨
在顫動的光線裡扭曲永恆的麥子。
水光,縱橫的電光
流過葉子,急遽的蹄聲裡
水從容流瀉而傷於泥土。
濕的韁繩,枝柯的拱門,
足聲中之足聲,植物的夜
碎星星象冰,象月光,馬的旋風
負著箭傷,象冰硬的幽靈,
長滿在憤怒中新生的手,
進擊被恐懼包圍的蘋果
和它揚起駭人旗幟的大帝國。


靜一靜


讓我們從一數到十二,
然後大家靜一靜。

讓我們試一試,在地球上
住口不講任何語言,
安靜一秒鐘,
讓我們停止動手。

想必是神妙的一刻,
不慌不忙,沒有機車,
在瞬息的不安中,
讓我們互相靠緊。

在寒冷的海上,
讓漁夫停止捕殺鯨魚,
讓采鹽的人
看看自己勞損的手。

製造綠色戰爭的人,
製造瓦斯彈燒夷彈的人,
趕盡殺絕的勝利者,
讓他們換上乾淨衣裳,
什麼都不幹,只跟兄弟們
去樹陰下散步。

別誤會,我並非
要求無所事事:
我只要求生活,
我不要跟死亡打交道。

即使我們不能同意
改變自己的生活,
也許片刻的深沉靜默
能夠暫時消除這種悲哀。
這種無盡期的隔膜,
和互相取命的恐嚇,
也許大地會教會我們領悟
當一切似乎已經死去,
其實卻還活著。

現在跟我數到十二,
等你們靜下來,我便走。


告別


我只能演悲劇角色。

雷電和玫瑰
從來沒有為我而互相問安。

我沒有創造過世界,沒有
造過時鐘和波浪,也沒有期望
麥子上有我的肖像。

既然在從未到過的地方也失去那麼多,
我惟有絕跡於駐足之處
而留住意之所鐘,
只讓一座金山
溶入一杯冬水。

旅人自問,是不是浪費了光陰
把路推至更遠處
卻又回到原來的起點悲歎
回來耗掉一份故我,
回來再度告別,再起程。


刀鋒邊沿


這是我期待的溫和的靈魂,
這是今天的靈魂,固定
猶如月亮的碎片,
在可怕的仁慈中窒息、靜止。

如果一塊石頭落下
像夜空
出現的拳頭,
我會用杯子接住它:
用滿滿的光
接住遊移的黑暗,
接住不安的天體。

我只想要天上的青春
和豐饒的大地的
一次顫動:
只想要一次火的衝擊,
一次降落。

幽暗的大地啊,請救我脫離鑰匙:
假使我能打開,制住
而災回去關起天空堅硬的門,
便可以證明我什麼也不是,
證明我誰也不是,
證明我未曾存在。

我只期待一顆星
月亮的袖箭,
天石一線光,
在春天蔓生的
青草世界裡,在乳房的乳汁裡,
在漫遊的慵懶的蜜裡
安靜等待;
等待希望,
我堅信自己
已經
跟暴風雨簽定了協議,
已經跟憤怒和解,
已經打開靈魂,
已經聽見殺手進門,
可我跟黑夜在談心。

又一個來了,狗吠著這樣說。

我霜雪的眼睛,
銀灰地哀慟,
是蒼天所賜,
我看不見刀看不見狗,
聽不見吠聲。

而我在這裡,當種籽誕生,
並且象嘴唇一樣張開,
一切又新鮮又不可思議。

我是死人,
給殺掉了,
我正在同春天
一同誕生。

這兒有一片葉子,
一隻耳朵,一聲低語,
一個念頭:
我正在從新生活,
由腳趾到頭髮
充滿痛楚,
我的嘴巴在笑:
我站起來
因為太陽出來了。

因為太陽出來了。



戰爭


來,委地的帽子,
眼鏡的遺塚,還有
男男女女,城鎮,
從灰燼裡站起來,
來看這滲透
淚水的一頁手稿。

來,黑色的雪,西伯利亞
不公的孤獨,
殘餘的悲痛,
當鐐銬散開,
當濃稠的黑夜
在義人身上散成霧,來吧。

空中殺手燒成焦碳的
亞細亞木偶
抬起你空洞的眼,
再也看不見女孩的腰
離開你而焚燃,
在火牆下,或者
死亡的稻田裡。

獨自焚燒的物什
就在遇難者身邊
許多人逃不出生天,
我儘管活下來
也覺得羞愧。

燦爛陽光下
晾曬的衣裳
教我想起斷了的腿
再不會伸進褲管的臂
受淫辱的身軀
和割裂的心,

鞋的世紀裡
世界擺滿靴子,
而許多許多腳
卻已毀於冰霜、火焰,
瓦斯和利斧!

背上那麼沉重的擔子
不斷的懲罰,
壓彎我的腰:
我付了大代價學會如何接受
每種不可解的死亡,
接受不必要的
犯罪的悔恨:
在殘酷的暴行之後,
在緊隨的報復之後,
也許我們誰也不算清白,
因為許多人失去生命
而我們繼續存活。

也許是我們剝奪了
至愛骨肉的生命。


石上人像


我的確認識他,那麼多年
跟他在一起,跟他黃金和岩的本質一起度過,
他是個疲倦的人:
在巴拉圭,他丟下父母,
丟下子侄,
丟下妻舅,
丟下房子和母雞,
丟下翻開的書。
他們來叫門。
他開門,便給警察帶走,
他們拷打他
直至他吐血,從法國到丹麥,
到西班牙到意大利,四處流徙,
然後去世,從此我再見不到他的臉,
聽不到深沉的靜默,
有一次,在風雨之夜,
當雪織出
潔淨的袍子披上山脊,
我在馬背上遙遙
望見我的朋友:
岩石是他的面孔,
他的冊影迎向暴風雨,
風在他鼻子裡打斷
被迫害者長長的吼叫:
流放的人在這裡停下:
變成岩石,在祖國安居。



奏鳴曲與毀滅


在走了許久之後,誰知道有多長和多遠,
糊塗得好像去莊園和領地,
悲苦的希望單獨支撐著我,
與壞伴相隨,各懷異夢,
我熱愛那仍存於我眼中的堅韌,
在心中仍傾聽我的騎手的腳步,
仍咬住睡眠之火和毀掉的鹽:
在夜晚,在黑暗中,在飛翔的悲傷裡,
是他在不停地注視著營地的邊緣,
旅人毫無防備,
羈留在漸黑的陰影中,在顫動的翅翼中,
我感到自己的存在——我石頭般的手臂保衛著我。

在淚水的科學中人不可能製造聖殿
在我的單調的,努力工作的下午,
在荒涼的披蓋著月光的墓地,
熟悉的蜘蛛們,我愛得如此強烈的廢墟,
我珍視著我失掉的自我,我有瑕疵的體格,

我的銀色的打擊和永恆的喪失。
滾圓的葡萄閃爍著,它葬禮的酒
仍在抖動,仍在留存,
貧瘠的佔有,那不可靠的家,
誰曾舉行過煤渣的典禮?

誰愛那喪失的事物,關心絕對的東西?
父親的骨骸,失事船隻的殘骸,
他自己的告別,他自己的逃避,
他自己悲哀的力量,他的悲苦的神?

我躺著等待,此刻,等那無生命的,那傷害,

等那奇怪的證明——我舉起它
用殘酷的方式,寫於灰燼中,
是我選擇的被忘掉的形式,
我給大地的名字,我夢想的價值,
用我冬天的眼睛,我分成的
天邊無際的數量,在這世界的每一天。

1933

沈睿 譯



不,女王最好也不要認出
你的面孔,這更甜美
這方式,我的愛,遠比偶像更甜美,
你的頭髮的重量在我手中,你還記得嗎?
芒果樹的花朵落在
你的發間?這些手指不像
潔白的花瓣:看看它們,它們像根,
它們像石頭擊中正滑動的
蠍子。別害怕,我們正在等待雨的降臨,赤裸著,
雨,正同樣地降臨在馬努塔拉山上。

就像習慣了敲擊石子,
雨降在我們身上,溫柔地把我們沖洗
到拉努拉拉庫山洞下的
暗淡中。就這樣吧,
別讓漁夫或賣酒的攤販看到你。
把你燃燒著的雙乳埋入我的口中吧,
讓你的頭髮成為我的小小的黑夜,
潮濕而芬芳的黑色封住了我。

夜裡我夢見你和我是兩棵植物
長在一起,根纏在一起,
而你瞭解土地和雨就像知道我的嘴,
因為我們是由土地和雨製造的。有時,
我想由於死亡我們將睡著,沉入
偶像腳下的深處,查看
把我們帶到這裡建造和做愛的海洋。

當它們遇到你時,我的雙手並沒硬如鐵,
另一個海的水流
過它們好像流過一張網;現在,水和石頭隱藏著種子
和秘密。

睡著,赤裸著,愛我吧:在岸邊
你像島嶼;你困惑的愛,
你驚異的愛,隱藏在夢的深洞,
像環繞著我們的大海的波動。

當我也開始進入你的
愛的睡眠中,赤裸著,
把我的手放在你的胸間讓它
與被雨弄濕了的乳頭一起顫動。

1950

沈睿 譯


衣服的頌歌


每天早晨你等待著,
衣服,在一把椅子上,
讓我們虛榮,
我的愛,
我的希望,我的身體
來充滿你,
我剛剛從睡眠中起身,
對水道過別後
鑽進你的袖子,
我的腿尋找著
你的腿的空洞,
就這樣,你
不知疲倦的忠誠擁抱
我到外面跋涉過草場,
我移進詩中,
我眺望窗外,
各種事物,
男人們,女人們,
行動與鬥爭
保持著我自己,
反抗著我自己,
勞動著我的雙手
睜開我的眼睛
把各種滋味放入口中,
就這樣,
衣服啊,
我使你成為你的樣子,
推搡你的臂時,
掙斷你的縫線,
這樣你的生命
就充滿了我生命的味道。
你的波浪
在風中迴響
好像是我的靈魂,
在最壞的時辰,
你粘在
我的骨頭上
空虛,在夜晚
黑暗,睡
人們用他們的幽靈
充填著你我的翅膀。
我問
是否有一天
一顆子彈
從敵人那裡
將用我的血污染你
而那時
你將和我同時死亡
或者,也許
不這麼
戲劇化
但更簡單
你將漸漸生病,
衣服啊,
與我,與我的身體
一起
我們將進入
大地。
想到此,
每天
我問候你
懷著敬意,而後
讓你擁抱我而忘掉你
因為我們是一體
將繼續面對著
風,一起,在夜晚,
在街道上或鬥爭中,
一個身體,
也許,也許,有一天會停止不動。

1954

沈睿 譯




誕生於血液中,
成長在黑暗的身體裡,敲打著,
從嘴唇和嘴中飛出。

從更遙遠和更近的地方
仍然,它仍然在產生
從死去的父親們和漫遊的種族們,
從已厭倦她可憐的部落們而又
重歸於石頭的土地,
因為當痛苦開始走入
居住者們出發和到達的道路
新的土地和水再次結合
以播種新的詞。

就這樣,這就是遺產——
這就是那波長它聯結我們
和那些死去的人們,聯結我們和
還未露出光芒的新事物的黎明。

空氣仍在顫動
由於最初的那個詞
穿上了
恐懼和歎息。
它從黑暗中
隱現
直到現在
那個詞,仍沒有雷
滾鐵般地隆隆滾過,
這第一個
詞囁嚅著——
也許它僅僅是個潺潺聲,一滴水,
或是大雨滂沱,傾瀉啊傾瀉。

後來,詞充滿了意義。
它不停地孕育著,充滿了生命。
一切事物都與出生和聲音有關——
肯定,清晰,力量,
消極,毀壞,死亡——
動詞攫取了所有的權力
用香精把存在攪拌成一體
在它的美的電流內。

人類的詞語,音節,
把四散的光和銀匠出色的藝術聯在一起,
遺傳的酒杯
把血液的交流聚在一起——
這裡正是寂靜集聚的地方
在人類詞語的完滿中。
而且,對人類,不說話則是死亡——
語言甚至伸展到頭髮間,
不用啟動嘴唇嘴就說話——
眼睛突然也是詞語。

我拿起詞,掂量著它,
它好像什麼也不是,更是個人形,
它的樣子使我敬畏,我找到了我的路
穿過口語詞的每個變化——
我發著音我沒說話我走近
詞語的限度和靜默。

我飲著詞,舉起
一個詞或一隻閃亮的杯,
我啜飲裡面的
純淨的語言之酒
或無窮無盡的水,
詞語的母性源泉啊,
杯和水和酒
產生了我的歌
因為動詞是那源泉
和生機勃勃的生命——這是血液,
表達著本質的血液
如此暗示著他自己的展開——
詞語給玻璃的質量以玻璃,給血液以血,
給生命以生命本身。

1962

沈睿 譯


詩歌


就在那個年齡……詩歌來臨
尋找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它
從哪兒來,從冬天或從一條河。
我不知道如何或何時,
不,他們不是聲音,他們不是
詞語,不是靜寂,
但我從街道上聽到了它的召喚,
從夜的枝椏,
從人群中突然,
在野火中
或孤獨的歸途中,
沒有面孔的我在那裡,
而它觸摸著我。

我不知該說什麼,我的嘴
沒辦法
念出名字,
我的雙目失明,
而某種東西在我靈魂中發動,
高燒或忘掉的翅翼,
而我開始設法
摸索著
那火,
寫下了第一行模糊的詩,
模糊的,沒有物質,純粹
胡言亂語,
一個什麼也不懂的人的
純粹智慧。
而突然我看見
天空
鬆散
打開
行星們
悸動的新開地
有洞的陰影
全是窟窿
被箭,火和花朵射穿,
風激蕩的夜,宇宙。

而我,微不足道的存在,
沉醉於偉大的星空,
廣漠
神秘的
表像,形象
感到自己是那深淵的
純粹部分,
我與星星共轉,
我的心在風中起飛。

1964

沈睿 譯



孤獨


未發生過的事情是如此突然
我永遠地停留在那裡,
什麼都不知道,別人也不知道我,
好像我在一張椅子下,
好像我失落在夜中——
如此這樣又不是這樣
但我已永遠地停留。

我問後面來的人們,
那些女人們和男人們,
他們滿懷如此的信心在做什麼
他們如何學會的生活;
他們並不真正地回答,
他們繼續跳著舞和生活著。

這並沒在一個已經決定
沉默的人身上發生,
而我也不想再繼續談下去
因為我正停留在那裡等待;
在哪個地方和那一天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但我知現在我已不是同一個人。

1964

沈睿 譯


朋友回來


當一個朋友死去
他回到你的體內再一次死亡。

他搜索著,直到找到你,
讓你殺死他。

讓我們注意——走路,
吃飯,談天——
他的死亡。

他過去的一切已微不足道。
每個人都很清楚他的哀傷。
如今他死了,並且很少被提及。
他的名字遁去,無人留戀。

然而,他依舊在死後回來
因為只有在這兒我們才會想起他。
他哀求地試圖引起我們注意。
我們不曾看到,也不願意看到。
最後,他走開了,不再回來,
不會再回來,因為現在再沒有人需要他了。


陳黎 譯



海洋


比水波更純粹的軀體,
鹽洗刷著海岸,
而明亮的鳥
飛著,在地上沒有根。


陳實 譯


不止是火


是啊,我記得,
啊你閉上的眼睛
好象從裡面充滿了黑色的光線,
你的全身象張開的手,
象一叢白色的月光,
以及狂歡,
當雷霆擊殺我們,
當利刃砍傷根脈,
光線擊向發茨,
當我們
逐漸逐漸地
復蘇,
好象浮自海洋,
從沉船
負傷回到
石頭與紅色海藻之間。

可是
還有別的記憶,
不止是來自火焰的花朵
還有小小的萌芽
突然出現
當我搭上火車
或在街上。

我看你
洗我的手帕,
在窗口
掛我的破襪,
在你的身上,一切歡愉
如電光石火,一閃即逝,
你的身段依然,
再度是,
每一天的
小妻子,
再度是人,
謙卑的人,
窮的驕傲
就象你要做的,不是
愛情灰燼消溶的
敏捷的玫瑰
而是所有的生活,
所有的生活,包括肥皂與針線,
包括我所喜愛的氣味
我們或將沒有的廚房
在那裡你的手撥弄炸土豆
你的嘴在冬天歌唱
直到烤肉上桌
這就是我要的天長地久
大地上的幸福。

啊我的生命
不止是火,燃燒我們
還有所有的生活,
簡單的故事,
簡單的愛情,
女人和男人
象每一個人。


程步奎 譯



假如你突然不再存在,
假如你突然不再活著,
以及暗紫色的甜蜜。
只不過幾英里的暗夜,
鄉村破曉時分
潮濕的距離,
一把泥土分隔了我們,牆壁
透明
我們卻不曾越過,因而生命,
此後,得以在我們之間
安排了重重海洋與大地,
而我們終能相聚,
超越了空間,
一步一步相互尋覓,
從一個海洋到另一個海洋,
直到我看見天際在燃燒
你的發茨在火光中飛揚
你帶著栓不住的流星火焰
奔向我的親吻,
當你溶入我的血液,
我嘴裡就嘗到了
我們童年
野李子的甜蜜,
我把你緊緊抱在懷裡
就象重獲了生命與大地。


馬克丘·畢克丘之巔

王央樂譯


  這首詩是聶魯達最有影響、發表次數最多的詩作之一。
最早於1946年發表在委內瑞拉《全國文化雜誌》上,1950年
收入《詩歌總集》(一譯《漫歌集》)第二版。馬克丘·畢
克丘位於安第斯山東南部,在庫斯科城西北,離城約 112公
裡,是古印第安人的城堡,南北長700米,東西寬400米,在
薩坎台雪山的山腰上,由 216座建築物的廢墟組成。聶魯達
於1943年10月22日騎馬參觀了這座古城堡,兩年後創作了這
首長詩。全詩十二章,正如與馬克丘·畢克丘(Macchu
Picchu)的十二個字母、乃至一天的十二小時和一年的十二
月吻合,儘管這與古印加文化並無相通之處。

I

從空間到空間,好象在一張空洞的網裡,
我在街道和環境中間行走,來了又離開。
秋天來臨,樹葉舒展似錢幣,
在春天和麥穗之間,是那最偉大的愛,
仿佛在落下的一隻手套裡面,
賜予我們,猶如一輪巨大的明月。

(那些動盪的歲月,
我是在身體的風暴中過去的;
鋼鐵變成了酸性的沉默,
夜晚被拆散,直到最後一點細屑,
那是新婚的祖國受到侵犯的纖維。)

一個在提琴之間等待著我的人,
逢到一個世界如同一座埋葬的塔,
塔尖埋得那麼深,
比所有的嘶啞的硫磺色的樹葉還要深;
還要深,在地質的黃金裡,

好象被多變的氣象所包裹的劍。
我把混沌而甜蜜的手
深入到大地最能繁殖的地方。

我把額頭置於深沉的波浪之間,
象一個水滴,降到硫磺的寧靜裡;
象一個盲人,回歸于
人類的消耗殆盡的春天的素馨。

II

如果花還在把長高的幼芽交給另一朵花,
石塊還在它鑽石和砂礫的
破碎外衣上保留著零落的花朵,
而人則揉皺了從海洋洶湧源頭
收集來的光明的花瓣,
鑽鑿著在他手裡搏動的金屬。
突然,在衣服和煙霧中,在傾圯的桌子上,
仿佛一堆雜亂的東西,留下了那靈魂:
是石英,是嫉妒,是海上之淚,
仿佛寒冷的池沼:然而他還是
用紙,用恨,殺死它,折磨它,
把它壓倒在每天踩踏的地毯上,
在鐵絲網的邪惡衣服裡把它撕碎。

不:在走廊上,空地上,海上或者路上,
誰不帶著匕首(猶如肉色罌粟)
保衛自己的血?虎列拉已經使
出賣生靈的悲慘市場氣息奄奄,
於是,從梅樹的高處,
千年的露水,在期待著它的樹枝上
留下了透明晶瑩的信息,啊,心喲,
啊,在秋季的空虛裡磨得光禿了的額頭。

有多少次,在一個城市冬天寒冷的街上,
公共汽車上,黃昏的船上,
或者最沉重的孤獨裡,節日的夜晚,
鐘聲和陰影,人們歡樂地相聚在一起,
我想停下來,尋找那深奧的永恆的脈絡,
那是從前銘刻在石塊上或者親吻所分離的閃光裡的。

(穀物裡面,是象懷孕的小小乳房似的
一個金黃故事,無窮無盡地重複著一個數字,
那胚芽的外皮,那麼柔嫩,而且
總是一模一樣,脫殼而出如象牙;
流水之中,就是瑩潔的祖國,
從孤寂的白雪直至血紅的波浪的原野。)

我什麼也沒有抓住,除了掉落下來的
一串臉或者假臉,仿佛中空的金指環,
仿佛暴怒的秋天的衣衫零亂的女兒,
她們使莊嚴的種族的可悲之樹難免戰慄。

我沒有地方可以讓我的手歇息,
它象套著鎖鏈的泉水那樣流動,
或者象大塊的煤或水晶那樣堅定,
我伸出的手應該得到恢復的熱力或者寒意。
人是什麼?在他說話的哪個部分,
在倉房和噓聲之間,展開了生命?
在他金屬的運動的哪個地方,
活躍著那不朽不滅的生命?


III


生靈就象玉米,從過去的事情的無窮穀倉中
脫粒而出;從悲慘的遭遇,
從一到七,到八,
從不止一個死亡,而是無數死亡,來到每個人身上。
每天,只是一個小小的死亡,只是塵土,只是蛆蟲,
是郊外泥濘裡熄滅了的燈,一個翅膀粗壯的小小死亡,
刺入每一個人,仿佛一支短矛。
那是被麵包,被匕首所困擾的人,
是牧人,是海港的兒子,或者扶犁的黑蒼蒼領袖,
或者擁擠街道上的齧齒動物。

一切的一切都在昏迷中等待他的死亡,他的短
 促的每天的死亡。
他的日日夜夜的倒黴的苦難,
仿佛一隻顫慄地捧起來喝著的黑杯。


IV


強暴有力的死亡,多次邀請我,
它好似海浪裡看不見的鹽,
擴散著它看不見的滋味;
它好似下沉與升高各占一半;
它好似風和冰河的巨大結構。

我來到鐵的邊緣;來到
空氣的峽谷,農業和石塊的屍布;
來到窮途末路的空虛星座;
來到昏眩的盤旋的道路;但是,
啊,死亡,無垠的海,你不是一浪接一浪地
前來,而是仿佛明淨的夜的奔馳,
仿佛夜的全部數字。

你從不來到了在口袋裡翻攪;
你的來訪,不可能沒有紅的祭服,
沒有沉默所包圍的曙光的地毯,
沒有高飛的或者埋葬的眼淚的遺產。

我不能愛一個生命象愛一株樹,
樹冠(千萬樹葉的死亡)上一個小小的秋天,
全是虛偽的死,以及
沒有土地沒有深淵的復活。
我要在更加廣闊的生命中游泳,
在更加寬暢的河口,
等到人們逐漸地拒絕了我,
關上了能關上的門,讓我泉源的手
不再觸摸那不存在的傷口,
於是我要,一條一條街,一道一道河,
一座一座城,一隻一隻床,
讓我的發鹹的骨殖穿過荒漠,
在最後的貧窮的屋子裡,沒有燈,沒有火,
沒有麵包,沒有石塊,沒有沉默,
孤零零地,躑躅在我自己的死亡裡死去。


V


莊嚴的死亡,你不是鐵羽毛的鳥,
不是那個貧窮住所的繼承者,
在匆忙的飲食中,鬆弛的皮膚下所帶來;
而是別的,是停息的弦的花瓣,
是不迎向戰鬥的胸脯的原子,
是落到額頭上的粗大的露珠。
這一塊小小的死亡,它不能再生,
沒有和平也沒有土地,
只是一副骷髏,一隻鐘,人們在它之中去死。
我掀開碘的繃帶;把雙手伸向
殺死死亡的無窮痛苦;
在創傷裡,我只逢到一陣寒風,
從心靈的模糊的隙縫裡吹進。


VI


於是,我在茂密糾結的灌木林莽中,
攀登大地的梯級,
向你,馬克丘·畢克丘,走去。
你是層層石塊壘成的高城,
最後,為大地所沒有掩藏於
沉睡祭服之下的東西所居住。
在你這裡,仿佛兩條平行的線,
閃電的搖籃和人類的搖籃,
在多刺的風中絞纏一起。

石塊的母親,兀鷹的泡沫。

人類曙光的崇高堤防。

遺忘於第一批砂土裡的大鏟。

這就是住所,這就是地點;
在這裡,飽滿的玉米粒,
升起又落下,仿佛紅色的雹子。

在這裡,駱馬的金黃色纖維
給愛人,給墳墓,給母親,給國王,
給祈禱,給武士,織成了衣服。

在這裡,人的腳和鷹的腳
在一起歇息于險惡的高山洞穴,
以雷鳴的步子在黎明踩著稀薄的霧靄,
觸摸著土地和石塊,
直到在黑暗中或者死亡中把它們認識。

我瞧著衣服和手;
瞧著鳴響的洞穴裡水的痕跡;
瞧著那被一張臉的接觸所軟化的牆,
它以我的眼睛望著大地上的燈,
它以我的手給消失的木材上油,
因為一切的一切:衣服,皮膚,杯子,
語言,美酒,麵包,
都沒有了,落進了泥土。

空氣進來,以檸檬花的指頭,
降到所有沉睡的人身上;
千年的空氣,無數個月無數個周的空氣,
藍的風,鐵的山嶺的空氣,
猶如一步步柔軟的疾風,
磨亮了岩石孤寂的四周。


VII


獨一的深淵裡的死者,沉淪中的陰影,
那深沉的程度,
就如你們的莊嚴肅穆一樣。
那真實的,那最熾烈的死亡來到了,
於是從千瘡百孔的岩石,
從殷紅色的柱頭,
從逐級遞升的水管,
你們倒下,好象在秋天,
好象只有死路一條。
如今,空曠的空氣已經不再哭泣,
已經不再熟悉你們陶土的腳,
已經忘掉你們的那些大罎子,
過濾天空,讓光的匕首刺穿;
壯實的大樹被雲朵吞沒,
被疾風砍倒。

它頂住了一隻突然壓下的手,
來自高空,直至時間的終結。
你們不再是,蜘蛛的手,
脆弱的線,糾纏的織物;
你們失落的有多少:風俗和習慣,
古老的音節,光彩絢麗的面具。

但是,石塊和語言堅定不變,
城市好象所有的人手裡舉起的杯子;
活人,死人,沉默的人,忍受著
那麼多的死,就是一垛牆;那麼多的生命
一下子成為石頭的花瓣,永恆的紫色玫瑰,
就是這道冰冷殖民地的安第斯山大堤。

等到粘土色的手變成了粘土,
等到小小的眼瞼閉攏,
充滿了粗礪的圍牆,塞滿了堡壘,
等到所有的人都陷進他們的洞穴,
於是就只剩下這高聳的精確的建築,
這人類曙光的崇高位置,
這充盈著靜寂的最高的容器,
如此眾多生命之後的一個石頭的生命。


VIII


跟我一起爬上去吧,亞美利加的愛。

跟我一起吻那秘密的石塊。

烏羅邦巴①奔流的白銀,
揚起花粉,飛進它黃色的杯子;
飛在藤蔓糾結的空隙裡,
飛在石頭的植物,堅硬的花環間,
飛在山間峽谷的靜寂上。
來吧,微小的生命,來到泥土的
兩翼之間,同時——晶瑩而凜冽,
衝擊著空氣,劈開了頑強的綠玉,
狂暴的水啊,來自白雪的水。

愛情,愛情,即使在險惡的黑夜,
從安第斯敲響的燧石,
直至紅色膝頭的黎明,
都總在凝望這個白雪的盲目的兒子。
啊,白練轟響的維爾卡馬約,②
在你雷鳴的水流破碎成為
白色的泡沫,仿佛受創的雪之時,
在你強勁的南風疾馳而下,
唱著鬧著,吵醒了天空之時,
你這是帶來的什麼語言,
給予幾乎剛從你安第斯泡沫脫出的耳朵?

是誰抓著寒冷的閃光,
鎖住了留在高處,
在冰淩的淚珠中分割,
在飛快的劍光上鞭撻;
猛擊堅強的花蕊,
引向武士的床頭,
使岩石的終極大為驚慌?

你那被逐的火花說的是什麼?
你那秘密的背叛的閃光
曾經帶著語言到處旅行?
是誰,在打碎冰凍的音節,
黑色的語言,金黃的旗幟,
深沉的嘴巴,壓抑的呼喊,
在你的纖弱的水的脈管裡?
是誰,在割開那從大地上來看望的
花的眼皮?
是誰,拋下一串串的死者,
從你衰老的手裡下降,
到地質的煤層中
收取他們已經得到的黑夜?

是誰,扔掉了糾結的樹枝?
是誰,重新埋葬了告別的言辭?

愛情,愛情啊,別走到邊沿,
別崇拜埋沒的頭顱;
讓時間在泉源枯竭的大廳完成自己的塑像,
然後,在飛速的流水和高牆之間,
收集隘道中間的空氣,
風的並列的平板,
山嶺的亂沖橫撞的河道,
露水的粗野的敬禮,
於是,向上攀登,在叢莽中,一朵花一朵花地,
踏著那條從高處盤旋而下的長蛇。

在山坡地帶,石塊和樹叢,
綠色星星的粉末,明亮的森林,
曼圖③在沸騰,仿佛一片活躍的湖,
仿佛默不作聲的新的地層。

到我自己的生命中,到我的曙光中來吧,
直至崇高的孤獨。

這個死的王國依然生存活躍。

這只大鐘的鐘面上,兀鷹的血影
象艘黑船那樣劃過。

 ①烏羅邦巴,秘魯的一條河流。
 ②維爾卡馬約,秘魯的一條河流。
 ③曼圖,山谷名。


IX


星座的鷹,濃霧的葡萄。
丟失的棱堡,盲目的彎刀。
斷裂的腰帶,莊嚴的麵包。
激流般的梯級,無邊無際的眼瞼。
三角形的短襖,石頭的花粉。
花崗岩的燈,石頭的麵包。
礦石的蛇,石頭的玫瑰。
埋葬的船,石頭的泉。
月亮的馬,石頭的光。
平分晝夜的尺,石頭的書。
陣陣風暴之中的鼓。
沉沒時間的珊瑚。
把指頭磨光的圍牆。
使羽毛戰鬥的屋頂。
鏡子的枝條,痛苦的基礎。
亂草所傾覆的寶座。
兇殘的利爪的制度。
依著斜坡的強勁南風。
綠松石的一動不動的瀑布。
沉睡者的祖傳的鐘。
被統治的雪的頸枷。
躺在自己塑像上的鐵。
無可接近的封閉的風暴。
美洲豹的手,血腥的岩石。
帽樣的塔,雪樣的辯論。
在指頭和樹根上升起的黑夜。
霧靄的窗戶,堅強的鴿子。
淒涼的植物,雷鳴的塑像。
基本的群山,海洋的屋頂。
迷途的老鷹的建築。
天庭的弦,高空的蜜蜂。
血的水平線,構造的星星。
礦石的泡沫,石英的月亮。
安第斯的蛇,三葉草的額頭。
寂靜的圓頂,純潔的祖國。
大海的新娘,教堂的樹木。
鹽的枝條,黑翅膀的櫻桃。
雪的牙齒,寒冷的雷聲。
爪一樣的月亮,威脅的石塊。
冰涼的髮髻,空氣的行動。
手的火山,陰暗的瀑布。
銀的波浪,時間的方向。


X


石塊壘著石塊;人啊,你在哪裡?
空氣接著空氣;人啊,你在哪裡?
時間連著時間;人啊,你在哪裡?
難道你也是那沒有結果的人的
破碎小塊,是今天
街道上石級上那空虛的鷹,
是靈魂走向墓穴時
踩爛了的死去的秋天落葉?
那可憐的手和腳,那可憐的生命……
難道光明的日子在你身上
消散,仿佛雨
落到節日的旗幟上,
把它陰暗的食糧一瓣一瓣地
投進空洞的嘴巴?
        饑餓,你是
人的合唱,你是秘密的植物,伐木者的根;
饑餓,你要把你這一帶暗礁升高,
直至成為林立的巍峨的高塔?
我訊問你,道路上的鹽,
把匙子顯示給我看;建築,
讓我用一根小棍啃石塊的蕊,
讓我爬上所有的石級直至無所有,
讓我抓著臟腑直至接觸到人。

馬克丘·畢克丘,是你把石塊壘上石塊,
而基礎,卻是破衣爛衫?
把煤層堆上煤層,而以眼淚填底?
把火燒上黃金,那上面還
顫動著大滴大滴鮮紅的血?
把你埋葬下的奴隸還我!
從泥土裡挖出窮人的硬面包,
給我看奴隸的衣服
以及他的窗戶。
告訴我,他活著的時候怎麼睡覺。
告訴我,他在夢中是否
打鼾,半張著嘴,仿佛由於疲勞
在牆壁上挖的一個黑坑。
牆啊,牆!他的夢是否被每一層石塊
壓著,是否與夢一起落到它下面,
如同落在月亮下面一樣!
古老的亞美利加,沉沒了的新娘,
你的手指,也從林莽中伸出,
指向神祗所在的虛無高空,
在光采華麗的婚禮旌旗之下,
摻雜在鼓與矛的雷鳴聲中。
你的指頭,也是,也是
玫瑰所抽發,寒流的線條,
是新穀的血紅胸脯,
轉變成為材料鮮豔的織物,堅硬的器皿,
被埋葬的亞美利加,你也是,也是在最底下,
在痛苦的臟腑,象鷹那樣,仍然在饑餓?


XI


讓我的手伸進五光十色的光輝,
伸進石塊的黑夜;
讓遺忘了的古老的心,
象只千年被囚的鳥,在我身上搏動!
讓我現在忘掉這幸福,它比海還寬,
因為人就是比海及其島嶼更寬;
應該落入其中如同下井,再從底層脫出,
借助于秘密的水和埋沒的真理的枝條。
讓我忘掉吧,寬闊的石板,強大的體積,
普遍的尺度,蜂房的基石;
讓我的手現在從曲尺滑到
粗糙的血和粗糙的衣服的斜邊上。

忿怒的兀鷹,在飛行中,
仿佛紅鞘翅甲蟲的蹄鐵,猛撞我的額頭。
那殺氣的羽毛的疾風,掃起
傾斜的石級上烏沉的塵土。
我看不見這只疾飛的飛禽,看不見它利爪的鉤,
我只看見古老的人,被奴役的人,在田野裡睡著的人。
我看見一個身體,一千個身體,一個男人,一千個女人,
在雨和夜的昏沉烏黑的疾風之中,
與雕像的沉重石塊在一起:
石匠的胡安,維拉柯卻①的兒子,
受寒的胡安,碧綠星辰的兒子,
赤腳的胡安,綠松石岩的孫子,
兄弟,跟我一起攀登而誕生吧。

 ①胡安,代表普通的人。維拉柯卻,秘魯的第八世印加,
1379—1430年在位。


XII


兄弟,跟我一起攀登而誕生。

給我手,從你那
痛苦遍地的深沉區域。
別回到岩石的底層,
別回到地下的時光,
別再發出你痛苦的聲音,
別回轉你穿了孔的眼睛。
從大地的深處瞧著我:
沉默的農夫,織工,牧人,
護佑你駱馬的馴馬師,
危險的腳手架上的泥瓦匠,
安第斯淚滴的運水夫,
靈敏手指的首飾工,
在種子上顫慄的小田農,
在充盈粘土裡的陶器工,
把你們埋葬了的古老的痛苦,
帶到這個新生活的杯子裡來吧;
把你們的血,你們的傷,向我顯示。
對我說:這裡就是受到的懲罰,
因為首飾做得不耀眼,或者
大地不及時貢獻石料或穀粒。
指給我看,那把你砸死的石塊,
那把你處磔刑的木頭。
給我點燃起,古老的燧石,
古老的燈,看看多少世紀以來
落下創傷的沉重鞭子
血跡斑斑的光亮斧鉞。
我來,是為你們死去的嘴巴說話;
在大地上集合起
所有沉默的腫脹的嘴唇。
從底層,對我說,這整個漫漫長夜,
仿佛我就是跟你們囚禁在一起;
把一切都說給我聽吧,鐵鍊並著鐵鍊,
枷鎖並著枷鎖,腳步並著腳步;
磨利你藏著的匕首,
佩在我的胸前,放在我的手中,
仿佛一條黃色光芒的河,
一條埋在泥土底下的老虎的河;
讓我哭泣吧,鐘點,日子,年代,
盲目的時代,星辰的世紀。

給我沉默,給我水,給我希望。

給我鬥爭,給我鐵,給我火山。

支持我的血脈,支持我的嘴。

為我的語言,為我的血,說話。

──選自《詩歌總集》,
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12.

撫琴居掃校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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