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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拉美(Stephane Mallarme)詩選


太空 夏愁 天鵝 歎息 回春 撞鐘人 牧神的午後


太空

永恆的太空那晴朗的嘲諷
慵美如花,壓得無力的詩人
難以忍受,他透過悲痛
貧瘠的荒漠,咒自己的才能。

逃跑,閉上眼睛,我感到太空
帶著震驚的內疚在把我注視,
我心空空。往哪逃?什麼驚恐之夜
能把碎片,甩向這令人傷心的輕蔑?

霧啊,升起來吧!把你們單調的灰燼
和襤褸的長霧全都傾倒在
被秋季灰白的沼澤淹沒的天庭
築起一個巨大寧靜的華蓋!

你,來自忘河的親愛的煩惱
沿途找了些淤泥和蒼白的蘆竹,
以便用從不疲倦的手,把小鳥
惡意穿出的藍色大洞一個個堵住。

還有!願悲秋的煙囪不停地
冒煙,炭黑如飄浮的牢房
拖著可怕的黑色霧氣
遮住天際垂死的昏黃太陽!

——蒼天已死。——朝著你,我奔跑。
哦,物質,
讓他把罪孽和殘酷的非分之想忘掉,
在殉難者來這裡分享
幸福的牲口般的人臥躺的墊草。

既然我空空的大腦最終象
扔在牆角的化妝品盒子,
不能再打扮我哭泣的思想,
我願在草上悲傷地打著哈欠,面對黑暗的死……

有何用!太空勝了,我聽見它
在鐘裡歌唱。啊,我的靈魂,
也出了聲,那可惡的勝利更使我害怕,
它來自或活潑的金屬,披著藍色的鐘聲!

它穿過霧氣,仍象從前那樣
如一把利劍,刺穿你本能的苦痛;
在這無用的罪惡的反抗中逃往何方?
我被紛纏。太空!太空!太空!太空! 

飛白 小躍 譯


夏愁


太陽,在沙灘上,哦,睡著的女鬥士,
燒熱了疲倦的浴水,你的金髮
曬去了你敵意的臉上的香氣,
還把愛泉和眼淚互相混雜。

這白色的光芒又暫為減弱
使你憂傷地說,哦,我膽怯的吻,
「我們決不會只是古老的沙漠
和幸福的棕櫚下躺著的死人!」

可你的頭髮是條溫暖的小河,在那裡
纏得我們不寧的靈魂漠然消逝
你不熟悉的死也浮在水上!

你淚水沖涮的脂粉我將品嘗,
看它是不是能夠讓你的心
變得象藍天和石頭一樣無情。


飛白 小躍 譯


天鵝


純潔、活潑、美麗,它今天
是否將撲動狂醉的翅膀,撕破
這被遺忘的堅湖,百霜下面
未曾飛翔透明的冰川,在那躑躇!

舊日的一隻天鵝想起自己
曾那樣英姿勃勃,可如今無望逃走
因為當不育的冬天帶來煩惱的時候
它還沒有歌唱一心嚮往的天地。

這白色的飛鳥痛苦不堪
它否定太空而成囚犯,
它抖動全身,卻不能騰空飛起。

它純淨的光輝指定它在這裡,
這幽靈一動不動,陷入輕蔑的寒夢,
無用的流放中天鵝擁有的輕蔑。


飛白 小躍 譯


歎息


我的靈魂,安靜的妹妹呀,飛向你的額頭,
鋪滿雀斑的秋天在那夢思悠悠,
飛向你天使般的眼睛,飄動的雲天,
就象憂鬱的花園裡白色的噴泉
忠誠地,向著太空歎息!
——向著蒼白純潔的十月惻隱的天空,
太空無邊的委靡映照在巨大的水塘,
它讓昏黃的太陽在死寂的水上
拖著長長的光芒,枯葉在那兒
隨風而漂,劃出一道冰涼的梨溝。


飛白 小躍 譯


回春


病怏怏的早春憂傷地把冬天
驅走,明淨的冬天,明朗藝術的時季,
在我被憂鬱的血管主宰的身體裡
無力伸著懶腰,打著長長的呵欠。

蒼白的黃昏在我面前溫涼
鐵圈如古老的墳墓禁錮著我的頭
悲哀地,我在朦朧的美夢後漫遊,
踏著田野,一片生機在那蕩漾

然後,我無力地跌入樹香,厭倦地,
用臉挖一個洞穴,去裝我的夢,
我咬著長出丁香的溫暖的大地,

我茫然地,等待著煩惱升起……
——而太空在籬笆上笑著,還有
許多醒來的鳥兒,正對著太陽啁啾。


飛白 小躍 譯


撞鐘人



在早晨純淨,清澄而深厚的大氣裡,
當晨鐘蘇醒過來,發出清脆的聲音,
飄過孩子的頭上,孩子歡歡喜喜地
在熏衣草和百里香中念起三鐘經,

撞鐘人頭上掠過映著朝陽的小鳥,
它騎在系著古老的鐘繩的石頭上,
憂心忡忡地哼著古拉丁文的祈禱,
聽到的只有那遙遠的丁當的聲響.

我就是這種人.唉!在希望的黑夜中,
我徒然拉那敲響理想之鐘的繩子,
忠實的羽翼在冷酷的罪孽中嬉戲,

傳來的聲音只是斷續而空空洞洞!
可是,有一天,等我白白地拉得倦了,
哦,撒旦,我將搬開這塊石頭而上吊.

錢春綺 譯


牧神的午後



牧神:
林澤的仙女們,我願她們永生。
多麼清楚

她們輕而談的肉色在空氣中飛舞,
空氣卻睡意叢生。

莫非我愛的是個夢?
我的疑問有如一堆古夜的黑影
終結於無數細枝,而仍是真的樹林,
證明孤獨的我獻給了我自身——
唉!一束祝捷玫瑰的理想的假像。
讓咱們想想……

也許你品評的女性形象
只不過活生生畫出了你虛妄的心願!
牧神哪,幻象從最純淨的一位水仙
又藍又冷的眼中象淚泉般湧流,
與她對照的另一位卻歎息不休,
你覺得宛如夏日拂過你羊毛上的和風?
不,沒有這事!在寂靜而困倦的昏暈中,
涼爽的清晨如欲抗拒,即被暑氣窒息,
哪有什麼潺潺水聲?唯有我的蘆笛
把和絃灑向樹叢;那僅有的風
迅疾地從雙管蘆笛往外吹送,
在它化作一場旱雨灑遍笛音之前,
沿著連皺紋也不動彈的地平線,
這股看得見的、人工的靈感之氣,
這僅有的風,靜靜地重回天庭而去。
啊,西西里之岸,幽靜的澤國,
被我的虛榮和驕陽之火爭先掠奪,
你在盛開的火花下默認了,請你作證:
「正當我在此地割取空心的蘆梗
「並用天才把它馴化,遠方的青翠
『閃耀著金碧光輝,把葡萄藤獻給泉水,
「那兒波動著一片動物的白色,準備休息,
一聽到蘆笛誕生的前奏曲悠然響起,
驚飛了一群天鵝——不!是仙女們倉皇
逃奔
「或潛入水中……」

一切都燒烤得昏昏沉沉,
看不清追求者一心渴望了那麼多姻緣
憑什麼本領,竟能全部逃散不見
於是我只有品味初次的熱情,挺身站直,
在古老的光流照耀下形單影隻,
百合花呀!你們當中有最純真的一朵。

除此甜味,她們的唇什麼也沒有傳播,
除了那柔聲低語保證著背信的吻。
我的胸口(作證的處女)可以證明:
那兒有尊嚴的牙留下的神秘的傷處,
可是,罷了!這樣的奧秘向誰傾訴?
只有吐露給向天吹奏的雙管蘆笛,
它把臉上的惶惑之情轉向它自己,
在久久的獨奏中入夢,夢見咱倆一同
假裝害羞來把周圍的美色逗弄,
讓美和我們輕信的歌互相躲閃;
讓曲調悠揚如同歌唱愛情一般,
從慣常的夢中,那純潔的腰和背——
我閉著雙眼,眼神卻把它緊緊追隨——
讓那條響亮、虛幻、單調的線就此消逝。

阿,狡詐的蘆笛,逃遁的樂器,試試!
你快重新揚花,在你等待我的湖上!
我以嘈雜而自豪,要把女神久久宣揚;
還要用偶像崇拜的畫筆和色彩
再次從她們的影子上除去裙帶。
於是,當我把葡萄裡的光明吸幹,
為了把我假裝排除的遺憾驅散,
我嘲笑這夏日炎灸的天,向它舉起
一串空葡萄,往發亮的葡萄皮裡吹氣,
一心貪醉,我透視它們直到傍晚。

哦,林澤的仙女、讓我們把變幻的回億
吹圓:
「我的眼穿透葦叢,射向仙女的頸項,
「當她們把自己的灼熱浸入波浪,
「把一聲怒叫向森林的上空擲去,
「於是她們秀髮如波的輝煌之浴
「隱人了碧玉的顫慄和寶石的閃光!
「我趕來了;啊,我看見在我腳旁
「兩位仙女(因分身為二的憂戚而憔悴))
「在冒險的手臂互相交織間熟睡;
「我沒解開她們的擁抱,一把攫取了她們,
「奔進這被輕薄之影憎恨的灌木休,
「這兒,玫瑰在太陽裡汲幹全部芳香,
「這兒,我們的嬉戲能與燃燒的白晝相
象。」
我崇拜你,處女們的怒火,啊,歡樂——
羞怯的坎樂來自神聖而赤裸的重荷,
她們滑脫,把我著火的嘴唇逃避,
嘴唇如顫抖的閃電!痛飲肉體秘密的戰慄:
從無情的她的腳,到羞怯的她的心,
沾濕了的純潔同時拋棄了她們,——
不知那是狂熱的淚,還是無動於衷的露?
「當我快活地征服了背叛的恐怖,
「我的罪孽是解開了兩位女神
。糾纏得難分難解的叢叢的吻;
「當我剛想要把一朵歡笑之火
「藏進一位女神幸福的起伏之波,
(同時用一個手指照看著另一位——
「那個沒泛起紅暈的天真的妹妹,
「想讓姐組的激情也染紅她的白羽,)
「誰料到,我的雙臂因昏暈之死而發虛,
「我的獵獲物竟突然掙脫,不告而別,
「薄情的,毫不憐憫我因之而醉的嗚咽。」

隨她去吧!別人還會把我引向福氣,
把她們的辮子和我頭上的羊角系在一起。
你知道,我的激情已熟透而絳紅,
每個石榴都會爆裂並作蜜蜂之嗡嗡,
我們的血鍾情於那把它俘虜的人,
為願望的永恆之蜂群而奔流滾滾。
當這片森林染成了金色和灰色,
枯葉之間升起一片節日的狂熱:
埃特納火山!維納斯恰恰是來把你尋訪,
她真誠的腳跟踏上你的火熱的岩漿,
傷心的夢雷鳴不止,而其火焰漸漸消失。
我捉住了仙後!

逃不掉的懲罰……
不,只是,
沉重的軀體和空無一語的心靈
慢慢地屈服於中午高傲的寂靜。
無能為力,咱該在焦渴的沙灘上躺下.
趕快睡去,而忘卻褻瀆神明的蠢話,
我還愛張著嘴,朝向葡萄酒的萬應之星!

別了,仙女們;我還會看見你們化成的影。

(飛白 譯)


海風


肉體真可悲,唉!萬卷書也讀累。
逃!只有逃!我懂得海鳥的陶醉:
沒入不相識的煙波又飛上天!
不行,什麼都喚不回,任憑古園
映在眼中也休想喚回這顆心,
叫它莫下海去沉湎,任憑孤燈,
夜啊!映照著清白色掩護的空紙,
任憑年輕的女人撫抱著孩子。
我要去!輪船啊,調整好你的杭植桅檣,
拉起錨來,開去找異國風光。
一個厭倦,經希望多少次打擊,
還依戀幾方手絹最後的告別!
可也說不定,招引暴風的桅杆,
哪一天同樣會倒向不測的狂瀾,
不見帆篷,也不見蔥蕪的小島……
可是心,聽吧,水手們唱得多好!

卞之琳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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