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特雷阿蒙(LauTreamont)詩選
洛特雷阿蒙(1846—1870),他以數量不多、具有罕見的複雜性和極端性的文字向人們展示了一個患了深度語言譫妄症的病態狂人,長時間默默無聞卻被超現實主義作家奉為先驅的怪異神魔,作品包括《馬爾多羅之歌》、斷篇《詩一》、《詩二》等。
馬爾多羅之歌(節選):第一支歌 第二支歌 第六支歌
第一支歌
秦海鷹 譯 melee錄入
打字員:米粒 1 願大膽的、一時變得和這本讀物一樣兇猛得讀者不迷失方向,找 到偏僻的險路,穿過荒涼的沼澤——這些陰森的、浸透毒汁的篇章; 因為,如果他在閱讀中疑神疑鬼,邏輯不嚴密,思想不集中,書中散 發的致命煙霧就會遮蔽他的靈魂,仿佛水淹沒糖。大家都讀下文,這 沒必要:只有少數人能平安地品嘗這只苦果。因此,膽小鬼,在更深 地進入這片未勘探的原野前,腳跟向後轉,別向前。仔細聽我說:腳 跟向後轉,別向前,如同一個兒子的目光恭敬的避開母親威嚴的面孔; 或者更確切地說,如同一群愛思考、怕寒冷的鶴,它們組成一個望不 盡的三角,越過冬天的寂靜,展開翅膀全力飛向地平線上的一個定點, 那裡突然刮起一道奇怪的強風:暴雨的前兆。那只最老的、獨自擔任 前衛的鶴看見這一切,像理性人似的搖頭、咂嘴、傷心(換了我也不 高興),落盡羽毛、歷經三代的脖子晃成憤怒的曲波,預示暴風雨越來 越近。它用富有經驗的雙眼多次鎮定地審視各個方向,像憂慮的哨兵 似的為了擊退公敵而發出警覺的叫聲。它第一個(因為它享有向另外 那些智力低下的鶴顯示尾羽的特權)謹慎、輕柔地轉動幾何形的尖頂 (也許是一個三角,但看不見這些奇妙的候鳥在空中組成的第三條 邊),時而左舷,時而右舷,像一個靈巧的船長,用似乎不比麻雀翅膀 更大的雙翼操縱,明智地選取了另一條更可靠的哲學之路。 2 讀者,你大概指望我在這本著作的開端乞靈於仇恨!你盡情地沉 溺在無數的享樂中,像鯊魚般肚皮朝天,誰說你乾癟、寬闊、傲慢的 鼻孔不能在漆黑、秀美的空氣中徐緩、莊嚴地聞到書中的紅色煙霧? 仿佛你瞭解這一行為的重要性和這一正當欲望的同等重要性。啊,魔 鬼,如果你事先努力地連續吸上三千次你對永恆上帝的惡意,我擔保 這些煙霧會美化你醜陋嘴臉上那兩個不成形的窟窿,你的鼻孔將因難 言的欣喜和持久的陶醉而無限地擴張,在如同灑過香水、燃過香草般 芬芳的空間中不再要求更美妙的東西;因為,它們將飽餐完美的幸福, 猶如居住在宏偉、安寧、愜意的天宇中的天使。 3 我將用幾行文字證實馬爾多羅童年時為人善良,生活幸福:結束 了。他後來發現自己是天生的惡棍:離奇的命運!他多年來竭力掩飾 個性,但最終這種不自然的努力使他血液沸騰;他無法再忍受這種生 活,果斷地投入惡的生涯……溫柔的氣氛!誰能料到!當他親吻一個 孩子時,想的卻是用剃刀割下那粉紅的臉蛋,如果不是正義女神每次 用她那一長串懲罰來阻止,他早就幹過多次了。他不是騙子,承認事 實,自稱殘忍。人們,你們聽見了嗎?他敢用這支發抖的羽筆再說一 遍!所以,他是比意志更強大的力量……厄運!石塊想擺脫重力嗎? 不可能。惡要和善聯姻嗎?不可能。這就是我在上面說的話。 4 有人寫作是為了尋求喝彩,他們的心靈憑空想像或天生具有高貴 的品格。我卻用我的才華描繪殘酷的樂趣!但是,持久、人為的樂趣 和人一起開始,也和人一起結束。在上帝神秘的決斷中才華不能和殘 酷聯姻嗎?或者,因為殘酷,所以就不能有才華?如果你們願意,只 要聽我說就能在我的話中看到證據……對不起,我的頭髮似乎在頭上 立起來了;但沒關係,因為我輕易地用手就把它們壓回原處。歌手並 不奢望他的詠歎調別出心裁;相反,他為人人都有主人公那高傲、惡 毒的思想而感到慶倖。 5 我一生中看見雙肩狹窄的人們無一例外地幹出許多蠢事,用各種 手段愚弄同類,腐蝕心靈。他們把自己的行為動機稱作榮譽。看著這 些表演,我真想像別人一樣大笑;但是,這種奇怪的模仿卻不可能。 我抓起一把刃口鋒利的折刀,劃開雙唇相交處的皮肉。我一時以為達 到了目的。我在鏡中凝視我自傷的嘴。錯了!兩道傷口中流出的大量 鮮血使我無法看清那裡是否確實顯出像別人一樣的笑。但是,比較了 一會兒,我發現我笑得和人們不一樣,就是說我並沒笑。我看見面容 醜陋、可怕的雙眼深陷在陰沉的眼眶中的人們比岩石更堅硬,比鑄鐵 更呆板,比鯊魚更兇殘,比青年更蠻橫,比罪犯更瘋狂,比騙子更背 信棄義,比演員更異想天開,比教士更具有個性,勝過天地之間最不 動聲色、最冷漠無情的生靈。他們讓探索他們心靈的道學家疲憊不堪, 讓上天無情的憤怒降臨到他們頭上。這些人我都見過,有時他們大概 受地獄之鬼的慫恿,像一個邪惡的孩子反抗母親那樣向蒼天舉起粗壯 的拳頭,目光充滿熾熱、仇恨的內疚,保持著冰冷的沉默,不敢講出 掩藏在心中的廣泛而徒勞的沉思,因為其中盡是錯誤和恐怖,卻用一 副可憐相使仁慈的上帝傷感;有時他們從早到晚、從幼年的開始到晚 年的終結用難以置信、違背常識的咒駡來反對一切生靈,反對自己, 反對上帝,糟蹋婦女和兒童,玷污身體上那個令人害羞的部位。於是, 海水洶湧,把船板吞進深淵,颶風和地震推倒房屋,瘟疫和各種疾病 摧毀虔誠的家庭。但是,人們察覺不到這一切。我也見過他們的臉發 紅或發白,為自己在這片土地上的表現感到羞恥:十分罕見。暴雨—— 狂風的姐妹,淡藍色的穹宇——我不承認它的美,虛偽的大海——我心靈 的形象,內心神秘的土地,外星居民,整個宇宙,慷慨創世的上帝, 我向你乞求:給我指出一個好人吧!……但願你的恩德大大增強我天 生的力量;因為,看到這個魔鬼的樣子,我可能會因驚訝而死:有人 的死因更微小。 6 應該讓指甲長上兩個星期。啊!多美妙,從床上粗暴地拉起一個 嘴上無毛的孩子,睜大雙眼,假裝溫柔,撫摩他的前額,把他的秀髮 攏向腦後。然後,趁他毫無準備,把長長的指甲突然插入他柔嫩的胸 脯,但不能讓他死掉;因為,如果他死了,我們將看不到他悲慘的模 樣。接著,我們就舔傷口,飲鮮血;在這段應該永遠持續下去的時間 裡,孩子會放聲痛哭。除了他那像鹽一般苦的眼淚,沒有比他的血更 鮮美的東西了,用我剛才描述的方法吸出的血依然熾熱。漢子,當你 偶爾割破手指時,你從沒嘗過你的血嗎?鮮血多美啊,不是嗎?因為 沒有任何味道。另外,你可記得,有一天你在憂鬱的沉思中把手握成 杯形放到病懨懨、淚漣漣的臉上;然後你把這只手必然地伸向嘴巴, 大口大口地暢飲眼淚,杯子像那個斜視著天生壓迫者的學生的牙齒般 顫抖。眼淚多美啊,不是嗎?因為有陳醋的味道。仿佛是最癡情的情 人的淚水,但孩子的淚水味感更佳。他還不懂得惡,所以不會背叛: 情人卻早晚要變心……我用類比法猜測,儘管我不知道什麼是友誼, 什麼是愛情(我大概永遠不會接受它們,至少不會從人類那裡接受)。 既然你不厭惡你的血和淚,那就放心地品嘗,品嘗少年的血和淚吧。 蒙住他的眼睛,撕裂他悸動的肌膚,再像雪崩般離去。你先良久地傾 聽他那如同戰場上垂死的傷員從嘶啞的喉嚨裡發出的悲壯、刺耳的喊 叫,然後從鄰屋飛跑過來,裝作是救命。你一邊舔他的血和淚,一邊 解開他筋脈暴突的雙手,並使他迷茫的雙眼恢復視覺。此時的悔恨多 麼真誠!我們固有的、難得閃爍的靈光出現了;太晚了!心靈因能夠 安慰受折磨的無辜人而湧出滔滔話語:「少年,你剛忍受了慘痛,是誰 對你犯下這無以名狀的罪行!你多麼不幸!你該有多疼!即使你那為 罪犯憎恨的母親知道了此事,也不會比我現在更接近死亡。哎,什麼 是善?什麼是惡?它們是一回事兒,表明我們瘋狂地採用最荒謬的辦 法來達到無限的熱情和枉然?或者,它們是兩件不同的事兒?對…… 但願善惡是一回事兒……否則,審判之日我會變成什麼呢?少年,饒 恕我;正是這個對著你高貴、神聖的面孔的人折斷了你的筋骨,撕裂 了懸掛在你身體各處的皮肉。是我那病態理智的狂想,還是我那不依 賴推理的神秘本能,如同蒼鷹撕咬獵物,驅使我犯下這一罪行?但是, 我和我的受害者一樣痛苦!少年,饒恕我。一旦脫離這短暫的生命, 我希望我們永遠糾纏在一起,合成一個人,我的嘴貼著你的嘴。即使 如此,我受的懲罰還不夠徹底。那麼,你來撕我,牙爪並用,永不停 止。我將用芬芳的花環打扮我的身體,把它作為贖罪的祭品;我們兩 人都將受苦,我因為被撕,你因為撕我……我的嘴貼著你的嘴。啊, 金黃頭髮、溫柔眼睛的少年,你現在照我說的去做嗎?不管你願不願 意,我希望你這樣做,你會歡娛我的良心。」說完此話,你在傷害一個 人的同時又被這個人愛戀:這是可以想像出的最大幸福。以後,你可 以把他送入醫院,因為癱瘓病人無法謀生。人們將稱讚你的善良,桂 冠和金牌將埋起你那雙站立在高高墳墓上的老人的赤腳。啊,我不想 在讚美神聖罪行的詩頁上寫下你的名字,我知道你的寬容像宇宙一樣 遼闊。但是,我依然存在。 7 為了在家庭中散播混亂,我和淫蕩訂立了契約。我回想起建立這 種危險關係的前夜。我看見面前有一座墳。我聽見一條像房子般大的 螢火蟲對我說:「我來啟示你。念誦這條銘文。這個神聖的命令不是我 發出的。」一道廣袤的血色光線在空氣中彌散,直達地平線。見到光線, 我頜發顫,臂垂落,無力地靠上一堵殘牆,因為我快倒了。我念道:「一 個死于肺病的少年長眠于此:你們知道原因。不要為他祈禱。」大概很 少有人像我一樣勇敢。這時,一個裸體美女走來躺在我的腳下。我滿 面愁容地對她說:「你起來吧。」我把手伸給她,殘殺骨肉的哥哥用這 只手割斷妹妹的喉嚨。螢火蟲對我說:「你撿一塊石頭打死她。」我問 它:「為什麼?」它對我說:「你當心點兒,我最軟弱,因為我最強大。 這個女人的名字叫淫蕩。」我熱淚盈眶,義憤填膺,感到身上產生了一 種從未有過的力量。我搬起一塊巨石,費盡氣力把它舉得和胸口平齊, 又用胳膊將它放到肩上。我爬上一座山頂:從那兒砸死了螢火蟲。它 的頭陷進地下一人深,石塊彈起六個教堂高。石塊掉到一個湖裡,湖 水一時落下去,卷起旋渦,形成一個巨大的漏斗。湖面重現平靜,血 光不再閃耀。裸體美女大喊大叫:「哎!哎!你幹什麼?」我對她說: 「我喜歡你勝過喜歡它,因為我同情不幸的人。永恆的正義創造了你, 這不是你的錯。」她對我說:「總有一天人們會正確評價我,我不多說 了。讓我走吧,我要去海底藏起無限的憂愁。只有你和那些群集在黑 色深淵中的可怕鬼怪不輕視我。你是好人。永別了,你這愛過我的人!」 我對她說:「永別了!再說一遍:永別了!我永遠愛你!……從今天起, 我就拋棄美德。」所以,人們啊,當你們聽到冬天的風在海上和海邊、 在那些很早就哀悼我的大都市上空、在寒冷的極地呼嘯時,請說:「這 不是上帝的精神經過,而是淫蕩的尖銳歎息,夾雜著那個蒙得維的亞 人的沉重呻吟。」孩子們,這是我對你們說的。那麼,滿懷仁慈地跪下 吧;願那些比蝨子還要眾多的人類長久地祈禱。 8 月下,海邊,鄉村偏僻的角落,我們沉浸在苦澀的思索中,看見 萬物都呈現出朦朧、神奇的黃色形狀。樹影扁平,貼在地上,時快時 慢地跑來跑去,變化萬千。從前,當我乘青春的翅膀飛翔時,這一切 令我幻想,令我驚奇;現在我已經習慣了。風兒吹動樹葉吟著委靡的 音符。鴟鵂唱著低沉的悲歌,聽到它的人毛骨悚然。於是,被激怒的 狗群掙脫鎖鏈,逃離遙遠的農莊,在原野上四處遊蕩,飽受發狂之苦。 突然,它們停下來,眼中燃著火,兇狠、焦急地四處張望,如同臨死 前的大象,在荒野中最後看一眼蒼天,絕望地抬起鼻子,無力地垂下 耳朵;這些狗垂耳抬頭,鼓起可怕的脖子,開始一個接一個地吠叫, 有時像一個喊餓的孩子,有時像房頂上一隻肚子受傷的貓,有時像一 個臨產的女人,有時像醫院裡一個垂死的瘟疫病人,有時像一個唱聖 歌的姑娘,對著北方的星,對著東方的星,對著南方的星,對著西方 的星,對著月亮,對著遠看像橫臥在黑暗中的巨石似的群山,對著它 們大口吸進使鼻孔內部發紅、發燙的寒氣,對著夜晚的寂靜,對著斜 飛過它們面前嘴中叼著給兒女的美味活食——一隻老鼠或一隻青蛙的 貓頭鷹,對著眨眼之間就無影無蹤的野兔,對著犯罪後策馬奔逃的盜 賊,對著搖動歐石楠使它們肌膚發抖牙齒打顫的毒蛇,對著它們那使 自己害怕的吠叫,對著被它們一口咬碎的蛤蟆(它們為什麼要離開沼 澤),對著它們因感到迷惑而企圖用專注、智慧的雙眼發現秘密的輕搖 枝葉的樹木,對著從它們長腿之間爬到樹上脫身的蜘蛛,對著白天沒 找到食物拖著疲倦的翅膀回到住所的烏鴉,對著海岸的懸崖,對著看 不見的船上閃現的桅燈,對著海浪的沉悶喧囂,對著遊動時露出黑背 又潛入深淵的大魚,還對著奴役它們的人。然後,它們又開始在鄉間 奔跑,血淋淋的腳爪跳過溝壑、阡陌、田野、草叢和鋒利的石頭。它 們似乎得了狂犬病,尋找大水塘來解渴。它們長長地嚎叫,令大自然 恐懼。夜行人活該倒黴!這些墓地之友會張開滴血的大口撲向他,撕 開他,吃掉他;因為,它們沒有齲齒。野獸不敢靠近分享肉筵,戰抖 著逃得無影無蹤。這些狗四處奔跑了幾個鐘頭,累得要死,舌頭也伸 出嘴外。它們互相撲去,互相撕咬成千萬個碎片,速度之快,難以置 信。它們並非天性殘忍,自己也不明白在做什麼。有一天,我母親目 光呆滯地對我說:「當你躺在床上聽到野外狗叫的時候,藏到被子裡, 別笑話它們做的事情:它們像你、像我、像其他臉兒又長又白的人們 一樣渴望無限,永不滿足。我甚至可以讓你到窗前凝視這相當壯麗的 場景。」從此,我嚴守死者的心願。我像狗一樣感到需要無限……我無 法,無法滿足這種需要。據說,我是男人和女人的兒子。真讓我奇怪…… 我本以為比這要好!另外,我從哪兒來,這有什麼重要?如果取決於 我的意志,我寧願是母鯊魚和公老虎的兒子,鯊魚的饑餓掀起風暴, 老虎的殘酷舉世公認:我也許不會如此惡毒。你們這些望著我的人, 離我遠一點兒,因為我的呼吸散發出毒氣。沒人見過我額頭上的綠紋, 也沒人見過我瘦臉上的凸骨,仿佛是某種大魚的脊刺,或者是遮蓋海 岸的懸岩,或者是陡峭的阿爾卑斯山。我的頭髮還是另一個顏色時, 我經常在這座山上跑動。當我在雷雨之夜圍著人們的住宅打轉時,我 眼睛熾熱,頭髮被暴風抽打,孤獨得像大路中央的一塊石頭。我用一 片同壁爐裡的煙灰一樣黑的絨布蒙住我憔悴的臉:不應該讓人們的眼 睛看到上帝含著咬牙切齒的微笑放到我身上的醜陋。每天清晨,當太 陽為別人升起、在大自然中撒下有益健康的歡樂和溫暖時,我卻蹲在 心愛的洞穴深處,毫無表情地凝視著黑暗籠罩的空間,在酒一般醉人 的絕望中用有力的雙手把胸脯撕成碎片。可是,我感到我沒得狂犬病! 可是,我感到我不是唯一痛苦的人!可是,我感到我在呼吸!我站在 草墊上,合上雙眼,用好幾個小時緩慢地把脖子從右轉到左,從左轉 到右,好似一個即將上斷頭臺的囚犯檢驗他的肌肉,想像著肌肉的命 運。我不會暴死。每當我的脖子不能再向一個方向轉動、停下來向反 方向轉去時,我就透過掩蓋入口的茂密荊棘叢中稀少的縫隙,猛然看 一眼地平線:我什麼也沒看見!空無一物……只有旋轉起舞的鄉村、 樹木及穿越空氣的長長的鳥陣。這一切擾亂了我的血液和我的大腦…… 那麼是誰用鐵棍打在我頭上,仿佛鐵錘打在鐵砧上? 9 我準備不動情地高聲朗誦,你們將聽到這節嚴肅、冷漠的詩。當 心它的內容,提防它必然在你們動亂的想像中留下的烙記般的痛苦印 象。不要以為我快死了,我還不是骷髏,我的前額上還沒有貼著衰老。 所以,讓我們排除和瀕死的天鵝相比的念頭,僅僅注視你們面前的怪 物吧。我很高興你們看不見他的面容,但是,他的心靈比面容更恐怖。 然而,我不是一個罪犯……這個題目談夠了。不久前,我登上艦艇的 甲板,再次看到大海。我記憶猶新,仿佛前一夜才離開。不過,如果 你們能夠做到,那就像我在這次後悔獻給你們的朗誦中一樣保持平靜 吧,不要因為想到人的心靈而臉紅。啊,章魚,絲綢的目光!你的靈 魂和我的靈魂不可分;你是地球上最美的居民,率領著400個吸盤組 成的後宮;溫柔而動人的美德和神聖的典雅達成一致協議,建立起牢 不可摧的聯繫,高貴地居住在你身上,就像居住在它們的天然宅邸。 為什麼你不和我在一起?你那汞的肚皮靠著我這鉛的胸脯,雙雙坐在 岸邊的懸崖上,凝視我心愛的景致。 古老的海洋,水晶的浪花,你仿佛是小水手背上擴大的藍色傷疤; 你是一片遼闊的青痕,印在大地的軀體上:我喜歡這個比喻。因此, 初次看到你,一聲憂鬱的長歎,好似你那甜美微風的呢喃,掠過深深 震動的心靈,留下不可磨滅的烙印:你讓你那些情人在無意中回想起 人類艱辛的起源,那時人類認識了痛苦,痛苦不再離開人類。我向你 致敬,古老的海洋! 古老的海洋,你那使幾何學威嚴的面孔變得柔美、和諧的球形總 讓我想起人的小眼睛,和野豬眼睛一樣小,和夜鶯眼睛一樣具有完美 的環形輪廓。然而,從古至今,人都自以為美。我認為人僅僅是出於 自尊才相信自己的美,其實他自己也知道並不美;否則,他為什麼如 此輕蔑地注視同類的面孔?我向你致敬,古老的海洋! 古老的海洋,你是同一的象徵;總和自己相等。你不起本質的變 化,儘管你的浪濤在某處憤怒激蕩,在更遠的另一區域你卻處在最完 全的平靜。你和人不同,人會停下來看兩隻咬架的獒狗,卻不會停下 來看送葬的行列;早上還和顏悅色,晚上卻情緒惡劣;今天笑,明天 哭。我向你致敬,古老的海洋! 古老的海洋,你的胸懷裡儲藏著人類未來的利益,沒有什麼不可 能。你已經給了人類鯨魚。你不讓自然科學的貪婪目光輕易地猜透你 內部組織中的萬千奧秘;你很謙虛。人類卻為了一些瑣事而自吹自擂。 我向你致敬,古老的海洋! 古老的海洋,你哺育的各種各樣的魚獨自生活,沒有發誓要博愛。 各類之間不同的性情和不同的形態為初看似乎異常的事物作出滿意的 解釋。人類也是如此,辯解理由各不相同。3000萬人佔據一小塊土地, 生根似的固定在那兒,自以為不應該介入鄰居的生活。不論老幼,每 個人都像野人般生活在自己的洞穴中,極少出去看望和他一樣蜷縮在 另一個洞穴中的同類。人類的宇宙大家庭是一個最平庸的邏輯相符的 空想國。另外,從你那豐產乳房的景色中流出忘恩負義這個概念;因 為,我們立刻會想到眾多父母,背信於造物主,拋棄他們可憐的結合 產生的果實。我向你致敬,古老的海洋! 古老的海洋,你物質的宏大只能和人們想像的、衡量你整體誕生 所需的活力相比。人們不能一眼環抱你。為了凝視你,目光必須以連 續的動作向地平線的四方轉動它的望遠鏡,如同一個數學家,為瞭解 開一道代數方程,被迫在切開難點之前分別研究各種可能的情況。人 吞食養料,還作出其他帶來更佳命運的努力,以便顯得肥胖。那只可 愛的青蛙,願它稱心如意地膨脹。放心吧,它不會像你一樣大;至少, 我假定如此。我向你致敬,古老的海洋! 古老的海洋,你的水是苦澀的,味道和批評界評論美術、科學及 一切事物分泌的膽汁一模一樣。如果一個人有點天才,那他就被當作 白癡;如果另一個人形體健美,那他就是醜陋的駝背。當然,人應該 強烈地感到自己的缺陷以便批評它,不過,3/4的缺陷是自己造成的。 我向你致敬,古老的海洋! 古老的海洋,人類儘管手段高超,採用了各種科學探察的方法, 卻仍沒能測出你那深淵的令人昏眩的深度,最長最重的探針也無能為 力。魚類能辦到,人類卻不行。我經常自問,海洋的深度和人心的深 度哪一個更容易認識。當月亮以一種不規則的方式在桅杆間晃動時, 我經常立在船上,手撫額頭,驚訝地發現自己撇開了所有並非我追求 的目標,正在努力地解決這道難題。是的,兩者中間哪個更深,哪個 更不可捉摸:是海洋還是人心?如果30年的生活經驗能在某種程度上 使天平向兩個答案中的一個傾斜,我可以說,儘管海洋深不可測,它 與人心在深度這一特性上較量卻不是對手。我和一些德高望重的人打 過交道,他們死於60歲。每人都必然會大喊:「他們在人間行善,就 是說施捨仁慈:就這點事,沒什麼了不起,誰都能幹同樣多。」誰明白 為什麼兩個前一夜還如膠似漆的情人,只因誤解了一句話便各奔東西? 兩人都裹著孤獨的驕傲,都懷著怨恨、復仇、愛戀和內疚的棘刺,永 不再相見。這是一個天天發生的奇跡,卻依然讓人驚奇。誰明白為什 麼人們不僅一般地品嘗同類的不幸,還特別地品嘗摯友的不幸,同時 自己也苦惱?一個結束這串問題的無可置疑的例證:人類口是心非。 所以,人類這些小豬崽才如此互相信任,毫不自私。心理學還應該取 得很大進展。我向你致敬,古老的海洋! 古老的海洋,你如此強大,人類以自己的犧牲為代價才明白。他 們徒勞地用上全部天賦的才能,卻不能征服你。他們找到了自己的主 宰。我是說他們找到了比自己更有力的東西,這個東西有個名字,這 個名字就是海洋!你給他們造成巨大的恐懼,所以他們尊敬你。儘管 如此,你卻優美、典雅、輕易地旋轉他們最重的機器。你讓他們做體 操翻騰飛上天空,做令人讚歎的魚躍沉入你的深層領域:街頭藝人大 概要嫉妒。他們真幸運,你沒有把他們一勞永逸地捲入你沸騰的波浪, 否則,他們不沿鐵路就可以去看你水中的內臟,看魚兒身體怎樣,尤 其是看他們自己身體怎樣。人說:「我比海洋更聰明。」這很可能,甚 至相當正確,但海洋對他比他對海洋更可怕:這不必證明。這個年邁 的觀察家——我們這顆懸空星球最初年代的同齡人在觀看國家間的海戰 時,因憐憫而微笑。那裡有百來艘出自人類手中的巨艦。上司誇張的 命令、傷員的呼喊、大炮的轟鳴,都是為了消磨幾分鐘的時間而特意 造出的喧嘩。悲劇似乎終場,海洋似乎把一切都吞入腹中。嘴巴令人 驚歎,大概下面巨大,朝著未知的方向張開!為了獎勵這出愚蠢甚至 無聊的喜劇,空中飛來幾隻因疲倦而掉隊的鸛,它們沒有收攏展開的 翅膀便高叫:「看!我覺得這張嘴太醜了!底下有一些黒點。我閉上眼 睛,黒點不見了。」我向你致敬,古老的海洋! 古老的海洋,啊,偉大的單身漢,當你穿過你那冷漠王國的莊嚴 孤獨時,你理所當然地為你天賦的壯麗和我急切奉獻給你的真誠頌詞 而驕傲。你那威嚴的緩慢是上天賜給你的最偉大的品性,它用柔軟的 氣息情意綿綿地搖動你。你懷著永恆力量的平靜情感,在陰沉的神秘 中,在高貴的表面上,展開你無以倫比的波浪。它們被短暫地分隔, 又平行相隨。一個浪花剛剛變小,另一個浪花就變大迎上去,伴隨著 消散的泡沫發出的憂鬱喧嘩,以便告訴我們一切都是泡沫(所以,人 類這些活浪花單調地一個接一個死去;但是,卻沒有留下泡沫四濺的 喧嘩)。侯鳥放心地棲息在浪尖上,將自己託付給充滿自豪的典雅運動, 等到翼骨恢復了平時的活力,便繼續空中的朝聖。我希望人的威嚴只 是反映你的威嚴的化身。我有許多要求,而這個真誠的願望對你來說 是一個榮譽。你那道德的偉大是無限的寫照,遼闊寬廣如同哲人的反 省,如同女人的愛情,如同詩人的沉思,如同鳥兒神聖的美。你比夜 晚更美麗。回答我,海洋,你願當我兄弟嗎?激烈地動盪吧……如果 你想讓我把你比作上帝的復仇,就更強些,更強些;伸出你青灰色的 爪子,在自己的胸膛上開一條道路……好極了。醜陋的海洋,展開你 恐怖的波浪吧,只有我一人理解你,我倒在你面前,拜在你腳下。人 的威嚴是假裝的,他不使我敬服,但你卻讓我敬服。啊!當你前進時, 浪峰高挺,威風凜凜,你被波濤環繞,仿佛被群臣簇擁,像氣功師般 充滿磁力和狂暴,卷起一朵朵的浪花,清醒地意識到你是誰。你仿佛 被一種我所不知的強烈悔恨壓迫,從胸膛深處發出連綿的低沉呼嘯, 讓人類感到如此恐懼,甚至在安全地凝視你的時候,他們也要在岸上 發抖;這時,我看出我沒有那種非凡的權力自稱和你平等。所以,如 果你沒有讓我痛苦地想起我的同類,面對你的優越,我就會獻上全部 的愛(誰也不知道我對美的嚮往中包含多少愛);你和我的同類形成天 地萬物中最嘲弄人的反差,最滑稽的對比:我不能愛你,我恨你。為 什麼我一千次地與你重修舊好,回到你半開的、友善的手臂中?你撫 摩我發燙的額頭,頃刻間熱止燒退!我不瞭解你隱蔽的命運,你的一 切都讓我好奇。那麼告訴我,你是不是黑暗王子的歸宿。海洋,告訴 我吧……告訴我(只告訴我一人,免得那些僅僅體驗過幻覺的人傷心), 告訴我是不是魔鬼的氣息製造了風暴,把你的咸水掀到雲端。你必須 告訴我,因為,如果我知道地獄離人近在咫尺,我會萬分高興。我希 望這是我的乞求中的最後一個詩節。因此,我想最後一次向你致敬, 和你告別。古老的海洋,水晶的浪花……我的眼中充滿淚水,我無力 繼續下去;因為,我感到返回面貌粗俗的人類中的時間到了;不過, 勇敢些!讓我們努力吧,以盡義務的情感完成我們在這片土地上的使 命。我向你致敬,古老的海洋! 10 我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不會被神父圍繞(我在靈床上寫下這些話)。 我希望我死時被風暴下的海浪搖動,或者,站在山巔……目光向上。 不:我知道我將徹底毀滅。再說,我也沒什麼寬恕可指望。誰打開了 我墓室的門?我說過任何人都不許進來。不論你是誰,請離開吧;但 是如果你以為在我鬣狗般的面容上(儘管鬣狗比我美麗,比我迷人, 我仍用這個比喻)發現了痛苦或恐懼的跡象,那就清醒過來吧:讓他 走進我。現在是一個冬天的夜晚,元素在各處碰撞,人人恐懼,少年 正準備傷害他的一個朋友,他也許就是青年時代的我。自從風與人開 始存在,哀怨的風聲就使人憂傷,在我臨終時,願風兒用翼骨載我飛 越這個不耐煩地等我死去的世界。我還將為人類之惡的許多例證而暗 自高興(哥哥喜歡窺視弟弟們的行為)。老鷹、烏鴉、野鴨、長生的鵜 鶘、遷徙的仙鶴,它們醒來時冷得發抖,將看到我這個可怕而歡樂的 幽靈穿過閃電的光芒。它們不知此事的意義。地上的蝰蛇、蛤蟆的大 眼、老虎和大象,海裡的鯨魚、鯊魚、錘魚、醜陋的鰩魚和北極海豹 的尖牙,將會對這種違反自然法則的事感到疑惑。人將發抖,在呻吟 聲中把額頭貼在地上。「我的殘忍使我比你們優越,這種殘忍是天賦 的,不由我來消除。你們是因為這個緣故才伏倒在我面前嗎?還是因 為看見我飛越血染的天空,新奇的現象,好似嚇人的彗星(我寬廣的 肉體灑下血雨,仿佛颶風推動的烏雲)?別害怕,孩子們,我不想詛 咒你們。你們過分傷害了我,我過分傷害了你們,這不可能是有意的。 你們走你們的路,我走我的路,兩條都相同,兩條都邪惡。我們註定 要在這種相同的性質中相遇,由此產生的打擊對雙方都致命。」於是, 人們慢慢抬起頭,恢復勇氣,像蝸牛似的伸長脖子來觀看說這番話的 人。突然,他們的臉發燙,變形,顯出最可怕的激情,扭曲得連狼都 會害怕。他們像一個巨大的彈簧般同時站起來。多麼惡毒的詛咒!多 麼淒厲的叫喊!他們認出了我。地上的野獸與人匯合,發出奇怪的喧 嘩。相互的仇怨消失了,雙方的憤恨轉向公敵——我,大家一致同意 團結起來。支撐我的風啊,帶我到更高處吧,我害怕這種背叛。讓我 們漸漸地離開他們的視野,我們又一次滿意地看到了激情的後果…… 啊,鼻子上長著蹄鐵形肉冠的菊頭蝙蝠,感謝你振動翅膀喚醒我:事 實上,我不幸地發現這只是一場短暫的病,我厭惡地感到我重新活過 來。有人說你曾來吸我身體裡所剩無幾的血:為什麼這個假設不是現 實! 11 一家人環繞著一盞檯燈: 「我的兒子,遞給我那把椅子上的剪刀。」 「母親,剪刀不在這兒。」 「那就去另一個房間找。親愛的主人,你可記得那個年代?我們 為了要一個孩子而許願,他是我們晚年的支撐,使我們獲得新生。」 「我記得,上帝滿足了我們。我們對於這世上的命運無可抱怨。 我們每天都讚美上天的恩德。我們的愛德華具有他母親的全部典雅。」 「以及他父親的陽剛品格。」 「母親,給你剪刀,我終於找到了。」 他重新作功課……但是,大門口出現一個人,注視了一會兒這幅 展現在他眼前的圖景: 「這一場面意味著什麼?許多人不如他們幸福。他們熱愛生活的 理由是什麼?馬爾多羅,離開這個平靜的家吧,你的位置不在這兒。」 他走開了。 「我不知怎麼搞的;但是人的各種感覺在我的心中交戰。我靈魂 憂慮,卻不知為什麼,氣氛真沉悶。」 「女人,我的感覺和你一樣,我擔心我們會遇到什麼災難。讓我 們相信上帝,最高的希望在他身上。」 「母親,我喘不過氣了,我頭疼。」 「我的兒子,你也這樣!我來用醋潤濕你的額頭和太陽穴。」 「不,善良的母親……」 看,他很累,身子靠在椅背上。 「有個東西在我體內翻騰,我沒法解釋。現在,什麼都讓我煩惱。」 「你臉多蒼白!今晚會有什麼不祥的事件把我們三人拋入絕望的 湖中。」 我聽見遠方有撕心裂肺的痛苦長嚎。 「我的兒子!」 「啊!母親!……我害怕!」 「快告訴我你是不是難受。」 「母親,我不難受……我不說實情。」 父親止不住地驚訝: 「那是人們偶爾在沒有星光的寧靜夜晚聽到的喊叫。儘管我們能 聽到聲音,但發聲的人卻不在附近;因為,人們可以在三裡之外聽到 這些呻吟,風兒把它們從一個城鎮傳到另一個城鎮。人們經常對我談 論這一現象;可是,我從沒有機會親自判斷其真實性。女人,你跟我 談到災難,如果在時間的漫長螺旋中存在真正的災難,現在打擾他同 類睡眠的人就是這個災難……」 我聽見遠方有撕心裂肺的痛苦長嚎。 「但願他的誕生不是那個把他從懷中推開的家鄉的災害。他四處 遊蕩,遭人怨恨。有人說他從童年起就陷入一種原始的瘋狂。有人認 為他本能地極端殘忍,他自己也為此感到羞恥,他父母也因此痛苦去 世。還有人硬說他年青時被一個綽號玷污了名譽,在以後的殘生中一 直得不到安慰,因為他受到傷害的自尊心從這個綽號上看到了人類惡 毒的確鑿證據,這種對他的惡毒在最初幾年就顯露出來,以後又不斷 增加。這個綽號就是『吸血鬼』!……」 我聽見遠方有撕心裂肺的痛苦長嚎。 「他們還補充說,惡夢使他的嘴巴和耳朵日日夜夜、無休無止地 流血,一群幽靈坐在他床頭,不由自主地被一種未知的力量推動,用 或者甜美或者像戰鬥怒號般的嗓音朝他的面孔持久、無情地投去那個 醜陋、永恆、只能和宇宙一起消亡的綽號。有人甚至肯定,是愛情使 他落到這種地步,或者這些叫喊表明他對深藏在他神秘過去的黑夜中 的罪行感到懊悔。但絕大多數人認為,他像昔日的撒旦一樣受無以倫 比的驕傲折磨,企圖與上帝一爭高低……」 我聽見遠方有撕心裂肺的痛苦長嚎。 「我的兒子,這是特殊的知心話;我可憐你,這個年紀就聽到這 些話,我希望你永遠不學那個人。」 「說話呀,我的愛德華,回答我,說你永遠不學那個人。」 「啊,親愛的母親,你給了我生命,如果一個孩子的純真諾言還 有價值,我答應你永遠不學那個人。」 呻吟聲聽不見了。 「女人,你幹完活兒了嗎?」 「儘管我們熬夜這麼晚,我這件襯衫還差幾針。」 「我也一樣,我這一章已經開始卻沒有結束。讓我們利用最後的 燈光完成每人的工作,因為快沒油了。」 孩子叫道: 「願上帝讓我們活下去!」 「可愛的天使,到我這兒來;你將從早到晚在草地上閒逛,不必 用功。我那壯麗的宮殿用銀牆、金柱和鑽石門建成。你將聽著天國的 音樂,不做晚禱,在想睡覺的時候睡覺。清晨,當太陽放射出燦爛的 光芒、歡快的百靈鳥在空中帶著歌聲飛向遠方時,你仍可以待在床上 一直到你感到厭煩。你將行走在最珍貴的地毯上,你將永遠處在最芬 芳的花香合成的氣氛中。」 「現在身心都該休息了。孩子的母親,用你肌肉發達的踝骨站起 來吧。該讓你發僵的手指鬆開針線了,工作過度毫無益處。」 「啊,你的生活將多麼甜美!我會送你一個魔力指環,你一轉動 上面的紅寶石,你就會像童話中的王子一樣變得讓人看不見。」 「把你的家什放到櫃中,我也收起我的東西。」 「當你把紅寶石轉回正常位置,你將重新以大自然造就的本來面 目出現。啊,年輕的魔術師,這是因為我愛你,因為我渴望讓你幸福。」 「不管你是誰,滾開。別抓我肩膀。」 「我的兒子,不要因童年夢幻的催眠而睡著了:大家還沒有祈禱, 你的衣服也沒有仔細疊放在椅子上……跪下!宇宙的永恆創造者,你 顯示的仁慈無邊無際,直至最小的事物。」 「你難道不喜歡清澈的小溪?那兒遊動著千萬條紅色、藍色和銀 色的小魚。你將用一張美麗的漁網捕撈,魚兒自願過來裝滿漁網。你 可以從水面上看到發亮的卵石,比大理石還要光滑。」 「母親,看這些爪子。我要提防他;但是我內心平靜,因為我無 可指責。」 「你看我們匍伏在你腳下,感到你的偉大而自慚形穢。如果有驕 傲的念頭混入我們的想像,我們立刻用輕蔑的唾沫將它驅除,並將它 奉獻給你作為不可或缺的犧牲。」 「你將在溪水中同少女一起沐浴,她們將用臂膀擁抱你。當你從 水中出來,她們會為你編織玫瑰和石竹的花冠。她們有蝴蝶的透明翅 膀,還有波浪形的長髮在美麗的額頭周圍飄揚。」 「即使你的宮殿比水晶更漂亮,我也不會走出這屋子跟你去。我 相信你只不過是個騙子,因為你對我如此輕聲地說話,害怕別人聽見。 拋棄父母是一件壞事。我不當忘恩負義的兒子。至於你的少女們,她 們不會像我母親的眼睛那麼美麗。」 「我們全部的生命都消耗在歌唱你的榮耀的讚美歌中。我們就這 樣活到現在,我們還將這樣活下去直到從你那兒接到離開人間的命 令。」 「她們將順從你最小的意願,只想取悅於你。如果你想要永飛不 停的鳥,她們會帶給你。如果你想要眨眼之間就能到達太陽的雪橇, 她們也會帶給你。有什麼東西她們不能帶給你!她們甚至能帶給你藏 在月亮中的風箏,大得像一個鐘樓,尾上用絲帶系著形形色色的小鳥。 當心你自己……聽我的勸告。」 「隨你便吧,我不想打斷祈禱來喊救命。儘管你的身體在我想擺 脫它時突然消失,但你要知道,我不怕你。」 「在你面前,什麼都不偉大,除了純潔的心靈噴發的火焰。」 「如果你不想後悔,就考慮一下我對你說的話。」 「聖父,驅逐,驅逐那可能降臨我家的災難吧。」 「妖怪,你還不想走開嗎?」 「留下我這個親愛的妻子吧,她在我灰心喪氣時安慰過我……」 「既然你拒絕我,我要叫你痛哭流涕,叫你牙齒發響如同吊死鬼。」 「留下我這個多情的兒子吧,他那純潔的嘴唇才剛剛朝生命之晨 的吻半開。」 「母親,他扼住了我的喉嚨……父親,快來救我……我喘不過氣 了……祝福我!」 一道遼闊的、譏諷的叫聲升上天空。看,昏頭昏腦的老鷹是怎樣 從雲中落下,翻著跟頭,完全被氣柱擊斃。 「他的心不跳了……她也和親生骨肉一同死去。他面目全非,我 認不出來了……我的妻子!我的兒子!我想起遙遠的過去,我曾當過 丈夫和父親。」 當他注視那幅展現在眼前的圖景時,他就想到他無法忍受這種不 公平。如果地獄之鬼給予他的力量,或者更正確地說,他從自身汲取 的力量有效的話,這個孩子在黑夜消逝之前就不應存在。 12 那個不會哭泣的人(因為,他總是把痛苦壓抑在心中)發現自己 身處挪威。在弗羅群島上,他觀看別人尋找陡峭裂縫中的海鳥窩。把 探險者系在懸崖上的300米長繩如此牢固,他感到十分驚奇。無論如 何,他在那兒看到了一個明顯的人類善行的例證,他無法相信自己的 眼睛。如果由他來準備繩索,他准在好幾處都割開口子,讓繩子斷裂, 把獵人扔下大海。一天晚上,他向墓場走去。如果那些以姦淫死去不 久的美女屍體為樂事的少年願意,就能聽到下面的對話,對話消失在 同時展開的行動構成的畫面中。 「掘墓人,是你要跟我談話嗎?一條抹香鯨漸漸地從海底升起, 把頭露出水面,觀看航行在這片孤獨海域的船隻。好奇心和宇宙一同 誕生。」 「朋友,我不能跟你交換意見。很久以來,柔和的月光使墳墓上 的大理石閃閃發亮。在這萬籟俱寂的時刻,不止一人夢見出現一群被 鏈條鎖縛的女人,拖曳著裹屍布,血跡斑斑,仿佛黑色的天空佈滿繁 星。睡覺的人像死囚般發出呻吟,當他醒來,發現現實比夢幻還要糟 糕三倍。我要用這把不知疲倦的鏟子挖完這個墓坑,它明天早上就要 派用場。這是一個嚴肅的工作,不應該同時幹兩件事。」 「他以為挖坑是個嚴肅的工作!你以為挖坑是個嚴肅的工作!」 「為了羞辱人類,野鵜鶘決定讓子女吞食它的胸脯,只有能創造 這種愛情的人為此事作證;儘管犧牲巨大,但這種行為可以理解。一 個小夥子看到他酷愛的女人躺在他朋友的懷裡,他點燃了一支雪茄, 閉門不出,與痛苦結下牢不可缺的友誼;這種行為可以理解,一個中 學寄宿生被一個文明的賤民管束,這個賤民日日夜夜、夜夜日日,在 幾個世紀般漫長的幾年中眼睛總是盯著他,他感到強烈的仇恨匯成洶 湧的波濤,像一團濃煙湧上大腦,他的頭幾乎要爆炸了。從他被扔進 監獄開始到他不久後出來為止,高燒使他面容憔悴,眉毛顰蹙,眼眶 下陷。夜晚,他思索,因為他不願睡覺。白天,他的思想飛過令人愚 笨的住所圍牆,直到他逃脫,或者像瘟神似的被扔出這個永恆的禁區; 這種行為可以理解。挖一個墓穴經常超過自然的力量。外鄉人,你怎 能指望鐵鎬翻動這片土地?它先是養育我們,然後又給予我們一個能 避開這些寒冷地區呼嘯發狂的冬風的舒適床鋪。這個用發抖的雙手握 鎬的人,白天戰戰兢兢地撫摩進入地下王國的昔日活人的臉頰,晚上 看見面前每一個木十字架都用火焰的字母寫著人類還未解決的恐怖問 題:靈魂是死還是不死。宇宙的創造者,我對他一直保持著我的愛; 但是,如果我們死後不復存在,為什麼許多晚上我看見每座墳墓都開 啟?裡面的居民輕輕推開鉛蓋,出來呼吸新鮮空氣。」 「停下你的工作。激動耗費了你的力氣;我看你弱得像蘆葦,繼 續下去簡直是發瘋。我身強力壯,我來替換你。你站開點兒;如果我 幹得不好,你給我指點一下。」 「他臂膀上的肌肉可真發達!看他如此輕易地翻土真是一種樂 趣!」 「不應該讓無益的懷疑煩擾思想:應該用哲人安詳的規矩測量所 有這些墳墓,它們像花朵點綴草原似的散落在墓場:缺乏真實性的比 喻。危險的幻覺有可能產生在白天,但尤其會產生在夜晚。因此,不 要對眼睛似乎看到的神奇幻象感到驚奇。白天,當精神在休息時,審 問你的意識吧;它會肯定地告訴你,用自己的部分智慧創造了人類的 上帝具有無限的善心,將把死於人間的傑作收回自己的懷抱。掘墓人, 你為什麼哭泣?為什麼像女人般流淚?好好回想一下吧,我們在這條 斷了桅杆的船上就是為了遭受苦難。上帝認為人能戰勝最深重的苦難, 這是對人的一種讚揚。如果你的舌頭長得和別人一樣,就開口說話吧; 既然你最寶貴的心願就是人不受苦,那麼,道德——這個每人都力爭達 到的理想是什麼?」 「我在哪兒?我的性格變了嗎?我感到一陣慰藉人的強大氣流掠 過我平靜的額頭,宛如春天的和風喚醒老人的希望。這個人是誰?他 高尚的語言說出了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說得出的事情。他的嗓音中無 可比擬的旋律充滿了音樂美。我喜歡聽他講話勝過聽別人唱歌。但是, 我越觀察他就越感到他神情不坦率。他的整個面部表情和那些只有上 帝才能啟示的話語形成鮮明的對照。他的額頭有幾道皺紋,留著一個 抹不去的烙印。這個使他未老先衰的烙印是他的光榮還是他的恥辱? 應該崇敬地看待他那些皺紋嗎?我不知道,而且害怕知道。儘管他言 不由衷,但我相信他這樣行動自有道理,他身上殘存的仁慈激勵了他。 他沉溺於我不瞭解的冥想中,幹勁倍增地從事他不習慣的艱苦工作。 汗水淋濕他的皮膚,他毫無感覺。他比我們看到搖籃中的嬰兒時產生 的情感更憂愁。啊,他多麼陰鬱!……你來自何方?……外鄉人,讓 我摸摸你吧,讓我把很少碰活人的雙手放到你高貴的身體上。無論發 生什麼事,我都會應付。這是我一生中摸過的最美麗的頭髮。誰敢反 駁說我不瞭解頭髮的質量?」 「我在挖墳墓時,你要我做什麼?獅子在進食時不希望受人逗弄。 如果你不知道,我來告訴你。來吧,快點兒,完成你想幹的事情。」 「毫無疑問,是血肉之軀在我的觸摸下戰慄,使我自己也跟著顫 抖起來。真的……我沒做夢!那麼,你是誰?你在那兒彎腰挖坑,而 我卻像一個吃別人麵包的懶漢似的無所事事。現在是睡覺的時間,或 者是把休息奉獻給科學的時間。總之,人人都待在家中,小心地關好 門窗以防盜賊進來。他盡可能地把自己關在房裡,舊壁爐的灰燼還能 用餘熱溫暖房間。你,你做事和別人不一樣,你的衣服顯出你是一個 遙遠國家的居民。」 「儘管我並不累,但是沒必要更深地挖這個墓坑。現在,你脫去 我的衣服,再把我放到裡面。」 「我們兩人進行了一些時候的交談太奇怪了,我不知道該怎樣回 答你……我相信他是想開玩笑。」 「對,對,是真的,我是想開玩笑,對我說過的話別介意。」 他倒下去,掘墓人趕緊攙扶他。 「你怎麼啦?」 「對,對,是真的,我撒了慌……當我扔開鎬頭時我很累……我 第一次幹這種活兒……對我說過的話別介意。」 「我的意見越來越明確:這是一個有著可怕憂愁的人。願上天驅 除我想要審問他的念頭。他引起我的同情,我寧願什麼都不知道。再 說,他也不會回答我,這點很清楚:在這種失常的狀態中打開心扉會 加倍痛苦。」 「讓我從這個墓場出去,我要繼續趕路。」 「你的腿無法支撐你,你行走時會迷路。我有義務為你提供一個 簡陋的床鋪;我沒有別的。相信我;因為,好客並不意味著侵犯你的 隱私。」 「啊,可敬的蝨子,你的身體沒有鞘翅。有一天,你尖刻地責備 我不很喜歡你藏而不露的非凡智慧;也許你是對的,因為我對這個人 甚至沒有感激之情。馬爾多羅的指路明燈,你將把他的腳步引向何 方?」 「到我家去。不論你是一個犯下滔天大罪卻粗心地沒有用肥皂洗 淨右手、觀察這只手就可以輕易認出來的罪犯,還是一個失去姐妹的 兄弟,或是一個逃出王國的被廢黜的君主,我那個真正雄偉的宮殿都 配接待你。它不是用鑽石和寶石修建的,因為它只不過是一個簡陋、 可憐的茅屋;但這個著名的茅屋有一段仍在繼續、日新月異的歷史。 如果它能講話,它會讓你驚奇,儘管你似乎對一切都不驚奇。多少次, 我和它一同看見棺材在面前列隊行進,裡面的屍骨被蟲蛀蝕,比我靠 在上面的這個門扇還要腐爛。我的臣民無數,每天都在增加。我不用 定期清點人數就能發現這種增長。這裡如同人間,每人都交稅,金額 與他選擇的住宅的華麗程度成正比;如果哪個吝嗇鬼拒交他那一份兒, 我奉命找他算帳,執達吏般行事;到處都是想吃一頓美餐的狼和鷹。 我看見過排列在骷髏旗下的昔日美人和死後未變醜的人,男人、女人、 乞丐和王子,青年人的幻覺和老年人的骨架,才華和瘋狂,懶惰和它 的對立物,假的東西和真的東西,驕傲的面具和卑賤的謙虛,被戴上 王冠的罪行和被出賣的無辜。」 「當然,直到出現晨曦——它即將來臨,我不拒絕你的床鋪,它配 得上我。我感謝你的好意……掘墓人,凝視城市的廢墟很美,但凝視 人類的廢墟更美!」 13 螞蝗的兄長緩步行走在林中。他多次停下,開口想說話。但是, 每次咽喉都收縮,話被壓下去,努力失敗了。終於,他喊道:「人啊, 當你遇見一條死狗,仰面朝天,靠著一個阻止它漂走的水閘時,不要 像別人似的想著你的歸宿不會比這只狗更好,就用手捕捉從它鼓脹的 肚中爬出的蛆蟲,驚奇地注視它們,打開折刀把它們中的大部分剁成 肉泥。你在尋找什麼奧秘?不論是我還是北冰洋海熊的四個鰭足都未 能解答生命的問題。小心,黑夜臨近了,你從早晨起就待在那兒。你 父母和你妹妹看到你這麼晚回來,會說什麼呢?洗手上路吧,這條路 通往你過夜的地方……那是誰,在那兒,在地平線上,膽敢靠近我, 毫無懼色地上下左右跳躍;他多麼威嚴,帶著安詳的溫柔!他的目光, 柔和而深邃。他巨大的眼簾逗弄著微風,顯得活靈活現。我不認識他。 盯著他的魔眼,我全身發抖;自從我吸了那個叫作母親的人的乾癟乳 房以後,這還是第一次。似乎有燦爛的光環圍繞著他。當他說話時, 自然中的萬物不聲不響,劇烈戰慄。既然你仿佛被磁石吸引,自願來 我這兒,我也不反對。他多美呀!說這話使我難受。你一定強壯有力; 因為,你的神情比人更有人情味,憂愁得像宇宙,美麗得像自殺。我 盡我所能憎恨你;我寧可看到一條蛇從世紀之初就纏繞在我的脖子上, 也不願見到你的眼睛……怎麼!……是你,蛤蟆!……肥胖的蛤蟆!…… 不幸的蛤蟆!……饒恕我,饒恕我!……你到這片滿是混蛋的土地上 來做什麼?你模樣如此甜美,你那又粘又臭的膿皰哪兒去了?你從天 而降,受命安慰世上各種生靈;你落到地上,快如巨鳶,雙翼沒因這 次漫長、壯麗的行程而疲倦;我看見了你。可憐的蛤蟆!我那時正思 考著無限,同時也思考著我的軟弱,我想道:『又多了一個比地上居民 高級的人,這是神的意志。為什麼這不是我?天意不公還有何用?造 物主瘋了嗎?不過,他最強大,他的憤怒十分可怕!』池塘和沼澤的君 主,自從你覆蓋著只屬上帝的榮光出現在我面前,你部分地安慰了 我;但我那搖搖欲墜的理智卻毀滅在如此的偉大之前!那麼,你是誰? 留下來吧……啊!還是留在這片土地上吧!收攏你潔白的翅膀,不要 翻動你憂患的眼皮向上看……如果你要走,我們一起走!」當甲蟲、蝸 牛和鼻涕蟲見到天敵而飛奔逃命時,蛤蟆坐在後腿上(酷似人腿),說 出下面的話:「馬爾多羅,聽我說。看我神情平靜如同鏡面,而且我自 信和你一樣聰明。有一天,你曾把我叫作你生命的支柱。從此以後, 我沒辜負你對我表現的信任。確實,我只是蘆葦叢中的普通居民;但 是,多虧與你接觸,汲取了你身上美的一面,我的理智增長了,可以 同你說話了。我來找你是為了把你拉出深淵。那些自信是你的朋友的 人每次看見你時都驚訝萬分。你蒼白,駝背,出現在劇院、廣場和教 堂,或者用神經質的大腿夾打那匹只在夜晚疾奔的馬,馬背上載著鬼 怪主人,穿著一件黑色長外套。拋棄這些思想吧,它們比我更熾熱, 使你的心空如沙漠。你的精神病得太重,所以你毫無覺察,還自以為 天生如此,嘴中每每吐出荒誕的話語,儘管其中充滿惡毒的偉大。不 幸的人,你自出生之日起都說了些什麼?啊,上帝用如此仁愛創造的 永恆智慧卻殘缺不全,多麼讓人傷心!你只帶來了厄運,比看見饑餓 的豹子更讓人恐懼!我寧願粘住眼皮,缺少四肢或者去殺人也不願成 為你!因為我恨你。為什麼具有這種令我驚訝的性格?你有什麼權力 像黴爛的、被懷疑論搖盪的沉船一樣來到這片土地上,嘲笑這兒的居 民?如果你不喜歡這兒,就該回到你來的那些星球。市民不應像外鄉 人似的住在農莊。我們知道空間中有比我們的星球更遼闊的星球,那 兒的人們智力發達,我們甚至無法想像。好,滾開吧!……離開這運 動的地面!……露出你掩藏至今的神聖本質,高高地飛向你的星球吧, 越早越好,你這個傲慢的人,我們並不羡慕;因為我還沒能認出你是 人還是超人!那麼,永別了;不必指望在路上再遇見蛤蟆。你是我的 死因。我要走向永恆,為你乞求饒恕。」 14 如果立足于表像有時符合情理,那麼第一支歌就此結束。對試琴 的人不要太苛刻:琴聲多奇怪!但是,如果你們為人正直,肯定已經 在種種缺陷中認出深刻的烙印。而我則將重新投入工作,在一段不長 的時間裡發表第二支歌。19世紀的末葉將看到它的詩人(不過,他最 初不會由一篇傑作開始,而必須遵循自然法則);他出生在美洲海岸拉 普拉塔河口,那裡兩個昔日敵對的民族現在正用物質和精神的進步互 相趕超。南方的王后布宜諾斯艾利斯和賣弄風情的蒙得維的亞越過大 三角海灣的銀色水面,互相伸出友誼的手。但是,連綿的戰爭在農村 建立了破壞帝國,歡快地收穫大批犧牲者。再見了,老頭,如果你讀 了我的詩就記住我。小夥子,你也不要失望;因為,儘管意見相左, 你有個吸血鬼朋友。算上製造疥瘡的疥蟎,你就有了兩個朋友!
第二支歌
1 馬爾多羅的第一支歌去哪兒了?自從他口中塞滿顛茄葉子,穿過 憤怒的王國,在一個沉思的時刻讓它逃出之後,這支歌去哪兒了…… 我們不大清楚。看守它的既不是樹,也不是風。道德經過此地,意外 地在這些熾熱的書頁中發現一個剛強的保護人,看見他以堅定、正直 的步伐走向意識的陰暗角落和秘密纖維中。科學至少可以確定,從此, 那個長著蛤蟆臉的人不再認識自己,經常陷入瘋狂的發作,酷似一隻 林中的野獸。這不是他的錯。他在羞怯的木犀草下卷起眼皮,一向以 為自己僅僅由善構成,惡的數量極少。突然,我把他的心靈和陰謀暴 露在陽光下,告訴他正相反,他僅僅由惡構成,善的數量極少,立法 者很難不讓這點善蒸發。我沒什麼新聞要告訴他,我希望他不要為我 這苦澀的真理而感到永恆的恥辱;但是,這個願望的實現也許不符合 自然法則。事實上,我從他奸詐的、沾滿泥土的臉上揭下面具,讓他 那些自我欺騙的崇高謊言一個個地墜落,仿佛象牙球跌入銀盆:甚至 在理性驅散驕傲的黑暗時,他也不讓平靜把雙手放到他的臉上,這是 可以理解的。因此,我搬上舞臺的主人公招來了不可調和的怨恨,他 以荒謬的長篇慈善議論為突破口,攻擊自以為不會受傷的人類。這些 議論如同沙礫般堆積在他們的書中,偶爾,當理智遺棄我時,我準備 評價這些書中如此滑稽、卻又如此乏味的喜劇。他預料到了這點。在 圖書館的羊皮紙書面上鐫刻善良雕像,這還遠遠不夠。人啊!看你現 在一絲不掛,像條蛆蟲,面對著我的鑽石劍!丟掉你那種作風吧,不 再是假裝驕傲的時候了:我以下跪的姿勢向你拋去我的請求。有人觀 察著你那罪惡的生活中最瑣細的行為,他用頑強的敏銳織成的微妙羅 網包圍著你。當他轉過身子時,別相信他;因為,他在看著你……當 他閉上眼睛時,別相信他;因為,他還在看著你。儘管你的決心可怕, 狡猾,惡毒,但很難假定你能勝過那個我想像中的兒童。他最輕微的 打擊都命中要害。只要謹慎,就可以讓那個無知的人知道,豺狼和盜 匪並不互相吞食:這也許不合習俗。所以,把你的生命放心地交到他 的手中,讓他照料吧,他將以自己熟悉的方式駕禦它。不要以為他那 在陽光下閃爍的意圖是想教訓你;因為,他對你興趣不大,或者說興 趣很小:我寬厚地檢驗、測量,但還沒接近完整的真理。但是,他喜 歡傷害你,理所當然地堅信你將變得同他一樣惡毒,堅信你將來在末 日來臨時,伴他走向地獄的寬敞深淵。他的位置早已標出,人們看到 那個地方有一個鐵架,上面掛著鏈條和枷鎖。命運將把他帶到那兒, 葬禮的咽喉從未品嘗過更美味的獵物,他也從未凝視過更體面的住所。 我似乎故意用一種慈父的腔調講話,人類似乎無權抱怨。 2 我拿起創作第二支歌的羽筆——從一隻棕色海雕的翅膀上拔下的工 具!但是……我的手指怎麼啦?我剛開始工作,關節就癱瘓了。然而, 我需要寫作……這不可能!好吧,我重複說我需要寫下我的思想:我 像別人一樣有權服從這種自然規律……但是,不,不,羽筆仍然不 動!……瞧,看,閃電越過原野在遠處發光,暴風雨在天空滾動。下 雨了……還在下……好大的雨!……雷電發出巨響,擊中半開的窗戶, 擊中我的前額,把我掀翻在方磚地上。可憐的小夥子!你的臉已經用 早來的皺紋和天生的畸形化了濃妝,不再需要這道含硫的傷疤(我剛 才假定傷口已經癒合,其實不會這麼快)!為什麼會有這場暴風雨,為 什麼我的手指會癱瘓?這是不是來自上天的警告,以便阻止我寫作, 阻止我一邊從我的方嘴中分泌唾沫,一邊更好地考慮我面對的事物? 但是,這場暴風雨並沒引起我的恐懼。就是一群暴風雨我也不在乎! 如果我根據受傷的前額粗略地判斷,這些天國的警察虔誠地履行了他 們那艱難的義務。我沒有必要感謝萬能的上帝那非凡的機智;他派遣 雷電,想把我的面孔從前額這個傷口最危險的地方精確地劈成兩半: 願別人祝賀他!但是暴風雨攻擊的是一個更為堅強的人。那麼,可怕 的、長著蝰蛇面孔的永恆的上帝,你把我的靈魂放在瘋狂的邊緣上, 放在憤怒的思想中,緩慢地殺死我,對此你還不滿意;你以符合你的 尊嚴的方式進行了深入的研究,認為必須讓我的前額流出一盆血!…… 不過,有人對你說了什麼話嗎?你知道我不僅不愛你,而且還恨你: 為什麼你還要堅持呢?你的品行什麼時候才能脫去古怪的外衣?坦率 地對我說吧,如同對一個朋友:難道你竟然沒料到,你在可恨的迫害 中表現出了一種天真的殷勤?你的任何一個天使都不敢穿這種可笑的 服裝。你為什麼生氣?你知道,如果你讓我躲過你的追捕活下去,我 的感激將屬你……過來,蘇丹,用舌頭給我舔掉這玷污地板的血。 包紮完畢:我用鹽水洗淨止住血的前額,在臉上纏繞了繃帶。結果並 非無限:四件襯衫和兩條手絹沾滿血跡。最初,我們難以相信馬爾多 羅的動脈容納了這麼多的血;因為,他的臉上只閃耀著死屍的光澤。 但畢竟就是這樣。也許,這差不多是他的身體能夠容納的全部血液, 剩下的恐怕不多了。夠了,夠了,饞狗,讓地板就這樣吧,你的肚子 填滿了。不要繼續喝了;否則,你馬上就會嘔吐。你正好吃飽,回窩 裡睡覺去,準備沉浸在幸福中吧,因為,你一本正經、心滿意足地從 喉嚨裡咽下去的血球會讓你在長長的三天中忘記饑餓。萊芒,你去拿 一把掃帚;我也想拿一把,但我沒力氣。你明白我沒力氣,不是嗎? 把你的淚水放回皮囊中;否則,我會以為你沒有勇氣冷靜地注視這道 巨大的傷痕,對於我來說,造成它的刑罰已經消失在過去的夜晚。你 去泉邊打兩桶水,洗完地板後把這些衣物放到隔壁房間。如果洗衣女 工像她應該做的那樣今晚來的話,你就交給她;但是,大雨下了一個 小時,現在還在下,所以我想她不會出門;那她就會明天早上來。如 果她問你這些血是哪兒來的,你沒必要回答她。啊!我多麼衰弱!沒 關係,我仍有力量拿起筆桿,有勇氣挖掘我的思想。造物主用夾著雷 電的暴風雨來打擾我,仿佛我還是個孩子,這對他有什麼好處?我依 然堅持寫作的決心。這些繃帶讓我煩惱,我房間裡的空氣散發著血腥 味。 3 但願不會有這麼一天,洛昂格蘭和我行走在街上,肩並肩,肘挨 肘,互不向望,像兩個匆忙的行人!啊!但願人們讓我永遠躲開這種 假設。永恆的上帝創造了世界,世界就是這個樣子:如果他在一錘敲 碎一個女人腦袋所需的時間裡,忘記他那恒星的尊嚴,向我們洩露秘 密,那他將顯得十分明智;我們的人生在這些秘密中猶如一條艙底的 魚般感到窒息。但是,他偉大而高貴,他以觀念的力量超越我們。如 果他和人們談判,全部的羞恥就會一直飛濺到他的臉上。但是……你 多卑鄙!為什麼你不臉紅?創建精神痛苦和肉體痛苦的軍隊來包圍我 們,這還不夠:我們的命運穿著破衣,它的奧妙還沒被我們瞭解。萬 能的上帝,我認識他……同樣,他也應該認識我……如果我們偶爾行 進在同一條路上,他銳利的目光看見我從遠處過來:他會走上岔道, 以便躲避白金三叉戟——大自然送給我的舌頭!啊,造物主,如果你讓 我傾吐我的情感,那我將非常高興。我將用一隻有力而冷酷的手操縱 辛辣的嘲諷,攻擊你直到我生命的終點;告訴你,我心中盛著足夠的 嘲諷。我將捶打你空洞的軀體;但是,我用力過猛,打出了殘存在其 中的智慧碎片,你不願意把這些碎片送給人類,無恥地把它們藏在腸 管中,因為你對人類和你平等感到嫉妒;狡猾的強盜,似乎你不知道 總有一天我會用永不閉合的眼睛發現它們,奪走它們,和我的同類分 享。我說到做到,現在,他們不再怕你了,他們平起平坐地和你商談。 殺死我吧,讓我的狂妄後悔吧:我敞開胸懷,謙恭地等待。那麼出來 吧,可笑規模的永恆懲罰!……過分吹噓、誇耀的屬性!我戲弄他, 但他顯然無法阻止我的血液循環。然而,我有證據表明,他毫不猶豫 地讓其他人窒息而死,當他們處在青春年華,剛剛領略生活的樂趣。 這是純粹的暴行,但只是根據我的偏見而論!我看見造物主點燃他那 無益的殘酷,老人和兒童在烈火中喪生!不是我發動進攻,而是他迫 使我旋轉他,仿佛鋼絲鞭旋轉一隻陀螺。不正是他向我提供了對他自 己的指控嗎?我的可怕激情不會枯竭!荒誕的惡夢哺育了它,失眠折 磨著我。前面的話是因為洛昂格蘭而寫下的,所以讓我們回到他那兒 去吧。我擔心他在以後會變得和別人一樣,就決定在他度過純真童年 時用刀殺死他。但是,我後來經過思考,明智、及時地放棄了我的決 定。他沒料到他的生命曾有一刻處在危險中。一切都準備好了,刀也 買來了。這把刀很精巧,因為我喜歡優美和雅致,哪怕是兇器;但它 又長又尖。只要在脖子上來一刀,仔細劃開一條頸動脈,我想這就夠 了。我對我的行為感到滿意,以後我再懊悔。好吧,洛昂格蘭,你願 意做什麼就做什麼,你喜歡怎麼幹就怎麼幹,把我在黑暗的監獄裡關 一輩子,陪伴蠍子,或者摳出我的一顆眼珠,扔到地上,我永遠不會 指責你一句;我是你的,我屬你,我不再為我而活。你給我造成的 痛苦比不上你給我帶來的幸福——我知道那個用雙手行兇來傷害我的人 具有比他的同類更神聖的本質!是的,這還是很美的:為一個人獻出 自己的生命,從而保存並非所有人都惡毒這一希望,因為畢竟有一個 人用力地把我那苦澀同情中的懷疑和反感拉向他自身!…… 4 午夜,從巴士底到馬德萊娜,一輛公共馬車也看不見。我錯了, 那兒突然出現一輛,好似從地下鑽出。幾個遲歸的行人凝神注視;因 為,它似乎和其他任何馬車都不一樣。一些人坐在頂層上,目光呆滯, 像是死魚。他們相互擁擠在一起,仿佛失去了生命;然而,並未超過 法定的人數。當車夫用鞭子抽打馬匹時,似乎是鞭子帶動他的胳膊, 而不是他的胳膊帶動鞭子。這些奇特、緘默的人聚集在一起,他們是 幹什麼的?他們是月亮上的居民嗎?有時我們傾向於相信這點;但是, 他們更像一些死屍。馬車吞噬著空間,急於抵達終點,鋪路石發出響 聲……它飛馳而去!……但是,一個飄忽的物體在塵土中頑強地追隨 它的印跡。「我求你們停下來,停下來……我走了一天,腿全腫了…… 我從昨天起就沒吃過東西……我的父母拋棄了我……我不知該怎麼 辦……我決定回家,如果你們給我一個位子,我很快就到了……我是 個8歲的孩子,我信任你們……」它飛馳而去!……它飛馳而去!…… 但是,一個飄忽的物體在塵土中頑強地追隨著它的印跡。這些人中的 一個,長著冷酷的眼睛,他用肘推了一下鄰座,似乎在表示他的不滿: 銀質的呻吟聲一直傳進他的耳朵。另一個人以難以察覺的方式低下頭, 顯出同意的樣子,然後又陷入他那靜止的利己主義,猶如一隻烏龜縮 回甲殼。其他乘客的面容也都表現出和前兩人相同的情感。喊叫聲在 兩三分鐘裡仍可以聽見,一秒比一秒尖銳。一些窗戶朝大街打開,那 兒有一張驚慌的面孔,手上拿著一盞燈,看了看馬路,猛地合上百葉 窗,再也沒出現。它飛馳而去!……它飛馳而去!……但是,一個飄 忽的物體在塵土中頑強地追隨著它的印跡。只有一個沉浸在幻想中、 和這些石頭人坐在一起的年輕人,似乎憐憫這個不幸的孩子。他不敢 提高嗓音為這個以為可以用他那雙疼痛的小腿趕上馬車的孩子說話, 因為別人向他投來鄙夷、蠻橫的目光,他知道獨自反對大家毫無益處。 他胳膊支在膝蓋上,頭埋在雙手中,驚奇地尋思,「人類仁慈」是否真 是這個樣子。此時,他意識到這只不過是一個空洞的字眼,甚至在詩 歌詞典中都找不到,他坦率地承認自己的錯誤。他想:「其實,為什麼 要關心一個小孩子呢?讓我們把他擱一邊吧。」然而,熱淚滾過年輕人 的臉頰,他剛才褻瀆了神明。他艱難地把手放到前額上,好像是要驅 散一片模糊他的智慧的烏雲。他被扔進這個世紀,白白地奔忙;他感 到自己的位置不在這兒,然而他卻出不去。可怕的監獄!可憎的命運! 隆巴諾,我從這天起對你感到滿意!當我的臉上顯出和其他乘客相同 的冷漠時,我在不停地觀察你。年輕人憤怒地站起身,準備離開,以 免和別人一起幹壞事——哪怕非自願地幹壞事。我對他招了招手,他 就來到我身邊……它飛馳而去!……它飛馳而去!……但是,一個飄 忽的物體在塵土中頑強地追隨著它的印跡。喊叫聲突然停止;因為, 孩子的腳碰上了一塊凸出的鋪路石,他摔倒時磕破了頭。馬車消失在 地平線上,只剩下寂靜的街道……它飛馳而去!……它飛馳而去!…… 但是,再沒有一個飄忽的物體在塵土中頑強地追隨它的印跡。看,那 兒過來一個拾荒人,彎腰拿著暗淡的提燈;馬車上的同類把良心加起 來也沒有他的多。他剛才拾起了孩子;你們可以相信他會治療孩子, 不會像父母那樣拋棄他。它飛馳而去!……它飛馳而去!……但是, 拾荒人從他站立的地方,用他那銳利的目光在塵土中頑強地追隨著它 的印跡!……愚蠢、癡呆的人類!你們會對你們這種行為後悔的。是 我在對你們說話。你們要後悔的,滾吧!你們要後悔的。我的詩歌就 是要用各種方法攻擊人這只野獸和本不該創造出這條蛆蟲的造物主。 我在生命結束前,將堆起一卷卷的書,然而,人們在這些書中只會看 到這唯一的思想,它永在我的意識中! 5 我日常散步時,每天都經過一條狹窄的街道;每天,一個10歲的 苗條姑娘沿著這條街跟隨我,恭敬地隔開一段距離,眨著好奇的、討 人喜歡的眼睛看著我。就年齡而言,她的身材又高又瘦。頭上濃密的 黑髮分在兩邊,無拘無束的辮子垂落在大理石般的肩膀上。有一天, 她照例跟隨我;一個粗俗的女人用肌肉發達的胳膊抓住她的頭髮,如 同旋風抓住樹葉,在高傲、緘默的臉頰上狠狠打了兩巴掌,把這個迷 途的心靈帶回家中。我枉然裝出不在乎的樣子;她從不忘記跟隨我, 她的出現變得不合時宜。當我跨過另一條街、繼續我的路程時,她停 在那條窄街的盡頭,極力克制著自己,宛如沉默雕像,紋絲不動,不 斷地看著前方,直到我消失。有一次,這個姑娘在我面前和我齊步走。 要是我加快步伐想超過她,她為了保持同樣的距離就幾乎跑起來;但 是,如果我放慢腳步使她和我之間有一段相當長的路程,那她也慢下 來,腳步中加進童年的稚趣。她來到街道的盡頭,慢慢轉過身子,擋 住我的路。我來不及避開,站到了她面前。她的眼睛又腫又紅。我很 容易就看出她想和我說話卻不知怎麼說。她突然變得像死屍般蒼白, 問我:「你能告訴我現在幾點鐘嗎?」我對她說我沒戴表,然後飛快地 離開了。從那天起,具有早熟、躁動的想像力的孩子,你在那條窄街 上再沒有見過那個神秘的、穿著笨重的鞋子在曲折的十字路口傷心徘 徊的小夥子。那顆燃燒的彗星的出現不再是狂熱、好奇、憂愁的主題, 不再照亮你那失望的觀測表面。你將經常,過於經常,也許是始終不 斷地想起那個似乎對現世生活的善與惡都不感興趣的人,他無目的地 離去,臉上死氣沉沉,頭髮豎立,步履蹣跚,臂膀在太空那嘲諷的水 中盲目地遊動,仿佛在尋找希望的血淋淋的獵物——它被穿過空間廣闊 區域的命運用無情的暴風雪不斷地搖動。你再也見不到我,我再也見 不到你!……誰知道呢?也許這個姑娘並不是她所表現出的那種人。 她也許在天真的外貌下掩藏著一個巨大的詭計,18年的體重和罪惡的 魅力。我們見到過一些賣笑女郎快樂地離開不列顛群島,越過海峽。 她們像金色的蜂群般展開翅膀,在巴黎的燈火前盤旋。當你們看到她 們時,你們會說:「她們還是孩子,她們不會超過10歲或12歲。」事 實上,她們20歲了。啊,按照這種假定,真該詛咒那條陰暗街道的拐 角!發生在那兒的事情真可怕!真可怕!我現在想,她母親打她是因 為她沒能巧妙地從事她的職業。可能她僅僅是個孩子,那她母親就更 有罪。我,我不願意相信這個猜測,它只是個假設,我更願意在這種 浪漫的個性中愛戀一個過早敞開的心靈……啊!姑娘,你明白了吧, 如果我再經過那條狹窄的街道,我勸你不要重新出現在我的眼前。你 也許要付出巨大代價!鮮血和仇恨已經像沸騰的潮水湧向我的大腦。 我喜愛我的同類,我夠寬厚了!不,不!我從誕生之日起就下定了決 心!他們,他們不愛我!在我觸摸污穢的人手之前,人們將看到世界 坍塌,花崗石像鸕鷀般在海面浮行。縮回去……縮回去,這只手!…… 姑娘,你不是一個天使,總而言之,你將變得和其他女人一樣。不, 不,我懇求你不要重新出現在我緊皺的斜眉前。我可能會在一個失去 理智的時刻,抓住你的雙臂,像洗衣擰水似的扭曲它們,讓它們像兩 根枯樹枝似的發出斷裂的響聲,然後使用暴力讓你把它們吃下去。我 可能會以愛撫、溫柔的神情用雙手捧起你的頭,把我貪婪的手指插入 你無辜的腦葉中,嘴唇帶著微笑取出一塊靈驗的脂肪,擦洗我這雙由 于永恆的失眠而疼痛的眼睛。我可能會用一根針縫住你的眼皮,使你 無法看到世界的景象,無法找到你的道路;給你當嚮導的不會是我。 我可能會用一隻鐵臂抬起你那處女的身體,抓住你的雙腿讓你像投石 器似的繞著我旋轉,集中我的氣力畫出最後一個圓周,然後把你拋向 城牆。每一滴血都將濺到一個人的胸脯上,以便恫嚇人類,在他們面 前放上證明我惡毒的例子。他們將不停地撕碎自己身上的衣服和皮肉; 但是,血滴無法除去,還在同一個位置上像鑽石般發光。你放心吧, 我將命令半打僕人保護你那尊貴的殘骸,防止被貪婪的餓狗吃掉。也 許,屍體像一隻熟透的梨似的還貼在牆上,沒落到地上;但是,如果 人們不留神,這些狗就會高高地跳起來。 6 這個孩子多可愛!他坐在杜伊勒利宮花園的長椅上,大膽的目光 射向遠方空中某個看不見的物體。他大概不超過8歲,然而,卻不像 常見的那樣貪玩。至少,他不應該這麼孤單,而應該歡笑著和同學一 起閒逛;但這不是他的性格。 這個孩子多可愛!他坐在杜伊勒利宮花園的長椅上。一個男人心 懷鬼胎,舉止曖昧,過來坐在同一條長椅上,坐在他身旁。這是誰? 我沒必要告訴你們;因為,你們將通過他那拐彎抹角的言辭認出他。 讓我們聽他們交談,別打擾他們: 「孩子,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天堂。」 「你想天堂這沒必要,想人間就足夠了。你才剛剛出生,是不是 已經活膩了?」 「不,可人人都喜歡天堂勝過人間。」 「噢,我就不是。因為,既然天堂和人間都由上帝創造,你肯定 會在天堂遇到和在塵世一樣的苦惱。你死後,不會按功領賞;因為, 如果人們在這個世界上對你不公正(你的經驗以後會證明這點),那沒 有理由在另一個世界上就對你公正。你最應該做的,不是想著上帝, 而是自己為自己主持正義,因為人們拒絕把它給你。如果你的一個同 學冒犯了你,你難道不高興殺死他?」 「可這是被禁止的。」 「這並不像你以為的那樣被禁止。關鍵只在於不要被人捉住。法 律提供的公正一錢不值,重要的是被冒犯者對法律的解釋。如果你討 厭一個同學,想到他每時每刻都浮現在你眼前,你難道不痛苦?」 「這是真的。」 「那麼,現在有個同學使你一生都不幸;因為,儘管他看到你只 是被動的恨他,他卻依然繼續嘲弄你,給你造成痛苦卻未受懲罰。因 此,只有一個方法來結束這種局面:清除自己的敵人。這就是我最終 要說的,以便讓你明白當前的社會建立在什麼基礎之上。人人都應該 自己報仇,否則他只是一個傻瓜。最狡猾、最強壯的人才能戰勝自己 的同類。你難道不想有一天統治你的同類?」 「對,對。」 「那就當最強壯、最狡猾的人吧。你還太年輕,不可能最強壯; 但是,你從今天起就可以使用詭計,它是天才人物最美的工具。牧羊 人大衛用投石器射出一塊飛石擊中巨人歌利亞的前額,他僅僅是靠詭 計才戰勝了對手;相反,如果他們攔腰相抱,巨人會把他像蒼蠅般壓 扁,這難道不令人讚歎?你也一樣。公開宣戰,你永遠不能戰勝人類, 你卻想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他們;但是,採用計謀,你一人就可以同 所有人作鬥爭。你想得到財富、榮譽和美麗的宮殿嗎?或者,當你對 我表明這些高尚的抱負時是在騙我?」 「不,不,我沒騙你。可是,我想用其他方法得到我想要的東西。」 「那你什麼也得不到。純潔、憨厚的方法毫無用處。應該在工作 中採取更有力的手段、更巧妙的策略。在你靠美德出名並達到目的之 前,100歌其他人將有時間從你的背上翻過去,搶先來到路程的終點, 你那些狹隘的思想在那兒將找不到位置。必須懂得更寬廣地擁抱現時 的地平線。例如,你難道從未聽人講起過勝利帶來的巨大榮耀?然而, 勝利不會自己走來。必須灑下鮮血,大量的鮮血才能孕育勝利,才能 把它放到征服者的腳下。沒有你在平原上看見的那些散亂的屍骨和肢 體——那兒發生過明智的屠殺,就沒有戰爭,而沒有戰爭就沒有勝利。 你看,想出名,就必須高高興興地跳進炮灰形成的血河。目的寬恕方 式。想出名,第一件事是要有錢。然而,你卻沒錢,所以就必須通過 謀殺來賺取;但是,你不夠有力,不能使用匕首,所以就當小偷吧, 一直當到你的四肢變得強壯。為了讓它們更快地粗壯起來,我建議你 一天做兩次體操,早上一小時,晚上一小時。這樣,你不必等到20歲, 15歲就可以嘗試犯罪,並會獲得某種成功。對榮譽的愛戀寬恕一切。 也許,當你以後成為那些同類的主宰時,你給他們帶來的好處和你起 初給他們造成的痛苦幾乎一樣多!……」 馬爾多羅發覺,熱血在他那個年輕交談者的大腦中沸騰:他鼻孔 擴張,嘴唇吐出輕微的白沫。他給孩子按脈;脈搏急促。嬌嫩的身體 在發燒。他對他那些話的後果感到擔憂;這個無賴溜掉了,他因未能 更長久地和這個孩子交談而感到氣惱。成年人控制激情尚且如此困難, 何況一個搖擺於善惡之間、毫無經驗的孩子!相對來說,他難道不需 要更多的毅力嗎?孩子臥床躺了三天。願母親的愛撫把平靜帶給這朵 敏感的鮮花——美好靈魂的脆弱外殼! 7 那邊,鮮花環繞的樹叢中躺著陰陽人,他昏睡在草地上,浸泡在 淚水中。月亮從雲中露出圓輪,蒼白的光線撫摩著少年柔嫩的臉龐。 他的容貌顯出男性的力量,同時又有天女的典雅。他身上的一切似乎 都不自然,甚至連肌肉都不自然,這些肌肉穿過女性體型那和諧的輪 廓開出了一條通道。他把一隻胳膊彎過來,放在前額上,另一隻手壓 住胸口,仿佛要抑制心臟的跳動,這個心臟擔負著永恆秘密的重荷, 無法理解任何一種隱情。他對生活感到厭倦,對行走在人群中感到羞 恥——這些人和他不相象,絕望佔據了他的靈魂,他像山谷中的乞丐一 樣孤獨地遊蕩。他怎樣謀生呢?他沒料到有人在監視他,一些仁慈的 心靈密切關注著他,不會拋棄他:他多麼善良!他多麼隨和!有時他 自願地和一些性情敏感的人交談,但保持著距離,不碰他們的手,擔 心發生想像的危險。如果有人問他為什麼要把孤獨當作伴侶,他便向 天上抬起眼睛,勉強忍住責備上帝的淚水;但是,他不回答,這個唐 突的問題在他那眼瞼的白雪上撒下清晨的紅玫瑰。如果談話持續下去, 他就變得不安,似乎為了逃脫一個無形仇敵的追捕而把眼睛轉向四面 的地平線,突然揮手告別,展開蘇醒的廉恥心的翅膀離去,消失在樹 林中。人們一般都把他當成瘋子。一天,四個蒙面人奉命向他撲去, 緊緊地捆住他,只剩兩腿還能動彈。他們用粗糙的皮鞭抽打在他的背 上,要他即刻走上通往比塞特收容所的道路。他一邊挨打,一邊微笑, 並對他們談起許多他研究過的、對還沒跨過青春門檻的人大有教益的 人文科學,談起人類的命運,完全公開了他心靈中詩一般的高貴,他 的話語充滿情感,充滿智慧,看守們因自己犯下的罪行而大驚失色, 鬆開他折斷的臂膀,跪倒在他的腳下,請求饒恕並獲恩准,然後帶著 人類身上平日罕見的崇敬神情離去。自從這次人們經常談論的事件以 後,人人都猜到了他的秘密,但為了不增加他的痛苦而裝出不知道的 樣子。政府給了他一份體面的撫恤金,想讓他忘掉人們曾經企圖不預 檢就把他強行關入瘋人院。他只花一半的錢,餘下來的送給窮人。當 他看見一男一女在梧桐小路上散步時,便感到自己的身體從下到上裂 成兩半,每個新的部分要去摟抱一個散步人;但這只是一種幻覺,理 智馬上就奪回了它的帝國。所以,他既不出現在男人中,也不出現在 女人中;因為,他那過度的、產生於他只不過是個魔鬼這個念頭中的 廉恥,阻止他把自己火熱的善意送給任何人。他認為這是褻瀆自己, 他認為這是褻瀆別人。他的驕傲向他反復述說這句格言:「人皆居於天 性。」我談到他的驕傲,這是因為他害怕如果把自己的生活和一個男人 或一個女人結合在一起,別人早晚會指責他,會認為他身體構造的形 態是一個巨大的缺陷。他被這種大逆不道的、僅僅來自他自己的假設 所傷害,便以自尊心為掩護堅持孤獨地待在痛苦中,沒有安慰。那邊, 鮮花環繞的樹叢中躺著陰陽人,他昏睡在草地上,浸泡在淚水中。小 鳥兒醒來,透過樹木的枝葉出神地凝視這張憂鬱的臉龐,夜鶯不願唱 起它那水晶的詠歎調。不幸的陰陽人在這兒過夜,樹林變得像墳墓一 樣莊嚴。啊,迷途的旅人,你的冒險精神使你在最初的童年便離開父 母;乾渴在沙漠中給你造成痛苦;你在被驅逐到異邦長期流浪之後, 也許在尋找你的祖國;你的聽差——你的忠實朋友和你一起承受了流亡, 承受了你那流浪者的性情使你穿越的惡劣氣候;這些在遙遠的土地上、 在未勘探的大海上、在極地的浮冰中、或是在烈日的威力下的旅行給 人以尊嚴;你那好似顫抖的微風般的手不要觸摸這些垂落在地上、混 雜在綠草中的卷髮。離開幾步吧,這樣你的表現會更好。這些頭髮是 神聖的;這是陰陽人自己的願望。他不願讓人的嘴唇以宗教方式親吻 他那山巒的氣息使之芬芳的頭髮,親吻那此時如同天宇中的星辰般閃 光的前額。但是,最好相信,真有一顆星星離開軌道,穿過空間,落 在這個威嚴的額頭上,鑽石的星輝好像光輪將它環繞。夜晚用手指撥 開他的憂愁,披上全部的魅力來慶祝他的睡眠,這個廉恥的化身,這 個純潔天使的完美形象:昆蟲的鳴叫變得難以覺察。樹木垂下茂密的 枝葉,為他遮擋露水,微風彈起悅耳的琴弦,穿過宇宙的沉寂,把喜 悅的和聲送向他低垂的眼瞼;他的眼瞼一動不動,以為在聆聽有節奏 的、空中世界的音樂會。他夢見自己幸福,夢見他的身體改變了性質, 或者,至少,夢見他在一朵紫紅色的雲彩上飛行,飛向另一個星球, 那兒居住著和他天性相同的生物。唉!願他的幻覺一直延續到晨曦蘇 醒的時候!他夢見鮮花好似發了瘋的巨大花環圍繞著他跳舞,甜美的 芳香浸透了他,此時,他則躺在一個美貌非凡的人的懷抱中,唱著一 支愛情的讚歌。但是,他手臂纏繞的只不過是黃昏的霧氣,當他醒來 時,他的手臂就會鬆開。陰陽人,不要醒來;我求你,不要醒來。為 什麼你不願意相信我。睡吧……永遠地睡吧。我允許你挺起胸膛,追 隨幸福的空想;但是,不要睜開你的眼睛。啊!不要睜開你的眼睛! 我想就這樣離開你,以免看見你蘇醒。也許有一天,我會借助一本厚 書,在動人的篇章中講述你的故事,並因其中包含的事物以及其中得 出的教訓而感到恐懼。直到現在,我沒能做這件事兒,因為,每次我 想做,大量淚水便滴到紙上,我的手指便顫抖,而我並不老。但是, 我希望最終會有這種勇氣。我的神經並不比一個女人的更堅強,每次 我一想到你那巨大的不幸,便像一個小姑娘般昏迷過去,對此我感到 憤慨。睡吧……永遠地睡吧。但是,不要睜開你的眼睛!啊!不要睜 開你的眼睛。永別了,陰陽人!我將每天都不忘記為你而向上天祈禱 (如果是為我,我才不祈禱呢)。願你心中充滿安寧。 8 當一個具有高音歌喉的女人發出顫顫悠悠、富有旋律的音符時, 我聽到這種人體的和諧,眼中便充滿潛伏的火苗,射出痛苦的光芒, 耳中似乎回蕩起炮鳴般的警鐘。這種深深地厭惡和人相關的一切的情 感是從哪兒來的?如果和聲從樂器的纖維中飛出,我會懷著快感傾聽 那些珍珠般的、有節奏地穿過大氣的柔波而消逝的音符。感知僅僅傳 給我的聽覺一個淡薄的印象,它使神經和思想溶解開來;一種難以形 容的昏沉用神奇的罌粟裹住了我那有效的辨別力和活躍的想像力,好 似一塊紗布過濾光線。據說,我誕生在耳聾的懷抱!在童年的最初時 期,我聽不見人們對我說的話。當人們費盡氣力終於教會我說話時, 我只是在看了別人寫在紙上的字,才能表達自己的思路。有一天,不 吉祥的一天,我長得又漂亮又純潔,人人都讚美聖童的智慧和善良。 許多人看見那個清秀的、安放著靈魂寶座的容貌,良心便會羞紅。人 們懷著崇敬靠近他,因為他們在他眼中覺察到天使的目光。啊,不, 我深知童年的幸福玫瑰不會永久地開花,它們被編織成變幻無常的花 冠戴在他那謙和、高貴、所有母親都狂吻的額頭上。我開始感到,宇 宙以及它那佈滿毫無表情、惹人惱火的星辰的穹蒼,也許不像我以前 夢想的那樣偉大。好吧,有一天,我對腳踏塵世旅行的崎嶇小路、像 醉鬼般踉踉蹌蹌地穿越人生的陰暗墓穴感到厭倦,便緩慢地向天穹的 凹面抬起我那憂鬱的、帶有巨大藍圈的雙眼,我如此年輕卻敢於探究 天國的奧秘!我沒有發現我尋找的東西,於是就更高、更高地抬起我 那惶恐的眼皮,終於看到一個由人糞和黃金製造的御座,那個自封的 造物主端坐在上面,心懷愚蠢的驕傲,身披用醫院中未洗的床單做成 的裹屍布。他手上拿著一個死人的腐爛軀體,依次將它從眼前送到鼻 下,又從鼻下送到嘴中;一到嘴中,人們可以猜出他要做什麼。他的 雙腳浸泡在一個寬闊、沸騰的血池中,血池表面突然浮起兩三顆謹慎 的人頭,又立即以飛箭的速度沉下去,好似絛蟲穿過便壺中的物體: 眾所周知,照鼻樑猛踢一腳,便是對違抗規章制度的獎賞,這種違抗 是因為需要在另一個環境呼吸;說到底,這些人並不是魚!他們最多 只不過是在這種污穢的液體中潛遊的兩棲動物……當造物主兩手空空 時,便用前兩個腳爪像鉗子般夾起一個潛水員的脖子,把他舉到空中, 讓他離開淡紅的淤泥——鮮美的調味汁!他把這傢伙像別人一樣幹掉。 他首先吃頭,然後是大腿和胳膊,最後是軀幹,直到一無所剩;因為, 他連骨頭都要嚼爛。他在他那永恆的其他時間裡就這樣繼續下去。有 時,他喊道:「我創造了你們,因此我有權隨意處置你們。你們沒有冒 犯我,我不否認這一點。我讓你們痛苦,這是因為我高興。」然後,他 又重新吃那頓殘忍的飯,掀動著下頜,下頜又帶動了滿是腦漿的鬍鬚。 啊,讀者,最後這個細節沒讓你的嘴巴流口水嗎?誰想要這種一刻鐘 前在「魚湖」中釣到的、如此可口、如此新鮮的腦漿,誰就不要吃飯。 我四肢癱瘓,嗓門無聲,觀看了一會兒這出表演。有三次,我像一個 受到過分強烈震動的人似的幾乎仰面翻倒;有三次,我終於站穩了腳 跟。我身上的纖維沒有一根不動,我像火山內部的岩漿一樣顫抖。最 後,我無法快速呼出帶來生命的空氣,胸口沉悶,嘴唇半開,終於發 出一聲呐喊……一聲如此淒厲的呐喊……以至於我聽到了它!我耳中 的鐐銬突然解除,鼓膜在這團用力排出身外的發聲氣體的衝擊下產生 巨響,被自然判刑的器官中出現了新現象。我剛才聽見聲音了!第五 感官在我身上復活了!但是,我從這一發現中能得到什麼樂趣呢?從 此,人聲傳到我耳中,只帶來痛苦的情感——對不公正感到可悲。當有 人對我說話時,我就想起曾有一天在可見星球之外看到的一切,我那 壓抑的情感轉變成猛烈的吼叫,音色和我的同類一模一樣!我不能回 答他;因為,在那個可惡的紅海中對人類的軟弱施加的酷刑猶如被剝 了皮的大象咆哮著從我的額前經過,用火的翅膀剃去了我那燒焦的頭 發。以後,當我更加瞭解人類時,這種可悲的情感中又加上了對這只 老虎後母的強烈氣憤,它那些兇惡的子女只會咒駡和作惡。大膽的謊 言!他們聲稱他們身上的惡只是例外的情況!……現在,這早就結束 了,我早就不和任何人說話了。啊,無論你們是誰,當你們在我身邊 時,你們的聲帶不要讓任何調逃出,你們那不動的喉嚨不要竭力超過 夜鶯,而你們自己則千萬不要試圖借助語言來讓我瞭解你們的心靈。 保持肅靜吧,什麼也不要打破它;謙恭地把你們的雙手合在胸口上, 向下閉住你們的眼皮。我對你們說過,自從視覺讓我認識了至高無上 的真理,惡夢日日夜夜都來貪婪地吮吸我的咽喉,我在那個地獄般的 時刻裡感受到的痛苦不斷地用回憶來追逐我,我甚至在思想中也沒有 勇氣讓它重現。啊!當你們聽見雪崩從冰冷的山巔落下、聽見母獅在 乾旱的沙漠中因失去幼仔而呻吟、聽見風暴履行它的天職、聽見獄中 的囚犯在上斷頭臺的前夜吼叫、聽見兇殘的章魚向大海的波浪講述它 對游泳者和溺水者的勝利時,說說看,難道這些莊嚴的聲音不比人類 的傻笑更美嗎! 9 有一隻昆蟲,人們花錢餵養它。他們絲毫不欠它;但是,他們卻 怕它。這傢伙不愛飲酒,卻好喝血,如果人們不滿足它的正當需要, 它就可以通過一種玄秘力量,變得和大象一樣粗壯,把人們像麥穗般 壓碎。以後,應該看看人們怎樣尊重它,怎樣以狗的崇敬關心它,怎 樣把它放在天地間一切動物之上來賞識它。人們把頭給它當寶座,而 它則莊重地把爪子掛在發根上。以後,當它長肥、上了年紀時,人們 便模仿一個古老民族的習俗殺死它,不讓它感到晚年的苦痛。人們為 它舉行宏偉的葬禮,像是為了一個英雄,顯要的公民把棺材扛在肩上, 徑直走向墳墓的頂蓋。在濕潤的、被掘墓人用他那把具有遠見的鐵鍬 翻動的土地上,人們組合起多彩的詞句,談到靈魂的不朽,談到生命 的虛無,談到上帝那無法解釋的意志,大理石永遠地掩埋了這個終日 勤勞的生命,它成為一具屍體。人群散去,夜晚立即用它的陰影覆蓋 了墓地的圍牆。 但是,人類,你們不要因痛苦地失去了它而悲傷。看,它慷慨地 滿足了你們:它的無數子女在向前進,這些蠻橫、可愛的小傢伙的出 現,似乎緩和了你們的絕望,減輕了你們的痛苦,它們將來會成為出 色的、用非凡的美麗打扮的蝨子——具有聖賢風度的妖魔。它曾在你們 的頭髮上用慈母的翅膀孵化過好幾打心愛的蟲卵,這些外來居民將拼 命地吸幹你們的頭髮。這個時刻迅速來臨,蟲卵裂開了。你們什麼也 不要擔心,這些哲學少年穿過短暫的一生立即長大。它們將長得非常 大,將讓你們感覺到它們的爪子和吸盤。 你們這些人不知道為什麼它們不吞噬你們的頭骨,而僅限於用它 們的吸泵汲取你們那血液中的精華。等一下,我來告訴你們;這是因 為它們沒有這種氣力。你們可以確信,如果它們的下顎尺寸和它們的 無限心願相符合,你們的腦漿、視膜、脊柱、全身都會被吃掉,猶如 一滴水。你們到街上的年輕乞丐上用顯微鏡觀察一隻正在工作的蝨子 吧,你們會讚不絕口的。可惜這些留著長髮的強盜個子太小。它們不 適合應徵入伍;因為,它們沒有法律要求的必不可少的身材。它們屬 於短腿小人國,而盲人卻毫不猶豫地把它們歸入微生物。那只和蝨子 交戰的抹香鯨,該它倒黴,它儘管身材高大,眨眼間就會被吃掉。它 將剩不下尾巴,無法去發佈新聞。大象讓人撫摸,蝨子卻不讓。我不 建議你們進行這種危險的試驗。如果你們手上長毛,或者僅僅由骨肉 構成,那就當心點兒。你們的手指完蛋了。它們劈啪作響,如同遭受 酷刑。皮膚被奇異的魔法剝去。蝨子沒有能力犯下同它們的想像力所 醞釀的一樣多的罪行。如果你們在路上發現一隻蝨子,那就繼續趕路 吧,別用舌頭去舔它的乳頭。這可能會給你們造成事故。這類事兒曾 發生過。啊,人類,這不要緊,我對它給你們造成的痛苦的數量已經 滿意;不過,我希望它給你們造成更多的痛苦。 你們對這個神明的崇拜已經腐爛,你們將把這種崇拜保持到什麼 時候?你們向它祈禱,並且為了贖罪而獻上豐盛的祭品,它卻對此無 動於衷。看吧,這個醜陋的大亨,你們用花環虔誠地裝飾了祭壇,灑 下大盆大盆的鮮血和腦漿,它卻對此毫不感激。它毫不感激……因為, 自從事物的開端,地震和風暴就一直在繼續肆虐猖獗。然而,這是值 得觀看的場景,它越是顯得冷漠,你們就越是佩服它。顯然,你們在 提防它那些掩藏起來的能力;你們的推理建立在下述思考之上:只有 最強大的神明才會如此輕蔑地對待那些信仰它那種宗教的信徒。因此, 每個國家存在著不同的神明,這兒是鱷魚,那兒是妓女;但是,一涉 及到蝨子這個神聖的名字,世界全國人民都吻著他們那奴隸的鎖鏈, 一起跪倒在莊嚴的教堂廣場上,跪倒在安放著這個醜陋、嗜血的偶像 的台座前。那個不順從自己的爬行本能、裝出反叛的樣子的民族遲早 會像秋葉般從地球上消失,被無情神明的復仇所殲滅。 啊,蝨子,收縮的瞳孔,只要江河還將流水倒入大海的深淵,只 要星辰還在軌道上運行,只要沉寂的真空還無邊無際,只要人類還用 殊死的戰爭撕開自己的胸膛,只要神聖的正義還向這個自私的星球投 下復仇的閃電,只要人類還不承認、還蔑視、嘲弄自己的創造者——這 並非無理,你對宇宙的統治就有保障,你那王朝的鏈環就會從一個世 紀延伸到另一個世紀。我向你致敬,初生的太陽,天上的救星,你是 人類的隱形仇敵。你要不斷地讓肮髒這個女人在淫穢的擁抱中和人類 結合在一起,讓她發誓——誓言不要寫在粉末中,她將永遠是人類的忠 實情婦。你要不時地親吻這個高貴蕩婦的長裙,紀念她必然向你提供 的重要援助。如果她沒用猥褻的乳房引誘人類,你很可能就不存在了, 你是這種合理、持久的交配的產物。啊,肮髒之子!告訴你母親,如 果她放棄人類的床鋪,孑然一身、無依無靠地走上孤獨的道路,那她 將看到這會影響她的生活。願她那些在芳香的內壁中懷了你九個月的 腸子,一想到它們那嫩弱的嬰兒因此而要碰到的危險便翻騰一陣子; 這個嬰兒曾經如此可愛、安靜,但現在已經變得冷酷、兇惡。肮髒, 帝國的皇后,你那貪婪的後代肌肉正在逐漸地增長,讓這種景象保留 在我這仇恨的眼睛中吧。你知道,你只要更緊地靠在人類的肋骨上就 可以達到這個目的。這你可以做到,這不傷害風化,因為,你們早就 結婚了。 至於我,如果允許我給這支讚歌加幾句話,我要說我讓人修築了 一個礦坑,面積40平方法裡,並有相當的深度。那兒掩藏著有生命的 虱礦,純潔而邪惡。礦藏填滿坑底,寬闊、稠密的礦脈向各個方向蜿 蜒伸展。我以下述方式建立了這座人工礦藏。我從人類的頭髮上揪出 一隻母虱。人們看見我和它連睡了三個晚上,然後我把它扔進礦坑。 人體授精在其他相同場合不會有任何結果,但這次卻必然成功。幾天 以後,成千上萬的怪物誕生在陽光下,麇集在質地堅密的紐結中。經 過一段時間,這個醜陋的紐結變得越來越大,並獲得水銀的液體性質, 分成幾個支叉。每當我沒有扔給它們一個剛剛出世的、母親希望他死 的私生子或者一條我在夜晚從某個被氯仿麻醉的姑娘身上砍下的胳膊 作為食物時,它們便互相吞食來汲取養料,現在便是如此(出生率高 於死亡率)。每隔15年,人類身上的蝨子便顯著地放慢了繁殖速度, 它們自己預見到了徹底滅亡之日的必然來臨。因為,人類比他們的仇 敵更聰明,終將戰勝仇敵。此時,我就用一把惡毒的、使我增加力量 的鐵鍬從這個取之不盡的礦藏中鏟出像山峰般巨大的虱塊,用斧子砍 碎,在深夜裡運送到城鎮的交通要道上。它們在那兒接觸到人的體溫, 溶解開來,變成在曲折的地下礦道中的最初形態,在沙礫中挖出一條 河床,化成小溪,流入住家,猶如害人的精靈。看家狗低沉的吠叫, 因為它感到大群陌生的生物穿過牆上的孔隙,把恐怖帶到睡眠的床頭。 也許,你們在一生中至少聽見過一次這種痛苦的長嚎。它那無能為力 的眼睛企圖看透夜晚的黑暗;因為,它那狗的大腦弄不明白這件事。 這種嘈雜聲激怒了它,它感到自己被出賣了。千百萬敵人就這樣像蝗 蟲組成的烏雲般襲擊每一座城市。這要持續15年。它們將向人類開戰, 給他們造成灼痛的傷口。過了這段時間,我將派遣另外的蝨子。當我 搗碎這些有生命的材料塊時,一個碎片有可能比另一個更稠密。這些 原子做出瘋狂的努力來分裂它們的結塊,以便去折磨人類;但是,凝 聚力卻牢不可破。它們最後的痙攣產生出巨大的力量,石塊因無法擺 脫它的生命法則而像被火藥推動似的自己跳到高空,然後再落下來, 深深地陷入地下。有時,喜歡幻想的農夫發現一顆隕石垂直地劈開天 空,落到一片玉米地上。他不知道石塊是從哪兒來的。你們現在有了 關於這一現象的簡短、清晰的說明。 如果蝨子覆蓋地球如同沙礫覆蓋海濱,那人類將為可怕的痛苦所 折磨,將會被殲滅。這是什麼樣的景象!我將展開天使的翅膀,停在 空中觀望。 10 啊,嚴謹的數學,自從你們那比蜜還甜的深奧課程像涼爽的波浪 滋潤我的心田之後,我沒有忘記你們。我在搖籃中就本能地渴望暢飲 你們那比太陽還古老的泉水,我現在仍然行走在你們那莊嚴廟宇的神 聖廣場上,我是你們最忠實的信徒。我的精神曾有些模糊,曾被一種 我說不上來的、好似濃煙的東西籠罩;但是,我懂得一步步地攀登階 梯,走向你們的祭壇,你們驅散了迷霧,仿佛風兒趕走海燕。你們建 立了極端的沙漠、完美的謹慎和無情的邏輯。我依靠你們滋補的乳汁, 智力迅速發展,達到無邊無際的程度,處在迷人的清晰中,這是你們 慷慨地贈給那些真誠喜愛的你們的人的禮物。算術、代數、幾何,宏 偉的三位一體!光明的三角!不認識你們的人是瘋子,應處以最重的 刑罰;因為,他的無知無慮是出於盲目的輕蔑。但是,認識你們、欣 賞你們的人則不再想要地球上的任何財富,滿足於你們那神奇的樂趣, 只想乘著你們那憂鬱的翅膀輕快地起飛,畫出上升的螺線,飛向球形 的天宇。對他來說,大地只是精神的假像和幻影;但是,你們,啊, 簡潔的數學,你們那頑強的命題嚴密連貫,你們那鋼鐵的法則永恆不 變,你們讓這種至高無上的、人們在宇宙秩序中發現了印跡的真理放 射出耀眼的強烈光芒。不過,畢達哥拉斯的朋友,那個環繞著你們的、 由正方形的完美規律性所特別體現的秩序卻更為強大;因為,萬能的 上帝和他的特性完全暴露在這個值得紀念的工作中,它使你們那些定 理的寶藏和華麗的光輝離開了混沌的肺腑。從古代到現代,不止一個 人類天才的偉大想像力因注視你們那描繪在灼熱紙張上的象徵面孔而 感到恐懼,庸俗的外行不明白,這些神秘符號都具有潛在的生命和氣 息,是永恆的公理和象形文字的明顯啟示,在宇宙之前就已存在,在 宇宙之後仍將保留。這個想像力向一個必然的問號形成的懸崖彎下身 子,奇怪數學怎麼能包容這麼多令人生畏的偉大和這麼多無可置疑的 真理,而如果將它們和人類相比,後者身上只能找到虛偽的驕傲和謊 言。此時,這個具有高等精神的人聽從了你們那些高貴、親切的建議, 更加感到人類無比地渺小和瘋狂,他悲傷地把白髮蒼蒼的頭伏在乾癟 的手上,陷入超自然的沉思。他向你們彎下雙膝,懷著崇敬向你們神 聖的面孔致意,仿佛面對的是萬能的上帝本人的形象。我童年時,你 們出現在我的面前,那是一個月光下、綠草地上、清澈溪水旁的5月 之夜。你們三人同樣地典雅,同樣地純潔,你們三人都像皇后般滿身 的肅穆。你們向我邁近幾步,長裙像霧氣般飄蕩,你們把我當成聖子, 引向你們高傲的乳房。於是,我趕緊跑出去,抽搐的雙手放在你們雪 白的胸脯上。我感謝你們用豐富的甘露哺育了我,我感到人性在我身 上生長,變得更為美好。從此時起,啊,敵對的女神,我沒拋棄過你 們。從此時起,多少生氣勃勃的計劃,多少我以為像鐫刻在大理石上 似的銘刻在我心頁上的同情,都漸漸地從我那覺醒的理智中擦去了它 們的輪廓線,如同新生的黎明抹去夜晚的黑暗!從此時起,我見過死 亡,就是肉眼也能看出它企圖向墳墓移民,企圖毀壞人血灌溉的戰場, 在陰鬱的屍骨上種植清晨的花卉。從此時起,我目睹了我們這個星球 的各次革命;我不動聲色地觀看過地震,觀看過噴射熾熱岩漿的火山, 觀看過沙漠的熱風已經暴雨中的沉船。從此時起,我看見過好幾代人 在早上向天空抬起他們的翅膀和眼睛,充滿快樂好似沒有經驗的、歡 呼最後一次變態的蠶蛹,卻在晚上太陽落山前死去,腦袋低垂仿佛在 哀怨的風聲中搖擺的枯花。但是,你們,你們總是老樣子,毫無變化, 沒有一絲臭氣掠過你們那同一性的陡峭岩石和寬廣山谷。你們那些樸 素的金字塔的延續時間將長於埃及金字塔——愚蠢和奴隸修建的蟻窩。 站立在時光廢墟上的世界末日仍能在萬能的上帝那復仇的右手邊上看 到你們那些難解的數字、簡潔的方程以及具有雕塑美的線條,而星辰 則像龍捲風般絕望地隱入一個可怕、永恆的宇宙之夜,而怪模怪樣的 人類則思考著怎樣在最後的審判中算帳。謝謝你們幫了我無數次忙。 謝謝你們用奇特的品質豐富了我的智慧。沒有你們,我在和人類的鬥 爭中也許已經失敗。沒有你們,他們可能會讓我在沙土上打滾,親吻 他們腳上的灰塵。沒有你們,他們可能會用陰險的爪子在我的皮肉上 開溝耕耘。但是,我像富有經驗的競技者一樣嚴陣以待。你們給了我 冷漠,它來自你們那崇高而沒有熱情的觀念。我用它來輕蔑地拒絕我 這短暫旅行中瞬間的享樂,把我同類那些令人喜悅的虛偽饋贈扔到門 外。你們給了我頑強的謹慎,它在你們那令人讚歎的分析、綜合、演 繹方法的每一步驟中都可辨認出來。我用它來轉移我那些死敵的害人 詭計,由我來敏捷地攻擊他們,把鋒利的匕首插進人類的內臟,它將 永遠深陷在他們身上;因為,這是一個讓他們不能重新站起來的傷口。 你們給了我邏輯,它似乎是你們那些充滿智慧的教誨的靈魂,它的三 段論使複雜的迷宮變得容易理解,我的智力感到勇氣倍增。我在這個 可怕的助手幫助下,游向淺灘,停在仇恨的暗礁前,發現了人類身上 那漆黑、醜陋的惡意,它正蹲在毒氣中欣賞著自己的肚臍。我第一個 在他們那內臟的黑暗中發現了這個不祥的缺陷——惡!惡在他們身上多 於善。我使用你們給我的這件毒器,把造物主從人類的怯懦修建的台 座上打落!他咬牙切齒地忍受了這種恥辱;因為,他的對手是一個比 他更堅強的人。但是,我為了降低飛行高度,將他像一團線頭般扔在 一邊……思想家笛卡爾曾有一次這樣思考:你們身上沒有建起任何堅 固的東西。這真是一個讓人明白下述事實的巧妙方法:前人不可能當 即發現你們不可估量的價值。事實上,什麼能比前面提到的那三種主 要性質更堅固呢?它們纏繞在一起,形成單一的花冠,升上你們那巨 大建築的莊嚴頂端。你們那些鑽石礦藏中的日常發現和你們那些輝煌 領域中的科學探索使這座紀念碑不斷增高。啊,神聖的數學,但願你 們和我永久地交往,安慰我剩餘的日子,使我不再為人類的惡毒和宇 宙大帝的不公正而痛苦! 11 「啊,銀嘴油燈,你在空中陪伴著大教堂的拱頂,我的眼睛發現 了你,探尋著你懸掛在那兒的原因。有人說,你的光亮在夜晚照耀那 群來崇拜萬能上帝的傢伙,給懺悔者指明通往祭壇的道路。聽吧,這 很可能;但是……你絲毫不欠他們,你需要幫他們這種忙嗎?讓教堂 的立柱沉浸在黑暗中吧。當一陣風暴把魔鬼捲入空中旋轉、又把他刮 進聖地散佈恐懼時,你不要英勇地和魔王的腥風作鬥爭,而要在他那 狂熱的氣息下突然熄滅,以便他能夠偷偷摸摸地在下跪的信徒中選擇 他的犧牲品。如果你這樣做,你就可以說我的幸福全部歸功於你。當 你像現在這樣發亮、像現在這樣放射出模糊然而充足的光芒時,我不 敢投身於我的性格向我提示的行動中,只好呆在神聖的廊柱下,透過 半開的大門看著那些人在天主的懷抱裡躲過我的復仇。啊,富有詩意 的油燈!如果你理解我,你將是我的朋友。夜間,當我的雙腳在教堂 的玄武岩上行走時,為什麼你那種閃耀的方式讓我感到奇怪?我得承 認這一點。你的光線帶有電光的白色調,眼睛無法注視你。你燃起強 烈的火苗,照亮了造物主的狗窩中最微小的細部,仿佛你被一種神聖 的憤怒所折磨。當我褻瀆完神明離去時,你確信完成了一個正義的舉 動,重新變得謙虛、暗淡、不為人注意。告訴我一點吧,是不是因為 你瞭解我心靈的曲折,所以當我偶然出現在你守夜的地方時,你才急 忙指明我帶來的危險,把崇拜者的注意力引向人類的仇敵剛剛露面的 那一側?我傾向於這個意見;因為,我也開始瞭解你了。我知道你是 誰,老巫婆,你這麼認真地守護著神聖的教堂,你那個好奇的主子在 這兒像一個公雞的肉冠般神氣活現地走動。警覺的看守,你給自己找 了個發瘋的差事。我告訴你,你下次再增強磷光把我指給我那些謹慎 的同類,那我就要抓住你胸口的皮膚,用爪子鉤住你那長癬的脖子上 的焦痂,把你扔進塞納河,因為我不喜歡這種任何物理書中都沒提及 的光學現象。在那兒,我允許你閃耀,只要讓我愉快就行;在那兒, 你將以無法抑制的微笑來嘲弄我;在那兒,你將看到你的油喪失犯罪 能力,你會辛酸地把它排泄出來。」馬爾多羅這樣說完,仍未走出教堂, 眼睛還盯著聖地的油燈……他以為在這盞燈的舉止中看到了一種挑 釁,它那不合時宜的介入極度地激怒了他。他想,如果某個靈魂被禁 錮在這盞燈中,那它未免太怯懦,不敢直率地反擊一次正大光明的進 攻。他徒勞地揮動著健壯的胳膊,希望燈能變成人;他下決心要讓這 個人度上一段艱難的時光。但是,燈變成人,這不合情理。他仍不甘 心,就到破塔前的廣場上找了一塊薄邊扁石。他把石塊用力扔到空 中……鏈條被從中切斷,如同青草被鐮刀割下,禮拜的工具掉到地上, 燈油濺滿石板……他抓起油燈,想把它拿到外面,但它卻反抗,變大。 他似乎看見它的兩側長出翅膀,頂部顯出一個天使的上身形態。整個 油燈企圖飛向空中,但被他的手緊緊抓住。一盞油燈和一個天使形成 同一個身體,這可不常見。他認出油燈的形態,他認出天使的形態; 但是,他不能在頭腦中將它們分開;因為,事實上,兩個形態相互滲 透,組成一個獨立、自由的身體;然而,他以為是雲霧遮住了他的眼 睛,使他喪失了敏銳的視力。不過,他勇敢地準備鬥爭,因為他的對 手並沒害怕。那些天真的人向願意相信他們的人講述,神聖的大門轉 動著悲傷的合頁自動關閉,以使任何人都不能觀看這場褻瀆宗教的鬥 爭,它的高潮即將在這個遭到侵犯的聖殿大廳中展開。那個身披斗篷 的人,當他被一隻無形的利劍刺傷時,努力將自己的嘴靠近天使的臉; 他只想著這件事,他的全部努力都朝向這個目標。天使精疲力盡,似 乎預見到自己的命運。他有氣無力地抗爭,人們看出如果他的對手願 意的話,可以輕而易舉地抱住他。好,這個時刻來到了。他用肌肉扼 住天使的喉嚨,使他不能呼吸,又使他的臉向後仰,靠在自己醜惡的 胸口上。有一會兒,他觸到了等待著這個天國生物的命運,他本該情 願讓他當自己的朋友;但是,他一想到這是天主的使者,便無法壓住 怒火。一切都完了,某種可怕的東西將要回到時間的籠子裡!他彎下 身子,把浸透口水的舌頭伸向天使的臉頰,天使射出哀求的目光。他 用舌頭在這個臉頰上舔了一會兒。啊!……看哪!……快看哪!…… 這個白裡透紅的臉頰變成了黑色,好似一塊煤炭!它發出腐爛的臭氣。 這是一個壞疽,不能再懷疑了。腐肉侵蝕到整個臉上,又從那兒把它 的狂怒傳向下方,很快,整個身體都成了一個巨大、肮髒的傷口。他 自己也感到驚恐(因為,他沒有想到自己的舌頭具有如此劇烈的毒性), 於是撿起油燈,溜出教堂。他剛到外面,就發現空中有一個黑色的物 體,長著燒焦的翅膀,艱難地飛向天國。當天使向善的寧靜高空上升、 馬爾多羅則相反向惡的暈眩深淵下降時,他們兩人相互注視。這是什 麼樣的目光!它輕易地包容了人類60個世紀以來思考的一切,包容了 人類在以後的世紀裡還將思考的一切,他們在這個最後的訣別中說出 了多少事情!但是,人們明白,這些思想比人類智慧中湧現的思想更 為崇高,首先是因為這兩個人物,其次是因為這個環境。這種目光使 他們結下永恆的友誼。他對造物主的使者能有如此高貴的靈魂感到十 分驚異。有一會兒,他相信自己錯了,思考著他是否應該像原先所做 的那樣沿著惡的道路走下去。慌亂過去了,他堅持自己的決心;他早 晚要戰勝宇宙大帝,取代他來統治整個宇宙,統治成群如此美麗的天 使,他以此為榮。這個天使沒有說話,他要一邊飛向天空,一邊回到 原始形態。天使流下眼淚,使那個帶給他壞疽的人感到前額發涼。天 使飛入雲中,像一隻禿鷲般漸漸地消失。這個罪犯看著油燈:上述一 切的起因。他像瘋子般穿過街道,跑向塞納河,把油燈從欄杆上丟下 去。它旋轉了一會兒,最後沉入渾水中。從這天起,每當夜晚降臨, 人們就看見一盞閃亮的油燈優雅地浮現在河面上,像拿破崙橋一樣高, 燈柄處長著兩隻小巧的天使翅膀。它在水面上緩緩地前進,穿過加勒 橋和奧斯特利茨橋後又繼續在塞納河上靜靜地航行到阿爾瑪橋。它一 到此處,就輕靈地溯流而上,四個小時後回到出發點。如此往返,整 整一夜。「它的光芒,白得像電光」,勝過沿兩岸排列的氣燈。它在這 些氣燈中前進,宛如一個孤獨的、不可捉摸的皇后,「帶著無法抑制的 微笑,燈油沒有辛酸地濺出來」。起初,船隻都追逐它;但是,它像一 個風騷的女人般潛入水中,挫敗了這些徒勞的努力,躲過所有追捕後 又在遠處相隔一大段距離重新出現。現在,那些迷信的水手一看到它 便停下歌聲,把船劃向相反的方向。當你們在夜晚經過一座橋時,可 要格外小心,你們肯定會在這兒或那兒看見這盞油燈閃耀;不過,據 說它並不對所有人都露面。當一個受到良心譴責的人從橋上經過時, 它就會突然熄滅燈光,這個行人感到恐懼,枉然地用絕望的目光搜索 河面和河泥。他知道這件事意味著什麼。他相信他看到了天國的閃光, 但他卻對自己說,光線來自船頭或來自氣燈的反射;他對了……他知 道,正是由於他的緣故燈光才消失。他陷入憂傷的思考,加快步伐回 到家中。此時,銀嘴油燈重新出現在水面上,繼續穿過優美、多變的 曲線向前進。 12 當我醒來時,長著紅色陰莖的人類啊,傾聽我童年的思想吧:「我 剛才醒來了;但是,我的思想仍然麻木。每天早上,我感到頭腦沉重。 我很少能在夜晚得到休息;因為,當我終於入睡時,可怕的惡夢便在 折磨我。白天,當我的眼光在空間無目的地遊蕩時,我的思想因胡思 亂想而疲乏;黑夜,我無法入睡。那我應該什麼時候睡覺?然而,天 性需要討還自己的權利。因為我鄙視天性,所以它使我面容蒼白,眼 睛閃著狂熱、強烈的火焰。其實,絞盡腦汁,不斷思索,這正是我最 不願意做的事情;但是,即使我不願意,我那沮喪的情感仍不可抵擋 地把我拖向這個斜坡。我發覺其他的孩子也和我一樣,只是他們更為 蒼白並且皺著黴頭,和成年人,即我們的兄長一樣。啊,宇宙的創造 者,今天早上我不會忘記給你獻上孩子那祈禱的香燭。有時我忘記做 這件事,我發現我在那幾天裡比平時更快樂,我的胸膛擺脫了一切束 縛,充分開放,自由自在地呼吸田野的清香空氣。而當我每天受父母 之命,履行艱苦的義務,在不可分離的煩惱伴奏下向你唱一首費力杜 撰的讚美歌時,我在一天的剩餘時間裡,又傷心,又生氣,因為我覺 得自己口是心非,這既不合邏輯也不合情理;於是,我躲入深深的孤 獨。當我要求這些孤獨解釋我這種奇怪的心態時,它們卻不回答我。 我願意喜愛你,崇拜你;但是,你過於強大,我的讚歌中存有恐懼。 如果你只要顯示一下思想就能摧毀或創造世界,那我這些微弱的祈禱 對你將毫無用處;如果你高興時就派遣霍亂蹂躪城鎮,派遣死亡用爪 子毫無區別地抓走人生的四個階段,那我不想和一個如此可怕的朋友 結下友誼。不是仇恨在引導著我的思路,而正相反,我害怕你本人的 仇恨,一道任性的命令就可以讓它從你心中出來,並變得十分巨大, 宛如安第斯山脈兀鷹的翼展。你那些曖昧的消遣超出了我能接受的範 圍,很可能我就是其中第一個犧牲品。你是萬能的上帝,我不否認這 個稱號;因為,只有你一人才有權承受這一稱號,你那些帶來悲慘後 果或造成幸福結局的欲望只以你自己為界限。因此,我對行走在你那 殘酷的藍寶石色長袍邊上感到痛苦,我不是你的奴隸,但隨時會成為 你的奴隸。當你親自下來察看你那君主的品行時,如果一個幽靈在你 面前一動不動地豎起復仇的脊椎骨,你驚慌的眼睛便流下為時已晚的 悔恨和恐懼帶來的淚水,你過去曾不公正地對待不幸的人類,儘管他 們像你最忠實的朋友似的一向順從你。此時,你頭髮豎立,自以為誠 懇地下定決心,要永遠地把你那老虎的想像力難以想像出的、即使不 是可悲也是可笑的遊戲懸掛到虛無的荊棘上,這是真的;但是,我同 樣知道,堅貞並沒在你的骨頭中像頑強的骨髓一樣固定它那永恆住所 的鐵鉤,你和你的思想覆蓋著謬誤的黑色麻風,相當經常地重新落入 陰沉詛咒的喪葬之湖。我願意相信這些詛咒是無意識的(儘管它們照 樣含有致命的毒液),相信惡與善合成一體,化為你那腐爛的君王胸膛 的激烈跳動,仿佛懸崖的激流被一股盲目力量的神秘魔法所推動;但 是,我毫無證據。我過於經常地看到,由於人類犯下一些用顯微鏡才 能發現的區區小錯,你那肮髒的牙齒便狂怒地發響,你那覆蓋著時間 青苔的莊嚴面孔便像熾熱的煤炭一樣火紅,所以我不能更長久地停留 在剛才那個憨厚假設的路標前。每天,我合上雙手,提高聲調,卑賤 地向你祈禱,因為必須這樣做;然而,我懇求你的神意不要想起我, 把我當作一隻在地下蠕動的小蟲放一邊吧。你要知道,我寧願貪婪地 進食熱帶浪濤在它們冒泡的乳房中帶到沿岸區域無名荒島的海生植 物,也不願意知道你在觀察我,不願意知道你在把冷笑的解剖刀伸進 我的意識。我的意識剛剛向你暴露了我的全部思想,我希望你雖然謹 慎,卻能輕易地贊同保留在這些思想中的不可抹去痕跡的良知。淡藍 色的黎明升起來了,在晨曦的綢緞皺褶中尋找著光線,如同我在戀善 之心的激勵下尋找著善良,從此時起,除了對我那些我應該和你維持 的、多少有點親密的關係類型有所保留之外,我的嘴在一天中的任何 時刻都準備散發猶如人工呼吸般的大量謊言,你的虛榮嚴格地要求每 一個人做這件事。我活過的歲月並不多,但是,我已經感到善良只不 過是響亮音節的組合,我在任何地方都沒能找到。你過分顯露你的性 格,應該更巧妙地遮掩它。當然,也許是我錯了,也許你是有意這樣 做;因為,你比別人更清楚應該怎樣為人出世。人類以模仿你為榮耀, 所以神聖的善良在他們兇猛的眼中辨認不出自己的聖龕;有其父必有 其子。不論人們對你的智力有什麼看法,我只作為公正的批評家來談 論它。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就是我犯錯誤。我不願意對你顯示我的仇恨, 我用愛情關懷它,好似關懷一個心愛的姑娘;我最好還是把它從你眼 前挪開,只在你面前露出一個負責檢查你那些醜行的嚴肅檢查官的面 目。因此,你將和仇恨斷絕一切現行的交往,把它忘記,並完全摧毀 這個咬噬你肝臟的貪婪臭蟲。我更喜歡讓你聽到一些溫柔的夢囈…… 是的,是你創造了世界以及它所包容的一切。你盡善盡美。你不缺少 任何一種美德。人人都知道你非常強大。願全宇宙每時每刻都對你高 唱永恆的讚美歌!鳥群為感謝你而在鄉村飛舞。星辰屬你……但願 如此!」在這樣開始之後,你們就因發現我的本來面目而驚奇吧! 13 我尋找一個和我相似的靈魂,卻沒能找到。我搜索大地的每個角 落,我的恒心無濟於事。然而,我不能總是孤獨。應該有人贊同我的 性格,應該有人具備和我一樣的思想。那是一天早上,太陽升起在地 平線上,顯出它全部的壯麗。一個小夥子也升起在我的眼中,花兒由 於他的出現而開放在他經過的路上。他走近我,向我伸出手:「你在找 我,我到你這兒來了,讓我們祝福這個快樂的日子吧!」但是,我說: 「走開,我沒有叫你,我不需要你的友誼……」那是一天晚上,黑夜 開始向大自然展開它憂鬱的帷幕。一個我勉強可以辨認的美女也向我 展開她迷人的影響,她同情地看著我,然而卻不敢對我講話。我說:「靠 近我,讓我好好看看你的臉相;因為,星光不夠明亮,我在這麼遠的 距離看不清你。」於是,她步態端莊,眼睛低垂,踏著草坪的青草來到 我身邊。我一看到她,就說:「我看出善良和正義居住在你的心中:我 們不可能一起生活。你現在仰慕我的美貌——它震撼過不止一個女人; 但是,你遲早會後悔把你的愛情獻給我;因為,你不瞭解我的心靈。 並非我會不忠於你:一如此多的忘我和信任獻身于我的女人,我會以 同樣多的信任和忘我獻身於她;但是,把下面的話放入你的頭腦中吧, 永遠不要忘記:狼和羊不會用溫柔的目光互相注視。」我如此厭惡地拒 絕了人類的佼佼者,那麼我需要什麼!我無法說出我的需要。我還不 習慣用哲學倡導的方法精確地認知我的精神現象。我在一塊岩石上坐 下,靠著大海。一條船剛剛扯起全部風帆離開這片海域:一個難以覺 察的圓點出現在天際,在狂風的推動下漸漸靠近,迅速增大。風暴即 將開始攻擊,天暗下來,變成幾乎和人心一樣醜陋的黑色。那條船是 一艘巨型軍艦,它剛剛拋下全部船錨,以防被沖到海岸的峭壁上。海 風在四面八方瘋狂地呼嘯,把船帆撕成碎片。陣陣雷聲在閃電中爆炸, 卻不能壓住這所沒有地基的房屋——活動墳墓上響起的哀號聲。海水 像榔頭般左敲右打,沒能擊碎錨鏈,但震盪卻使船側出現一個漏洞。 巨大的缺口;因為,大量的咸水冒著泡沫像山峰般撲上甲板,水泵來 不及抽出去。遇難船鳴炮發出警報,但是,它在緩慢……莊嚴地下沉。 誰沒見過在暴風雨中沉沒的大船,誰就不知道人生的偶然,一會兒是 閃電,一會兒是最深的黑暗,水手被你們所瞭解的那種絕望壓垮。最 後,當大海加強它可怕的攻擊時,船體中央傳出巨痛的齊聲呐喊。這 是人們放棄努力的喊聲。人人都裹上順從的外套,把自己的命運交到 上帝的手中。人們像一群綿羊般往後擁靠。遇難船鳴炮發出警報,但 是,它在緩慢……莊嚴地下沉。他們讓水泵開了一整天。無益的努力。 夜晚來臨,濃密而無情,使這出精彩的表演達到高潮。人人都在想, 他一入水就不能護膝;因為,儘管他的記憶回溯到相當遙遠的地方, 也沒發現任何一條魚是他的祖先;但是,它勉勵自己盡可能長時間地 屏住呼吸,以使生命延長兩三秒鐘;這就是他想給予死亡的復仇的嘲 諷……遇難船鳴炮發出警報,但是,它在緩慢……莊嚴地下沉。他不 知道,下沉的船會帶來洶湧的波濤和強烈的旋渦,污泥和渾水攪在一 起,在上方進行破壞的風暴和來自下方的力量相互影響,使船體產生 斷斷續續、剛健有力的運動。因此,這個將要淹死的人,儘管他事先 收集、儲備了鎮靜,但如果他能在深淵的渦流中把生命延長半次呼吸 所用的時間——這已經夠慷慨了,那他在更深刻地思考之後應該感到 幸福。所以,他不可能滿足自己最後的心願:嘲笑死亡。遇難船鳴炮 發出警報,但是,它在緩慢……莊嚴地下沉。錯了,它不再鳴炮,不 再下沉。這個胡桃殼完全墮入深淵。啊,天哪!人們在體驗了如此多 的快樂之後怎麼能夠活下去!我剛才僥倖目睹了我的一些同類的死亡。 我分分秒秒地觀察了他們那曲折發展的焦慮。有時,一個老婆子因恐 懼而發瘋,像牛一樣吼叫,想在市場賣個好價。有時,一個嬰兒發出 一聲尖喊,使人聽不到操作指令。軍艦很遠,我無法清楚地辨別狂風 帶來的呻吟聲;但是,我用意志使船靠近。每過一刻鐘,一陣強風便 帶來淒涼的呼嘯穿過海燕的驚慌叫聲,把船縱向折斷,使那些即將作 為犧牲獻給死亡的人發出更響的哀怨,此時,我就將一把利劍的尖刃 插進我的臉頰,暗暗想道:「他們更加痛苦!」這樣,我至少有了一個 比喻的對象。我從岸上斥責他們,向他們扔去詛咒和威脅。我覺得我 的仇恨和言語破除了聲音物理法則,越過距離,清楚地傳到他們那被 怒海的吼叫震聾的耳中。我覺得他們會想到我,會發洩他們那處在無 力的瘋狂中的復仇欲望。我不時地將目光投向在堅實的大地上沉睡的 城鎮,看見沒人料到一艘軍艦即將在離岸幾千海裡處沉沒,猛禽形成 王冠,空腹的水棲巨人立在台座上,我重新獲得勇氣,希望重新回到 我身上;因為,我可以肯定他們必將滅亡!他們不可能逃脫!另外, 作為預防措施,我去找來了我的雙響步槍,如果某個落水者企圖遊上 懸崖,逃脫逼近的死亡,一顆子彈將擊中他的肩膀,打斷他的胳膊, 阻止他實現自己的計劃。當暴風雪最瘋狂的時候,我看見一個人浮現 在水面上,他那剛毅的頭長著環形卷髮。他在絕望地掙扎,像軟木般 顛簸,吞下幾升水,沉入深淵。但是,他很快又重新出現,頭髮流著 水,眼睛盯著岸,似乎在向死亡挑戰。他的鎮定令人欽佩。他那勇敢、 高貴的臉龐被尖利的暗礁劃破,寬闊的傷口流著鮮血。他不會超過16 歲;因為透過照亮夜空的閃電,可以發現他的嘴唇上剛剛長出桃毛似 的鬍子。現在,他離懸崖只有200米了,我很容易就能看清他。他多 麼勇敢!這是怎樣不可征服的精神!他用力地劈開海浪,水波艱難地 在他面前擴展,他那高昂的頭似乎在嘲笑命運!……我事先就已決定。 我必須對自己履行諾言:喪鐘已經敲響,任何人都不應逃脫。這就是 我的決心,什麼也不能改變它……一聲清脆的槍響,他的頭立即沉下 去,再也沒浮上來。我並沒有像人們可能以為的那樣從這次兇殺中獲 得很大快樂;這恰巧是因為我總在殺人,已經膩了,我殺人只是出於 無法戒除的習慣,只是略微有點開心。我的感覺變得遲鈍、堅硬。船 被吞沒之後,100多個人同風浪作著最後的鬥爭,向我呈現他們那死亡 的表演,此時,這一個人的死又能讓我感到什麼快樂呢?在他的死中, 我甚至沒有受到危險的誘惑;因為,人類的正義被這個可怕夜晚的颶 風搖動,正在離我幾步遠的房屋中昏睡。今天,年華壓在我的身上, 我要坦率地說出下面的話,如同莊嚴的、至高無上的真理:我並不像 人們此後講述的那樣殘酷;但是,有時他們的惡意帶來持續多年的災 難。那時,我的狂怒無邊無際,殘酷的衝動攫取了我,對於靠近我那 雙野蠻的眼睛的人來說,只要他和我同種,我就變得十分可怕。如果 是一匹馬或一條狗,我會放過去:你們聽見我剛才說的話了嗎?不幸 的是,我在那個風雨之夜正處於這種衝動中,我失去了理智(因為, 雖然我平時也同樣殘酷,但是卻更為謹慎)。那次,一切落入我手中的 東西都必須死。我並不打算對我造成的傷害進行辯解。過錯並不全在 我的同類。我只不過是指出事實,等待最後的審判,它已經使我預先 抓撓頸背了……最後的審判對我算得了什麼!我從來不會像我為了騙 你們而說的那樣失去理智。當我犯罪時,我知道我在做什麼:我不想 做別的事!我站在懸崖上,出神地觀察著暴風雨的力量,狂風在一個 沒有星光的天空下,抽打著我的頭髮和斗篷,猛烈地攻擊一隻船。我 以勝利者的姿態關注著這個悲劇的全部情節,從戰艦拋錨到它沉入深 淵,致命的服裝使那些把它當外套穿的人被捲入大海的腸胃。但是, 時間到了,該我自己作為演員登上這個亂七八糟的舞臺了。當軍艦進 行過戰鬥的位置清楚地表明它將在大海的底層度過餘生時,那些被浪 濤卷走的人有一部分又重新浮現在水面上。他們三三兩兩地攔腰抱在 一起,這可真是喪命的好辦法;因為,他們動作受到妨礙,像破罐般 沉下去……這隊快速劈浪而來的海怪是什麼?它們共有6只;它們的 鰭片強壯有力,穿過激浪開出一條通道。很快,這些鯊魚把所有那些 在這片不太穩固的大陸上晃動著四肢的人都做成了一盤無蛋的煎蛋, 並按強權法則分享。血與水混合,水與血混合。它們兇猛的眼睛充分 地照亮了這種屠殺場面……但是,在那天邊,洶湧的波濤又是什麼? 好似一道龍捲風來臨。劃水多麼有力!我發覺這是什麼了。一隻巨大 的母鯊來分享鴨肝醬,吞食清煮肉。它非常狂暴;因為,它餓著肚子 而來。一場無聲的戰鬥在它和其餘的鯊魚之間展開,以便爭奪一些漂 浮在這兒、那兒、紅色奶油之上的悸動的肢體。它用牙進攻,向左, 向右,造成致命的傷口。但是,三隻活著的鯊魚仍圍著它,它被迫向 各個方向轉動以挫敗它們的陰謀。那個觀戰者站在岸上,注視著這場 新式海戰,一種直到此時從未體驗過的激情不斷增長。他的眼睛緊盯 著這只勇敢的、牙齒如此有力的母鯊。他不再猶豫,以慣常的靈巧把 槍抵在肩上,當一隻鯊魚在浪尖上顯露時,他把第二顆子彈打進它的 鰓孔。兩隻剩下的鯊魚卻顯得更為頑強。那個口水發鹹的人從懸崖上 躍入海中,向愜意的彩色地毯遊去,手中握著那把永遠不會遺棄他的 鋼刀。此後,每只鯊魚將和一個敵手打交道。他靠近疲憊的對手,從 容不迫地把鋒利的刀刃插進它的肚子。那個活動的城堡則輕易地除掉 了最後一個敵手……那個游水人和他救出的母鯊正面相對,眼睛相互 注視了幾分鐘,每一方都因在另一方的目光中發現如此多的兇猛而感 到驚奇。他們遊著泳,兜著圈,互相看著,心裡想道:「直到現在,我 一直是錯的,這個傢伙比我更兇惡。」於是,母鯊用鰭分開海水,馬爾 多羅用臂打著海浪,他們懷著相互的讚賞,懷著深深的尊敬,在水下 屏住呼吸,一起向對方游去,都想第一次凝視自己的活肖像。他們來 到3米距離處,仿佛兩塊磁石毫不費力就突然地擁抱在一起,滿懷莊 嚴和感激,像兄弟或姐妹一樣溫柔。肉欲緊跟著這種友誼的表示而來。 兩隻有力的大腿如同良知螞蝗緊緊地貼在怪獸那發粘的皮膚上,臂膀 和鰭片在所愛的對象身上交織在一起,而他們的喉部和胸部很快便成 為一個藍色的、散發著海藻氣味的整體。他們在繼續猖獗的暴風雨中, 在閃電的光芒下,在冒泡的海浪做成的婚床上,被一道宛如搖籃的海 底潛流卷走,翻滾著沉入不可知的海淵深處,在一次長久、貞潔、可 怕的交配中結合在一起!……終於,我找到了一個和我相似的人!…… 從此,我在生活中不再孤獨!……她具備和我一樣的思想!……面對 著我的第一次愛情! 14 塞納河卷來一具屍體。河水在這種情形下顯得十分莊嚴。腫脹的 屍體漂浮在水面上,消失在一道拱橋下,但又重新出現在遠處,像磨 房的葉輪緩緩旋轉,有時又沉下去。一個船工順便用竿子掛住屍體, 把它拖到岸上。人們在把屍體運到陳屍所之前,先在岸上放了一會兒 以便搶救。密集的人群圍在屍體旁邊。那些因站在後面而看不見的人 極力地推擠著站在前面的人。每人都想:「淹死的不是我。」人們惋惜 這個自殺的青年,佩服他,但不模仿他。然而,他卻認為地上的一切 都不能滿足他,因此懷著更高的嚮往,覺得自殺非常自然。他容貌高 雅,服裝貴重。他有17歲嗎?死得真年輕!停滯的人群繼續向他投去 不動的目光……天黑了。每人都靜悄悄地離去。沒人敢給溺水者翻身, 好讓體內的水流出。人們怕被認為多愁善感,所以都縮進襯衫的領子 中,誰也不動。有一個人離開時輕吹著刺耳、荒謬的蒂羅爾小曲,另 一個人像打響板似的打著響指……馬爾多羅被他那陰沉的思想煩擾, 騎著馬以閃電的速度從附近經過。他看見了溺水者,這就夠了。他當 下勒住駿馬,踩著馬鐙下來。他毫不厭惡地托起年輕人,讓他吐出大 量的水。他一想到這個沒有生氣的身體可能在他的手中復活,他的心 髒便在這種良好的感覺下活蹦亂跳,勇氣也隨之倍增。我說過,白費 勁!白費勁!這是真的。屍體仍然毫無活力地任人擺佈。他按摩太陽 穴,擦擦這條胳膊,又擦擦那一條;他把自己的嘴唇貼在陌生人的嘴 唇上,往嘴裡吹了一個小時的氣。終於,他那只按在胸膛上的手似乎 感覺到一陣微弱的心跳。溺水者活了!在這個崇高的時刻,人們可以 發現騎手的前額上少了許多皺紋,他年輕了10歲。但是,唉!也許明 天,也許他一離開塞納河畔,皺紋就會回來。這時,溺水者睜開呆滯 的眼睛,用淡淡的微笑感謝他的恩人;但是,他仍然虛弱,不能做任 何動作。救活一個人,這多美啊!這種行為彌補了多少過失!那個青 銅嘴唇的人一直忙著從死亡的手中奪回生命,當他更專心地注視年輕 人時,發覺他的,面孔並不陌生。他心想,在金髮窒息者和奧爾澤之 間並沒有多大差別。你們看,他們多麼動情地擁抱!這無關緊要!那 個碧玉瞳孔的人努力保持一個嚴肅角色的表情。他一言不發地把自己 的朋友放到馬背上,駿馬飛奔而去。啊,奧爾澤,你自以為如此理智, 如此堅強,你難道沒有通過自身的例證看出,在絕望時要保持你所自 吹的冷靜是多麼地困難。我希望你不要再給我造成這種煩惱,而在我 這一方,我答應你永遠不試圖自殺。 15 有時,在生活中,那個頭發生虱的人向青色的天幕投去野獸的凝 滯目光;因為,他似乎聽到一個幽靈在他面前發出的嘲諷聲。他搖晃 著低下頭:他聽到的是意識的聲音。於是,他以瘋子的速度沖出屋子, 朝驚慌中發現的第一個方向跑去,吞噬著鄉村坎坷的原野。但是,黃 色的幽靈沒有放過他,仍以相同的速的追趕。有時,在一個雷雨之夜, 當幾群遠看好似烏鴉的帶翼章魚在雲中翱翔,帶著警告人類改變品行 的使命奮力飛向人類的城鎮時,那塊目光陰沉的石頭便看見兩個生物 一個跟一個地穿過閃電的光芒,它擦拭著從冰冷的眼皮中悄悄流出的 同情的淚水,喊道:「當然,他罪有應得,這只不過是討還公道。」它 說完話,重新回到它那惶恐的態度中,神經質地顫抖著,繼續觀看追 捕,觀看幽暗的大陰唇,大量的黑色精子好似河水般不斷從那裡湧出, 騰飛到淒涼的太空,展開它們寬廣的蝙蝠翅膀遮蔽了整個自然界,遮 蔽了那幾群孤獨的章魚,章魚一看到這些難以表述的隱約閃爍就變得 灰心喪氣。但是,在這段時間中,障礙賽仍在那兩個不知疲倦的跑步 運動員之間進行,幽靈用嘴向人形羚羊烤焦的背上噴射著火流。如果 幽靈在履行這種職責時半路上遇到憐憫想要阻攔他,那他會勉強對哀 求讓步,放那人逃掉。幽靈的舌頭發出響聲,似乎是對自己說他將停 止追擊,回到他的窩中等待新的命令。他那囚犯的聲音響徹最遠的空 間。當這可怕的吼叫鑽進那個人的心靈時,他如常言所說,寧可認死 忘為母,不願認悔恨為子。他的頭直到肩膀都藏進一個縱橫交錯的泥 洞中;但是,意識挫敗了這種鴕鳥的詭計。洞穴突然消失,化為太空 的水滴;光明在光線的陪伴下出現,宛如飛向熏衣草的杓鷸。那人重 新面對著自己站立,睜著暗淡的眼睛。我看見他向大海的方向走去, 登上一個被泡沫的眉尖拍打、撕裂的岬角,然後像飛箭般撲入海浪。 這是奇跡:第二天,屍體重新出現在水面上,海洋把這個血肉殘骸送 回海岸。那人離開他的身體在沙灘上壓出的模子站起來,擠幹濕潤的 頭髮,額頭沉默而前傾,重新走上人生之路。意識嚴厲地評判我們最 隱秘的思想和行為,從不出錯。由於它經常無力防惡,所以它不斷把 人當狐狸來圍捕,尤其是在黑暗中。那些復仇的、被無知的科學稱為 流星的眼睛散發著神秘的話……他明白這些話!此時,他的枕頭被身 體的抖動搗碎,他的身體被失眠的重量壓垮,他聽見夜晚模糊的喧嘩 和陰森的呼吸。睡眠天使使自己的前額也被一塊來歷不明的石頭狠狠 地擊中,他丟下任務,返回天空。那麼,這次我來出面捍衛人類,我 這個蔑視一切美德的人,我這個從未被造物主忘記的人。在那個光榮 的日子裡,我徹底推翻了那本通過作弊記下「他的」權力和「他的」 永恆的天國編年史,把我的400個吸盤貼在他的腋下,讓他發出嚇人 的喊聲……這些喊聲從他的嘴中出來後就變成蝰蛇,躲藏在荊棘叢中, 躲藏在坍塌的城牆下,白天潛伏,黑夜潛伏。這些成為爬行動物的喊 聲具有無數的環圈、一個又小又扁的頭以及一雙陰險的眼睛,它們發 誓遇到人類的純潔便停止攻擊。但當純潔在茂密的叢林中、在斜坡的 背面上或在山丘的沙石上漫步時,它們就會立即改變主意。要是時間 還來得及就好了;因為,有時,那人在返身出海之前,就發現毒液已 經從一個幾乎無法看出的傷口進入腿上的血管。造物主就是這樣甚至 在最難以忍受的痛苦中也保持著令人讚歎的冷靜,懂得從痛苦的胸口 取出危害地球居民的病菌。當他看見馬爾多羅變成章魚時,怎麼能不 驚奇,8只巨大的爪子伸到他身上,每條結實的皮帶都可以輕易地環抱 一個行星的圓周。他措手不及被抓住,掙扎著想擺脫那發粘的、越來 越緊的摟抱……我怕他耍什麼花招,就在大吃了他神聖的血球之後, 突然鬆開他威嚴的身體,藏入一個洞穴;此後它一直是我的住所。他 徒勞地尋找,沒能找到我。這種情形持續了很長時間;但是,我相信 他現在知道我住在哪兒了。他避免進到裡面。我們兩人像兩個相鄰的 君王一樣生活,他們瞭解雙方各自的力量,誰也不能戰勝誰,並且都 對過去那些無益的戰鬥感到厭倦。他怕我,我怕他,誰也沒敗,但都 遭到過對手的可怕打擊,我們就停留在這種狀態中。然而,只要他願 意,我隨時準備重新開戰。不過,但願他不是在等待有利時機來實現 他的秘密計劃。我將用眼睛盯住他,永遠保持戒備。但願他不再把意 識及其酷刑派遣到大地上來。我教會了人們使用武器,用這些武器他 們可以更有利地與意識作戰。他們和意識還不熟悉;但是,你知道, 它對我來說就像是風兒卷起的麥秸。我對麥秸同樣重視。如果我想利 用出現的機會來使這些詩歌討論變得繁瑣,那我要補充說我重視麥秸 甚至超過重視意識;因為,麥秸對反芻的黃牛有用,而意識卻只知道 露出它的鋼爪。這種爪子在伸到我面前的那天,遭到了慘痛的失敗。 因為意識是造物主派來的,所以我認為不讓它阻擋我的路是恰當的。 如果它出現時帶著與它從未放棄的地位相符的謙恭,那我也許會聽從 它。我不喜歡它的驕傲。我伸出一隻手,它的爪子在我的手指變成的 新式研臼不斷增長的壓力下碎裂,變成粉末掉下來。我伸出另一隻手, 揪下它的頭。然後,我鞭打這個女人,把她趕出我的房屋,再也不見 她。我留下她的頭紀念我的勝利……我手持一顆頭,啃著顱骨,像鷺 鷥般單腳站立在山側形成的懸崖上。人們看見我下到山谷,此時我胸 口的皮膚紋絲不動,寧靜有如一座墳墓的頂蓋!我手持一顆頭,啃著 顱骨,在最危險的深淵中游泳,沿著致命的暗礁走動,下沉得比潛流 還深,以便作為局外人參觀海怪的戰鬥。我遠遠地離去,連我銳利的 目光都看不見海岸。醜惡的痙攣帶著令人麻痹的磁力在我那以有力的 運動劈開波浪的肢體旁遊蕩,卻不敢靠攏。人們看見我返回海灘,平 安無事,此時我胸口的皮膚紋絲不動,寧靜有如一座墳墓的頂蓋!我 手持一顆頭,啃著顱骨,跨上通往一個高塔的階梯。我雙腿疲乏,終 於來到令人眩暈的平臺。我凝視鄉村、大海,我凝視太陽、蒼穹,我 用腳蹬著堅固的花崗石,發出最後的喊叫來向死亡和神聖的復仇挑戰, 然後像一塊鋪路石似的猛然撲向張著嘴的空間。人們聽到痛苦、響亮 的碰撞聲,這是地面和意識的頭相遇,我在下降時把它丟掉了。人們 看到我踩著一片無形的雲,像鳥兒一樣緩慢地落下。我提起那顆頭, 強迫它為我當天就要犯下的三重罪行作證,此時我胸口的皮膚紋絲不 動,寧靜有如一座墳墓的頂蓋!我手持一顆頭,啃著顱骨,走向那個 豎立著斷頭臺的地方。我把三個姑娘美妙、優雅的脖子放到鍘刀下。 我富有經驗,顯然整整一生都是劊子手;我鬆開細繩,三角鐵傾斜地 落下,切下三顆溫柔地注視著我的人頭。然後,我把我的頭放在沉重 的刀片下,劊子手準備履行他的職責。三次,鍘刀以新的活力沿滑槽 落下;三次,我的骨架,尤其是頸部,被深深地震動,就像夢見自己 被一個倒塌的房屋壓碎時一樣。驚呆的人群放我走了,讓我遠離這個 陰鬱的場所。他們看見我用胳膊分開波動的人流,充滿生機地晃動著 身體,把頭直直地伸向前方,此時我胸口的皮膚紋絲不動,寧靜有如 一座墳墓的頂蓋!我說過我這次要為人類辯護;但是,我擔心我的辯 護詞不是真理的表達;所以,我寧願沉默。人類將以感激之情稱讚這 一措施! 16 現在是刹住我的靈感,在路上稍停片刻的時候了,如同人們凝視 一個女人的陰道時所做的那樣。應該檢查走過的路程,讓肢體得到休 息,然後再以迅猛的步伐奔向前方。一口氣完成全程很不容易;翅膀 在既無希望又無悔恨的高飛中非常疲倦。不……我們不要帶著驚恐的 鎬頭組成的獵狗群穿越這首不潔的歌,到更深的地方挖掘爆炸性的礦 藏。鱷魚不會從它顱骨底下出來的嘔吐物改動一字。如果某個鬼鬼祟 祟的陰影,在為遭到我無故攻擊的人類報仇這一可嘉目標的激勵下, 偷偷摸摸地打開我的房門,好似海鷗的翅膀擦牆而入,將一把匕首插 入天國沉船掠奪者的肋骨,那就算了!泥土的原子以哪種方式溶解都 大同小異。
選自水木清華BBS
第六支歌
序
你們這種令人羡慕的平靜只能美化面容,不要以為這些十四五行 的詩節還要像一個四年級學生似的發出不合時宜的呐喊,還要像一隻 交趾支那母雞似的發出我們只要略費一點力氣就可以想像出的怪叫; 不過,最好還是用事實來證明我們提出的建議。那麼,因為我在我那 些可以理解的誇張中仿佛開玩笑般辱駡了人、造物主和我自己,所以 你們便斷定我的使命已經完成了嗎?不:我的大部分工作依然存在, 依然是有待完成的任務。從現在起,將由小說的引線來牽動上面提到 的三個人物:這樣,他們將獲得更為具體的力量,他們血液循環器官 的激流中將充滿壯麗的生機。你們會在原以為只能看到屬純思辨範 疇的模糊實體的地方,十分驚奇地遇到具有神經分支和粘膜的形體, 以及支配生理機機能的精神法則。這是一些精力充沛的生命,雙臂交 叉,胸口不動,以散文的形式(但我肯定效果將極富詩意)站在你們 面前,離你們只有幾步遠,以至首先照射到屋瓦和煙囪的陽光接下去 就會在這些人世俗的頭髮上閃亮。然而,這將不再是專門逗笑的被詛 咒者,不再是本該待在作者腦髓中的虛構人格,也不再是過於超出常 人生活的惡夢。注意,正因為此,我的詩歌將更美。你們的手將觸摸 到動脈上升分支和腎上腺囊,然後還將觸摸到情感!前五章的故事並 不多餘,它們是我這部作品的扉頁,是建築的基石,是我的未來詩學 的預先解釋:我在扣上皮箱動身去想像的國土之前,有義務快速起草 一個清晰、明確的概論,告訴真誠的文學愛好者我決心達到的目標。 因此,我認為,我的作品的綜合部分已經完成,已經得到了充分的發 揮。正是通過這一部分,你們得知我打算攻擊人類以及人類的創造者。 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你們都沒有必要知道更多的事情!新的思考在 我看來是多餘的,因為它們只會以一種雖然更廣泛、然而卻相同的形 式複述這個今天結束時就能看到初步展開的命題。從前面的考察中可 以得出如下結論:我的意圖是從現在開始分析部分。千真萬確,我在 幾分鐘前剛剛表達了我的火熱心願:把你們關入我皮膚上的汗腺,以 便你們在深知底細的情況下檢驗我的斷言是否忠實。我知道,必須用 大量的證據來支持我的定理中包含的推論;好吧,這些證據是存在的, 你們知道,我沒有充分的理由便不攻擊任何人!我一想到你們責怪我 嚴厲指控我是其中一員的人類(僅這一個事實就說明我有理)和上帝, 我就要放聲大笑:我不會收回我的話,我只要講述一下我本該看見的 事情就能毫無困難地證實這些話。我唯一的志向就是追求真理。今天, 我要製造一篇30頁的小說,這個尺寸在以後將基本保持穩定。我希望 能迅速地看到我的理論某一天得到某一種文學形式的認可,我相信我 在幾經摸索之後終於找到了我的確定方式。這是最好的:因為這是小 說!這篇不倫不類的序言的表述方式似乎不夠自然,在這個意義上讀 者可能會感到意外,看不太清楚人們想把他帶到哪兒。一般地講,應 當儘量使那些整天念書或念小冊子的人避免這種絕妙的驚奇,然而, 我卻竭盡全力來製造這種情感。事實上,我雖然滿懷善意,卻不可能 不這樣做:只有在將來出版了幾本小說之後,你們才能更深地理解這 篇由滿臉煤灰的叛逆者寫下的序言。
在進入正題之前,儘管我認為這樣做很愚蠢(我想,如果我弄錯 了,誰都不會同意我的意見),但我還是必須在身邊放上一隻敞口的墨 水瓶和幾張沒被嚼爛的紙。這樣,我就可以滿懷愛戀、迫不及待地從 第六支歌開始創作這組具有教育意義的詩篇,這些具有無情效益和戲 劇色彩的插曲!我們的主人公發現,當他出入岩洞、把那些難以到達 的地方當成避難所時,他違背了邏輯規律,陷進了惡性循環。因為, 一方面,他以孤獨和離群為代價助長了對人類的厭惡,消極地把自己 的天地限制在枯萎的灌木、 棘和野葡萄叢中;另一方面,他的活動 再也找不到一點食物來餵養人身牛頭的怪物——他的邪惡本能。所以, 他決心走近人類的居民點,堅信他的各種激情定能在這麼多現成的犧 牲品中得到充分的滿足。他知道,多年來警察這面守護文明的盾牌一 直在頑強地尋找他,一支由特務和密探組成的名副其實的軍隊也在不 斷地追蹤他。然而,他們卻沒能碰到他。因為他以驚人的機敏和異常 的靈巧挫敗了那些曾經確實取得過成就的計謀,挫敗了從最淵博的思 想中產生的法令。他有一種特殊的變形本領,最有經驗的眼睛也難以 辨認。如果我作為藝術家來評論,這是一種高級化裝!但我想到道德 時,這就成為一種效果實在平庸的可笑服裝。由於這一點,他幾乎接 近天才。你們難道沒有在巴黎的下水道中看見過一隻纖弱、俊俏、行 動敏捷的蟋蟀?這只能是他:馬爾多羅!他用一種有毒的液體吸引那 些繁榮的都城,將它們帶入嗜眠狀態,使它們不能像應該做的那樣實 行自我監督。由於他沒有受到懷疑,所以這種狀態就更加危險。今天 他在馬德裡,明天他將在聖彼得斯堡,昨天他卻在北京。然而,準確 地指出這個富有詩意的羅康博爾①目前正在哪兒建立恐怖的功勳,這項 工作超出了我高談闊論的能力。這個強盜也許離此地有700裡,也許 離你們只有幾步。徹底消滅人類並不容易,何況還有法律;但是,可 以耐心地、一個一個地幹掉這些人道主義的螞蟻。然而,從我誕生之 日以來——那時,我和我們這個種族最古老的祖先生活在一起,對設 置陷阱還毫無經驗;從遙遠的史前年代以來——那時,我通過精巧的 變形,在不同時期用征服和屠殺毀滅了地球上的各個國家,並在國民 中挑起了內戰,我不是已經逐個或成群地踩死了整整幾代人嗎?不可 勝數的數目並不難想像。光輝的過去預示了燦爛的未來:它將實現。 我將採用自然方法來修整我的語句,我將一直返回到野蠻人那裡向他 們求教。這些純樸而莊重的紳士,他們優雅的、刺有花紋的嘴唇使叢 中流出的一切都變得高貴。我剛才證明了在這顆行星上一切都不可笑。 這顆行星雖然滑稽,然而壯麗。我獲得了一種某些人會覺得幼稚的風 格(實際上它如此深刻),我用它來闡述一些不幸可能顯得並不偉大的 思想!正因為此,我拋棄了日常談話那種充滿懷疑的淺薄態度,我非 常謹慎,不會提出……我不知道我要說什麼了,因為我想不起這句話 的開頭了。但是,你們應該知道,詩歌無處不在,只要那兒沒有鴨子 模樣的人那種愚蠢、嘲諷的微笑。我先擤一下鼻涕,因為我需要這樣 做,然後我再依靠手的有力幫助重新拿起從我的指縫中滑落的筆桿。 當卡魯塞爾橋聽到似乎是那個口袋發出的淒厲喊聲時,它怎麼能夠保 持堅定的中立呢!
①羅康博爾(Rocambole):法國作家蓬鬆·杜泰拉伊(Ponson du Terrail,1829-1871)的幾十部連載小說中的著名主人公。
1 維維安娜街的商店向驚異的眼睛展示著它們的財富。紅木匣子和 黃金手錶在無數氣燈的映照下透過櫥窗射出耀眼的光芒。交易所的時 鐘敲8點了:天還不晚!最後一下鐘聲剛剛結束,前面提到名稱的這 條街便震顫起來,搖動了從皇家廣場到蒙馬特爾大道的地基。散步者 都加快了腳步,心事重重地趕回家。一個女人昏倒在人行道上。沒人 扶她:大家都急於離開這個地段。居民都躲進房屋,猛烈地關上百葉 窗,好像發生了亞洲鼠疫。當城市的大部分區域正準備沉入夜生活的 歡樂時,維維安娜街就這樣突然被某種石化作用凍結,像心臟停止了 愛似的熄滅了生命。不過,這件怪事的新聞很快就在各個階層的市民 中傳開了。憂鬱的沉靜籠罩了莊嚴的都城。那些氣燈哪兒去了?那些 煙花女怎樣了?空無一物……只有寂寞和黑暗!一隻斷了爪子的貓頭 鷹越過馬德萊娜上空,徑直飛往御座廣場的柵欄。它喊道:「一場災難 即將來臨。」然而,在這個剛剛被我的羽筆(這個真正的朋友是我的同 夥)神秘化了的地方,你們如果朝科爾貝爾街和維維安娜街匯合的方 向望去,就會看見這兩條街相交形成的拐角處露出一個人影,他正輕 快地向林蔭大道走去。不過,人們如果再走近一些(但不要引起這個 行人的注意),就會愉快而驚奇地發現他很年輕!從遠處看,人們也許 會把他當作成年人。在判斷一副嚴峻面孔的智力時,歲月的總合並不 重要。我懂得相面術,能從額頭的輪廓看出年齡:他16歲4個月!他 美得像猛禽爪子的收縮,還像後頸部軟組織傷口中隱隱約約的肌肉運 動,更像那總是由被捉的動物重新張開、可以獨自不停地夾住齧齒動 物、甚至藏在麥秸裡也能運轉的永恆捕鼠器,尤其像一 縫紉機和一 把雨傘在解剖臺上的偶然相遇!麥爾文,這個金色英格蘭的兒子剛在 教師那裡上完擊劍課,正裹著蘇格蘭花呢大衣回父母家。8點半了,他 希望9點鐘到家:他假裝確切地瞭解未來,這是妄自尊大。難道就不 會有某種障礙在路上阻擋他?難道這種情況就如此罕見,以至他可以 讓自己把它看成是一種例外?為什麼他不把自己直到現在還沒有感到 焦慮、甚至可以說還感到幸福這種可能性看成是一種反常現象呢?事 實上,在有人把他當成未來的獵物而窺伺、尾隨的時候,他有什麼權 力斷定自己可以安然無恙地抵達住所?你們認出了那個虛構的主人 公,長期以來,他一直在用個性的壓力粉碎我那悲慘的智慧!時而, 馬爾多羅走近麥爾文,以便把這個少年的相貌銘刻在記憶中;時而, 他又仰身後退,好像處在第二階段行程中的澳洲飛去來器,或者更像 一個爆炸裝置。他不清楚自己該做什麼。然而,和你們的錯誤猜測相 反,他的意識沒覺察到任何形成的胚胎的激動徵兆。我看見有一會兒 他往相反的方向走開了,他是深感內疚嗎?不過,他又固執地轉身回 來了。麥爾文不知道為什麼他的顳動脈在猛烈地跳動,他加快了腳步, 被一種他和你們都在枉然尋找原因的恐懼所困擾。應該承認他這種解 謎的專心。為什麼他不回頭呢?那樣,他就能明白一切。人們可曾想 過用最簡單的方法來結束令人不安的狀態?一個城門下的遊蕩者穿過 郊區,喉嚨裡灌了一盆白葡萄酒,身上穿著破爛的罩衫。如果他在一 塊界石角上發現一隻肌肉發達、和我們的父輩經歷的革命同歲的老貓 正在憂鬱地凝望著傾瀉在沉睡的原野上的月光,那他就會迂回曲折地 向前移動,並朝一條懶狗打一個手勢,狗便猛撲過去。高貴的貓科動 物勇敢地等待著敵手,拼死爭奪自己的性命。那麼,為什麼它不逃走 呢?這相當容易。但是,在目前這個吸引我們的事件中,麥爾文的無 知使他更加難以理解危險。確實,這種危險似乎露出幾線極其微弱的 閃光——我不想停下來論證遮掩了這些閃光的黑暗,然而,他不可能猜 到事實。他不是先知,我不否認這點,他也不認為自己具有這種才能。 他走上大路後向右轉彎,穿過魚鍋大道和佳音大道。走到這兒,他又 進入聖德尼區街,把斯特拉斯堡火車站甩在身後。在到達拉斐特街的 丁字路口之前,他在一扇高高的大門前停下來。你們建議我就在此地 結束第一小節,這次我願意尊重你們的意願。你們是否知道,當我想 起一個瘋子的手藏在石頭下的那只鐵環時,一陣無法克制的戰慄便穿 過我的頭髮?
2 他拉了拉銅把手,這棟新式公館的大門轉動著合頁打開了。他走 過鋪滿細沙的院子,跨上八級臺階。兩座雕像如同這座貴族別墅的衛 士一樣站立在左右,但沒攔他的路。那個拋棄了父親、母親、上帝、 愛情、理想和道德,拋棄了一切而只考慮自己的人專心地跟隨著前面 的腳步,看見他走進底層一間帶有紅瑪瑙壁板的寬敞客廳。這個富家 子弟倒在沙發上,因激動而說不出話。他母親穿著拖地長裙,熱心地 照料他,用手臂摟住他。他的弟弟們圍住這張負擔沉重的沙發周圍。 他們還不太瞭解生活,對出現的場景認識不清。終於,父親舉起手杖, 向在場者投下一道權威的目光。儘管年邁體弱,他仍用手腕撐著椅子 扶手離開平時的座位,擔憂地走向長子一動不動的身體。他說的是一 種外語,每人都恭敬地凝神聆聽:「是誰把孩子弄成了這個樣子?在我 的力量完全耗盡之前,霧濛濛的泰晤士河還要衝走大量泥沙。這個不 好客的國家似乎不存在保護法。如果我知道誰是罪犯,他將體驗到我 臂膀的力量。雖然我已退役,遠離海戰,但我那把掛在牆上的海軍准 將劍還沒有生銹。而且,磨快劍刃也不難。麥爾文,放心吧,我將命 令僕人去搜索他的蹤跡,今後我要尋找他,親手殺死他。女人,離開 這兒,你的眼睛讓我心軟,你最好關上你的淚腺導管。我的兒子,求 求你,恢復你的理智,辨認一下家人吧,是你父親在和你說話……」 母親走開待在一邊,並且為了服從主人的命令而拿起了一本書。她在 她的子宮生下的人面臨的危險前竭力保持著平靜。「……孩子們,去花 園裡玩兒吧。當心,觀賞天鵝游水時別掉進池塘……」弟弟們垂著手, 一聲不響。他們都戴著飾有卡羅來納夜鷹翅膀羽毛的帽子,都穿著只 到膝蓋的天鵝絨短褲和紅絲長襪。他們手拉著手,小心地用腳尖踩著 烏木地板退出客廳。我肯定他們不是去玩兒,而是到梧桐小路上莊嚴 地散步。他們智力早熟。這對他們再好不過。「……白費力氣,我在懷 裡搖你,你卻對我的哀求毫無反應。你願意把頭抬起來嗎?人如果必 要,我來抱住你的膝蓋。可是,不……頭又垂下了,毫無生氣。」「溫 柔的主人,如果你允許你的奴隸,那我就去我的房間取一瓶松節油。 當我從劇院回來、太陽穴受到偏頭痛的侵襲時,或者當我讀完一段記 載在不列顛史書上的有關我們祖先的騎士故事的動人敘述、夢幻般的 思想陷入昏沉的泥沼時,我經常使用它。」「女人,我沒讓你發言,你 無權說話。自從我們合法結合以來,你我之間從未有過任何陰影。我 對你很滿意,從來沒有責備你:反之亦然。去你的房間取松節油吧。 我知道你的衣櫃抽屜裡有,用不著你來告訴我。快上螺旋樓梯吧,然 後帶著高興的面容回來見我。」但是,這個敏感的倫敦女人剛跨上幾級 臺階(她跑得不像下等階級的人那麼迅速),她的一個侍女就已經從二 樓下來了,雙頰被汗水浸紅,手上拿著那個也許盛有生命之水的水晶 瓶。侍女優雅地彎腰呈上瓶子,母親步態莊重地走向帶有流蘇的沙發— —唯一牽扯她的柔情的物體。海軍準將以高傲而又親切的姿勢從妻子手 中接過瓶子。人們把一條印度綢巾浸入瓶中,然後把綢巾曲曲折折地 環繞在麥爾文的頭上。他吸入嗅鹽,一支胳膊動了動,血液循環又活 躍起來。人們聽到一隻棲息在窗口的菲律賓鸚鵡發出歡快的叫聲。「那 是誰?……不要攔我……我在哪兒?是一座墳墓在支撐我這沉重的四 肢嗎?我覺得棺材板很柔軟……嵌著母親肖像的頸飾還在我脖子上掛 著嗎?走開,蓬頭的歹徒。他沒能追上我,但我的一個衣角留在了他 的手上。解開獒狗的鏈子,因為,今天夜晚,當我們熟睡時,一個顯 然是盜賊的人可能會撬鎖溜入家中。父親,母親,我認出你們了,謝 謝你們的關懷。把弟弟們叫來,我為他們買了糖衣杏仁,我想擁抱他 們。」說到這裡,他又陷入深沉的嗜眠狀態。人們火速召來了醫生,他 搓著手喊道:「發作已經過去,一切都好了。明天,你們的兒子將會精 神飽滿地醒來。大家都回各自的床上去吧,這是我的命令,讓我獨自 待在病人身邊,直到出現曙光和夜鶯的歌聲。」馬爾多羅躲在門後,沒 有漏掉一句話。現在他瞭解了公館中這些人的性情,將採取相應的行 動。他知道了麥爾文的住處,不希望知道更多了。他在筆記本上記下 了街道的名稱和樓房的號碼,這最重要。他現在肯定不會忘了。他像 鬣狗一樣順著院牆向前走去,沒有被人發現。他敏捷地爬上柵欄,被 鐵尖掛了一下,接著一跳便來到街上。他像狼一樣悄悄地離去。他喊 道:「你把我當成了歹徒,他是個笨蛋。這個病人還指責我呢,我倒想 找一個可以不受這種指責的人。我沒有如他所說扯掉他的衣角。這不 過是驚嚇造成的臨睡幻覺。我的意圖不是今天就征服他;因為,在這 個羞怯的少年身上,我以後還有其他的打算。」你們朝天鵝湖方向走吧, 以後我會告訴你們為什麼那群天鵝中有一隻全身烏黑。它的身子托著 一個鐵砧,上面放著一具正在腐爛的黃道蟹屍體,它理所當然地引起 其他水棲同伴的懷疑。
3 麥爾文待在他的房間裡,他收到了一封信。是誰給他寫信?由於 慌亂,他沒向郵差道謝。信封帶有黑邊,字 A什 。他應該把?交給 父親嗎?如果寫信人嚴禁他這樣做怎麼辦?他滿懷焦慮地打開窗戶, 呼吸空氣的芳香。太陽在威尼斯玻璃和錦緞窗簾上映出棱鏡閃光。他 把信扔在旁邊那張學生書桌上,桌上覆蓋著壓花皮革,散放著一些切 口塗金的書籍和珠色封面的畫冊。他打開鋼琴,任細長的手指在象牙 鍵盤上滑動。銅弦沒有發出任何聲響。這種婉轉的警告促使他重新拿 起那張犢皮信紙;但信紙卻在退縮,仿佛它被收信人的猶豫所傷害。 麥爾文上當了,他更加好奇,於是便打開這張現成的抹布。至今為止, 他只見過自己的筆跡。「年輕人,我對您很感興趣,我要讓您幸福。我 將把您當作伴侶,一起去大西洋的島嶼長途旅行。麥爾文,你知道我 喜歡你,我無需向你證明。你將給我友情,我堅信這點。等你更加了 解我時,你不會因對我表示信任而後悔。我將保護你,使你免遭缺乏 經驗帶來的危險。我將是你的兄長,你不會缺少忠告。後天早上5點, 你去卡魯塞爾橋上,你會得到更詳盡的解釋。如果我沒到,你要等我; 不過,我希望能準時到達,你也要這樣做,一個英國人不會輕易地放 棄一個弄清事實真相的機會。年輕人,我向你致敬,再見。不要給任 何人看這封信。」麥爾文叫道:「沒有署名,只有三顆星,信紙下面一 片血跡!」滔滔的淚水落在這些奇怪的、他的眼睛貪婪閱讀的語句上, 它們在他的思想中打開了一片無邊無際、若明若暗的新天地。他覺得 (只是從他剛才讀完信時開始),父親有點嚴厲,母親過分莊重。他還 有一些不為我所瞭解的道理,所以我無法向你們暗示他的弟弟們也不 合他的意。他把信藏在胸口。老師們發現,這一天他和以往不一樣。 他的目光極其憂鬱,眼眶周圍降下過度思考的紗幕。每個老師都臉紅 了,擔心自己達不到學生的智力水平,而學生則第一次忽略了學業, 沒做功課。晚上,全家聚集在用古人肖像裝飾的餐廳裡。麥爾文欣賞 著美味的菜肴和芬芳的水果,但卻不吃。五彩繽紛的萊茵葡萄酒和冒 著紅寶石泡沫的香檳酒鑲嵌在細長的波希米亞石杯裡,他卻視若無睹。 他把胳膊支在桌子上,陷入沉思,仿佛一個夢遊人。被海浪弄黑了臉 龐的海軍準將向妻子耳邊彎下身子:「自從那天發病,長子性格變了。 他原先就喜歡胡思亂想,今天比平常更厲害。總之,我像他這個年紀 時可不是這樣。你要裝作什麼都沒發現。現在正需要一劑物質或精神 的良藥。麥爾文,你愛好遊歷和博物學方面的讀物,我來給你念一個 你肯定喜歡的故事。大家要注意聽,每人都能從中受益,我將是第一 個受益者。你們這些孩子要留心我的話,學會完善你們的文筆,學會 瞭解作者最微小的意圖。」仿佛這幫可愛的小傢伙真能懂得什麼叫修 辭!他說著做了個手勢,一個弟弟便向父親的書房走去,又在胳膊下 夾著一本書回來。此時,餐具和銀器已被撤走,父親拿起了書。聽到 遊歷這個激動人心的詞,麥爾文抬起了頭,努力收回他那不著邊際的 冥想。書被翻到中間,海軍準將金屬般的嗓音證明他仍然能夠像在他 那光榮的青年時代裡一樣指揮狂怒的士兵和狂怒的風暴。閱讀還遠沒 有結束,麥爾文就已經倒在 膊肘上,無法繼續追隨那些逐級展開的 推理句子和那些皂化了的必不可少的隱喻。父親叫道:「這個引不起他 的興趣,我們念個別的。念吧,女人,如果能驅除兒子生活中的憂愁, 你比我更幸福。」母親已不抱希望,但還是拿起了另一本書,她那女高 音的嗓子富有旋律地迴響在她孕育的果實的耳邊。但是,她剛念了幾 句就洩氣了,主動停止朗讀這個文學作品。長子叫道:「我要去睡覺 了。」他走出去,低垂著冰冷、呆滯的眼睛,再沒有說一句話。狗發出 一聲淒涼的吠叫,因為它覺得這種舉止不合情理。風從屋外忽強忽弱 地吹進窗戶上的縱向縫隙,搖曳著銅燈上被兩個粉紅色水晶圓蓋壓低 的火苗。母親手撐額頭,父親抬眼望天,孩子們向老水手投去惶恐的 目光。麥爾文緊緊鎖上自己的房門,他的手在紙上迅速移動:「我中午 收到您的信。如果我讓您久等了我的答覆,請您原諒。我個人沒有認 識您的榮幸,所以我不知是否應該給您寫信。但是由於我們家容不下 失禮,所以我決定拿起筆,熱誠地感激您對一個陌生人表示的關心。 願上帝懲罰我,如果我不對您慷慨給予我的同情表示謝意。我瞭解自 己的缺點,我並不為此自豪。但是,如果可以接受一個長者的友情, 那麼也可以讓他懂得我們的性格不一樣。是的,看來您比我年長,因 為您稱我年輕人,不過我對您的真實年齡仍存有疑問。否則,怎樣調 和您那三段論的冰冷和其中顯出的熱情?我肯定不會為了陪您到遙遠 的國度而拋棄這塊生我的地方,除非事先征得創造我生命的雙親的准 許——我焦急地等待著這種准許。然而,既然您囑咐我對這個黑暗的 精神事件保守秘密(立方意義上的秘密),我將立即聽從您這種不容置 疑的智慧。看來,您的智慧不會愉快地迎戰光明。既然您似乎希望我 能信任您(我樂於承認,這種願望並非不合時宜),那就請您也對我顯 示同樣的信任,不要試圖以為我會如此遠離您的忠告,以至後天早上 不按指定時間準時赴約。我將翻越花園圍牆,因為柵欄門到時已經關 閉,誰也不會看見我離開。坦率地講,為了您,我什麼不能做?我著 迷的眼睛很快就看出您流露的那種無法解釋的愛慕,這種善良的表示 讓我驚奇,它確實出乎我的意料。因為,我以前不認識您。現在,我 認識您了。不要忘記您對我許下的諾言,您將在卡魯塞爾橋上散步。 我一心一意地相信,當我經過那兒時將能遇到您,並和您握手,但願 一個昨天還拜倒在羞澀祭壇前的少年這種純真的表示不會因恭敬的親 密而冒犯您。然而,當沉淪已經相當嚴重、並且得到證實時,這種處 在強烈、熾熱中的親密又有什麼不可以坦白的呢?後天不論是否下雨, 5點敲響時我將路過那裡向您告別。我問您,這樣做到底有什麼不好? 紳士,您會欣賞我構思這封信時的分寸;因為,我不想冒昧地在一張 有可能丟失的活頁紙上對您說更多的話。您在信箋下面寫的地址極難 辨認,我費了近一刻鐘才解讀出來。您用微小的字體寫信,我認為您 做得非常正確。我效仿您,免去簽名:我們生活在一個十分怪誕的時 代,對可能發生的任何事情都不會感到片刻的驚奇。我很想知道您怎 樣瞭解到我的住處。我待在這個冰冷的地方,周圍是一長排空蕩的房 間——我那無聊時光的肮髒堆屍所。這怎麼說呢?當我想到您時,我 的胸膛便起伏動盪,發出巨響,仿佛一個頹廢的帝國在崩潰;因為, 您那愛情的影子露出一絲也許並不存在的微笑:影子如此模糊,如此 扭曲地抖動著鱗片!我在您手中放下我這些激烈的情感——這些全新 的、尚未被致命的接觸玷污的大理石板。讓我們耐心地等待第一片熹 微的曙光。在投入您那雙患有鼠疫的手臂的醜惡摟抱之前,我謙卑地 跪下按壓您的膝蓋。」麥爾文寫完這封罪惡的信,把它投寄出去,然後 回來上了床。你們不要指望在那兒找到他的守護神。魚尾將只飛三天, 這是真的;但是,唉!房梁仍將被燒毀,圓錐形子彈仍將射穿犀牛的 皮,儘管有白雪公主和乞丐!因為,加冕的瘋子將說出關於那14把忠 實的匕首的真相。
4 我發覺自己僅有一隻眼,長在額正中!啊,鑲嵌在門廳壁板上的 銀鏡,你們的反射能力給過我多少次幫助!一天,一隻安哥拉貓突然 竄到我背上,像環鑽在頭顱上打孔那樣咬噬我的頂骨整整一小時,因 為我把它的幼仔放進滿滿一盆酒精裡煮了。從那天起,我不斷地向自 己發射痛苦之箭。今天,帶著在各種場合因命中註定或因自己的過錯 而落下的滿身傷痕,忍受著我那道德墮落的後果(某些後果已成事實, 誰將預見其他後果),作為一個面對著那些裝飾著說話人筋膜和智力的 各種後天或先天的殘酷而無動於衷的旁觀者,我以滿意的目光久久地 凝視著構成我人格的二重性……我覺得自己很美!美得像男性生殖器 的先天畸形,還像長在火雞嘴上的佈滿橫向深紋的圓錐形肉瘤,更像 下述真理:「音階、調式及其和聲連接的體系並不建立在一成不變的自 然法則上,相反,它是美學原理隨著人類的逐級發展而變化、並且仍 將變化的結果」,尤其像一艘裝甲炮艦!是的,我堅持認為我的描述非 常準確。我沒有自負的幻想,我為此自豪;況且,我從謊言中也得不 到任何好處;所以,你們應該毫不猶豫地相信我說的話。面對著來自 意識的頌詞,我為什麼要對自己感到憎惡?我絲毫也不羡慕造物主; 不過,但願他能讓我犯下一串光榮的、越來越多的罪行,沿著我那命 運之河順流而下。否則,我將把一道能被任何障礙激怒的目光抬到他 額頭的高度,讓他懂得他不是宇宙的唯一主人,一些直接來自對事物 本質的更深刻認識的現象提出了反證,明確否認了獨裁的可行性。因 為,我們兩人正在相互注視著眼皮上的睫毛,你看……你知道,我這 沒有嘴唇的嘴中不止一次地響起過勝利的號角。再見了,傑出的戰士, 你在不幸中表現出的勇敢讓你那最頑固的仇敵也感到敬佩;不過,馬 爾多羅很快就會找到你,和你爭奪那個名叫麥爾文的獵物。這樣,那 只公雞在燭臺下隱約看見未來而發出的預言就將實現。但願黃道蟹能 及時趕上那隊朝聖者,用幾句話告訴他們克利尼昂庫爾的拾荒人講述 的事情! 選自成都理工綠茵BB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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