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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金(Philip Larkin) 詩選


拉金(1922-1985),主要詩集有《降臨節婚禮》、《高窗》等。

寫在一位年輕女士照相簿上的詩行 去教堂 降靈節婚禮 晨曲


寫在一位年輕女士照相簿上的詩行


一翻開你終於交出來的照相簿,
我就給弄糊塗了。厚厚的黑紙上,
是你各種年華粗糙和光潔的像!
太多的糖果蜜錢,但太豐富——

這樣有營養的形象咽得我喉嚨嗆。

我饑餓的服從這神態轉到那姿勢——
梳小辮子的,抓著不情願的貓的;
穿毛皮衣裳的,可愛的姑娘畢業了;
要不,在棚架下舉起一支
花朵兒碩大的玫瑰.再就是戴著

軟氊帽(在幾方面這使人有點難平靜)
你從各個角度對我的自我控制衝擊;
而這些小夥子在你早先的日子裡
悠悠閑混,也頗叫我心神不寧。
我說親愛的,他們中大多夠不上你。

它同晾衣繩和豪爾膠面板兩樣,
一些美中不足的瑕疵它沒法子掩飾,

卻顯出那只貓兒心不甘、情不願,
還分明地錄下事實如此的雙下巴,
你的率直就這樣給那臉大添優雅!
這無可辯駁地說明了一點:
是在真的地方把這位真姑娘攝下,

在每種意義上,經驗證明這是真的!
要不,這只是過去?那些花、那扇門、
那些霧縈蒙的停車場和汽車、只因
曝光過度變得很不像樣了——
你過時的形象緊緊地捏著我的心。

對呀,但說到底,我們決不是僅僅
為給排除在外而悲傷,是因為我們
由此可自由地哭泣。我們知道單憑
過去並不能使我們的傷心
顯得有理,也不管我們隔著眼睛

和相片間的鴻溝狂喊。所以我只
落得不可能有結果地為你哀傷——
你倚著柵欄,平衡在一輛自行車上,
只落得奇怪,你可會發現這
偷攝你游泳時的鏡頭。總之,把以往

濃縮,而這以往如今沒人能分享,
不管你的未來屬￿誰;這相冊對你
就好像天堂一樣,既沒風又沒雨,
可愛的你在這裡將永不走樣,
將隨歲月的流逝變得更小、更明晰。

(黃炅炘譯)


去教堂


這天,確信裡面沒有儀式進行,
我走了進去.讓大門砰然關攏。
又一個教堂;席墊、座位、石座。
小聖書、為禮拜日摘的花束
已變得枯黃;聖堂上掛著些
銅器什物;整潔的小風琴;
一陣濃密逼人的寂靜發著黴味,
天曉得已釀制了多久;無帽可脫,
我摘下自行車夾勉強表表敬意。

我走向前,把聖木盆摸了一圈。
抬頭四望,屋頂看上去還挺新——
重刷還是修復過?別人知道我卻不曉。
我登上講經台,誦讀了幾行
長得嚇人的詩行,讀出了:
「結束於此」,發覺嗓門比預料大得多。
回聲似乎在把我暗笑。退回門後
我捐了六便士,在本上簽了名,
心想這地方值不得多停留。

然而我又留下:我常常如此,
總是在最後陷入了這般迷惘,
驚奇著我尋找什麼,還驚奇著
一旦教堂完全廢棄無用,我仍
該把它們改成什麼,也許要長期保留
幾座大教堂,在上鎖的玻璃櫃中展出
教會的文稿、捐款盤、還有聖餅盒,
其餘數堂任憑淋雨和放羊,
或許人們會視為不祥物遠遠躲開?
或許,天黑後,會有狐疑的女人
進來讓孩子摸一塊特別的石頭;
來採摘治癌的草藥;或在某個
約定的夜晚,來看亡靈顯形?
總會有某種魔力在這兒持續,
在遊戲中、猜謎時碰巧得到應驗,
但迷信恰似信仰,准會消失無蹤。
當不信仰也消失時,還有什麼留存?
雜草、荒徑、荊棘、殘垣、天空,

日復一日難以辯明的形骸,
日復一日難以弄懂的用處。我驚異
誰將是最後一位,來尋覓探訪
這昔日的教堂?那敲打、記錄著,而正懂得
這十字架樓廂是什麼的人們之一?
某個熱衷廢墟、貪求古董的人?
或是個聖誕迷,指望在這裡找到
長袍繡帶、管風琴和沒藥的氣息,
或許他將是個代表我的人,

煩惱而少見寡聞,明知鬼魂的積塵
長期保存著原來只在分割狀況下
見到的事物——結婚、生育、死亡,
及其引起的思緒一—或許是為他建的
這只獨特的貝殼?雖然我弄不請
這種裝備完善的黴臭穀倉值幾文,
但它卻使我樂意流連在這寂靜裡;

這是肅穆的地球上一座肅穆的房子,
在它混和的氣氛中,我們的一切強制義務
匯合,得到承認,並披上了命運之衣,
而這一切永遠不會被人摒棄,
因為永遠會有人突然間發現
自己渴望變得更加嚴肅
他與這種渴望同被這塊土地吸引,
他聽說在這地方人會變得聰明,
哪怕只因為周圍躺著那麼多死者。

(李力譯)



家悽楚可憐。它沒什麼變化,
只為最後離開的人保持著舒適,
仿佛思念他回來。很長時間
它沮喪地得不到任何人青昧,
卻沒有勇氣履行當初立下的決心,

放棄掉暗中摹仿來的體面:
來一個徹裡徹外的近樸歸真,
儘早將之摒棄。你深諳其奧秘。
瞧一瞧這些壁畫,這些銀餐具,
鋼琴架上的樂譜。喔,還有那花瓶。

(汪劍釗譯)



如果有人邀請我
創造一種宗教,
我便會想到水。

為了要做禮拜
必須先涉水
再絞幹各式衣物。

我的連禱辭
將用上水泡的形象,
快意而虔誠地淋透。

我還將朝著東方
舉起一杯水,
讓各個角度的光
在水裡交相融匯。

(汪劍釗譯)


降靈節婚禮


那個降靈節,我走得晚,
直到一個晴朗的
星期六下午一點二十分,
我那大半空著的火車才開動。
車窗全關著,坐墊暖暖的,
不再感到倉促了。我們經過
許多房子的後面,穿過一條街,
玻璃窗亮得刺眼,聞到了魚碼頭
寬闊的河面平平地流開去,
林肯郡在那裡同天和水相接。

整個下午,穿過沉睡在內陸的高溫,
延續好多英里,
火車開開停停,緩慢地畫一條南下的弧線。
開過了大農場,影子小小的牛群,
浮著工業廢品的運河,
罕見的暖房一閃而過,樹籬隨著地勢
起伏;偶然有草地的清香
代替了車廂椅套的氣味,
直到下一個城市,沒有風格的新城,
用整片的廢汽車來迎接我們。

一開始,我沒注意到
婚禮的動靜,
每個停車的站台閃著陽光,
我對陰影裡的活動沒有興趣,
涼爽的長月臺上有點喊聲笑聲,
我以為只是接郵件的工人在鬧著玩,
因此繼續看我的書。等車一開動,
我才看見經過一些笑著的亮發姑娘,
她們學著時髦,高跟鞋又如面紗,
怯生生地站在月臺上,看我們離開,

像是在一樁公案結束之後,
揮手告別
留下來的什麼東西。這使我感到興趣
在下一站很快探出頭來,
看得更仔細,這才發現另一番景象:
穿套裝的父親,腰系一根寬皮帶,
額角上全是皺紋;愛嚷嚷的胖母親;
大聲說著髒話的舅舅;此外就是
新燙的發,尼龍手套,仿造的珠寶,
檸檬黃、紫紅、茶青的衣料

已近尾聲。在整個旅程中
都有新婚夫婦上車,別的人站在一邊,
最後的紙花扔過了,隨著最後的囑咐;
而更向前行,每張勝似乎都表明
究竟看到什麼在隱退:孩子們不高興
由於沉悶;父親們嘗到了

從未有過的巨大成功,感到絕對滑稽
女人們彼此私語,
共享秘密,如談一次快活的葬禮;
而姑娘們,把手包抓得更緊,盯著
一幅受難團。總算是自由了,
滿載著他們所見的一切的總和,
火車向倫敦急馳,拖著一串串蒸汽。
現在田野換成了工地,白楊樹
在主要公路上投下長長的影子,這樣
過了大約五十分鐘,後來想起來,

這時間正夠整一整帽子,說一聲
「可真把我急死了」,
於是十幾對男女過起了結婚生活。
他們緊靠坐著,看著窗外的風景——
一家電影院過去了,一個冷卻塔,
一個人跑著在投板球——卻沒有人
想到那些他們再也見不著的親友,
或今後一生裡將保存當前這一時刻。
我想到舒展在陽光下的倫敦,
它那緊密相連的郵區就像一塊塊麥田。

那是我們的目的地。當我們快速開過
閃亮的密集軌道,開過
靜立的臥車,迎面來了長滿蘚苔的
黑牆,又一次旅行快要結束了
偶然的遇合,它的後果
正待以人生變化的全部力量
奔騰而出。火車慢了下來,
當它完全停住的時候,出現了
一種感覺.像是從看不見的地方
射出了密集的箭.落下來變成了雨。

(王佐良譯)


晨曲

我工作終日,夜裡喝的半醉。
醒來在四點,我凝望著無聲的黑暗。
窗簾的邊緣遲早將會泛亮。
直到那時,我才明白,究竟是什麼總在那兒:
躁動的死亡,現在又更近了一整天,
它使思考變得全無可能,除了我該怎樣,
在何地,何時,讓自己去死。
枯竭的問號: 然而,對死亡
的恐懼,和死亡的事實,
再一次閃耀,去攫住,去恐嚇。

頭腦在閃耀中一片空白。不會懊惱
--沒做過的善,沒給予的愛,不曾利用的時間
白白溜掉--也不覺得悲哀,因為
在僅有的一次生命中,想超越它錯誤的起點
就足夠艱險,而且也許從無可能:
但是,在徹頭徹尾的永恆空虛中,
我們行進中的,那個確定的滅亡,
肯定會被錯過。不在這裡,
不在任何地點,
很快;沒事比這更可怕,沒事比這更真實。

這是一種感受恐怖的特別方式
花招不可能加以解決。宗教曾經一試身手,
那面積宏大,被蟲蛀過,聲音悅耳的大錦鍛
被製造來裝飾一種假像,我們永不死亡,
華而不實的廢話,在說,合理的存在
不會害怕一種感受不到的事物,殊不知
這正是我們所害怕的-無形,無聲,
無法觸及,品嘗或嗅出,無事可想,
無物可以去愛或相互聯結,
麻醉藥品,無人能夠從中蘇醒。

因此它只是停留在視野的邊緣,
一個微小散漫的污點,一個始終存在的寒噤
它致使每一次衝動,都延緩成優柔寡斷
大部分的事情也許永不會發生:這一件卻會,
當我們被捕獲時(既非被人類
也非被酒類),既成事實的它,
在火爐般的恐怖中熊熊燃燒。勇氣不是美德:
它意味著別去驚嚇他人。行動勇敢
不會將任何人拉離墳墓。
無論是哀泣還是抵抗,死亡並無不同。

漸漸地光線在增強,房間的形狀已呈現。
它清晰地站立著如同一個衣櫃,正如我們所知,
我們始終知道,知道不可能逃避
也不能夠承擔。必須選擇一個立場。
其間電話蜷縮著,隨時準備響起
在上了鎖的辦公室裡,一整個滿不在乎
錯綜複雜,專供出租用的世界開始振奮。
天空白得象陶土,沒有太陽。
工作是必須做的。
郵遞員如同醫生,穿行在屋舍與屋舍之間。

(綠豆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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