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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斯(Ted Hughes)詩選


休斯(1930- ),詩集有《雨中的鷹》、《生日信件》、《河》等。

七愁 鼠之舞 馬群 棲息著的鷹 烏鴉的最後據點 子宮口的口試 烏鴉的第一課 雲雀 獐鹿 三月的河 狼嚎 鶇鳥 她的丈夫 孩子般的惡作劇 情歌 遺物 神學 水怎樣開始演奏 烏德烏 雪花 卡夫卡 風笛曲 思想的狐狸 死後的生命 一隻只狗吃著你們的母親 半人半牛怪 紅色 他死的那天 新娘與新郎躲了整三天 夢中的生活 柔和的陽光 捉兔者 殉夫自焚 蜜蜂神


七愁

秋天的第一愁
是花園慢慢的告別
它久久佇立在暮靄中
象一個褐色的頂花飾
一隻百合花的主莖,
它依舊不肯走。

第二愁
是雉雞空蕩蕩的腳
它和它的兄弟們一起懸掛在一隻鉤子上。
樹木的金色
裹在羽毛中
而它的頭卻蒙在布袋裡。

第三愁
是太陽慢慢的告別
它喚回了倦鳥如今在集合
黃昏的時刻——
那黃金而神聖的
畫圖的底色。

第四愁
是池塘已經發黑
毀滅了也淹沒了水的城市——
甲蟲的宮殿,
蜻蜓的
墓穴。

第五愁
是樹木慢慢的告別
它靜靜地在拆除帳篷
一天它悄然離去了
只留下枯枝落葉——
木柴,一根根紮營的木樁。

第六愁
是狐狸的哀愁
獵手的喜悅,獵狐的猛犬的喜悅,
蹄爪撲騰著
直到大地接受它的祈求
閉上了她的耳朵。

第七愁
是朱顏慢慢的告別
朱顏露出了皺紋向窗外翹首眺望
年歲正在打點行裝
象一個為孩子們舉行過賽會的露天市場
如今顯得肮髒而又雜亂無章。

(湯永寬譯)


薊(袁可嘉譯十四首,下同)



不顧母牛的橡皮舌頭和人們鋤草的手
薊象長而尖的刀子捅進夏天的空氣中
或者衝破藍黑色土地的壓力打開缺口。

每只薊都是復活的充滿仇恨的爆發,
是從埋在地下的腐爛的海盜身上
猛然拋擲上來的一大把

殘缺的武器和冰島的霜凍。
它們象灰白的毛髮和俚語的喉音。
每一隻都揮舞著血的筆。

然後它們變蒼老了,象人一樣。
被刈倒,這就結下了仇。它們的子孫出現,
戴盔披甲,在原地上廝殺過來
——1967


鼠之舞


鼠落進了羅網,它落進了羅網,
它用滿嘴的破鐵皮般的吱吱聲咒天罵地。

多有效的口銜。
它不再吱吱叫了,它喘喘氣

想不出什麼道道來了。
「這東西沒長臉,它准是上帝」,

「沒有回答也就是回答」。
鐵嘴巴,象整個地球那麼有力

想偷走世界的脊樑,
用吱吱的叫聲叫天崩地裂

使每個人頭顱裡的腦子都換成一堆扭曲了
又鬆開的鼠肉,
不斷吱吱叫著的鼠,

它想隨著每一個蹦出嘴的吱吱聲脫身,
但它長長的尖牙堵住了出口——

門牙裸露在夜空裡,威脅著星座,
黑暗中閃光的星座,叫它們走開,

離得遠遠的,
當它正在這麼幹的時候。

鼠突然明白了。
它俯下頭,不動了。
鼻尖上有一絲哀求的血。
——1967


馬群


破曉前的黑暗中我攀越樹林,
空氣不佳,一片結霜的沉寂,

不見一片葉,不見一隻鳥——
一個霜凍的世界。我從林子上端出來,

我呼出的氣在鐵青的光線中留下扭曲的塑
像。
山谷正在吮吸黑暗

直到沼澤地——亮起來的灰色之下暗下去
的沉滓——邊緣
把前面的天空分成對半。我看見了馬群:

濃灰色的龐然大物——一共十匹——
巨石般屹立不動。它們呼著氣,一動也不
動,

鬃毛披垂,後蹄傾斜;
一聲不響。

我走了過去,沒有哪匹馬哼一聲或扭一下
頭的。
一個灰色的沉寂世界的

灰色的沉寂部分。

我在沼澤高地的空曠中傾聽。
麻鷸的嘶叫聲鋒利地切割著沉寂。

慢慢地,種種細節從黑暗中長了出來。接
著太陽
橘色的,紅紅的,悄悄地

爆了出來,它從當中分裂,撕碎雲層,把
它們扔開,
拉開一條狹長的口子,露出蔚藍色,

巨大的行星群懸掛空中。
我轉過身,

在夢魘中跌跌撞撞地走下來,
走向黑暗的樹林,從燃燒著的頂端

走到馬群這邊來。
它們還站在那裡,
不過這時在光線波動下冒著熱氣,閃爍發
光,

它們下垂的石頭般的鬃毛,傾斜的後蹄,
在解凍中抖動,它們的四面八方

霜花吐著火焰。但它們依然一聲不響。
沒哪一匹哼一聲,頓一下腳。

它們垂下頭,象地平線一樣忍受著,
在山谷上空,在四射的紅色光芒中——

在熙熙攘攘的鬧市聲中,在歲月流逝、人
面相映中,
但願我還能重溫這段記憶:在如此僻靜的
地方

在溪水和赤雲之間聽麻鷸叫喚,
聽地平線忍受著。
——1957




整整一夜,這所房子遠遠地漂浮海上,
樹木在黑暗中崩裂,群山在轟轟作響,
風大步踏過窗子下面的田野,
推開黑暗和炫目的夜露踉蹌向前,

直到白晝降臨,這時橘色天空下
群山面目一新,風舞弄著
刀片似的光,黑亮螢綠的光,
象一隻瘋眼的晶體屈曲著。

晌午我從宅邊擦著身走過去
一直到煤房門口。有一次我抬頭張望——
穿過那股使我眼球凹進去的烈風,
山上的帳篷呼隆隆叫著,它的拉繩繃得緊
緊的,

田野在顫慄,天邊作著怪臉,
帳篷隨時都會嘭一聲一下消失:
風把—只鵲扔得遠遠的,一隻黑背鷗
象一支鐵杆慢慢彎曲下來。屋子

嘩拉拉響著象精緻的綠色高腳杯,
風隨時都會把它們粉碎。這時
人在椅子裡坐穩,面對著旺火,
心頭緊緊的,看不下書,不能思考,

也不能說笑。我們望著熊熊的柴火,
覺得屋基在動搖,但依然坐著,
看著窗戶搖晃著往裡傾倒,
聽見地平線下面的石頭在呼叫。
——1957


棲息著的鷹



我坐在樹的頂端,把眼睛閉上。
一動也不動,在我彎彎的腦袋
和彎彎的腳爪間沒有弄虛作假的夢:
也不在睡眠中排演完美的捕殺或吃什麼。

高高的樹真夠方便的!
空氣的暢通,太陽的光芒
都對我有利;
地球的臉朝上,任我察看。

我的雙腳釘在粗礪的樹皮上。
真得用整個造化之力
才能生我這只腳、我的每根羽毛:
如今我的腳控制著天地

或者飛上去,慢悠悠地旋轉它——
我高興時就捕殺,因為一切都是我的。
我軀體裡並無奧秘:
我的舉止就是把別個的腦袋撕下來——

分配死亡。
因為我飛翔的一條路線是直接
穿過生物的骨骼。
我的權力無須論證:

太陽就在我背後。
我開始以來,什麼也不曾改變。
我的眼睛不允許改變。
我打算讓世界就這樣子下去。
-1970


烏鴉的最後據點



燒呀
燒呀
燒呀
最後有些東西
太陽是燒不了的,在它把
一切摧毀後——只剩下最後一個障礙
它咆哮著,燃燒著

咆哮著,燃燒著

水靈靈的在耀眼的爐渣之間
在蹦跳著的藍火舌,紅火舌,黃火舌
在大火的綠火舌竄動之間

水靈靈,黑晶晶——

是那烏鴉的瞳仁,守著它那燒糊了的堡壘的
塔樓。
-1970


子宮口的口試



這雙骨瘦如柴的小腳是誰的? 死神的。
這雙毛髮叢生的、燒糊了的臉是誰的? 死
神的。
這副還在呼吸的肺是誰的? 死神的。
這件經濟實用的肌肉外套是誰的? 死神
的。
這些不堪言狀的腸子是誰的? 死神的。
這些大成問題的腦袋瓜是誰的? 死神的。
所有這些亂七八糟的血? 死神的。
這雙視力最差的眼睛? 死神的。
這雙刻毒的小舌頭? 死神的。
這有時覺醒的神志? 死神的。

這場口試已過去,已逃脫,還是在進行?
在進行。

誰佔有這整個雨水連綿、石頭嶙峋的地球?
死神。
誰佔有了所有空間? 死神。

誰比希望還強大? 死神。
誰比意志還強大? 死神。
比愛還強大? 死神。
比生命還強大? 死神。

可是誰比死神還強大?
顯然是我。

通過了,烏鴉。


烏鴉的第一課



上帝想教烏鴉說話。
「愛」上帝說,「你說,愛。」
烏鴉張開嘴,白鯊魚猛衝進海,
向下翻滾,看自己有多大能耐。

「不,不,」上帝說,「你說愛,來,試一
試,愛。」
烏鴉張開嘴,一隻綠蠅,一隻舌蠅,一隻
蚊子
嗡嗡飛出來,撲向雜七雜八的華宴。

「最後試一次,」上帝說,「你說,愛」
烏鴉發顫,張開嘴,嘔吐起來,
人的無身巨首滾出來
落在地上,眼睛骨碌碌直轉,
嘰嘰喳喳地抗議起來——

上帝攔阻不及,烏鴉又吐起來。
女人的下體搭在男人的脖子上,使勁夾緊。
兩人在草地上扭打起來。
上帝奮力把他們拆開,又咒駡,又哭泣—

烏鴉飛走了,怪內疚地。
-1970



雲雀



1

雲雀起飛了
象一個警告
仿佛地球是不安的——

為登高,胸部長得特寬,
象高聳的印第斯山上的印第安人

獵犬的腦袋,帶刺如出獵的箭

但肌肉
厚實
因為要與
地心
鬥爭。

厚實
為了在
呼吸的旋風中
穩住身體,

硬實
如一顆子彈
從中心
奪走生命。

2

比貓頭鷹或兀鷹還要狠心
一隻高翔的鳥,一道命令
穿過有冠毛的腦袋:不能死

而要向上飛



歌唱

死而已已,聽命於死亡。

3

我想你就是直喘氣,讓你的喘氣聲
從喉頭沖進沖出
呵,雲雀

歌聲向內又向外
象海浪衝擊圓卵石
呵,雲雀

唱呵,兩者都不可思議
歡樂!呼救!歡樂!呼救!
呵,雲雀

你在高空,停下來休息
下降前,你搖擺不定

但沒有停止歌唱

只休息了一秒鐘

只稍稍下降了一點點

然後又上去,上去,上去

象一隻皮毛濕透的落井老鼠
在井壁上一跳一縱的

哀泣著,爬上來一點點——

但太陽不會理你的,
地心則微笑著。

4

我的閒情逸致凝縮了
當我看到雲雀爬近雲端
在噩夢般的艱難中
向上爬過虛無之境

它的羽翼猛擊,它的心臟准象摩托一樣轟

仿佛是太遲了,太遲了

在空氣中哆嗦
它的歌越旋轉越快速
而太陽也在旋轉

那雲雀慢慢消失了
我眼睛的蜘蛛網突然斷了
我的聽力狂亂地飛回地面。

這之後,天空敞開,空蕩蕩一片,
翅膀不見了,地球是捏成團的土鹽。

5

整個可厭的星期日早晨
天空是個瘋人院
充滿雲雀的聲音和瘋勁,

尖叫聲,咯咯聲,咒駡聲

我看見它們頭向後甩
翅膀向後猛彎幾乎折斷——在高空

就象撒下來到處漂浮的祭品
那殘忍的地球的奉獻

那瘋地球的使臣。

6

腳爪,沾滿飼料,在空中晃動
象那些閃爍的火花
象從篝火中迸發出來的火焰
雲雀把嗓門提到最高極限
最大限度地打呀打出最後的火花——
這就成為一種慰藉,一股清涼的微風
當它們叫夠了,當它們燒盡了
當太陽把它們吸幹了,
當地球對它們說行了。

它們鬆口氣,漂浮空中,改變了音調

下降,滑翔,不太確信可否這樣
接著它們吃准了,向下撲去

也許整個痛苦掙扎是為了這一

垂直的致命的下墜

發出長長的尖利的叫聲,象剃刀般刮過皮


但就在它們撲回地球之前

它們低低地掠過、滑過草地,然後向上

飛到牆頭站立,羽冠聳立,

輕飄飄的,
完事大吉的,
警惕的,

於心無愧的。

7

渾身血跡斑斑古霍蘭①垂下頭聽著
身子綁在柱子上(免得死時倒伏)
聽見遠處的烏鴉
引導著遠處的雲雀飛攏來
唱著盲目的歌:

「某個可憐的小夥子,比你更弱,更誤入
歧途
將割下你的腦袋
你的耳朵
從你手裡奪走你一生的前程。」


獐鹿



在黎明昏暗的光線中,在當年最大的一場
雪中,
兩隻藍黑色的獐鹿站在路上,神色警覺。

我剛到那裡的一瞬間
它們碰巧進入我的視野。

它們把二、三年來鹿的秘密生涯
清晰地置於奇譎的雪花屏幕前,

在全面崩潰的景象中猶豫
盯著我瞧。有好幾秒盯著我

我想它們在等待我
記起口令,發出信號

一瞬間幕帷給吹開了
在樹不成樹,路不成路的地方

獐鹿向我走來了。

接著它們彎身穿過籬圍,伸直腿
走下山坡,越過孤寂的雪地

走向黑黑的樹——最後
似乎是又滑又溜,一路飛奔

飛入大雪片的旋渦,
雪淹沒了它們,很快也淹沒了近處的蹄印

雪把黎明的靈感
修復為雪景。
——1979


三月的河



眼下這條河是豐盈的,但她的聲音低沉,
這是她皇上——大海
微服出行,走過鄉鄉村村。

如今河水枯了。沒有歌聲,只有叨叨不絕
的輕輕絮語。
冬天的洪流毀了她
她蹲在髒亂的河岸之間,擺弄她的破爛。

如今她又豐盈了。深沉的合唱。
那是天上幹活的高聳的雲彩
到海上度假來了。

河水又枯了。一身瘦骨嶙峋
她從漂白了的浮漂物的枯發中向上窺視,河床充塞著枯枝,怪寒傖的。

如今河水又豐盈了,收集了披巾和礦物質。
雨水帶來了豐饒,但她拿走了百分之九十
九,
只留下百分之一給田野,讓它活下去。

如今她又枯下來了。如今她思念東風成疾。
她在坑坑窪窪裡縮成一團。刺眼的陽光使
她頭疼。
她的魚全沒了。她顫慄。

如今她又一次豐盈起來。她望著自己的土
地。
一叢毛茛從她的皺折中潑出來,明亮得遮
掩不住。
一條鮭魚,一隻硬銀塊似的母豬

瞪大眼來瞅她。


狼嚎



是無邊無岸的。

它們拖得長長的嚎叫聲,在半空的沉寂中
消散,
拉扯出些什麼東西出來了呢?

這時孩子的哭聲,在這死寂的林間
使狼奔跑起來。
中提琴聲,在這靈敏如貓頭鷹耳朵的林間
使狼奔跑起來——使鋼陷阱咯咯響,流出
涎水,
那鋼用皮包著免得凍裂。
狼那雙眼睛從來弄不明白,怎麼搞的
它必須那麼生活
它必須活著

任天真無邪落入地下礦層。

風掠過,彎著腰的狼發顫了。
它嚎叫,你說不準是出於痛苦還是歡樂。

地球就在它的嘴邊,
黑壓壓一片,想通過它的眼睛去觀察。
狼是為地球活著的。
但狼很小,它懂得很少。

它來回走著,拖曳著肚子,可怕地嗚咽著。
它必須餵養它的皮毛。

夜晚星光如雪地球吱吱地叫著。


鶇鳥



草地上警惕的光滑的鶇鳥是可怖的,
他像捲曲的鋼而不象生物—— 一對平穩的
烏溜溜、無表情的眼,兩條細腿
準備做突兀的躍動—— 一縱,一跳,一刺
以奪得瞬間,拖出一條蠕動著的蟲。
沒有懶散的躊躇,沒有慵倦的注視,
不歎氣,也不搔頭。就只有跳躍,劈刺
和掠奪的瞬間。

莫非是它們專心一致的頭腦或練就了的
身軀,或天才,或一大窩小子
使它們活著有這等子彈般自動的
目的?莫紮特的頭腦如此,鯊魚的嘴巴也
如此,
一聞到血腥味就窮追,即使自己的腰部出
血,
自己給吞掉:效率
如此高超不容任何懷疑來置喙
或讓障礙來使之偏離。

人可不是這樣。馬背上的英雄氣概,
一張大書桌上以超檯曆的速度工作
雕刻一座小小的象牙裝飾品
年復一年:他的作為崇拜自己——可對他
來說
雖然他俯首彎腰,溶入祈禱,
那些叫人煩亂的魔鬼,魔法和神明
在熾烈的火焰之上,在一大片沉寂的黑水
之下
如何大聲地哭泣。
——1960


她的丈夫



呆呆地回家來,一身煤灰,蓄意
要把洗臉池弄髒,毛巾弄黑,
要她靠板刷和搓衣板
來懂得錢的頑固性格。

要她明白他是從什麼樣的塵土中
得來他的乾渴和止渴的權利,
他流了多少臭錢換來這點錢,
這點血汗錢。他要她受點委屈

明白她有新的義務要盡。
木屑似的炸土豆片,放在爐子裡保溫了兩
個小時,
不過是她回答的一部分。
他還聽說了些別的,就把土豆片扔回爐子,

走到房子那一頭去了,唱著
《重歸索倫托》②,嗓音
象響亮的爛鐵片,
她的背鼓起來成了駝峰—— 一種侮辱。

他們都想得到自己的權利
他們的陪審員得從
小小的煤灰上召集。
他們的辯護狀直接送上天,再不見下文。


孩子般的惡作劇(吳笛譯)


男人和女人的軀體躺著,沒有了靈魂,
遲鈍地打著呵欠,愚蠢地凝視著,
無精打采地呆在伊甸園的花叢中。
上帝陷入了沉思。

思考的問題非常重大,把上帝拉進了夢鄉。

烏鴉笑著。
他咬著上帝唯一的兒子——蠕蟲,
咬成蜿蜒扭動的兩半。

他把蠕蟲的後半段塞入男人的體內,
帶傷的一端懸在外面。

他把前半段向前地塞進女人的體內,
前半段向深處爬行,然後向上爬著,
並從女人的眼裡向外探望,
叫喚後半段快點過來接合,
快一點哪!因為實在痛苦。

男人醒了,身體被拖曳著穿過草地。
女人醒了,看見他正在過來。
兩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上帝繼續睡著。

烏鴉繼續笑著。


情歌



他愛她,她也愛他
他的親吻吮吸出她的整個過去和未來,或
是想這樣
他沒有別的欲望
她咬他啃他吮他
她要他整個兒進入她
平安、確切,直至永遠
他們的喘息振翅飛進窗簾

她的眼睛什麼也不想放過
她的目光鐵釘般盯住他的手他的腕他的肘
他緊抓住她的手,不讓生命將她脫離那個
時刻
他希望時間不再流動
他希望倒下的雙臂將她環抱
從那一刻的邊緣墜入虛無
或永恆或任何什麼
她的摟抱是巨大的擠壓
將他壓進她的骨頭
他的微笑是蜘蛛的叮咬
他就這麼躺著,直到她感到饑餓
他的每一句話都是一隻佔領的軍隊她的微笑是謀殺者的企圖
她的目光是復仇的槍彈短劍
她的每一瞥都是嘴角裡心懷叵測的幽靈
他的輕語是個寫個沒完的律師
他的愛撫是流浪漢最後的希望
她的愛情遊戲是鐵索的碾磨
而他們低沉的喊叫爬過地板
象頭野獸拖著巨大的羅網
他的諾言是外科醫生的口罩
她的諾言揭下了他的頭蓋骨
她要它做一枚別針
他的誓言吸盡了她的元氣
他教她編織情結
她的誓言將他的眼睛放進
她秘密抽屜深處的甲醛溶液
他們的尖叫紮進牆壁
他們的頭分離,入睡,象切成兩半的
西瓜,但愛是不會停止的
他們在相互的糾纏的睡眠中交換手臂的大

他們在夢中佔領彼此的大腦

黎明,他們戴著彼此的面孔。


遺物



我在海邊撿到這塊顎骨
那裡,海蟹,角鯊,被細浪擊碎,拋起,
半小時後碎成粉末
一切又重新開始。海水很涼:
漆黑的海底不講究友誼:
沒有輕觸,只有捕捉和吞噬。那些顎,
在吃飽吞足或者鬆開緊張的欲望
以前,就滑下另一些顎;只剩下光骨。顎
吞吃,被吞吃,然後顎骨沖上沙灘:
這是大海的成就;還有貝殼,
脊椎骨,利爪,甲殼,頭骨,
海中的歲月吃掉它的全部,變強壯,吐出
這些不消化的,欲望的帆桅,
自海面上沉落。什麼也不會
在海裡興盛。這些彎彎的顎骨沒有笑
而是牙關緊咬,現在成為一座紀念碑。


神學(楊子譯,下同)



不,蛇沒有
誘引夏娃去吃蘋果。
很簡單
一切只是以訛傳訛。

亞當吃了蘋果。
夏娃吃了亞當。
蛇吞掉夏娃。
這是黑暗的腸胃。

同時,那蛇在樂園睡了一覺
消化完腹中的美餐——
竊笑著聽見
上帝大發雷霆。


水怎樣開始演奏



水想活著
它走向太陽它又哭著回來
水想活著
它走向樹木它們燃燒它又哭著回來
它們腐朽了它哭著回來
水想活著
它走向鮮花鮮花皺皺巴巴它又哭著回來
水想活著
它走進子宮它碰見血
它哭著回來
它走進子宮它碰見刀子
它哭著回來
它走進子宮它碰見蛆蟲和腐爛
它哭著回來它想去死

它走向時間它穿過石頭的門
它哭著回來
它穿越所有的空間去尋找空虛
它哭著回來

直到淚水流盡

它在萬物的底部躺下
徹底疲憊 徹底乾淨



烏德烏③



我是什麼?在這兒嗅著,掀開樹葉
追隨空氣中一個模糊的污點來到河邊
我下水。我是什麼,劈開
水的透明的紋理向上打量我看見頭頂上
倒懸的河床異常清澈
我在這半空中幹什麼?為什麼我發現
這只蛙如此有趣當我透視它最隱秘的
內部並把它占為己有?這些雜草
認識我?互相叫著我的名字它們
見過我嗎?我在它們的世界裡合適嗎?我
似乎
與大地分開沒有了根但碰巧又什麼都沒有
喪失我沒有一根線
把自己栓在任何東西上我可以去任何地方
這個地方的自由好象已經
交給了我那麼我是什麼?從這
腐朽的樹樁上掰下一塊樹皮無法讓我
歡樂它毫無用處所以我一定要收拾它
奇怪的是這麼做純屬巧合
但我將被稱做什麼我是至高無上的嗎
我有一個主子嗎我是什麼形狀我是什麼
形狀我是龐大的嗎如果我走向
這條路的盡頭穿過這些樹再穿過這些樹
直到筋疲力竭那是一個逼近的東西暫時地
圍住了我假如我還坐在這裡每一樣東西
會怎樣停下來觀望我我想我是絕對的中心
但也僅此而已而它是什麼根
根根根而這兒又是
水真奇怪但我將繼續尋找


雪花



現在地球緊緊抽縮
裹住老鼠愚鈍的越冬的心臟。
鼬鼠和烏鴉,仿佛銅鑄的模型,
瘋瘋癲癲地同其他死亡
在外面的黑暗中遊蕩,
她,也在追逐著自己的末日,
冷酷得象這個月的星辰,
慘白的腦袋重如金屬。


卡夫卡(彭予譯,下同)



他是一隻貓頭鷹
他是一隻貓頭鷹,「人」字
刺在斷翅下的掖窩
(他被耀眼的光牆照暈,墜落在這裡)
刺在地板上抽搐的巨影的斷
翅下。

他是一個裹在絕望的羽毛中的人。




誰殺害了落葉?
我,蘋果說,是我殺害了它們,
我胖得象一枚炸彈或炮彈。
我殺害了綠葉。

誰瞧著它們落下?
我,梨兒說,它們將離去,
人們將指指點點的觀賞我的裸體。
我瞧著它們落下。

誰將接住它們的血?
我,我,我,南瓜說。
我會喝得肥胖滾圓,得手推車運送。
我將接住它們的血。

誰將為它們縫製壽衣?
我,燕子說,我在收拾線軸遠行前
還有足夠的時間。
我將為它們縫製壽衣。

誰將為它們挖掘墳墓?
我,河流說,借烏雲的神力
我將用洪水沖出一個棕色的深坑。
我將為它們挖掘墳墓。

誰將做殯葬牧師?
我,烏鴉說,人所共知,
我對聖經頗有研究。
我將做殯葬牧師。

誰將做殯儀人?
我,秋風說,我將在草叢中哀鳴,
吹得人們蒼白、發冷。
我將做殯儀人。

誰將抬棺送葬?
我,夕陽說,
全世界都會哭著看我埋葬綠葉。
我將抬棺送葬。

誰將唱一曲挽歌?
我,拖拉機說,我將打開齒輪的金嗓,
犁翻麥茬,通過風門悲吟。
我將唱一首挽歌。

誰將敲響喪鐘?
我,知更鳥說,我十月裡的啼叫
將把噩耗告訴平靜的花園。
我將敲響喪鐘。


風笛曲(吳笛譯)



大海以空洞的嗓音哭叫著,
對生存與死亡一視同仁,
大概是對蒼天的容貌厭煩了,
經過了數以億計的夜晚,
沒有睡眠,沒有目的,沒有自負。

石頭也一樣
象監禁在宇宙裡的微粒
創造出來就是為了深黑的睡眠。
或者偶爾意識到太陽的紅點,
然後幻想這是上帝的胎兒。

風在石頭上面猛烈地刮著,
它不能同任何東西混合起來,
就象石頭瞎了的聽覺。
或者轉過身去,仿佛石頭的心中
開始出現關於方向的幻想。

喝著大海,吃著岩石,
一棵樹木努力造出綠葉——
一個老婦從空間落下,
空間對於這些形式尚無準備。
她繼續懸掛著,因為她的心完全地走了。

分秒接著分秒,世紀接著世紀,
沒有停滯,也沒有發展。
這不是壞的變體,也不是實驗。
這是凝視著的天使通過的地方。
這是所有的星辰致敬的地方。


思想的狐狸(王央樂譯)



我想像這座午夜時的森林:
有些什麼別的東西在活動,
除了鐘的孤獨
以及這張移動著我的手指的白紙。

我透過窗戶看見沒有星辰:
有什麼別的東西在臨近,
雖然深深藏在黑暗中
卻正在進入靜寂。

冰涼,輕微得象黑暗裡的雪花,
一雙狐狸的鼻子觸著細枝、嫩葉;
一雙眼睛幫著它活動,在這裡
又是這裡,在這裡,又是這裡,

雪地上的腳印在樹叢間
越來越近,一個瘸著的影子
小心翼翼地遲疑在樹樁邊,
一個空虛的身體大膽地來到,

穿過空地,像一隻眼睛,
廣闊深邃的碧綠顏色,
閃閃發亮,全神貫注,
來到幹它自己的事情,直至

帶著突然強烈炙熱的狐狸氣味
它進入了頭腦裡黑暗的洞穴。
窗外依然沒有星辰,鐘聲滴答,
紙上卻已印下了文字。



① 古霍蘭,愛爾蘭神話中的最大英雄。
② 意大利著名民歌,敘述對故鄉的思念。
③ 烏德烏,一種森林惡魔。


死後的生命


我能對你講什麼呢,
你不知道死後有生命?
你兒子的雙眼有你斯拉夫和
亞洲的內眥贅皮,這使我們
很感不安,但會變成你的
如此完美的眼睛,後來變成了
濕潤的寶石,最純粹痛苦的最堅硬物質,
那時他坐在高高的白椅子上,
我喂著他吃。悲痛的大手擠著
擠著他的濕臉巾。大手擠幹他的淚水。
但他的嘴巴背叛了你——它接受了
我這只脫離現實的手中的餐匙,這只從
比你活得長的生命中伸出來的手。
他的姐姐一天天長大了,
因這創傷而顯得蒼白,這個
她見不到摸不到感覺不到的創傷,
我每天給她穿藍色布列塔上衣時敷裹它。
夜裡我躺在床上,醒在我的身體裡,
一個上了吊的人,
我頸神經被連根拔起,
連結我頭蓋與左肩的腱
從肩頭被扯斷,縮成了
一團結——我幻想我的這個痛苦
只有在我精神上用頭頸吊在鉤子上時
才能解釋清楚。
我們這三個被生活丟棄的人
在我們各自的小床上
保持深沉的寂靜。
我們被一隻只狼所安慰。
在那二月和三月的月下,動物園靠近了。
儘管在城市,卻有狼安慰著我們。
每夜兩三次,它們唱著,
令人毛骨悚然達數分鐘之久。
它們發現了我們所躺的地方。
澳洲野犬和巴西狼與北美的
一群灰狼一道提高嗓門嚎叫。
狼用它們拖長的聲音鼓舞我們。
在它們為你嚎口兆
和向我們致哀中,
它們傷害我們,纏住我們,
它們狼化我們,使我們發出狼聲。
我們躺在你的死亡裡,
在已落的雪中,正飄的雪下。
當我的身體沉入這民間故事裡時,
故事裡的狼正在森林裡為兩個嬰兒
歌唱,他們在睡夢中變成了孤兒,
睡在他們的母親的屍體旁。

張子清 譯


一隻只狗吃著你們的母親①


那不是你們的母親,是她的屍體。
她從我們的窗戶跳下,
跌在那裡。那些扯著她的
不是狗,看起來像狗。
記得嗎,從巷子跑來的瘦獵犬
高高的銜著掛下來的狐狸腸和肺?
看,誰在街頭四肢趴下,
蹦向你們的母親,拽她的遺體,
抬起他們狗似的嘴巴,換著新的姿勢。
保護她,他們將撕扯你們,
仿佛你們更加是她。
他們將發現你們全身的肉
和她的一樣新鮮多汁。
營救她原來的模樣太遲了。
我把她埋葬在她跌倒的地方。
你們躑躅於她墳墓的四周。
我們排列從阿普爾多運來的
海貝殼和有花紋的大鵝卵石,
好像我們是她本人。但是有一種
鬣狗群不安地頂風而來。
它們把她挖了出來。它們大吃
她營養豐富的屍體,甚至咬掉墓碑面,
吞下墳墓的裝飾品,咽進墓地的土。
那就由她去吧。
讓她成為它們的獵獲物。去把你的頭
隱藏在布魯克斯山脈②積雪的河裡。
去把納勒博平原③外邊盤旋的風
遮住你的雙眼。讓它們抽動尾巴樁,
狗毛倒豎,對著它們的
交際酒會嘔吐。
考慮最好用神聖的關心
把她擱在高架的鐵格柵上
讓禿鷲
把她帶進太陽④。想想吧,
這些嚼碎骨頭的嘴巴,
這些努力為屎殼郎備食的嘴巴⑤,
而屎殼郎將把她運回太陽裡。

①這是休斯直接寫給他的子女的詩,告訴他們說,那些評論普拉
斯及其詩歌的評論家、學者們,如同一群狗爭吃他們的母親的屍體。
與其如此,還不如把她天葬。——傑夫

②北阿拉斯加的一個山脈,在育空河與北冰洋之間形成一個分水
嶺。休斯的兒子尼古拉斯生活在阿拉斯加。 ——傑夫

③澳大利亞中南部的一大片沙漠地帶,休斯的女兒費裡達住在澳
大利亞,常來此畫畫。——傑夫

④如同西藏的天葬。——譯者

⑤根據埃及神話,埃及人想念屎殼郎很神聖,代表死而復生,生
而複死的生命週期。於是休斯引申到普拉斯被天葬,讓禿鷲吃了之後
拉出的屎,再被屎殼郎吃,以此方式使普拉斯回到大自然,回到太陽,
回到光明。 ——傑夫

張子清譯


半人半牛怪①


你砸破的紅木桌面
又寬又厚,是我母親的
祖傳家俱,上面留有
我整個生命的傷痕。
它遭到了錘擊的命運。
你因為我遲來20分鐘照料小孩
而發狂,在那天,
你揮舞著高腳凳。
「太好了!」我大聲說,「別歇手,
把它砸碎燒光。那是你
置於你的詩歌以外的東西!」
稍後,考慮以後平靜下來,
「把勁頭使在你的詩裡,立刻動手吧!」
深藏在你耳眼裡的妖怪
劈劈啪啪地撚他的手指。
我給了他什麼呢?
解開你婚姻的
一團亂麻的糟糕末端
給你的孩子們留下的是
像迷宮地道裡的回聲。
給你母親留下一條死巷。
把你帶到你已站起身的父親的墳墓,
那被牛角抵破而發出牛吼的墳墓——
你自己的屍體也在其中。

①根據希臘神話,此怪物食人肉,被飼養在克裡特島的迷宮中。

張子清 譯


紅色①


紅是你的顏色。
不是紅,就是白。但是紅
是你裹著自己身體的顏色。
血紅。是血嗎?
它是溫暖死者的紅赭土?
它是使寶貴的祖傳遺骨,家人的屍骸
不朽的赤血石。
當你最後採用你的辦法走了時
我們的房間是紅色。一間審判室。
蓋子蓋好的珍寶盒。②
血紅的地毯印上了暗黑色紋路,
像是凝結的血塊。紅寶石顏色的
燈芯絨窗簾掛在那裡,如同血的瀑布,
從天花板直瀉到地板上。
坐墊也是如此。同樣,沿窗臺
是胭脂紅色。一間令人心悸的房間。
阿茲台克人的祭壇——聖殿。
只有一張張白書架避開了血紅。
窗戶外邊
單薄的皺而脆弱的罌粟花
如同血染了的皮膚;
你父親用來給你命名的撒爾維亞草,
紅得像傷口裡湧出來的血;
還有紅玫瑰,心臟的最後一灘血,
動脈流出的災難性的必死無疑的血。
你的天鵝絨長裙,血染的包紮布,
深紅如勃艮第紅葡萄酒。
你的嘴唇,一抹深紅。
你陶醉在紅色裡。
我感到劇痛,像摸到剛包紮好正變硬的
傷口上的紗布。我能觸摸到
紗布裡開口的血管,隱現的痂斑。
你把所有的東西先打上白底,
然後潑上玫瑰紅,壓住白色,
俯身於白色,滴下玫瑰紅,
哭泣著流出玫瑰紅,愈來愈多的
玫瑰紅,有時在玫瑰紅之中
畫一隻小藍鳥。
藍色對你來說比較好。藍色
是翅膀。舊金山買來的
翠鳥藍綢衣包住你妊娠的身體。
在嚴肅的撫摸裡。
藍色是你和藹的靈魂-不是食屍鬼
而是受震驚的考慮周全的護衛者。
在紅色墳墓裡
你躲開了骨科診所的白色。
但你失落的寶石是藍色。

①紅色是普拉斯最喜歡的顏色,這符合她性格中狂熱的一面。在
西方,它代表激情、狂熱、戰爭。但她性格中有另一面:安靜、耐心、
沉思,所有這些品格在西方用藍色表示。休斯希望她更多地在藍色中
生活。——奧爾溫

②指普拉斯住的起居室,她把所有心愛的東西擺在那裡。——奧爾溫

張子清 譯


他死的那天


是這年年初最柔媚的一天,
真正的春天第一次的探視,
太陽第一次有了自信。

就在昨天。昨夜,霜凍。
像每個冬夜同樣堅硬。
火星和土星和月亮聚成一團
懸掛在堅硬、淩亂的天空中。
今天是情人節。

大地脆如吐司。雪花蓮走了樣。
鶇鳥撲騰著。鴿子小心翼翼地
把它們的聲音搓合在一起,在刺骨的寒冷中。
烏鴉嘎嘎叫著,同時笨拙地
撕裂脫身。

明亮的田野看似迷惑不解。
它們的神情變了。
它們曾到過某個可怕的地方
然後又回來,沒有他。

那群可靠的牛,背上帶著霜,
等著乾草,等著溫暖,
站在新的虛空中。

從現在起,這大地
將要獨立行事,不再有他。
但它還在猶疑,在這緩緩出現的光中,
像孩子般,一絲不掛,在微弱的太陽下,
它的根被切去
它的記憶留下大片空白。

BlueD 譯


新娘與新郎躲了整三天


她給他他的雙眼,她發現它們
在碎石堆裡,在甲蟲中間

他給她她的肌膚
他似乎剛從空中把它扯下就立即為她披上了身
她因恐懼和震驚而哭泣

她為他找到他的手,並將它們鮮活地安在手腕上
它們驚訝地看著自己,它們上前撫遍她全身

他裝好了她的脊柱,他小心地擦淨每一塊
並以完美的順序放好
這是個超人的難題但他受了天啟
她向後靠著左扭然後右扭,邊用邊笑,不敢相信

現在她帶來他的雙腳,她連上它們
於是他全身都亮了起來

而他打造她新的臀部
全都嚴絲合縫還帶著新卷的螺旋,並用油擦得鋥亮
他拋光每個部件,他自己都幾乎無法相信

他們不停地把對方帶進陽光,他們發現在每個新的階段
要測試新的東西都很容易

而現在她把他頭顱的底盤理平整
好讓關節消失不見
而現在他連接她的喉嚨、她的前胸以及她腹部的凹窩
只用了一根線

她給他他的牙,把它們的根部和他體內的中心小釘系在一起

他在她的指尖安上小圓箍

她在他身體各處縫上鋼紫色的絲綢

他給她嘴裡的精密齒輪上油

她給他的後頸鑲上深刻的渦卷

他沉入她的大腿深處

於是,帶著快樂,帶著驚訝的喊叫而喘著氣
像兩個泥漿之神
手腳攤開躺在汙物中間,卻帶著無限的關心

他們相互將對方帶至完美。

BlueD 譯


夢中的生活


你在每天夜裡的睡眠中
仿佛走進你父親的墳墓裡,
第二天早晨,你似乎不敢看
或不敢記起你在夜裡見到的情景。
當你記起來時,你夢見的是
漂滿死屍的大海,死亡集中營的暴行 ,
大規模的屠殺。

你的睡眠似乎是一座該死的聖陵。
你父親壞疽性的被切斷的腿
是聖陵裡的聖骨。
難怪你害怕睡覺。
難怪你醒來時說:「沒做夢。」
你作為女牧師主持的夜禮拜儀式,
那個祭禮的儀式是什麼?
那些詩篇是不是禮拜儀式上
你作的一篇篇禱告詞?

你白天的蘇醒是一種痛苦的保安措施 ,
你努力堅持使用的措施,你卻不知道
驚嚇你的是什麼,或者不知道
你的詩歌從哪裡跟隨了你,而它的雙 腳
沾了粘乎乎的血。每天夜裡,
我給你灌輸安靜、勇氣和理解,
使你平靜下來。這有幫助嗎?
每天夜裡,你又走進教堂地下室
那個在崇拜父親的大圓屋頂之下
隱蔽的原始的洞穴。
你通宵無意識地在這洞穴上
閒蕩。吸收只談結論的神諭。

砍斷的人的四肢,
醫院焚化爐的煙,
裝假腿的玩雜耍的乞丐,
死刑毒氣室和火化猶太人的火化室- -
所有這一切供你睡眠之神細察的情景 ,
他的藍眼睛--你的太陽穴裡
不眠的電極

準備他的贖罪節。

張子清 譯

選自《生日信件》


柔和的陽光


你坐在水仙叢中,
一付天真爛漫的神氣,
如同你在照片旁的題辭:「天真爛漫 」。
照在臉上柔和的陽光
如同盛開的水仙。像那些水仙花中的
任何一株,這全然是
你在水仙叢中僅有的四月。
你新生的嬰兒在你的手臂裡
像一隻玩具熊,僅有幾個星期
進入他的天真。在你神聖的照片裡:
母親和嬰兒。在你身旁
是對著你仰面而笑的女兒,
只有兩個人。像一株水仙,
你俯臉對著她,講著什麼話,
你的話音消失在照相機裡。
            一張難認識的照片:
一座有河圍繞的山莊,比你的房屋大 ,
你坐在山莊裡。你接下去的時刻
像向你走來的一名步兵
慢慢地從無人地帶返回,
在某些東西下面躬身,
從沒有接近你--
僅僅融化進那柔和的陽光裡。

張子清 譯

選自《生日信件》


捉兔者


五月。它是如何開始的?
什麼暴露了我們的怨憤?
在那天這麼早的時間,月亮刀刃
什麼樣古怪的轉動使我們彼此流血?
我做了什麼?我多少產生了誤解。
陷在惡靈怒火中的你,令人難以接近 ,
小孩被狠狠地放在車裡,你駕駛著汽 車。
我們肯定想痛快地出遊一天,
在海邊的某處地方,一次探險--
所以你開始駕車。
        我所記得的
是我的思想活動:她會做什麼蠢事。
我猛地打開車門,跳進車,坐在你身 旁。
於是我們向西開去。向西。
我記得:一條條康沃爾郡的小路,
當你鐵青著臉凝視時,某場非塵世戰 爭
在遙遠的雷聲滾滾的天底下,處於
暫時停止而隨時可能爆發的狀態。
我抱著小孩,只是一路伴隨你,
等待著你恢復常態。我們
試圖找到海岸。你怒惱於
我們英國人各家貪心擋住
所有接近海邊的路,擋住了大海,
擋住了向內陸去。你鄙視
肮髒的海邊,當你到達那裡時。
那天是屬￿發怒火的日子。
我在地圖上一個個農場,一個個
私人的王國裡查找路線。
最後找到了入口。這是五月
清新的一天。我在某處買了食物。
我們穿越田野,迎著撲來的海風。
一座爬滿荊豆藤的懸崖,條條峽谷
荊棘叢生,櫟樹林立。在山崖頂下
我們發現了一個猛禽的巢穴,它
在我看來十分完美。你給嬰兒餵奶,
陰沉著你日爾曼型的臉,像一頂頭盔 ,
令人難以言傳。我困惑地坐在那裡。
在我的家庭劇中,我是窗戶外面的
一隻蒼蠅。你一臉倦意,
卻拒絕躺下來,你不喜歡躺下。
那個平展的颳風的地質板塊不是海洋 。
你必須離開,於是走了。我像狗似的
跟在後面,沿著山崖頂的邊緣,
在風吹動的櫟樹林上方--
我發現了一根響弦,
這發亮的銅絲繩在這裡成了新裝置。
你不吭一聲地把它扯斷,
扔進了櫟樹林裡。
我被驚呆了。對我國眾神
虔誠的我看到圈套線的神聖性
受到了褻瀆。你看見表皮下充血的
僵硬手指抓住一隻藍色的大杯。
我看見農村的貧窮正籌集便土。
你看見長著嬰兒眼睛的被扼死的一個 個
天真無邪的人,我看見神聖的古老風 俗。
你看見一個圈套又一個圈套,於是
走向前把它們連根扯斷,把它們
扔到崖下的櫟樹林裡。我看見你
扯斷我的傳統岌岌可危的寶貴幼苗,
看風你從以土地維繫的懸掛橋和車輛 那裡
扯斷難得獲得的駕駛權。
你大聲說:「兇手們!」
你憤怒地淚流滿面,毫不憐惜兔子。
你被關進某間單人套間喘著氣,
我找不到你,聽不見你說話,
更不必說不理解你。
         在那些圈套裡
你抓住了某些東西。
你是不是在我身上抓住了某些東西,
這個夜間活動的而我又不知曉的東西 ?
或者它是你命定的自我,你受折磨的
呼喊的窒息的自我?不管是哪一種,
你詩歌的那些過於敏感的可怕手指
緊緊的捏住它,感到它活靈活現。
這些冒著熱氣的腸子似的一首首詩
軟綿綿地來到你的手中。

張子清 譯

選自《生日信件》


殉夫自焚


在你第一次死亡的神話裡,
我們的神就是復活了的你自已,
這神聖的一位。我們日復一日的禮拜 ,
伺侯你重生的白色產床,不願響應的
分娩,一心一意想要的生產,
應當是此刻臨盆的誕生。

我們耐心等待。
你精疲力盡的延長的陣痛
給我們以獻身的態度。假若
三天裡由於要生產,你在你身體上
施加野蠻的動作,對著水泥牆
猛撞你的臉,讓你自已死掉
(希望你死掉),你會變得怎樣?

我們害怕
我們的孩子會受損傷,可能在
死亡掙扎的懷孕期受傷害。
我們的希望也泯滅,你表現的
令人悲哀的痛苦也是快樂:
你自己母親的角色。我是助產士。
日常生活的煩忙無非是毛巾、熱水壺 、
裡面沒有 麻醉氣的橡膠麻醉面罩、
你一直想得到的安慰劑,
你像吞食可卡因似地把它吞下去。
你的陣痛嚇壞了你。
肚裡想要出來的東西嚇壞了你。
你不知道它會是什麼東西--
它卻是你唯一想要的東西。
一年年,一月月,一周周,夜複一夜 ,
我躬身在那裡,仿佛俯身於書頁,
哄它出世,用我的耳朵貼近你的肚皮
傾聽我們未出生的嬰兒,傾聽它的心 跳,
減緩你的恐懼。用催眠術按摩你入睡 ,
對著那很快要落入我們的草帽的星宿 低語,
直至羊水迸發,我被感動得忘了自己 。
像我抗議、抵制的那樣,我被席捲在
洪水裡,一陣新神話的雷鳴。
我滾動在蛋白狀粘液下面,瞥見
你陣痛的呼喊像電影裡的產婦一樣,
聲音忽高忽低,這不是伴隨
滑溜溜香噴噴的新生女嬰的哭聲而呼 喊,
也不是伴隨歡樂的哭泣而呼喊,
而是伴隨遙遠的史前時期
悼亡者的尖叫而呼喊。
在死後,在我們的時代之外。
印在錄音帶紋道裡的呼喊
此時此刻無法停止。
你自己在火焰裡生下了你。
我們的新生嬰孩是火焰中的你自己。
那一條條火舌就是你的舌頭。
我爆發過尖叫,那是火焰。
我想要說的是:「這些火焰是什麼? 」
用我助產士的雙手不是向火焰潑水,
而僅僅是撲滅尖叫的火焰,尖叫
使火焰愈燒愈旺,尖叫從火焰裡滴落 。
我難以回避噴射火焰的火炬。
你是火化柴堆上的兒童新娘。
你的火焰依靠盛怒、愛
和求助的呼叫而旺盛。
眼淚是引火燃料。
我是你的丈夫,在我們的新神話裡
扮演你父親的角色
(我倆浸有美國古老陽光的石油裡,
我倆被新生的大孩子所消耗),
不是陽光的新生嬰孩,而是
黑暗裡火焰和尖叫的大小孩
把我倆的氧氣吸光。

張子清 譯

選自《生日信件》


蜜蜂神


當你要蜜蜂時,我從沒夢想到
這意味著你的爹爹從那井裡上來了。

我清除你畫的蜂群,你把蜂畫成白色 ,
伴有紫紅色心臟、花和藍鳥。

所以你成了蜜蜂
修道院的女院長。

但當你穿上白禮服,罩上面紗,
戴上手套時,我從不猜想是婚禮。

那年五月,那年夏天,在果園裡,
熱烈的迎風飄動樹葉的栗樹傾向我們 ,

它們戴著手套的大手又饋贈我們禮品
我卻不知道如何去接受。

但當你躬自于你的爹爹時,
你躬身於你的蜜蜂。

你的書頁是一群暗色的蜜蜂
依著在陽光照耀的花朵下面。

你和你的爹爹在蜂群的中間,
你埋下你細嫩的頸子。

我知道我給了你一些東西
在一陣嗡嗡聲中把你奪走。

你的新自我的雷暴雲砧
吹拂你金色的長髮。

你不要我去,但要你的蜜蜂
有它們自己的思想。

你要蜂蜜,你要那些飽含初奶似的
大朵大朵的花,要像嬰兒似的水果。

但蜜蜂的隊形呈幾何圖形--
你爹爹的計劃是普魯士式。

當第一隻蜜蜂接觸我的頭髮時
你凝視著那雷的洞穴。

那只偵察蜂對準目標
糾纏著,奮鬥著,叮螫著。

當蜜蜂們在它們攻擊的目標上
植入它們嗤嗤響的電極,加上電壓時

我像一隻頭上中彈的長耳大野兔
被扔了出去,穿過陽光下嗡嗡叫的追 蹤者。

你的面色表明要把我從
預設的境況裡救出來。

你沖向我,脫掉了你夢時的面紗
你防鬼的手套,但當我

站在我認為安全的地方時,
你從我的頭髮裡抓出

一隻只粘粘的破肚的蜜蜂,
一隻孤獨的蜂猶如一支亂飛的箭,

飛上屋頂,又沖了下來
叮住我的眉毛,呼喊著救助者

它們應聲而來--
它們是它們的上帝--蜂之神的狂信 者,

決不聽你的懇求,把你的懇求
當作井底上不動的星星。

張子清 譯

選自《生日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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