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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羅斯特(Robert Frost)詩選

弗羅斯特(1874-1963),主要詩集有《孩子的意願》、《波士頓以北》、《新罕布什爾》.《西去的溪流》、《理智的假面具》、《慈悲的假面具》、《林間中地》等。

摘罷蘋果 補牆 白樺樹 火與冰 雪夜林邊小立 熟悉黑夜 指令 愛和一個問題 遲到的散步 繁星 風和一棵窗前花 給解凍之風 春天裡的祈禱


摘罷蘋果


長梯穿過樹頂,豎起兩個尖端
刺向沉靜的天穹。
梯子腳下,有一隻木桶,
我還沒給裝滿,也許
還有兩三個蘋果留在枝頭
我還沒摘下。不過這會兒,
我算是把摘蘋果這活幹完了。
夜晚在散發著冬眠的氣息
——那撲鼻的蘋果香;
我是在打磕睡啦。
我揉揉眼睛,
卻揉不掉眼前的奇怪——
這怪景像來自今天早晨,
我從飲水槽裡揭起一層冰——
像一塊窗玻璃,隔窗望向
一個草枯霜重的世界。
冰溶了,我由它掉下.碎掉。
可是它還沒落地,我早就
膘膘肪脆,快掉進了睡鄉。
我還說得出,我的夢
會是怎麼樣一個形狀。
膨脹得好大的蘋果,忽隱忽現,
一頭是梗枝,一頭是花兒,
紅褐色的斑點,全看得請。
好酸疼哪.我的腳底板.
可還得使勁吃住梯子檔的分量,
我感到那梯子
隨著彎倒的樹枝,在搖晃。
耳邊只聽得不斷的隆隆聲——
一桶又一捅蘋果往地窖裡送。
摘這麼些蘋果,
盡夠我受了;我本是盼望
來個大豐收,可這會兒已累壞了,
有千千萬萬的蘋果你得去碰,
得輕輕地去拿,輕輕地去放.
不能往地上掉。只要一掉地,
即使沒碰傷,也沒叫草梗紮破,
只好全都堆在一邊,去做蘋果酒,
算是不值一錢。
你看吧,打擾我睡一覺的是什麼,
且不提這算不算睡一覺。
如果土撥鼠沒有走開,
聽我講睡夢怎樣來到我身邊,
那它就可以說,
這跟它的冬眠倒有些像,
或者說,這不過是人類的冬眠。

(方平譯)


補牆


有一點什麼,它大概是不喜歡牆,
它使得牆腳下的凍地漲得隆起,
大白天的把牆頭石塊弄得紛紛落:
使得牆裂了縫,二人並肩都走得過。
士紳們行獵時又是另一番糟蹋:
他們要掀開每塊石頭上的石頭,
我總是跟在他們後面去修補,
但是他們要把兔子從隱處趕出來,
討好那群汪汪叫的狗。我說的牆縫
是怎麼生的,誰也沒看見,誰也沒聽見
但是到了春季補牆時,就看見在那裡。
我通知了住在山那邊的鄰居;
有一天我們約會好,巡視地界一番,
在我們兩家之間再把牆重新砌起。
我們走的時候,中間隔著一垛牆。
我們走的時候,中間隔著一垛培。
落在各邊的石頭,由各自去料理。
有些是長塊的,有些幾乎圓得像球.
需要一點魔術才能把它們放穩當:
「老實呆在那裡,等我們轉過身再落下!」
我們搬弄石頭.把手指都磨粗了。
啊!這不過又是一種戶外遊戲,
一個人站在一邊。此外沒有多少用處:
在牆那地方,我們根本不需要牆:
他那邊全是松樹,我這邊是蘋果園。
我的蘋果樹永遠也不會踱過去
吃掉他松樹下的松球,我對他說。
他只是說:「好籬笆造出好鄰家。」
春天在我心裡作祟,我在懸想
能不能把一個念頭注入他的腦裡:
「為什麼好籬笆造出好鄰家?是否指著
有牛的人家?可是我們此地又沒有牛。
我在造牆之前.先要弄個清楚,
圈進來的是什麼,圈出去的是什麼,
並且我可能開罪的是些什麼人家,
有一點什麼,它不喜歡牆,
它要推倒它。」我可以對他說這是「鬼」。
但嚴格說也不是鬼.我想這事還是
由他自己決定吧。我看見他在那裡
搬一塊石頭,兩手緊抓著石頭的上端,
像一個舊石器時代的武裝的野蠻人。
我覺得他是在黑暗中摸索,
這黑暗不僅是來自深林與樹蔭。
他不肯探究他父親傳給他的格言
他想到這句格言,便如此的喜歡,
於是再說一遍,「好籬笆造出好鄰家」。

(梁實秋譯)


白樺樹


挺直、黑黑的樹排列成行,只見
白樺樹卻彎下身子,向左,也向右,
我總以為有個孩子把白樣「蕩」彎了
可是「蕩」一下不會叫它們一躬到底
再也起不來。這可是冰幹的事。
下過一場冬雨,第二天,太陽出來,
你准會看到白樺上結滿了冰。
一陣風吹起,樹枝就咯喇喇響,
閃射出五彩繽紛,原來這一顫動,
冰塊坼裂成瓷瓶上的無數細紋。
陽光的溫暖接著使那水晶的硬殼
從樹枝上崩落,一齊傾瀉在雪地上——
這麼一大堆碎玻璃盡夠你打掃,
你還以為是天頂的華蓋塌了下來。
壓不起那麼些重量的樹枝,硬是給
按下去,直到貼近那貼地的枯草,
但並沒折斷;雖然壓得這麼低、這麼久
那枝條再也抬不起頭來。幾年後
你會在森林裡看到那些白樺樹
彎曲著樹身,樹葉在地面上拖掃,
好像趴在地上的女孩子把一頭長髮
兜過頭去.好讓太陽把頭髮曬乾。
方才我說到了哪裡?是那雨後的冰柱
岔開了我的話頭——我原是想說:
我寧可以為是個放牛的農家孩子
來回走過的時候把白話弄彎了。
這孩子.離城太遠,沒人教棒球,
他只能自個兒想出玩意兒來玩,
自個兒跟自個兒玩,不管夏天冬天,
他一株一株地征服他父親的樹,
一次又一次地把它們騎在胯下,
直到把樹的倔強勁兒完全制服:
一株又一株都垂頭喪氣地低下來——
直到他再沒有用武之地。他學會了
所有的花招:不立刻騰身跳出去,
免得一下子把樹幹扳到了地面。
他始終穩住身子,不搖不晃地,
直到那高高的頂枝上一一小心翼翼地
往上爬,那全神貫注的樣兒.就像
把一杯水倒滿,滿到了杯口,
甚至滿過了邊緣。然後.縱身一跳,
他兩腳先伸出去,在空中亂踢亂舞,
於是颼的一聲,降落到地面。
當年,我自己也是「蕩樺樹」的能手,
現在還夢想著再去蕩一回樺樹,
那是每逢我厭倦於操心世事,
而人生太像一片沒有小徑的森林,
在裡面摸索,一頭撞在蛛網上,
只感到驗上又熱辣、又癢癢;
忽然,一根嫩枝迎面打來,
那一隻給打中了的眼睛疼得直掉淚。
我真想暫時離開人世一會兒,
然後再回來,重新幹它一番。可是,
別來個命運之神,故意曲解我,
只成全我願望的一半,把我卷了走,
一去不返。你要愛,就扔不開人世。
我想不出還有哪兒是更好的去處。
我真想去爬白樺樹,沿著雪白的樹幹
爬上烏黑的樹枝,爬向那天心,
直到樹身再支撐不住,樹梢碰著地,
把我放下來。去去又回來,那該有多好
比「蕩樺樹」更沒有意思的事.可有的是。

(方平譯)


火與冰


有人說世界將毀滅於火,
有人說毀滅於冰。
根據我對於欲望的體驗,
我同意毀滅於火的觀點。
但如果它必須毀滅兩次.
則我想我對於恨有足夠的認識
可以說在破壞一方面,冰
也同樣偉大,
且能夠勝任。

(餘光中譯)


雪夜林邊小立


我想我認識樹林的主人
他家住在林邊的農村;
他不會看見我暫停此地,
欣賞他披上雪裝的樹林。

我的小馬准抱著個疑團:
幹嘛停在這兒,不見人煙,
在一年中最黑的晚上,
停在樹林和冰湖之間。

它搖了搖頸上的鈴鐸,
想問問主人有沒有弄錯。
除此之外唯一的聲音
是風飄絨雪輕輕拂過。

樹林真可愛,既深又黑,
但我有許多諾言不能違背,
還要趕多少路才能安睡,
還要趕多少路才能安睡。

(飛白譯)


熟悉黑夜


我早就已經熟悉這種黑夜。
我冒雨出去——又冒雨歸來,
我已經越出街燈照亮的邊界。

我看到這城裡最慘的小巷。
我經過敲鐘的守夜人身邊,
我低垂下眼睛,不願多講。

我站定,我的腳步再聽不見,
打另一條街翻過屋頂傳來
遠處一聲被人打斷的叫喊,

但那不是叫我回去,也不是再見,
在更遠處,在遠離人間的高處.
有一樽發光的鐘懸在天邊。

它宣稱時間既不錯誤又不正確,
但我早就已經熟悉這種黑夜。

(趙毅衡譯)


指令


離開現在我們難以對付的世界,
返回到去掉繁文縟節的純樸年代,
像墓園中飽受日曬雨淋的石像
頹敗、暴裂、折斷了的年代,
在一座不再是城鎮的城鎮裡
在一座不再是農場的農場上
有一間不再是房屋的房屋。
通往那裡的小路蜿蜒曲折,
嚮導也難以指示你走出迷陣,
老城似乎本是一個採石工場——
很早就放棄了掩蓋土地的願望,
露出了巨石的膝頭。
有一本書,記載著它的故事:
除大石上馬車鐵輪留下的道道轍痕,
突兀的岩石上條條印紋伸向四面八方,
表明是巨大的冰川留下的傑作,
冰川把雙腳蹬在北極上。
你不必介意他的某種寒意,
至今還出沒于黑豹山麓的這邊;
你也不必介意來自四十個窟窿的監視,
像四十只小木桶張開的眼睛,
不必介意這一連串挫折與考驗。
至於說,樹林的一陣騷動,響起
一陣沙沙聲,急匆匆地傳給葉子,
這陣騷動只是出於莽撞與無知。
就在十多年前,這片樹林曾在何方?
它們今天卻過多地考慮
把幾棵盎然生氣的老蘋果樹遮蔽。
請你親手譜一曲動聽的歌兒吧,
歌唱這曾是某人下班回家的小路,
他或許剛好徒手走在你的前面,
或者推著一輛吱吱作響的載糧小車。
探險歷程的終點,即是行動和知識的起點,
兩種鄉村文化曾在那裡
交匯,如今全不見了蹤影。
如果你現在陷入迷津,找不到自我,
請你緊緊拉住身後的梯級小路,
高舉「關」的標牌,拒絕世人除了我。
於是,你就會舒適怡然.安閒自在。
如今剩下的唯一的地盤,只有一小塊。
早先,這裡是孩子們搭起的小屋,
玩具小房裡堆著的玩具
不過是松樹下摔碎的瓷盤。
歎息吧,這些小玩意兒竟使他們快樂!
後來,這房屋不再是一間房屋,
只剩下一個長滿紫丁香的窟窿,
在慢慢地合攏,像麵團上一個小洞。
這不是玩具小房,而是一間真正的房子。
你的目的和命運的小溪
正是這間房屋的水池,
它像凜冽的清泉剛剛離開泉眼,
太高太遠,難能流向遠方。
(我知道,山谷下奔騰的溪水
會在荊枝上留下串串水珠。)
我還保存著一隻壞了的高腳酒杯,
藏在水邊一顆老樹的樹跟下面,
像受了符咒的聖杯,邪惡的人找不到,
像聖馬可所說,他們因此也不能得救。
(我是從孩子們的小屋裡偷來的酒杯)
這兒就是你的溪水,你滋潤的水澤,
喝吧,你會超度混亂,重獲新生。

(李力譯)


愛和一個問題


在黃昏,一個陌生人來到門前,
 嘴裡叫著漂亮的新郎。
他手裡抓住一根綠色班駁的拐杖
 小心翼翼,那是他全部的負擔。
他更多地用眼神而不是用嘴唇
 請求一個躲避黑夜的庇護所,
當他轉身,看著遠處的道路
 那裡沒有一扇亮燈的窗戶。

新郎出現在門廊上
 「讓我們仰望夜空,
並且想一想這個夜晚是什麼,
 陌生人,你和我。」
忍冬樹的落葉鋪滿了院子,
 忍冬的果實暗藍,
那是秋天,可是冬天已經來到風中;
 「陌生人,我多麼希望我能知道。」

門內,是薄暮中孤獨的新娘
 她彎身向著敞開的爐火,
她的臉被燃燒的煤映得通紅
 更因為她想到內心裡的願望。
新郎注視著疲憊的道路,
 卻又看見裡面的新娘,
多麼希望她的心盛在一盆金子中
 並且被銀色的別針別住。

新郎想著是否應該
 給予一片施捨的麵包,一個錢包
或者一個真誠的祈禱,為上帝的
 貧窮,也為了一個咒語的富有;

可是一個男人是不是應該被要求
 損害兩人之間的愛
通過把悲哀隱藏在新婚的房間裡,
 新郎多麼希望他能夠知道。

薛舟 譯


遲到的散步


當我沿路穿過收穫的田野,
 那些被收割後沒了頭顱的莊稼,
平坦地躺著,好象露水打濕了茅草屋頂,
 幾乎遮沒花園裡的小徑。

當我來到花園中的空地,
 肅穆的鳥的呼呼聲
從枯草的混亂之上傳來
 要比任何話語都悲傷。

在牆的一邊,一棵樹赤裸地站立,
 只有一片逗留的葉子仍然保持著褐色,
我不懷疑它受到我的思索的打擾,
 輕輕地飄落,伴隨著簌簌的聲音。

在不遠的地方,我停了下來
 揀一片最後的紫苑花
把它褪色的藍
 再一次帶到你的面前。

薛舟 譯


繁星


在我們喧囂的雪地之上
 他們聚集成無限,
刺骨的寒風在吹
 他們以樹的形式在湧動——

仿佛給我們的命運帶來敏銳,
 我們蹣跚的腳步很少落在
白色的空隙,一個休息的位置
 在拂曉時不被看見,——

然而既沒有愛也沒有恨,
 那些星如同白雪一樣的
女神密涅瓦大理石般雪白的眼睛
 只是沒有視覺的天賦。

薛舟 譯


風和一棵窗前花


 愛人們,請忘記你們的愛情,
來把他們的愛羅列,
 她,窗前的一棵花,
而他是一陣冬天的微風。

當霜凍的窗簾
 在正午融化,
籠子裡黃色的鳥
 和諧地在她身上懸掛。

透過窗戶格,他為她做下標記,
 他只能憑藉這標記
好在黑暗時再度來臨,
 現在他只有一閃而過。

他是冬季裡的風,
 與冰雪有關,
還有枯死的野草和孤單的鳥,
 以及他所知道的少許的愛。

可是他在窗臺上留下歎息,
 他把窗棱輕輕晃動,
目睹裡面的一切
 那一夜是什麼人在清醒地躺著。

偶爾他也能成功地
 在飛行中贏得她的注意
通過零亂的火焰
 和窗邊火爐的溫暖的光芒。

可是那花卻斜依向一旁
 想來是沒有什麼話好對他說,
當她在早晨發現那陣微風
 風已遠在百里之外。

薛舟 譯


給解凍之風


哦,喧嘩的西南風,和雨水一起降臨吧!
帶來歌唱者,帶來築巢者;
給埋沒的落花以夢想;
讓安穩的雪岸蒸騰;
請在白色之下找到褐色;
但是你今夜所做的一切,
沖洗著我的窗戶,請讓它流動,
在積雪去後再將它融化;
融化玻璃留下木棒
像隱居者的十字架;
請闖入我狹窄的牲畜欄;
請搖動牆壁上的紙畫;
翻過喋喋不休的書頁;
請你驅散地板上的詩歌;
並把詩人趕出門外。

薛舟 譯


春天裡的祈禱


哦,請在今天給我們花叢中的歡樂;
請不要讓我們思考得太遠
像那些不確定的收穫;讓我們留在
這裡,在這一年中最有生機的春天。

哦,請給我們白色果園中的歡樂,
不像白天的什麼,只像夜晚的幽靈;
讓我們在幸福的蜜蜂之中,幸福,
當蜂群圍繞著完美的樹聚集,膨脹。

讓我們在狂飛亂舞的鳥中,幸福
當蜂群之上突然傳來他們的聲音,
如同針尖般的鳥嘴,流星擠進來,
又沖過中間空氣中安靜的一朵花。

因為這才是愛,而別的都不是,
愛為上面的上帝而保存,因為愛
他可以把自己盡情地神化,
可是這愛卻需要我們來將它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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