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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略特詩選

荒原 燒毀的諾頓 東科克 乾燥的薩爾維吉斯 小吉丁 J·阿爾弗雷德·普羅弗洛克的情歌 眼睛,我曾在最後一刻的淚光中看見你 風在四點驟然刮起 空心人


荒原


「是的,我自己親眼看見古米的西比爾吊在一個籠子裡。孩子們在問她:西比爾,你要什麼的時候,她回答說,我要死。」


(獻給埃茲拉·龐德
最卓越的匠人)



一、死者葬禮

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荒地上
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欲望
參合在一起,又讓春雨
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
冬天使我們溫暖,大地
給助人遺忘的雪覆蓋著,又叫
枯乾的球根提供少許生命。
夏天來得出人意外,在下陣雨的時候
來到了斯丹蔔基西;我們在柱廊下躲避,
等太陽出來又進了霍夫加登,
喝咖啡,閒談了一個小時。
我不是俄國人,我是立陶宛來的,是地道的德國人。
而且我們小時候住在大公那裡
我表兄家,他帶著我出去滑雪橇,
我很害怕。他說,瑪麗,
瑪麗,牢牢揪住。我們就往下沖。
在山上,那裡你覺得自由。
大半個晚上我看書,冬天我到南方。

什麼樹根在抓緊,什麼樹根在從
這堆亂石塊裡長出?人子啊,
你說不出,也猜不到,因為你只知道
一堆破爛的偶像,承受著太陽的鞭打
枯死的樹沒有遮蔭。蟋蟀的聲音也不使人放心,
焦石間沒有流水的聲音。只有
這塊紅石下有影子,
(請走進這塊紅石下的影子)
我要指點你一件事,它既不像
你早起的影子,在你後面邁步;
也不像傍晚的,站起身來迎著你;
我要給你看恐懼在一把塵土裡。

風吹得很輕快,
吹送我回家去,
愛爾蘭的小孩,
你在哪裡逗留?
「一年前你先給我的是風信子;
他們叫我做風信子的女郎」,
——可是等我們回來,晚了,從風信子的園裡來,
你的臂膊抱滿,你的頭髮濕漉,我說不出
話,眼睛看不見,我既不是
活的,也未曾死,我什麼都不知道,
望著光亮的中心看時,是一片寂靜。
荒涼而空虛是那大海。
馬丹梭梭屈裡士,著名的女相士,
患了重感冒,可仍然是
歐羅巴知名的最有智慧的女人,
帶著一副惡毒的紙牌,這裡,她說,
是你的一張,那淹死了的腓尼基水手,
(這些珍珠就是他的眼睛,看!)
這是貝洛多納,岩石的女主人
一個善於應變的女人。
這人帶著三根杖,這是「轉輪」,
這是那獨眼商人,這張牌上面
一無所有,是他背在背上的一種東西。
是不准我看見的。我沒有找到
「那被絞死的人」。怕水裡的死亡。
我看見成群的人,在繞著圈子走。
謝謝你。你看見親愛的愛奎爾太太的時候
就說我自己把天宮圖給她帶去,
這年頭人得小心啊。

並無實體的城,
在冬日破曉的黃霧下,
一群人魚貫地流過倫敦橋,人數是那麼多,
我沒想到死亡毀壞了這許多人。
歎息,短促而稀少,吐了出來,
人人的眼睛都盯住在自己的腳前。
流上山,流下威廉王大街,
直到聖馬利吳爾諾斯教堂,那裡報時的鐘聲
敲著最後的第九下,陰沉的一聲。
在那裡我看見一個熟人,攔住他叫道:「斯代真!」
你從前在邁裡的船上是和我在一起的!
去年你種在你花園裡的屍首,
它發芽了嗎?今年會開花嗎?
還是忽來嚴霜搗壞了它的花床?
叫這狗熊星走遠吧,它是人們的朋友,
不然它會用它的爪子再把它挖掘出來!
你!虛偽的讀者!——我的同類——我的兄弟!

二、對弈

她所坐的椅子,像發亮的寶座
在大理石上放光,有一面鏡子,
座上滿刻著結足了果子的藤,
還有個黃金的小愛神探出頭來
(另外一個把眼睛藏在翅膀背後)
使七枝光燭臺的火焰加高一倍,
桌子上還有反射的光彩
緞盒裡傾注出的炫目輝煌,
是她珠寶的閃光也升起來迎著;
在開著口的象牙和彩色玻璃制的
小瓶裡,暗藏著她那些奇異的合成香料——膏狀,粉狀或液體的——使感覺
局促不安,迷惘,被淹沒在香味裡;受到
窗外新鮮空氣的微微吹動,這些香氣
在上升時,使點燃了很久的燭焰變得肥滿,
又把煙縷擲上鑲板的房頂,
使天花板的圖案也模糊不清。
大片海水浸過的木料灑上銅粉
青青黃黃地亮著,四周鑲著的五彩石上,
又雕刻著的海豚在愁慘的光中游泳。
那古舊的壁爐架上展現著一幅
猶如開窗所見的田野景物,
那是翡綠眉拉變了形,遭到了野蠻國王的
強暴:但是在那裡那頭夜鶯
她那不容玷辱的聲音充滿了整個沙漠,
她還在叫喚著,世界也還在追逐著,
「唧唧」唱給髒耳朵聽。
其它那些時間的枯樹根
在牆上留下了記認;凝視的人像
探出身來,斜倚著,使緊閉的房間一片靜寂。
樓梯上有人在拖著腳步走。
在火光下,刷子下,她的頭髮
散成了火星似的小點子
亮成詞句,然後又轉而為野蠻的沉寂。

「今晚上我精神很壞。是的,壞。陪著我。
跟我說話。為什麼總不說話。說啊。
你在想什麼?想什麼?什麼?
我從來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想。」

我想我們是在老鼠窩裡,
在那裡死人連自己的屍骨都丟得精光。
「這是什麼聲音?」
風在門下面。
「這又是什麼聲音?風在幹什麼?」
沒有,沒有什麼。
「你
「你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
不記得?」
我記得
那些珍珠是他的眼睛。
「你是活的還是死的?你的腦子裡竟沒有什麼?」
可是
噢噢噢噢這莎士比希亞式的爵士音樂——
它是這樣文靜
這樣聰明
「我現在該做些什麼?我該做些什麼?
我就照現在這樣跑出去,走在街上
披散著頭髮,就這樣。我們明天該作些什麼?
我們究竟該作些什麼?」
十點鐘供開水。
如果下雨,四點鐘來掛不進雨的汽車。
我們也要下一盤棋,
按住不知安息的眼睛,等著那一下敲門的聲音。

麗兒的丈夫退伍的時候,我說——
我毫不含糊,我自己就對她說,
請快些,時間到了
埃爾伯特不久就要回來,你就打扮打扮吧。
他也要知道給你鑲牙的錢
是怎麼花的。他給的時候我也在。
把牙都拔了吧,麗兒,配一副好的,
他說,實在的,你那樣子我真看不得。
我也看不得,我說,替可憐的埃爾伯特想一想,
他在軍隊裡耽了四年,他想痛快痛快,
你不讓他痛快,有的是別人,我說。
啊,是嗎,她說。就是這麼回事。我說。
那我就知道該感謝誰了,她說,向我瞪了一眼。
請快些,時間到了
你不願意,那就聽便吧,我說。
你沒有可挑的,人家還能挑挑揀揀呢。
要是埃爾伯特跑掉了,可別怪我沒說。
你真不害臊,我說,看上去這麼老相。
(她還只三十一。)
沒辦法,她說,把臉拉得長長的,
是我吃的那藥片,為打胎,她說。
(她已經有了五個。小喬治差點送了她的命。)
藥店老闆說不要緊,可我再也不比從前了。
你真是個傻瓜,我說。
得了,埃爾伯特總是纏著你,結果就是如此,我說,
不要孩子你幹嗎結婚?
請快些,時間到了
說起來了,那天星期天埃爾伯特在家,他們吃滾燙的燒火腿,
他們叫我去吃飯,叫我乘熱吃——
請快些,時間到了
請快些,時間到了
明兒見,畢爾。明兒見,璐。明兒見,梅。明兒見。
再見。明兒見,明兒見。
明天見,太太們,明天見,可愛的太太們,明天見,明天見。

三、火誡

河上樹木搭成的蓬帳已破壞:樹葉留下的最後手指
想抓住什麼,又沉落到潮濕的岸邊去了。那風
吹過棕黃色的大地,沒人聽見。仙女們已經走了。
可愛的泰晤士,輕輕地流,等我唱完了歌。
河上不再有空瓶子,加肉麵包的薄紙,
綢手帕,硬的紙皮匣子,香煙頭
或其他夏夜的證據。仙女們已經走了。
還有她們的朋友,最後幾個城裡老闆們的後代;
走了,也沒有留下地址。
在萊芒湖畔我坐下來飲泣……
可愛的泰晤士,輕輕地流,等我唱完了歌。
可愛的泰晤士,輕輕地流,我說話的聲音不會大,也不會多。
可是在我身後的冷風裡我聽見
白骨碰白骨的聲音,慝笑從耳旁傳開去。
一頭老鼠輕輕穿過草地
在岸上拖著它那粘濕的肚皮
而我卻在某個冬夜,在一家煤氣廠背後
在死水裡垂釣
想到國王我那兄弟的沉舟
又想到在他之前的國王,我父親的死亡。
白身軀赤裸裸地在低濕的地上,
白骨被拋在一個矮小而乾燥的閣樓上,
只有老鼠腳在那裡踢來踢去,年復一年。
但是在我背後我時常聽見
喇叭和汽車的聲音,將在
春天裡,把薛維尼送到博爾特太太那裡。
啊月亮照在博爾特太太
和她女兒身上是亮的
她們在蘇打水裡洗腳
啊這些孩子們的聲音,在教堂裡歌唱!

吱吱吱
唧唧唧唧唧唧
受到這樣的強暴。
鐵盧

並無實體的城
在冬日正午的黃霧下
尤吉尼地先生,哪個士麥那商人
還沒光臉,袋裡裝滿了葡萄乾
到岸價格,倫敦:見票即付,
用粗俗的法語請我
在凱能街飯店吃午飯
然後在大都會度週末。

在那暮色蒼茫的時刻,眼與背脊
從桌邊向上抬時,這血肉製成的引擎在等侯
像一輛出租汽車顫抖而等候時,
我,帖瑞西士,雖然瞎了眼,在兩次生命中顫動,
年老的男子卻有佈滿皺紋的女性乳房,能在
暮色蒼茫的時刻看見晚上一到都朝著
家的方向走去,水手從海上回到家,
打字員到喝茶的時候也回了家,打掃早點的殘餘,點燃了她的爐子,拿出罐頭食品。
窗外危險地晾著
她快要曬乾的內衣,給太陽的殘光撫摸著,
沙發上堆著(晚上是她的床)
襪子,拖鞋,小背心和用以束緊身的內衣。
我,帖瑞西士,年老的男子長著皺褶的乳房
看到了這段情節,預言了後來的一切——
我也在等待那盼望著的客人。
他,那長疙瘩的青年到了,
一個小公司的職員,一雙色膽包天的眼,
一個下流傢伙,蠻有把握,
正像一頂綢帽扣在一個佈雷德福的百萬富翁頭上。
時機現在倒是合式,他猜對了,
飯已經吃完,她厭倦又疲乏,
試著撫摸撫摸她
雖說不受歡迎,也沒受到責駡。
臉也紅了,決心也下了,他立即進攻;
探險的雙手沒遇到阻礙;
他的虛榮心並不需要報答,
還歡迎這種漠然的神情。
(我,帖瑞西士,都早就忍受過了,
就在這張沙發或床上扮演過的;
我,那曾在底比斯的牆下坐過的
又曾在最卑微的死人中走過的。)
最後又送上形同施捨似的一吻,
他摸著去路,發現樓梯上沒有燈……

她回頭在鏡子裡照了一下,
沒大意識到她那已經走了的情人;
她的頭腦讓一個半成形的思想經過:
「總算玩了事:完了就好。」
美麗的女人墮落的時候,又
在她的房裡來回走,獨自
她機械地用手撫平了頭髮,又隨手
在留聲機上放上一張片子。
「這音樂在水上悄悄從我身旁經過」
經過斯特蘭德,直到女王維多利亞街。
啊,城啊城,我有時能聽見
在泰晤士下街的一家酒店旁
那悅耳的曼陀鈴的哀鳴
還有裡面的碗盞聲,人語聲
是漁販子到了中午在休息:那裡
殉道堂的牆上還有
難以言傳的伊沃甯的榮華,白的與金黃色的。

長河流汗
流油與焦油
船隻漂泊
順著來浪
紅帆
大張
順風而下,在沉重的桅杆上搖擺。
船隻沖洗
漂流的巨木
流到格林威治河區
經過群犬島。
Weialala leia
Wallala leialala

伊麗莎白和萊斯特
打著槳
船尾形成
一枚鑲金的貝殼
紅而金亮
活潑的波濤
使兩岸起了細浪
西南風
帶到下游
連續的鐘聲
白色的危塔
Weialala leia
Wallala leialala
「電車和堆滿灰塵的樹。
海勃裡生了我。裡其蒙和邱
毀了我。在裡其蒙我舉起雙膝
仰臥在獨木舟的船底。

「我的腳在摩爾該,我的心
在我的腳下。那件事後
他哭了。他答應『重新做人』。
我不作聲。我該怨恨什麼呢?」

「在馬該沙灘
我能夠把
烏有和烏有聯結在一起
髒手上的破碎指甲。
我們是夥下等人,從不指望
什麼。」
啊呀看哪
於是我到迦太基來了

燒啊燒啊燒啊燒啊
主啊你把我救拔出來
主啊你救拔

燒啊

四、水裡的死亡

腓尼基人弗萊巴斯,死了已兩星期,
忘記了水鷗的鳴叫,深海的浪濤
利潤與虧損。
海下一潮流
在悄聲剔淨他的骨。在他浮上又沉下時
他經歷了他老年和青年的階段
進入漩渦。
外邦人還是猶太人
啊你轉著舵輪朝著風的方向看的,
回顧一下弗萊巴斯,他曾經是和你一樣漂亮、高大的。

五、雷霆的話

火把把流汗的面龐照得通紅以後
花園裡是那寒霜般的沉寂以後
經過了岩石地帶的悲痛以後
又是叫喊又是呼號
監獄宮殿和春雷的
迴響在遠山那邊震盪
他當時是活著的現在是死了
我們曾經是活著的現在也快要死了
稍帶一點耐心

這裡沒有水只有岩石
岩石而沒有水而有一條沙路
那路在上面山裡繞行
是岩石堆成的山而沒有水
若還有水我們就會停下來喝了
在岩石中間人不能停止或思想
汗是幹的腳埋在沙土裡
只要岩石中間有水
死了的山滿口都是齲齒吐不出一滴水
這裡的人既不能站也不能躺也不能坐
山上甚至連靜默也不存在
只有枯乾的雷沒有雨
山上甚至連寂寞也不存在
只有絳紅陰沉的臉在冷笑咆哮
在泥幹縫獵的房屋的門裡出現
只要有水
而沒有岩石
若是有岩石
也有水
有水
有泉
岩石間有小水潭
若是只有水的響聲
不是知了
和枯草同唱
而是水的聲音在岩石上
那裡有蜂雀類的畫眉在松樹間歌唱
點滴點滴滴滴滴
可是沒有水

誰是那個總是走在你身旁的第三人?
我數的時候,只有你和我在一起
但是我朝前望那白顏色的路的時候
總有另外一個在你身旁走
悄悄地行進,裹著棕黃色的大衣,罩著頭
我不知道他是男人還是女人
——但是在你另一邊的那一個是誰?

這是什麼聲音在高高的天上
是慈母悲傷的呢喃聲
這些帶頭罩的人群是誰
在無邊的平原上蜂擁而前,在裂開的土地上蹣跚而行
只給那扁平的水平線包圍著
山的那邊是哪一座城市
在紫色暮色中開裂、重建又爆炸
傾塌著的城樓
耶路撒冷雅典亞力山大
維也納倫敦
並無實體的

一個女人緊緊拉直著她黑長的頭髮
在這些弦上彈撥出低聲的音樂
長著孩子臉的蝙蝠在紫色的光裡
嗖嗖地飛撲著翅膀
又把頭朝下爬下一垛烏黑的牆
倒掛在空氣裡的那些城樓
敲著引起回憶的鐘,報告時刻
還有聲音在空的水池、幹的井裡歌唱。
在山間那個壞損的洞裡
在幽黯的月光下,草兒在倒塌的
墳墓上唱歌,至於教堂
則是有一個空的教堂,僅僅是風的家。
它沒有窗子,門是擺動著的,
枯骨傷害不了人。
只有一隻公雞站在屋脊上
咯咯喔喔咯咯喔喔
刷的來了一炷閃電。然後是一陣濕風
帶來了雨

恒河水位下降了,那些疲軟的葉子
在等著雨來,而烏黑的濃雲
在遠處集合在喜馬望山上。
叢林在靜默中拱著背蹲伏著。
然後雷霆說了話
DA
Datta:我們給了些什麼?
我的朋友,熱血震動著我的心
這片刻之間獻身的非凡勇氣
是一個謹慎的時代永遠不能收回的
就憑這一點,也只有這一點,我們是存在了
這是我們的訃告裡找不到的
不會在慈祥的蛛網披蓋著的回憶裡
也不會在瘦瘦的律師拆開的密封下
在我們空空的屋子裡
DA
Dayadhvam:我聽見那鑰匙
在門裡轉動了一次,只轉動了一次
我們想到這把鑰匙,各人在自己的監獄裡
想著這把鑰匙,各人守著一座監獄
只在黃昏的時候,世外傳來的聲音
才使一個已經粉碎了的柯裡歐萊納思一度重生
DA
Damyata:那條船歡快地
作出反應,順著那使帆用槳老練的手
海是平靜的,你的心也會歡快地
作出反應,在受到邀請時,會隨著
引導著的雙手而跳動

我坐在岸上
垂釣,背後是那片乾旱的平原
我應否至少把我的田地收拾好?
倫敦橋塌下來了塌下來了塌下來了
然後,他就隱身在煉他們的火裡,
我什麼時候才能象燕子——啊,燕子,燕子,
阿基坦的王子在塔樓裡受到廢黜
這些片斷我用來支撐我的斷垣殘壁
那麼我就照辦吧。希羅尼母又發瘋了。
捨己為人。同情。克制。
平安。平安
平安。



趙蘿蕤 譯



四闕四重奏




燒毀的諾頓


縱然語言為人所共有,但多數人立身處世仿佛各有其到。
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是完全一樣的。






現在的時間和過去的時間
也許都存在于未來的時間,
而未來的時間又包容於過去的時間。
假若全部時間永遠存在
全部時間就再也都無法挽回。
過去可能存在的是一種抽象
只是在一個猜測的世界中,
保持著一種恒久的可能性。
過去可能存在和已經存在的
都指向一個始終存在的終點。
足音在記憶中迴響
沿著那條我們從未走過的甬道
飄向那重我們從未打開的門
進入玫瑰園。我的話就和這樣
在你的心中迴響。
但是為了什麼
更在一缸玫瑰花瓣上攪起塵埃
我卻不知道。
還有一些回聲
棲身在花園裡。我們要不要去追躡?
快,鳥兒說,快去尋找它們,去尋找它們
在花園角落裡。穿過第一道門,
走進我們的第一個世界,我們要不要聽從
畫眉的欺騙?進入我們的第一個世界。
它們就在那兒,神態莊嚴而不可窺見,
在秋天的燠熱裡,穿過顫動的空氣,
從容不迫地越過滿地枯葉,
鳥兒在呼喚,於那隱藏在灌木叢中
不可聞見的音樂相應和,
那沒有被人看見的眼光轉過去了,因為玫瑰
露出了花容美姿已被人窺見的神色。
它們在那兒仿佛是我們的客人
受到我們的接待也在接待我們。
它們彬彬有禮地佇立在空寂的小徑旁。
於是我們繼續前行,走進黃楊木的圓形樹叢,
俯身觀看那乾涸的水池。
乾涸的水池、乾涸的混凝土、圍著褐色的邊,
水池裡注滿了陽光變幻的水,
荷花升起了,悄悄地,悄悄地,
池面從光芒的中心閃現,
而它們在我們身後,映照在池中。
接著雲朵飄過,水池又變為空虛。
去吧,鳥兒說,因為樹葉叢中躲滿了孩子
他們興沖沖地藏在那兒,忍住了笑聲。
去吧,去吧,去吧,鳥兒說:人類
忍受不了太多的現實。
過去的時間和未來的時間
過去可能存在的和已經存在的
都指向一個始終存在在終點。



大蒜和藍寶石陷在泥裡
阻塞了裝嵌的輪軸。
血液中發著顫音的弦
在永不消失的傷疤下歌唱
安撫那早已忘卻的戰爭。
動脈裡的舞蹈
淋巴液的環流
都表現為星辰的流駛
在樹梢中升向夏天
我們在搖動的樹枝上空
在那斑駁的樹葉上閃耀的光華中
移步前行,耳聽得下面濕潤的土地上
捕捉野豬的獵犬和野豬一如既往
在繼續他們追逐的模式
但在群星中又歸於和解。

在轉動不息的世界的靜止點上,既無生靈也無精魂;
但是不止也無動。在這靜止點上,只有舞蹈,
不停止也不移動。可別把它叫做固定不移。
過去和未來就在這裡回合。無去無從,
無升無降。只有這個點,這個靜止點,
這裡原不會有舞蹈,但這裡有的只是舞蹈。
我只能說,我們曾在那兒呆過,但我說不出是哪兒。
我也說不出呆了多久,因為這樣就把它納入時間。

內心超脫了顯示的欲求,
解脫了行動和苦痛,也解脫了內心
和身外的逼迫,而被圍擁在
一種恩寵之感,一道靜靜的白光之中,
徐徐上升而有凝然不動,集中
在它部分的狂喜
達到圓滿的過程中,才領悟到
它那部分的恐懼已經消失。
但是過去和未來的羈絆
交織在變化著的軟弱的軀體中,
衛護著人類既不飛升天國也不墮入地獄
這兩者都非血肉之軀所能忍受。
過去的時間和未來的時間
只容許有少許的意識。
能意識到就不在時間之內
但是只有在時間之內,那在玫瑰園中的瞬間,
那雨聲瀝瀝的涼亭裡的瞬間,
當煙霧降落在通風的教堂裡的瞬間,
才能憶起;才能與過去和未來相及。
只有通過時間才被征服時間。



這是憤懟不滿的地方
以前的時間和以後的時間
都沉浸於一片朦朧的光影裡:既沒有日光
賦予形體以明澈和靜穆
把暗淡的陰影化為疏忽易逝的美
以暖地旋轉暗示人生悠悠,
也沒有黑暗使靈魂淨化
剝奪一切去消感官的享樂
洗滌情感以擯絕塵世短暫的情愛。
既非充實也非空虛。只有一抹微光
閃搖在一張張緊張的飽經憂患的臉上
都因為心煩意亂而毫無意義
神情無所專注而極度冷漠
冷風勁吹在時間之前和時間之後
人和紙片都在風中回旋,
孱弱的肺葉呼吸出入
不健康的靈魂把噯出的麻木
吐入枯萎的空氣,被風卷帶著掠過
倫敦的陰沉的山崗,掠過漢姆斯蒂德
和克拉肯韋爾、坎普頓和普特尼,
海蓋特、普林姆羅斯和拉德格特。
不是這裡,不是這裡的黑暗一片
不在這顫抖的世界裡。

再往下去,只是往下進入
永遠與外世隔絕的世界,
是世界又非世界,非世界的世界,
內部黑暗,剝奪了一切
赤貧如洗,一無所有,
感覺已枯竭的世界,
幻想已遠走高飛的世界,
精神已失去作用的世界;
這是一條路,另外一條路
也是一樣,不在運動之中
而是避開運動;但是世界卻懷著渴望
在過去的時間和未來的時間的
碎石路上前進。




時間和晚鐘埋葬了白天,
烏雲卷走了太陽。
向日葵會轉向我們嗎,鐵線蓮?
會紛披下來俯向我們嗎;卷鬚的小花枝頭
會抓住我們,纏住我們嗎?
冷冽的
紫杉的手指會彎到
我們身上嗎?當翠鳥的翅膀
以光明回答光明以後
現在已悄然無聲,光明凝然不動
在這轉動不息的世界的靜止點上。



語言,音樂,都只能
在時間中行進;但是唯有生者
才能死滅。語言,一旦說過,就歸於
靜寂。只有通過形式,模式,
語言或音樂才能達到
靜止,正如一隻中國的瓷瓶
靜止不動而仍然在時間中不斷前進。
當樂曲餘音嫋嫋,那不是提琴的靜止,
不只如此,而是兩者共存,
或者說結束於開始,
結束和開始永遠在那兒
在開始之前和結束之後。
萬物永遠存在於現在。語言
在重負之下,損傷,迸裂,有時甚至破碎,
而在壓力之下,要跌落,溜走,消失,
或者因為措辭不當而腐朽,不會在原處停留,
不會停留不動。尖厲刺耳的聲音
叱責、嘲笑或者只是絮叨
受到的攻擊總是試探的聲音,
是葬儀舞蹈中哀聲哭喊的影子,
是鬱鬱不樂的凱米艾拉的高聲悲號。

模式的細節是運動,
正如以十級階梯的形狀表現的那樣。
欲望本身就是運動
而不在與它值得想望的本身,
愛本身是靜止不動的,
只是運動的原因和目的,
無始無終,也無所企求
除非在時間方面
被納入了限制的形式
介於存在和不存在之間。
猛然間,在一道陽光中
即使此時有塵灰飛揚
在綠葉叢中揚起了
孩子們吃吃的笑聲
迅疾的現在,這裡,現在,永遠——
荒唐可笑的是那虛度的悲苦的時間
伸展在這之前和之後。 


東科克




在我的開始中是我的結束。隆替演變
屋宇建起又倒坍、傾圮又重新擴建,
遷移,毀壞,修復,或在原址
出現一片空曠的田野,或一座工廠,或一條間道。
舊石築新樓,古木升新火,
舊火變灰燼,灰燼化黃土,
而黃土如今已化為肉,毛,糞,
人和獸的骨,麥稈和綠葉。
屋宇有生也有死:有建造的時候
也有供生活和蕃衍生息的時候,
有給大風吹落鬆弛的窗玻璃
搖動田鼠在來回奔馳的護壁板
吹起繡著沉默箴言的破掛氈的時候。

在我的開始中是我的結束。此刻陽光
掠過空曠的田野而隱去,留下深巷
任繁密的樹葉把它掩住,你在暮色蒼茫中
倚著岸堤,一輛貨車從身邊駛過,
深巷固執地向村裡伸展,在炙人的暑熱中
村子已摧入夢鄉。在暖烘烘的氤氳裡那燠熱的光
被灰色的石頭吸收了,而不是折射。
大麗花叢沉睡在空闃的寂靜中。
等待著早來的梟鳥。
在空曠的田野
假如你不走得太近,假如你不走得太近,
在一個夏天的夜半,就就能聽到
那輕柔的笛子和小鼓的音樂,
看見他們圍著篝火跳舞,
男人和女人結對而舞,著是在舉行婚禮——
一種莊嚴而方便的聖禮。
一雙雙一對對,必然的結合,
他們互相手拉手或臂膀挽著臂膀
表示情投意合。一圈又一圈地圍著篝火
或加入舞伴們的圓圈,或穿過熊熊火焰
婆娑起舞,質樸而嚴肅,或發出村野的笑聲
提起穿著笨拙的鞋子的沉重的腳,
泥腳,沾著沃土的腳、
沉浸在村野的歡樂——那久遠以來
在地裡滋育穀物的人們的歡樂之中。
他們按著生命的不同季節安排生活一樣。
有四季更替和星辰出沒的時間
有擠奶的時間和收穫的時間
有男人和女人匹配成婚的時間
也有野獸交配的時間。兩腳提起和放下。
吃和喝。拉撒和死亡。

東方破曉,另一個白天
又為炎熱和寂靜作準備。晨風在海上
吹起了波紋,掠海而去。我在這裡
或在那裡,或在別處。在我的開始中。




遲留的十一月
需要春天的困擾嗎?
需要夏暑的創造物
和那腳下纏繞的雪花嗎,
需要那一心想扶搖直上
卻由紅變灰終於跌落下來的蜀葵,
需要那蓋滿了初雪的凋零的玫瑰嗎?
流馳的星星敲響了雷聲隆隆
好似意氣洋洋的戰車
部署在群星會集的戰鬥中。
天蠍星攻打太陽
直打得太陽和月亮沉落
彗星暗暗哭泣而流星飛馳
追逐在一陣旋風中旋轉的蒼穹和大地
在冰雪君臨大地之前旋風就將世界
卷向燃燒著的毀滅之火。

這不失為一種表達方式——但不太令人滿意:
用一種陳舊的詩歌形式進行一次轉彎抹角的研究,
而把人們始終留在一場跟語言和涵義
作無法容忍的扭打中。詩歌無關宗旨。
這並不是(重新開始)人們過去所期待的。
人們多年期待的東西,它的價值將是什麼,
多年企望的平靜,秋天般的平靜
和老年的睿智,這一切又將有什麼價值?
音容消寂的前輩他們遺贈給我們的只是欺騙的訣竅,
他們是騙了我們還是騙了他們自己?
平靜不過是一種有意的愚騃
睿智不過是懂得一些已經失效的秘訣,
對他們在黑暗中窺視黑暗
或置黑暗於不顧都沒有什麼用處。
在我們看來,來自經驗的知識
似乎只有一種有限的價值。
知識把一個模式強加於人,然後欺騙人,
因為模式在每一瞬間都是新的
而每一瞬間又都是對我們以往的一切
作出一次新的駭人的評價。我們只是因為欺騙
已不再能傷害我們,才沒有受騙而已。
在人生的中途,不禁在旅程的中途
而且是全部歷程,我們都在黑暗的森林中,荊棘中,
在沼澤的邊緣,那裡沒有安全的落腳點
而且受到各種魔怪和虛幻的光明的威脅
引誘你去冒險。別讓我聽取
老年人的睿智,不如聽他們的愚行,
他們對恐懼和狂亂的恐懼,他們對財產的恐懼,
對屬￿另一個人,屬￿別人或屬￿上帝的恐懼。
我們唯一能希冀獲得的睿智
是謙卑的睿智:謙卑是永無止境的。

屋宇房舍都已沉入大海。

跳舞的人們都已長眠山下。




啊 黑暗 黑暗 黑暗。他們都走進了黑暗,
空虛的星際之間的空間,空虛進入空虛,
上校們,銀行家們,知名的文學家們,
慷慨大度的藝術贊助人、政治家和統治者,
顯要的文官們,形形色色的委員主席們,
工業鉅子和卑微的承包商們都走進了黑暗,
太陽和月亮也暗淡無光了,哥達年鑒
證券市場報和董事姓名錄都黯然失色了,
感覺冷卻,行動的動機也已經消失。
於是我們大家和他們同行,走進肅穆的葬禮,
不是誰的葬禮,因為沒有誰要埋葬。
我對我的靈魂說,別作聲,讓黑暗降臨在你的身上
這准是上帝的黑暗。正如在劇場裡
為了變換場景,燈光熄滅了,
舞臺兩廂一陣沉重的轆轆聲,在黑暗裡
隨著一番黑暗的動作,我們知道
群山,樹林,遠處的活動畫景
還有那顯目而堂皇的正面裝設都在移走——
或者象一列地鐵火車,在地道裡,在車站與車站之間停得太久
旅客們交談之聲紛起,又逐漸消寂于靜默,
而你在每張臉孔後面看到內心的空虛正在加深
只留下沒有什麼可想的恐懼在心頭升起;
或者像上了麻醉以後,頭腦清醒卻無所感覺——
我對我的靈魂說,別作聲,耐心等待但不要寄予希望,
因為希望會變成對虛妄的希望;
耐心等待但不要懷有愛戀,
因為愛戀會變成對虛妄的愛戀;縱然猶有信心,
但是信心、愛和希望都在等待之中。
耐心等待但不要思索,因為你還沒有準備好思索:
這樣黑暗必將變得光明,靜止也將變成舞蹈。

潺潺的溪水在低語,冬天有雷電閃爍。
野百合花和野草莓沒有被人賞識,
花園裡那曾回想過當年狂喜的笑聲
如今尤未消寂,但是在要求並暗示
死亡與降生的痛苦。
你說我是在重複
我以前說過的話。我還要再說一遍。
要我再說一遍嗎?為了要到達那兒,
到達現在你所在的地方,離開現在你不在的地方,
你必須經歷一條其中並無引人入勝之處的道路。
為了最終理解你所不理解的,
你必須經歷一條愚昧無知的道路。
為了佔有你從未佔有的東西,
你必須經歷被剝奪的道路。
為了達到你現在所不在的名位,
你必須經歷那條你不在其中的道路。
你所不瞭解的正是你所唯一瞭解的,
而你所擁有的正是你所並不擁有的,
而你所在的地方也正是你所不在的地方。




受傷的醫生揮動著鋼刀
細心探究發病的部位;
在流血的雙手下我們感覺到
醫生滿懷強烈同情的技藝
在揭開體溫圖表上的謎。
我們僅有的健康是疾病
如果我們聽從那位垂危的護士——
她堅定不移的關注不是使我們歡欣
而是提醒我們和亞當蒙受的災禍,
一旦災禍重臨,我們的病必將變為沉屙。

整個世界是我們的醫院
由那個不幸的百萬富翁資助,
在那裡,如果我們的病況好轉,
我們就將死于專制的父愛的關注,
它須臾不離引導著我們,不論我們身在何處。
冷意從兩腳間升向膝蓋,
熱度在精神的弦線中歌詞。
如果使我暖和起來,那麼,我准會在
寒冷的地獄之火中站立而凍僵,
煉火的烈焰是玫瑰,而濃煙是多刺的荊棘。

滴出的血是我們唯一的飲料,
血腥的肉是我們唯一的食糧,
即使這樣,我們仍然樂於稱道
我們是有血有肉的人,結實而又健康——
同樣,儘管如此,我們稱道這個星期五好。




我就在這裡,在旅程的中途,已經有二十年——
二十個大半虛度的年月,介於兩次大戰的年月——
試著學會使用語言,而每一次嘗試
都是一次完全新的開始,也是一次性質不同的失敗,
因為你不過是為了敘述那已經不必再敘述
或者你已經不想再那樣敘述的事情
而學習怎樣駕禦語言的。所以每次冒險從事
都是一次新的開始,一次用破敝的裝備
向無法言述的事物發動的襲擊,最後總是潰不成軍
只留下不準確的感覺亂作一團,
一群沒有紀律的激情的烏合之眾。
而那需要你用氣力和謙遜去征服的一切,
早已被那些你無法企及的人們
一次或兩次,或好多次所發現——但是沒有競爭——
只有去找回那已經失去的東西,
但一旦找到又重新失去,又去尋找,
這樣循環反復的鬥爭。而現在似乎處於
不利的條件之下。但也許既無所得也無所失。
對於我們,唯有嘗試自己,此外則非我們所能為力。

家是我們出發的地方。隨著我們年歲漸老
世界變為陌路人,死與生的模式更為複雜。
那已與我們隔絕——沒有以前也沒有以後的,
不是那感情強烈的瞬間,而是每瞬間都在燃燒的一生,
不僅是一個人的一生,而且也是
那些如今無法辨認的古老石碑的一生。
有在星光下的黃昏時刻,
有在燈光下的黃昏時刻
(在燈下翻閱相片薄的黃昏)。
為此時此地無關緊要之際,
愛最近乎它自己。
老年人應該是探索者,
此地或彼地無關大局,
我們必須靜靜地繼續前進,
越過黑暗的寒冷和空闃無人的廢墟,
越過波濤的呼嘯,大封的怒號,
海鳥和海豚的浩淼大海,進入另一個感情的強度,
為了獲得更進一步的一致,更深入的交流。
在我的結束中是我的開始。


乾燥的薩爾維吉斯





我不太瞭解神明;但我以為這條河
准是個威武的棕色大神——陰沉,粗野而又倔強,
忍耐只能到一定側過年度,起初人們把他認作一條邊界;
有用,但不值得信賴,像是個商業的運輸人;
此後只成了橋樑建造則面臨的一個問題。
問題一旦解決,這個棕色大神就幾乎
被城市的居民淡忘——儘管他依然難以平息,
保持著他的四季和憤怒,作為破壞者,作為喚起
人們但願忘懷的過去的提示者。得不到機器
崇拜者的尊敬和撫慰,只是等待著,守望著,等待著。
他的律動出現在托兒所的臥室裡,
出現在四月庭院中繁茂的埃朗薩斯樹叢裡,
出現的秋天餐桌上葡萄的芳香裡,
和在冬天夜晚煤氣燈的光圈裡。

河在我們中間,海在我們周圍;
海也是大地的邊緣,它波濤滾滾
拍向花崗岩,它把暗示它在遠古和不久前的創造
星星點點地拋向岸灘:
星魚,鱟,鯨魚的脊骨;
在水潭裡,它給我們的好奇心
留下了更纖巧的海藻和海葵。
它拋起我們失落的東西,那破爛的漁網,
捕捉龍蝦的破簍,折斷的船槳
和異域死者的襤褸的衣衫。海有很多種聲音,
很多神明和很多聲音。
鹽在多刺的玫瑰上,
霧在冷杉樹林中。
大海的嚎叫
和大海的呼喊,是不同的聲音
常常能同時聽到;帆索的哀鳴聲,
海面上巨浪翻滾的恐嚇和愛撫,
遠處的驚濤在花崗岩的齒縫中的排擊聲,
還有為海岬逼近而發出的警告的嗚咽聲,
這些鬥士大海的聲音,還有掉頭朝向歸途的
發出尖嘯聲的浮標和海鷗:
在悄無生息的濃霧的壓力下
那從容不迫的巨浪敲響了
隆隆鐘聲,報告著時間,但不是我們的時間,
一種時間
比天文鐘計量的時間更古老,
比那些煩惱而焦慮不安的女人們計算的時間更古老,
她們長夜不寐,計算著未來,
試著把過去和未來拆散,解開,
又把它們重新拼合在一起,
在夜半和黎明之間,當過去已變為一場欺騙,
未來已成為沒有未來,在四更之前
時間停歇,時間變成永無終了的時候;
巨浪滔滔,現在是這樣,有始以來也是這樣。
鐘聲
鏗鏘




這無聲的嗚咽,這秋花的悄然謝去,
花瓣飄落從此凝然不動,它們的終極在哪裡?
沉船的殘骸隨波漂泊,白骨在岸灘上祈求,
那向宣佈災難臨頭的通告
發出無從祈求的祈求,,
這一切的終極在哪裡?

一切了無終極,不禁如此更有那
隨未來的時日而接觸而來的後果,
當人生的無情歲月已落入你一度以為
最可信賴的事物的碎片之中——
因而最恰當的對策莫如捨棄的時候,
感情卻兀自沉湎於往昔。

最後還有出於對自己的氣力不濟
而產生無濟於事的自豪和怨恨;
駕一葉小舟漂泊海上,任憑海水從裂隙徐徐漏入,
那無所依附的眷戀可能北看作無所眷戀;
還有那最後的通告的鐘聲發出不可爭辯的呼喊時
默默無語的諦聽。

何處是漁夫的歸宿,他們駛進
風的尾勢,霧靄在那裡瑟瑟顫抖?
我們無法想像一個沒有海洋的時代
或者一個不是漂滿了廢物的海洋
或者一個不可能有一個目的地的未來,
像過去的歲月那樣。
我們應該想起他們一如既往在戽水,
在張網和拉網,當那東北風勢減弱吹過
永不變化也永不銷蝕的淺提,
或者在船塢領取魚錢,曬晾風帆;
而不應該想像他們在作一次毫無收益的出航,
打一網經不起審查的捕撈。

那無聲的嗚咽永無窮期,
那秋花的謝去,沒有痛苦也沒有運動的痛苦的運動,
海的沖卷和漂流的沉船殘骸,
白骨向它的上帝死神的祈求,這一切都永無窮期。
只有聖母報喜節那一聲幾乎是不可能
卻又是唯一苦難祈求的祈求。

當你年歲漸老,那過去
仿佛已有了另一種模式,不再只是一個結果——
或者甚至是一種發展:後者是部分的謬誤,
受到膚淺的進化論思想的慫恿,
而在常人的心目中變成否認自己的過去的一種手段。
賞心樂事的瞬間——不是康泰之感,
功成名就,夙願已償,無憂無慮或感受到親人之愛,
甚至不是享用一頓豐美酒宴,而是猛地或然徹悟——
我們有過這種經驗,但沒有領會其中涵義,
而懂得涵義就是在我們能賦予幸福以任何意義之外
在不同的形式中恢復以往的經驗。我以前說過
在涵義中復活的以往經驗
不僅是一個人一生的經驗,
而且是多少世代人的經驗——不要忘記
其中有的很可能根本無法言喻:
返顧典籍記載的歷史的信念後面,
回轉頭去,只須稍稍返顧一下,
就看到那遠古的恐怖。
現在,我們終於發現痛苦的瞬間
(至於是否出於誤解,我們一向
寄希望於虛妄,或畏懼於不當畏懼的,
在不是我們要談的問題)都與時間所具有的永恆性
一樣永恆。在一點我們在別人的(與我們有關,
幾乎像我們身受的一樣)痛苦中領會得更深。
因為我們自己的過去被行動和洶湧的激流淹沒了,
而別人的苦惱卻始終是一種經驗,
確鑿無疑而又不為接踵而來的時間所磨損。
人們變化,微笑,而痛苦常在。
時間這個破壞者也是時間這個保存者,
就像這條運載死亡的黑人、牛棚和雞籠的河,
就像苦澀的蘋果和蘋果上留下的齒痕一樣。
而嶙峋的礁石在永不寧息的流水中
浪花沖刷它,濃霧掩蔽它;
風平浪靜的日子,它不過是一塊標石,
在適宜航行的氣候永遠是一個確定
航道的航海標誌,但當陰沉憂鬱的季節
或當它暴怒的時候,就露出了它本來的面目。




我有時懷疑克裡希納說的是否就是這個意思——
在別種涵義之外——或者同一件事的另一種說法:
未來是一支消寂的歌,一朵殷紅的玫瑰,或者是
一株為那些還沒有到這裡來表示悔恨的人們
留下的永志悔恨的薰衣草,
壓在一本從未翻開卻已發黃的書頁之間。
而向上的路就是向下的路,向前的路就是回頭的路。
你不能面對它而神色自若,但在件事卻是確切無疑的,
時間不是治病的醫生,病人已一去不復返。
當列車啟動的時候,旅客們安頓下來
開始品嘗水果、翻閱書刊和公務函件
(前來給他們送行的人們也離開了月臺),
隨著漫長時刻催人欲睡的節奏
他們的臉色從悲痛舒展為輕鬆。
旅人們,向前行進吧!在不是從過去
逃往不同的生活,也不是逃往任何未來;
你們不是剛才離開那個車站的人群
也不是行將到達終點的人們,
當漸行漸窄的鐵軌在你們後面並成一線;
當你們的機聲隆隆的輪船甲板上
諦視著船首劈開的波浪在你們後面擴展開去,
你們不會想到「往者已矣」
或者「來者可追」。
夜闌時分,在帆纜和天線裡
有歌聲在反復吟唱(雖然在低聲細語的時間弦琴
既非為耳朵而彈奏,也未形之於任何語言):
「向前行進吧,你們這些自以為在航海旅行的人;
你們不是那望見港灣漸漸消失的人們,
也不是行將離船上岸的人們。
這裡,在海岸這邊和更遠的海岸之間,
當時間已經隱退,請用平等的心懷
思考過去和未來。
在這既不是行動也不是無所行動的瞬間
你們不妨聽取這句忠告:『在死亡的時刻
一個人不論他的意志專注什麼樣的
生存地位』——那是一次行動
(而死亡的時刻則是每一瞬間),
它必將在別人的生命中開花結果:
因此不必考慮行動的成果。
想前行進吧。
啊 航海的旅人們,啊 海員們
你們來到港口的人們,你們的身體將經受
大海的考驗和判決或者不論遭到
什麼事故的人們,這裡就是你們真正的目的地。」
克裡希納就這樣在戰場上
勸告阿爾朱納。
不是永別,
而是揚帆前行,航海的旅人們。




聖母啊,您的神殿屹立在海岬之上,
請您為所有船上的人們,
為那些以漁業為生涯的人們,
也為那些與一切合法的海上交通有關
以及指揮他們的人們祈禱吧。

請您也為那些送別了兒子或丈夫
啟程出海,他們還沒有回家的女人們
再作一次祈禱吧:
Figlia del tuo figlio,
天國之後。

也為那些曾在船上,卻在沙灘上,在大海的嘴唇裡
或在那來者不拒的黑暗的喉嚨裡
或不論何處,只要是永恆的天使敲響
大海的鐘聲傳不到他們的地方
最後終止了航行的人們祈禱吧。




跟火星通話,與神靈交談,
報告海妖的行為,
觀測天象預卜未來,查看祭牲的內臟以釋神諭,
或從水晶球中觀察幻象,
從簽名的筆跡看出病症,從手掌的紋路
追溯身世經歷和從手指想起悲慘不幸;
用簽蔔或茶葉祛除凶兆,用紙牌解釋
不可避免的事故,揣摩五角星形的圖像
或靠服巴比妥酸打發日子,或把反復出現的想像
解析為前意識的各種恐懼——
由此探索出生、死亡或夢境;所有這些
都是平素的消遣和藥物、報刊的特寫報道,
而且也將永遠如此,其中有些尤其如此,
當國家陷入危難和困惑不決的時候,
不論是在亞洲的海岸還是在艾琪韋爾大街。
人們的好奇心總愛探究過去和未來,
而且在這方面鍥而不捨。但是領悟
那無始無終與時間的交叉點,卻是聖者的職業——
也不是職業,而是他們為了愛、熱忱、無私和自我屈從
而殉道的一生中的一種給予和取受。
就我們多數人來說,我們有的不過是被我們虛度的
瞬間,在時間之內和時間之外的瞬間,
不過是一次消失在一道陽光之中的心煩意亂,
沒有被人賞識的野百合花香,或是冬天的閃電
或是飛濺的瀑布,或是聽得過於深切
而一無所聞的音樂,但是只要樂曲餘音未絕,
你就是音樂。這些不過是暗示和猜測,
暗示後面跟著猜測;其餘就是
祈求,遵奉,修持,思索和行動。
猜出一半的暗示,懂得一半的贈予,是基督化為人身。
這裡,各種生存地位不可能取得一致
是確實無疑的,
這裡,過去和未來
已被征服,並且獲得和解,
在這裡行動不過是目前被驅動的事物的另一種運動,
運動的始源並不在於它本身之內——
而是受魔鬼的力量,地下的
力量的推動。而正當的行動
也不受過去與未來的約束。
對我們多數人來說,這是決不可能
在這裡實現的目標;
我們僅僅是沒有被擊敗而已,
因為我們還在繼續嘗試;
如果我們的暫時返歸本源能滋育
(離紫杉樹並不太遠)
那意義深長的土地的生命,
我們,終將感到心滿意足。


小吉丁





仲東的春天是它自己的季節
漫漫永晝而到日落卻一片濕潤,
懸在時間中,在極圈和回歸線之間。
當短暫的白晝因為寒霜和火成為最明亮的時刻,
匆促的太陽點燃了地上和溝裡的冰,
在無風的冷冽中那是心的熱,
在一面似水的鏡子裡
映照出一道刺目的強光,
在就是晌午時分之所以令人眩目而一無所見。
灼熱的光比柴枝的火更烈比火盆更旺,
激起麻木的精神:沒有風,只有聖靈降臨節的火
在這一年的黑暗時節。在融化和結冰之間
靈魂的活力在顫抖。沒有大地的氣息
或者有生命之物的氣息。這是春天季節
但不是在約定的時間之內。現在樹籬
因為雪花短暫開放而一時滿身素白,
一次比夏花綻放更突然的花開,
既未含葩待放也不會凋零謝落,
不在世代蕃衍的計劃之內。
夏天在哪裡?那不可想像的
零度的夏天?

如果你到這裡來,
選擇你可能選擇的路線
從你可能出那裡來的地方來,
如果你在山楂花開的時候到這裡來,
你會發現五月裡,樹籬又變白了,
飄散這迷人的甜香。
到旅程的終點都一樣,
如果你像一位困頓的國王夤夜而來,
如果你白天來又不知道你為何而來,
那都一樣,當你離開崎嶇的小徑
在豬欄後面拐向那陰暗的前庭和墓碑的時候。
你原先以為是你此行的目的
現在不過是意義的一層貝殼,一層莢
只要有什麼目的能實現的話,目的才破殼而出。
或者是你原先根本沒有目的
或者是目的在於你是想像的終點之外
而在實現的過程中已經改變。另有一些地方
也是世界的終點,有的在海的入口
或者在一片黑暗的湖上,在沙漠中
或者在一座城市裡——
但是在地點和時間上,這裡是最近的地方,
現在和在英格蘭。

如果你到這裡來,
不論走哪條路,從哪裡出發,
在哪個地方或哪個季節,
那都是一樣:你必須拋開
感覺和思想。你到這裡來不是為了證明什麼,
教誨自己,或者告訴什麼新奇的事物
或者傳送報告。你到這裡來
是到祈禱一向是正當的地方來
俯首下跪。祈禱不只是
一種話語,祈禱者頭腦的
清醒的活動,或者是祈求呼告的聲音。
死者活著的時候,無法以言詞表達的,
他們作為死者能告訴你:死者的交流思想
超乎生者的語言之外是用火表達的。
這裡,無始無終的瞬間的交叉點是英格蘭,
而不是任何其他地方。決不而且永遠。



一個老人衣袖上的灰
是焚燒的玫瑰留下的全部塵灰。
塵灰懸在空中
標誌著一個故事在這裡告終。
你吸入的塵灰曾經是一座宅邸——
牆、護壁板和耗子。
希望和希望的死亡,
這是空氣的死亡。

在眼睛之上,在嘴巴裡
有洪水和乾旱,
止水和死沙
在爭鬥著誰占上風。
坼裂的失去元氣的泥土
張目結舌地望著徒然無益的勞動,
放聲大笑而沒有歡樂。
這是土的死亡。

水和火取代
城鎮、牧場和野草。
水和火嘲弄
我們拒絕奉獻的犧牲。
水和火也必將腐蝕
我們遺忘的聖殿和唱詩席的
已經毀壞的基礎。
這是水和火的死亡。


在黎明來臨前無法確知的時刻
漫漫長夜行將結束
永無終止又到了終點
當黑黝黝的鴿子噴吐著忽隱忽現的火舌
在地平線下掠飛歸去以後
在硝煙升騰的三個地區之間
再沒有別的聲息只有枯葉像白鐵皮一般
嘎嘎作響地掃過瀝青路面
這時我遇見一個在街上閒蕩的行人
像被不可阻擋的城市晨風吹卷的
金屬薄片急匆匆地向我走來。
當我用銳利而審視的目光
打量他那張低垂的臉龐
就像我們盤問初次遇見的陌生人那樣
在即將消逝的暮色中
我瞧見一位曾經相識、但已淡忘的已故的大師
突然顯現的面容,我恍惚記得
他既是一個又是許多個;曬黒的臉上
一個熟識的複合的靈魂的眼睛
既親密又不可辨認。
因此我反復了一個雙重角色,一面喊叫
一面又聽另一個人喊叫:「啊!你在這裡?」
儘管我們都不是。我還是我,
但我知道我自己已經成了另一個人——
而他只是一張還在形成的臉;但語言已足夠
強迫他們承認曾經相識。
因此,按照一般的風尚,
雙方既然素昧平生也就不可能產生誤會,
我們在這千載難逢,沒有以前也沒有以後的
交叉時刻和諧地漫步在行人道上作一次死亡的巡邏。
我說:「我感到驚異是那麼輕鬆安適,
然而輕鬆正是驚異的原因。所以說,
我也許並不理解,也許不復記憶。」
他卻說:「我的思想和原則已被你遺忘,
我不想再一次詳細申訴。
這些東西已經滿足了它們的需要:由它們去吧。
你自己的也是這樣,祈求別人寬恕它們吧,
就像我祈求你寬恕善與惡一樣。上季的果子
已經吃過,喂飽了的野獸也一定會把空桶踢開。
因為去年的話屬￿去年的語言
而來年的話還在等待另一種語調。
但是,對於來自異域沒有得到撫慰的靈魂,
在兩個已變得非常相像的世界之間
現在道路已暢通無阻,
所以當我把我的軀體
委棄在遙遠的岸邊以後
我在我從未想到會重訪的街巷
找到了我從未想說的話。
既然我們關心的是說話,而說話又驅使我們
去純潔部族的方言
並慫恿我們瞻前顧後,
那麼就讓我打開長久保存的禮物
褒美你一生的成就。
首先,當肉體與靈魂開始分離時,
即將熄滅的感覺失去了魅力
它那冷漠的摩擦不能給你提供任何許諾
而只能是虛妄的果子的苦澀無味。
第二,是對人間的愚行自知表示憤怒的
軟弱無力,以及對那不再引人發笑的一切
你的笑聲受到的傷害。
最後,在重演你一生的作為和扮演的角色時
那撕裂心肺的痛苦;日後敗露的動機所帶來的羞愧,
還有你一度一位是行善之舉,
如今覺察過去種種全是惡行
全是對別人的傷害而產生的內疚。
於是愚人的讚揚刺痛你,世間的榮譽玷污你。
激怒的靈魂從錯誤走向錯誤
除非得到煉火的匡救,因為像一個舞蹈家
你必然要隨著節拍向那兒跳去。」
天色即將破曉。在這條毀損的街上
他帶著永別的神情離開了我,
消失在汽笛的長鳴聲中。





有三種情況發生在這同一片樹籬,
往往貌似想像其實截然不同:
對自身、對物和人們的依附,
從自身、從物和人們的分離;以及在這兩者之間
產生的冷漠,它與前兩種相似,猶如死與生相似,
處於兩種生涯之間——不綻開花朵,處於
生的和死的苦惱之間。這正是記憶的用處:
為了解脫——不是因為愛得不夠
而是愛超乎欲望之外的擴展,於是不僅從過去
也從未來得到解脫。這樣,對一個地方的愛戀
始於我們對自己的活動場所的依附
終於發現這種活動沒多大意義
雖然決不是冷漠。歷史也許是奴役,
歷史也許是自由。瞧,那一張張臉一處處地方
隨著那盡其是能愛過它們的自我
一起,現在它們都消失了,
而在另一種模式下更新,變化。

罪是不可避免的,但是
一切終將安然無恙,而且
時間萬物也終將安然無恙。
如果我又一次想起這個地方,
又一次想起那些人,他們並非全都值得稱道,
既非直系親屬也非性情和善之輩,
卻是一些具有特殊才能的人,
他們都受了一種共同的思潮的感召,
而聯合在把他們分裂為營壘的鬥爭中;
如果我在黃昏時分想起一位國王,
想起三個和更多的人被處決在絞刑架上
還有一些死後默默無聞的人
在其他地方,在這裡和國外,
我也想起一個雙目失明悄然死去的人,
為什麼我們紀念這些死去的人
就該勝於紀念那些瀕臨死亡的人呢?
這不是重新去敲響往昔的鐘聲
也不是召喚一朵玫瑰的幽靈的咒語。
我們無法復活那些古老的派別
我們無法恢復那些古老的政策
或者跟上一面古老的皮鼓敲擊的鼓點。
這些人,和反對他們的那些人
和那些他們反對的人
如今都接受了無聲的命令
歸入一個單一的團體。
不管我們重幸運的人們繼承到什麼
我們已經從失敗的人們取得了
他們不得不留給我們的一切——一種象徵:
一種在死亡中得到完善的象徵。
因此,通過動機的純化
憑著我們祈求的理由
一切終將安然無恙,而且
時間萬物也終將安然無恙。





鴿子噴吐著熾烈的恐怖的火焰
劃破夜空,掠飛而下
烈焰的火舌昭吿世間
它免除了死者的過錯和罪愆。
那僅有的希望,要不就是失望
在於你對焚屍柴堆的選擇或者就在於柴堆——
通過烈火從烈火中得到滌罪。

是誰想出這種折磨的呢?是愛。
愛是不熟悉的名字
它在編織火焰之衫的那雙手後面,
火焰使人無法忍耐
那衣衫絕非人力所能解開。
我們只是活著,只是悲歎
不是讓這種火就是讓那種火把我們的生命耗完。





我們叫做開始的往往就是結束
而宣告結束也就是著手開始。
終點是我們出發的地方。每個短語
和每個句子只要安排妥帖(每個詞都各得其所,
從它所處的位置支持其他的詞,
文字既不羞怯也不炫耀,
新與舊之間的一種輕鬆的交流,
普通的文字確切而不鄙俗,
規範的文字準確而不迂腐,
融洽無間地在一起舞蹈)
那麼每個短語每個句子都是一個結束和一個開始,
每首詩都是一篇墓誌銘。而任何一個行動
都是走向斷頭臺,走向烈火,落入大海
或走向一塊你無法辨認的石碑的一步:
而這就是我們出發的地方,
我們與瀕臨死亡的人們偕亡:
瞧,他們離去了,我們與他們同行。
我們與死者同生:
瞧,他們回來了,攜我們與他們俱來。
玫瑰飄香和紫杉扶疏的時令
經歷的時間一樣短長。一個沒有歷史的民族
不能從時間得到拯救,因為歷史
是無始無終的瞬間的一種模式,所以,當一個冬天的下午
天色漸漸暗淡的時候,在一座僻靜的教堂裡
歷史就是現在和英格蘭。

由於這種愛和召喚聲的吸引
我們將不停止探索
而我們一切探索的終點
將是到達我們出發的地方
並且是生平第一遭知道這地方。
當時間的終極猶待我們去發現的時候
穿過那未認識的,憶起的大門
就是過去曾經是我們的起點;
在最漫長的大河的源頭
有深藏的瀑布的飛湍聲
在蘋果林中有孩子們的歡笑聲,
這些你都不知道,因為你
並沒有去尋找
而只是聽到,隱約聽到,
在大海兩次潮汐之間的寂靜裡。
倏忽易逝的現在,這裡,現在,永遠——
一種極其簡單的狀態
(要求付出的代價卻不比任何東西少)
而一切終將安然無恙,
時間萬物也終將安然無恙
當火舌最後交織成牢固的火焰
烈火與玫瑰化為一體的時候。



湯永寬 譯



J·阿爾弗瑞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


假如我認為,我是回答一個能轉回陽世間的人,
那麼,這火焰就不會再搖閃。但既然,如我聽
到的果真沒有人能活著離開這深淵,我回答你
就不必害怕流言。


那麼我們走吧,你我兩個人,
正當朝天空慢慢鋪展著黃昏
好似病人麻醉在手術桌上;
我們走吧,穿過一些半清冷的街,
那兒休憩的場所正人聲喋喋;
有夜夜不寧的下等歇夜旅店
和滿地蚌殼的鋪鋸末的飯館;
街連著街,好象一場討厭的爭議
帶著陰險的意圖
要把你引向一個重大的問題……
唉,不要問,"那是什麼?"
讓我們快點去作客。
在客廳裡女士們來回地走,
談著畫家米開朗基羅。

黃色的霧在窗玻璃上擦著它的背,
黃色的煙在窗玻璃上擦著它的嘴,
把它的舌頭舐進黃昏的角落,
徘徊在快要乾涸的水坑上;
讓跌下煙囪的煙灰落上它的背,
它溜下臺階,忽地縱身跳躍,
看到這是一個溫柔的十月的夜,
於是便在房子附近蜷伏起來安睡。

呵,確實地,總會有時間
看黃色的煙沿著街滑行,
在窗玻璃上擦著它的背;
總會有時間,總會有時間
裝一副面容去會見你去見的臉;
總會有時間去暗殺和創新,
總會有時間讓舉起問題又丟進你盤裡的
雙手完成勞作與度過時日;
有的是時間,無論你,無論我,
還有的是時間猶豫一百遍,
或看到一百種幻景再完全改過,
在吃一片烤麵包和飲茶以前。

在客廳裡女士們來回地走,
談著畫家米開朗基羅。

呵,確實地,總還有時間
來疑問,"我可有勇氣?""我可有勇氣?"
總還有時間來轉身走下樓梯,
把一塊禿頂暴露給人去注意——
(她們會說:"他的頭髮變得多麼稀!")
我的晨禮服,我的硬領在齶下筆挺,
我的領帶雅致而多彩,用一個簡樸的別針固定——
(她們會說:"可是他的胳膊腿多麼細!")
我可有勇氣
攪亂這個宇宙?
在一分鐘裡總還有時間
決定和變卦,過一分鐘再變回頭。

因為我已經熟悉了她們,熟悉了她們所有的人——
熟悉了那些黃昏,和上下午的情景,
我是用咖啡匙子量走了我的生命;
我熟悉每當隔壁響起了音樂
話聲就逐漸低微而至停歇。
所以我怎麼敢開口?

而且我已熟悉那些眼睛,熟悉了她們所有的眼睛——
那些眼睛能用一句成語的公式把你盯住,
當我被公式化了,在別針下趴伏,
那我怎麼能開始吐出
我的生活和習慣的全部剩煙頭?
我又怎麼敢開口?
而且我已經熟悉了那些胳膊,熟悉了她們所有的胳膊——
那些胳膊帶著鐲子,又袒露又白淨
(可是在燈光下,顯得淡褐色毛茸茸!)
是否由於衣裙的香氣
使得我這樣話離本題?
那些胳膊或圍著肩巾,或橫在案頭。
那時候我該開口嗎?
可是我怎麼開始?

是否我說,我在黃昏時走過窄小的街,
看到孤獨的男子只穿著襯衫
倚在窗口,煙斗裡冒著嫋嫋的煙?……

那我就會成為一對蟹螯
急急爬過沉默的海底。

啊,那下午,那黃昏,睡得多平靜!
被纖長的手指輕輕撫愛,
睡了……倦慵的……或者它裝病,
躺在地板上,就在你我腳邊伸開。
是否我,在用過茶、糕點和冰食以後,
有魄力把這一刻推到緊要的關頭?
然而,儘管我曾哭泣和齋戒,哭泣和祈禱,
儘管我看見我的頭(有一點禿了)用盤子端了進來,
我不是先知——這也不值得大驚小怪;
我曾看到我偉大的時刻閃爍,
我曾看到我的外衣暗笑,
一句話,我有點害怕。

而且,歸根到底,是不是值得
當小吃、果子醬和紅茶已用過,
在杯盤中間,當人們談著你和我,
是不是值得以一個微笑
把這件事情一口啃掉,
把整個宇宙壓縮成一個球,
使它滾向某個重大的問題,
說道:"我是拉撒路,從冥界
來報一個信,我要告訴你們一切。"——
萬一她把枕墊放在頭下一倚,
說道:"唉,我意思不是要談這些;
不,我不是要談這些。"

那麼,歸根到底,是不是值得,
是否值得在那許多次夕陽以後,
在庭院的散步和水淋過街道以後,
在讀小說以後,在飲茶以後,在長裙拖過地板以後,——
說這些,和許多許多事情?——
要說出我想說的話絕不可能!
仿佛有幻燈把神經的圖樣投到幕上:
是否還值得如此難為情,
假如她放一個枕墊或擲下披肩,
把臉轉向窗戶,甩出一句:
那可不是我的本意,
那可絕不是我的本意。

不!我並非哈姆雷特王子,當也當不成;
我只是個侍從爵士,為王家出行,
鋪排顯赫的場面,或為王子出主意,
就夠好的了;無非是順手的工具,
服服帖帖,巴不得有點用途,
細緻,周詳,處處小心翼翼;
滿口高談闊論,但有點愚魯;
有時候,老實說,顯得近乎可笑,
有時候,幾乎是個丑角。

呵,我變老了……我變老了……
我將要卷起我的長褲的褲腳。

我將把頭髮往後分嗎?我可敢吃桃子?
我將穿上白法蘭絨褲在海灘上散步。
我聽見了女水妖彼此對唱著歌。

我不認為她們會為我而唱歌。

我看過她們淩駕波浪駛向大海,
梳著打回來的波浪的白髮,
當狂風把海水吹得又黑又白。

我們留連于大海的宮室,
被海妖以紅的和棕的海草裝飾,
一旦被人聲喚醒,我們就淹死。



查良錚 譯


眼睛,我曾在最後一刻的淚光中看見你


眼睛,我曾在最後一刻的淚光中看見你
穿越在界限之上
在死亡這畔的夢國裡
黃金時代的景象再現
我看到了眼睛,但沒有淚水
這是我的苦難

這就是我的苦難
眼睛,我不該再次見到你
目光堅毅的雙眼
眼睛,我不該看見你,除非是
在死亡的另一王國的門口
那兒,正如這裡
眼睛會持久一些
淚水也會持久一些
並將我們一起當成笑柄

綠豆 譯


風在四點驟然刮起


風在四點驟然刮起
風在四點驟然刮起,撞擊著
在生與死之間擺動的鐘鈴
這裡,在死亡的夢幻國土中
混亂的爭鬥出現了蘇醒的回音
它究竟是夢呢還是其他 ?
當逐漸變暗的河面
競是一張流著汗和淚的臉時
我的目光穿越漸暗的河水
營地的篝火與異國的長矛一起晃動。
這兒,越過死亡的另一河流
韃靼族的騎兵搖晃著他們的矛頭。

綠豆 譯


空心人

庫爾茲先生——他死了 ①
給老蓋伊一便士吧 ②

1

我們是空心人
我們是填充著草的人
倚靠在一起
腦殼中裝滿了稻草。唉!
我們乾巴的嗓音,當
我們在一塊兒颯颯低語
寂靜,又毫無意義
好似乾草地上的風
或我們乾燥的地窖中
耗子踩在碎玻璃上的步履

呈形卻沒有形式,呈影卻沒有顏色,
麻痹的力量,打著手勢卻毫無動作;

那些穿越而過
目光筆直的人,抵達了死亡的另一王國
記住我們——萬一可能——不是那迷途的
暴虐的靈魂,而僅僅是
空心人
填充著草的人。

2

眼睛,我不敢在夢中相遇
在死亡的夢幻國土
它們不會顯現:
那兒,眼睛是
映照在折柱上的陽光
那兒,是一棵搖曳的樹
嗓音
在風的歌唱裡
更遠更肅穆
相比於一顆在消逝的星。

讓我不要更接近
在死亡的夢幻國土
讓我也穿上
如此審慎精心的偽裝
耗子外套,烏鴉皮,十字棍杖
在一片田野中
舉止如同風的舉動
不要更接近——

不是那最後的相聚
在黃昏的國土裡

3

這是死亡的土地
這是仙人掌的土地
石頭偶象在這兒
被升起,在這裡它們接受
一隻死人手的懇請
在一顆漸逝的星子的光芒裡。

它就象這樣
在死亡的另一王國
獨自蘇醒
而那一刻我們正
懷著脆弱之心在顫慄
嘴唇它將會親吻
寫給碎石的祈禱文

4

眼睛不在這裡
這裡沒有眼睛
在這個垂死之星的峽谷中
在這個空洞的峽谷中
這片我們喪失之國的破顎骨 ③

在這最後的相遇之地
我們一道暗中摸索
回避交談
在這條漲水的河畔被集中彙聚

一無所見,除非是
眼睛再現
如同永恆之星
重瓣的玫瑰
來自死亡的黃昏之國
空心人僅有
的希望。

5

這兒我們繞過霸王樹 ④
霸王樹霸王樹
這兒我們繞過霸王樹
在淩晨五點

在觀念
和事實之間
在動作
和行動之間
落下帷幕
因為天國是你的所有

在概念
和創造之間
在情感
和反應之間
落下帷幕

生命如此漫長
在渴欲
和痙攣之間
在潛能
和存在之間
在本質
和下降之間
落下帷幕
因為天國是你的所有

因為你的所有是
生命是
因為你的所有是這

這就是世界結束的方式
這就是世界結束的方式
這就是世界結束的方式
並非一聲巨響,而是一陣嗚咽。


注釋:
①,庫爾茲:康拉德小說《黑暗的心臟》的主人公。該句是小說
中的一句引文。
②,蓋伊:指英國國會爆炸案的主角蓋伊。福克斯。這裡指英國的
蓋伊。福克斯節。
③,破顎骨:broken jaw,雙關詞,也指連綿起伏的峽谷隘口。
④,霸王樹:一種仙人掌科植物,果實似梨。

綠豆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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