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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洛茨基 (Brodsky) 詩選


黑馬 幾乎是一首悲歌 喝茶 靜物 愛情 明代書信 阿赫瑪托娃百年祭 獻給 E. R. 六年以後 佛洛倫薩的十二月


黑馬


黑色的穹窿也比它四腳明亮。
它無法與黑暗溶為一體。

在那個夜晚,我們坐在篝火旁邊
一匹黑色的馬兒映入眼底。

我不記得比它更黑的物體。
它的四腳黑如烏煤。
它黑得如同夜晚,如同空虛。
周身黑咕隆咚,從鬃到尾。
但它那沒有鞍子的脊背上
卻是另外一種黑暗。
它紋絲不動地佇立。仿佛沉睡酣酣。
它蹄子上的黑暗令人膽戰。

它渾身漆黑,感覺不到身影。
如此漆黑,黑到了頂點。
如此漆黑,仿佛處於針的內部。
如此漆黑,就像子夜的黑暗。
如此漆黑,如同它前方的樹木。
恰似肋骨間的凹陷的胸脯。
恰似地窖深處的糧倉。
我想:我們的體內是漆黑一團。

可它仍在我們眼前發黑!
鐘錶上還只是子夜時分。
它的腹股中籠罩著無底的黑暗。
它一步也沒有朝我們靠近。
它的脊背已經辨認不清,
明亮之斑沒剩下一毫一絲。
它的雙眼白光一閃,像手指一彈。
那瞳孔更是令人畏懼。

它仿佛是某人的底片。
它為何在我們中間停留?
為何不從篝火旁邊走開,
駐足直到黎明降臨的時候?
為何呼吸著黑色的空氣,
把壓壞的樹枝弄得瑟瑟嗖嗖?
為何從眼中射出黑色的光芒?

它在我們中間尋找騎手。

(吳迪譯)


幾乎是一首悲歌


昔日,我站在交易所的圓柱下面,
等到冰涼的雨絲飄拂結束。
我以為這是上帝賜予的禮品。
也許我沒有猜錯。我曾經幸福。
過得像一名天使的俘虜。
踏著妖魔鬼怪走來走去。
像雅各一樣,在前廳等候
沿著梯子跑下來的一名美女。
全都一去不復,
不知去了何處。
消失得無影無蹤。真巧,
當我眺望窗外,寫下「何處」,
卻沒有在後面打上問號。
時值九月。眼前是一片公園。
遙遠的雷鳴湧進我的耳裡。
厚密的葉間掛滿成熟的梨子,
恰似剛毅雄渾的標誌。

猶如守財奴把親戚只放進廚房,
我昏昏欲睡的意識中唯有暴雨,
此時此刻啊,滲入我耳中的
早已不是噪音,雖說還不算樂曲。


(吳迪譯)


喝茶


「昨夜我夢見了彼特羅夫。
他猶如活人站在床邊。
我要想向他道一聲問候,
只怕說出的話兒沒有深淺。」

她發出一聲歎息.將目光
穆向木框中的一幅版畫,
畫中有個男人戴著草帽.
前頭的犍牛神情疲乏。

彼特羅夫曾與她姐姐結婚,
可他愛的卻是自己的妻妹;
前年夏天,他在度假前向她表白,
可是,他卻不幸溺死於河水。

鍵牛。稻田。無際的天穹。
農夫。犁。在新的犁溝下面——
猶如穀粒,寫著「贈給伊凡諾娃」,
而下方的署名卻無法分辨。

我喝完茶,從桌邊起身。
她的眼中閃爍著金光。
我當即明白,若是他此刻復活,
她定會做他嬌美的新娘。

她隨我身後走入庭院,
一雙眼睛飽含著柔情,
仿佛她有了特殊的裝備,
能與遙遠的星辰發生對應。

(吳迪譯)


靜物

死神將會來臨,取走你的眼睛。
——帕韋澤


1

人與物將我們
團團包圍。無論是物是人
都在折騰著我們的眼睛。
倒不如在黑暗中生存。

我坐在公園裡,
在長凳上觀望
結伴而行的一家人。
我厭倦了亮光。

根據日曆的記載,
這是一月.是冬天。
待到厭倦黑暗時,
我再開口發言。

2

時候到了。我準備發言。
從何說起?這沒什麼關係。
只要開口就行。我能沉默,
但最好還是訴說幾句。

說什麼?說白晝,說黑夜?
或者東扯西拉。
要麼談談物體。
對,談物不談人吧。

人是註定要死的。
所有的人。我也難免一死。
談人只是徒勞無功,
如同往空氣中書寫文字。

3

我的血液變冷。
冷得實在厲害,
勝於冰凍三尺的河水。
人不是我的所愛。

人的外貌今我厭惡。
他們那一張張臉膛
嫁接於生命的軀體,
顯出不會脫落的模樣。

他們面部的表情
使靈魂感到可憎。
猶如對一個陌生者
進行阿諛奉承。

4

物更為賞心悅目。
無論是根據它們的外形
或是深入它們的內部,
都沒有善惡可分。

物體的內部——是塵埃
殘骸。蛀木蟲。內壁。
還有乾枯的幼蟲。
摸上去不太舒適。

塵埃。被擰開的燈光
照亮的只能是塵埃。
哪怕物體封得密不透氣,
它也被照得富有光彩。

5

這古老的食品櫥,
無論是外形還是裡面,
都能讓我聯想起
那個巴黎聖母院。

擱的內部是一片黑暗
拖布和聖徒的法衣
也無法拭去塵埃。
通常,就連物體自己

也不妄想戰勝塵埃,
並不為此枉費心機。
因為塵埃——是時間的軀體,
時間的血肉之軀。

6

近來我經常沉睡
在白晝的明亮的時刻。
似乎死神眼下正在
把我試驗,把我檢測,

它把一面鏡子放近
我依然呼吸的嘴唇。
看我是否能夠承受
在白晝中不復生存。

我沒有動彈。我的雙腿
凍得恰似兩根冰柱。
一根根青筋縱橫交錯,
猶如大理石上的紋路。

7

物有自己全盤的考慮,
這一點令人驚愕,
它們紛紛退出
以詞語構成的人的世界。

物不停滯,也不運動——
這全是胡言亂語。
物也有自身的宇宙空間,
絕不存在超然在外的東西。

物能被砸碎、焚燒,
或被掏空、毀壞、拋棄。
然而在這些場合,
它不會大罵:「他媽的!」

8

樹木。綠蔭。以及
樹下供根須纏卷的土地。
黏土的歪歪扭扭的圖案
還有一排一排的磐石。

樹根盤繞交織。
石頭則以固有的重量,
自成一體,擺脫了
根須的反復糾纏。

磐石一動也不動。
無法推走,無法搬移。
樹蔭。樹蔭中的人
恰似落網的魚。

9

物體。物體的褐色。
它的輪廓已經模糊。
一片昏暗。此外,
什麼也沒有。這是靜物。

死神降臨並且發現
一具屍體,它的安寧
表明死神已經來訪,
猶如翩然而至的女人。

這真是荒謬絕倫:
頭顱、骨胳、釤鐮。
「死神將會來臨,
取走你的雙眼。」

10

聖母對基督說:
「你是我兒子還是上帝?
你被釘在十字架上。
我怎能回到家裡?

「當我還沒有弄清
你是我兒子還是上帝
你是死了還是活著,
我怎能跨進屋子?」

基督對她答覆說:
「婦人啊,這其實沒有關係,
無論是死了還是活著,
兒子還是上帝.反正都是屬￿你。」

(吳迪譯)


愛情


今夜我兩次從夢中醒來,
走向窗戶,窗外的燈火
如同蒼白的省略號,試圖
補充我夢中破碎的詞句,
但也歸於空茫,沒有帶來安撫。

我夢見你已經懷孕.儘管
這麼多年我倆一直分居。
我仍然感覺到自己的罪過.
高興地去用雙手撫摸你的腹部,
可是摸到的卻是我的衣褲

和開關。我走到窗口,
知道把你一人留在
那兒,在黑暗中,在夢裡,
你在那兒耐心地等待
我的歸來,沒把我故意的別離

看成過錯。因為黑暗
復活了被光線摧毀的事物。
我們在黑暗中結婚,舉行儀式,
我們是雙背的怪物,孩子們
只是我們赤身裸體的無罪的證明。

在任何一個將來的夜晚
你會重新出現,消瘦、疲憊
我將看見兒子或女兒
仍未取名, ——那時我呀,
不再伸手去摸燈的開關。

我沒有權利把你們
拋留在那陰影的王國,
被隔在白晝的籬柵之外,
無言無語地屈從著
我無法企及的話生生的現實。

(吳迪譯)


明代書信




「很快即滿十三載,從掙脫鳥籠的夜鶯
飛去時算起。皇帝望著黑夜出神,
用蒙罪的裁縫的血沖服丸藥,
仰躺在枕頭上,他上足發條,
沉浸於輕歌曼曲催眠的夢境。
如今我們在人間的天堂歡慶
這樣一些平淡的奇數的周年。
那面能撫平皺紋的鏡子一年
比一年昂貴。我們的小花園在荒蕪。
天空被屋頂刺穿,像病人的肩頭
和後腦(我們僅睹其背項)。
我時常為太子解釋天象。
可他只知道打趣開心。
卿卿,此為你的『野鴨』所寫之信,
用水墨在皇后賜給的宣紙上謄抄。
不知何故,紙愈來愈多,米卻愈來愈少。」



「俗話說:千里之行,始於足下。
可惜,那遠遠不止千里的歸途呀,
並不始於足下,尤其
當你每次都從零算起。
一千里亦罷,兩千里亦罷,
反正你此時遠離你的家,
言語無用,數字更於事無濟,
尤其是零;無奈是一場瘟疫。

風向西邊吹,一直吹到長城,
像黃色的豆粒從脹裂的豆莢中飛迸。
長城上,人像象形文字,恐懼
而又怪異;像其它一些潦草的字跡。
朝著一個方向的運動
在把我拉長,像馬的頭顱。
野麥的焦穗磨擦著暗影,
耗盡了體內殘存的氣力。」


阿赫瑪托娃百年祭


書頁和烈焰,麥粒和磨盤,
銳利的斧和斬斷的發——上帝
留存一切;更留存他視為其聲的
寬恕的言詞和愛的話語。

那詞語中,脈搏在撕扯骨骼在爆裂,
還有鐵鍬的敲擊;低沉而均勻,
生命僅一次,所以死者的話語更清晰,
勝過普蓋的厚絮下這片含混的聲音。

偉大的靈魂啊,你找到了那詞語,
一個跨越海洋的鞠躬,向你,
也向那熟睡在故土的易腐的部分,
是你讓聾啞的宇宙有了聽說的能力。

劉文飛譯


獻給 E. R.
(以下三首由陳子弘譯)


黑海之濱的第二個
聖誕,不凍如故。
眾王之星高坐於港口界限鮮明的
地平線上,而我無法明說
沒有你我不能活。就如
這張紙所證明的,我確實存在:充實地
生活,痛飲啤酒,弄髒樹葉,
又踐踏草地。

在勝者襲擊之前退向南方,
我坐在咖啡館裡,從這裡我倆
靜靜爆發進入未來
根據嚴酷的法律
那種幸福不能持久。我的手指
在窮人的大理石上嘗試你的臉龐。遠方,
錦緞般的仙女用急促的舞姿
炫耀大腿。

正是你所崇拜——假如她擴大污漬,
從陰暗的窗口隱約一閃,象徵著
你們自己——你要告誡我們什麼嗎?
未來已經抵達又不堪
忍受。有東西落下,拉琴人走了,
音樂在衰落,深深的皺痕
在海面和男人的臉上展開。
但是無風。

某一天慢慢上升的激浪,但是
呵,不是我們,將席捲圍欄,
到達浪頂,榨出無助的尖叫,蜂擁而來
尋找你喝酒,打瞌睡,在太陽下
曬你潮濕瘦小罩衫的
地點——朝向破舊長凳,破裂的木板路,
以及為將來的軟體動物營造的
淤泥之床。

雅爾塔,1971年


六年以後


這麼久生活在一起都是那樣,星期二
現在元月第二天重又降臨
使她訝異的眉毛抬起
正如雨中擋風玻璃上的刮水器,
抹掉她迷蒙的憂傷,現出
那路前無雲的遠景。

這麼久生活在一起都是那樣,一次
雪花飄臨,仿佛無邊無垠;
唯恐雪片弄疼她的眼瞼,
我用手為她遮掩,但它們似乎
不知眼睛的珍貴柔嫩,
依然撞擊我的手掌猶如蝶群。

這麼相異所有的新奇都是那樣
睡眠的糾纏會變得羞慚
無論分析得多麼透徹;
而當我的嘴吹滅燭焰,
飄過我的雙肩,她的朱唇
尋覓著,一心一意與我相吻。

這麼久生活在一起都是那樣 所有
破碎的紙玫瑰俱已逝去,
整個小樺叢長過牆頭,
因某種偶然,我們有了積蓄,
整整三十天,海浪迤邐,
夕陽以火焰威脅著土耳其。

這麼久生活在一起都是那樣 沒有
書籍,椅子,家具——唯有那老床——
那個三角形,在這之前
只有直角的兩邊,某些
熟知的人頭就這樣盤旋
於愛情連接的兩點。

這麼久生活在一起都是那樣 她
和我,我們共同的影子,曾經是
雙扉之門,甚至我們沉浸於
勞作和睡眠中,都一直緊閉:
門扉奇妙地裂開然後我們出去
走向未來,走向夜色裡。

1969年


佛洛倫薩的十二月

他一直沒有回到他古老的佛洛倫薩,甚至在死後……
——安娜·阿赫瑪托娃《但丁》




那些門洞吸入空氣吐出水霧;可是你
不會回到淺淺的阿諾河,那裡
閒適的情侶如新的野獸沿著河岸的彎曲。
門砰地關上,猛獸撞擊背板,其實,
這個城市的氣氛仍然保留著一點
陰暗的森林,某個時代
它是一座美麗的都市
有人簡單地翻起衣領以期
避免路人凝視的目光。




在陰冷的晨昏沉沒,瞳仁閃動
吞下灰暗街燈麻木記憶的藥丸。
從意大利女人的陰影處敞開圍欄,
門口,幾百年後,贊許放逐的
最好理由:一個人不能在
火山旁生存卻又伸不出拳頭,
儘管它的主人死時它不會緊握。
由於死亡總為從規模上來說的第二個
佛洛倫薩以及它天堂的建築。




正午凳下的貓兒停下來察看陰影
是否是黑的,這是老橋(如今已修茸一新)
充盈著買賣小玩意的嘈雜聲音,
切利尼在這兒凝視山坡耀眼的藍意。
拱起的磚塊梳弄著漂浮物。
當她仔細檢查小販的獸群,
過路美人那鬆散的金髮,
在拱廊下忽然發出熠熠光華,
如黑髮王國中天使的遺跡。




他減小鋼筆在紙上的沙沙聲響,
插入很多圈塗,又把這歸結於
太滑的紙面,逗點和句點。確實,
好些平常的字眼中,當你寫M
──像雙眉,鋼筆無意間彎滑:
墨水要比血液誠摯。
一張臉,隱含潤濕的辭句
企望乾涸剛才所說的話語,
想碎裂的紙片,假笑被陰影吸去。




碼頭類似阻塞的火車。那些
潮濕昏黃的宮殿齊腰沉入地下。
裹大衣的幽靈沿門口
陰濕的嘴巴,爬向衰萎,無聊,
磨損的臼齒,同其命定的數字16,
朝向紅腫炎痛的上顎。
無聲地,灌輸恐懼,
終端的小鈴聲聲刺耳:"等著!"
兩個老太婆放你進去,她們頗像圖形8




無聊的酒吧,你帽子的陰影中,
眼睛沿視線一一分辨壁畫、仙女和美童。
在籠中拼湊押韻酸澀的收成,
成熟的金翅雀賣弄高昂的花腔,
偶然的陽光撒向宮殿
及安葬洛倫佐的聖器收藏間
穿過厚厚的窗簾,逗弄紋理斑斕的
大理石,一桶桶雪白的馬鞭草:
還有鳥兒在琴弦和臘萬納城內的容光煥發。





吸入空氣,吐出水霧,那些門洞
在佛洛倫薩砰地關上,幾許人活著,一個
思念某夜(這也許適合你的信念)——
那是你第一次聽說愛情
還不能推動星星(或月亮)。
由於愛把事物分成兩份,兩半,
像你夢中的銅錢,像你對死亡
的虛妄恐懼。假如愛改變南方
星群,她們就會奔向室女星座。




石穴回蕩著閘車刺耳的尖鳴。
十字路口相交叉的骨殖把你
嚇得要死。在十二月低矮的天空下
布魯列雷斯基放在這兒的巨卵
從神聖的圓頂銳利的眼眶裡
猛地迸並出眼淚。交通警察在空中
輕快地揮手猶如字母X。
高音喇叭一直吠叫不段增長的稅款。
哦。那難以拋棄的活生生的面具!




這些不可重逢的城市。太陽
在它們寒酷的窗口拋擲金子,
但我還是沒到入口,找不到合適的數量。
這兒還是六座橋樑橫越鈍滯的河道
這兒甚至是唇與唇初次相觸的地方
筆與紙熾烈相貼的地方。
那麼多拱頂、廊柱和鐵像,這會玷污你的鏡頭。
擁擠,窒密,這兒龐大的車流,
從由此就死去的人嘴裡說出。

1976年

陳子弘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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