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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詩選


博爾赫斯(1900-1986),主要詩集有《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熱情》(1923)、《面前的月亮(1925)、《聖馬丁手冊》(1929)、《影子的頌歌》(1969)、《老虎的金黃》(1972)、《深邃的玫瑰》(1975)、《鐵皮》(1976)、《黑夜的故事》(1979)等。

蒙得維的亞 我的一生 愛的預感 月亮 失去的公園 分離 星期六 老虎的金黃 餘暉 詩藝 回來 葡萄酒之歌 局限 渥品尼亞的士兵 南方 迷宮 鏡子 斷章



突然間黃昏變得明亮
因為此刻正有細雨在落下
或曾經落下。下雨
無疑是在過去發生的一件事

誰聽見雨落下 誰就回想起
那個時候 幸福的命運向他呈現了
一朵叫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的 鮮紅的色彩。

這蒙住了窗玻璃的細雨
必將在被遺棄的郊外
在某個不復存在的庭院裡洗亮

架上的黑葡萄。潮濕的幕色
帶給我一個聲音 我渴望的聲音
我的父親回來了 他沒有死去。

陳東飆 陳子弘譯


蒙得維的亞


我滑下你的暮色如厭倦滑下一道斜坡的虔誠。
年輕的夜晚像你屋頂平臺上的一片翅膀。
你是我們曾經有的布宜諾斯艾利斯,那座隨著歲月悄悄溜走的城市。
你是我們的,節日的,像水中倒映的星星。
時間中虛假的門,你的街道朝向更輕柔的往昔。
黎明之光,它送出的早晨向我們走來,越過甘甜的褐色海水
在照亮我的百葉窗之前,你低低的日色已賜福於你的花園。
被聽成了一首詩的城市。
擁有庭院之光的街道。

陳東飆 陳子弘譯


我的一生


這裡又一次 飽含記憶的嘴唇 獨特而又與你們的相似。
我就是這遲緩的強度 一個靈魂。
我總是靠近歡樂也珍惜痛苦的愛撫。
我已渡過了海洋。
我已經認識了許多土地;我見過一個女人和兩三個男人。
我愛過一個高傲的白人姑娘 她擁有西班牙的寧靜。
我見過一望無際的郊野 西方永無止境的不朽在那裡完成。
我品嘗過眾多的詞語。
我深信這就是一切而我也再見不到再做不出新的事情。
我相信我日日夜夜的貧窮與富足 與上帝和所有人的相等。


愛的預感


無論是你面容的親切 光彩如一個節日
無論是你身體的恩寵 仍然神秘而緘默 一派稚氣
還是你生命的延續 留在詞語或寧靜裡
都比不上如此神秘的一個賜予
像注視著你的睡夢 攏在
我懷抱的守夜之中。
奇跡一般 又一次童貞 憑著睡夢那赦免的功效
沉靜而輝煌 如記憶所恢復的幸福
你將把你生命的那道岸濱交給我 你自己並不擁有。
投身入靜寂
我將認清你的存在那最後的海灘
並且第一次把你看見 也許
就像上帝必將把你看見
被摧毀了的 時間的虛構
沒有愛 沒有我。



鏡子沒有這麼更加沉默,
透進的曙光也不這麼更為隱秘;
你,在月光下,豹子的模樣,
只能讓我們從遠處窺視。
由於無法解釋的神聖意旨,
我們徒然地到處找你;
你就是孤獨,你就是神秘,
比恒河或者日落還要遙遠。
你的脊背容忍了我的手
慢條斯裡的撫摸。你,
自從早已遺忘的永恆,
已經允許人們猶豫的手的撫愛。
你是在另一個時代。你是
像夢一樣隔絕的一個區域的主宰。


月 亮
—— 給瑪麗亞·兒玉


那片黃金中有如許的孤獨。
眾多的夜晚,那月亮不是先人亞當
望見的月亮。在漫長的歲月裡
守夜的人們已用古老的悲哀
將她填滿。看她,她是你的明鏡。

西川 譯


失去的公園


迷宮不見了。一行行整齊的
尤加利桔也消失了,
剝去了夏天的華蓋和鏡子那
永恆的不睡,這鏡子重複
每一張人類面孔、每一隻蜉蝣的
每一個示意。停擺的鐘,
糾纏成一團的忍冬,
豎立著愚蠢雕像的涼亭,
黃昏的背面,鳥的啁啾,
塔樓和慵懶的噴水池,
都是過去的細節。過去?
如果不存在開始和結束,
如果將來等待我們的只是
一個由無盡的白天和黑夜組成的數目,
我們也就已經是我們將成為的過去。
我們是時間,是不可分割的河流,
我們是烏斯馬爾,是迦太基,是早就
荒廢了的羅馬人的斷牆,是這些詩行
所要紀念的那個失去的公園。

黃燦然 譯


分離



我的愛和我之間就要壘起
三百個夜晚如同三百垛牆,
而大海就象魔法阻隔於你我之間。

沒有別的了只剩下回憶。
活該受折磨的黃昏啊
期望著見到你的夜晚。
你的道路穿過田野,
蒼穹下我走來又離去。
你我的分離已經肯定如大理石
使無數其他的黃昏更加憂傷。

王央樂 譯


星期六


外頭是落日,時間中
鑲嵌的寶石,
深沉的盲目的城市
沒有人看見你。
黃昏沉默或歌唱。
有人吐露出渴望
釘住在鋼琴上,
總是,為了你無限的美。

不管你愛不愛
你的美
總是時間賞賜的奇跡。
你身上的幸福
猶如新葉上的春天。
我什麼也不是
只是這樣的渴望
在黃昏中消竭。
你身上的美妙
猶如劍鋒上的寒光。

黑夜使窗柵更加沉重。
冰涼的房間裡
我們象瞎子摸索著我們兩個的孤獨。
你的身體的白皙光輝
勝過了黃昏。
我們的愛裡面有一種痛苦
與靈魂相仿佛。

你,
昨天僅僅只有完全的美
而如今,也有了完全的愛。

王央樂 譯


老虎的金黃


我一次次地面對
那孟加拉虎的雄姿
直到傍晚披上金色;
凝望著它,在鐵籠裡咆哮往返,
全然不顧樊籬的禁阻。
世上還會有別的黃色,
那是宙斯的金屬,
每隔九夜變化出相同的指環,
永永遠遠,循環不絕。
逝者如斯,
其他顏色棄我而去,
惟有朦朧的光明、模糊的黑暗
和那原始的金黃。
哦,夕陽;哦,老虎,
神話、史詩的輝煌。
哦,可愛的金黃:
是光線,是毛髮,
我夢想用渴望的手將它撫摩。

陳眾議譯


餘 暉


日落總是令人不安
無論它浮華富麗還是一貧如洗,
但尚且更加令人不安的
是最後那絕望的閃耀
它使原野生銹
此刻地平線上再也留不下
斜陽的喧囂與自負。
要抓住這緊張而奇異的光是多麼艱難,
那是個幻像,人類對黑暗的一致恐懼
把它強加在空間之上
它突然間停止
在我們覺察到它的虛假之時
就象一個夢破滅
在做夢者得知他正在做夢之時。


詩 藝


眼望歲月與流水匯成的長河
回想時間是另一條河,
要知道我們就像河流一去不復返
一張張臉孔水一樣掠過。

要覺察到清醒是另一場夢
夢見自己並未做夢,而死亡
使我們的肉體充滿恐懼,不過是那
被稱為睡夢的夜夜歸來的死亡。

要看到在日子或年份裡有著
人類的往日與歲月的一個象徵,
要把歲月的侮辱改造成
一曲音樂,一聲細語和一個象徵。

要在死亡中看到夢境,在日落中
看到痛苦的黃金,這就是詩
它不朽又貧窮,詩歌
循環往復,就像那黎明和日落。

有的時候,在暮色裡一張臉
從鏡子的深處向我們凝望;
藝術應當像那面鏡子
顯示出我們自己的臉相。

人們說尤利西斯厭倦了奇跡
當他望見了蔥郁而質樸的伊撒加
曾因幸福而哭泣。藝術就是伊撒加
屬￿綠色的永恆,而非奇跡。

它也像河水一樣長流不息
逝去而又留存,是同一位反復無常的
赫拉克利特的鏡子,它是自己
又是別的,像河水一樣長流不息。


回來


結束了多年的流亡
回到了兒時的地方
房子的外觀我已淡忘,
唯有觸摸那老樹的枝幹
能使我憶起舊時的夢魘。

我重新踏上過去的小徑
突然產生了久違的詩興
望著黃昏漸漸降臨
羞澀的新月躲在棕櫚樹茂密的葉林
藏藏匿匿
恰似鳥兒埋進自己的窩裡。
房子重新將我容納。
問庭院的圍牆包攬過多少日月星辰?
交又的小徑承載過多少壯麗的晚霞?
還有那嬌美的新月
曾經把多少溫柔灑在路旁的花壇?

(陳眾議譯)


葡萄酒之歌


在荷馬的青銅杯裡閃爍著你名字的光芒,
黑色的葡萄酒啊,你使人心花怒放。

千百年來,你在人們手上傳去傳回
從希臘人的獸頭觴到日耳曼人的羊角杯。

開天闢地以來,你久已存在,
把力量和神威奉獻給一代一代。

你與日夜交替的光陰一齊流淌,
朋友和快樂為你歡呼、鼓掌。

在神秘的激情洋溢的詩詞的字裡行間,
你是玫瑰花、紅寶石和小巧玲瓏的短劍。

在你的勒忒河裡,讓別人痛飲傷心的忘懷;
我卻要尋求共同分享的節日的歡快。

在漆黑、誘惑和仙影拳中間
我要用「芝麻」打開長夜漫漫。

「相互愛戀」或「血紅的搏鬥」的美酒啊,
有時我將這樣稱呼你。但願這不是歪曲。

(趙振江譯)


局限


有一行魏爾蘭的詩,我冉也不能記起,
有一條比鄰的街道,我再也不能邁進。
有一面鏡子,我照了最後一次,
有一扇門,我將它關閉,直至世界末日降臨。

在我圖書室的書中,有一本
我再也不會打開——現在正望著它們。
今年夏天,我將滿五十歲,
不停地將我磨損啊,死神。

(趙振江譯)



當子夜的鐘把慷慨的時間
恣意揮霍
我將比尤利西斯的水手去得更遠.
進入夢的領域——人的記憶
所不及之處。
我只從那水下領域帶回一些殘餘,
但已非我的知解力所能窮盡:
樸素的植物學的草,
各色各樣的動物,
與死者的對話,
遠古語言的詞,
有時還有一些恐怖,
真正是假面的面孔,
白晝給予的一切都無法與之比擬。
我是人人,我是無人。我是別人,
我是他而不自覺,他曾見過
另一個夢——我的醒。他評判著
他置身局外而且微笑。

(飛白譯)


渥品尼亞的士兵


開始懼怕自己無用
一如上次的戰役,在海上
他給自己很輕的職責
無名無姓地浪跡西班牙
粗狠的國家。

要減滅
現實兇殘的重量,他把頭藏入夢裡。
羅蘭武士靈異的過去和大英帝國
循環不息的戰爭溫暖著他,歡迎著他。
懶散在陽光裡,極目:不斷展開的
原野,溫熱的銅色綿延不絕
他覺得自己在盡頭,困頓、孤單
不知道所有的音樂在隱藏著什麼
突然,他投身一個夢的深處
遠遠的,山曹和吉訶德先生騎馬前來。

(葉維廉 譯)


南方


從你的一個庭院,觀看
古老的星星;
從陰影裡的長凳,
觀看
這些布散的小小亮點;
我的無知還沒有學會叫出它們的名字,
也不會排成星座;
只感到水的回旋
在幽秘的水池;
只感到茉莉和忍冬的香味,
沉睡的鳥兒的寧靜,
門廳的彎拱,濕氣
——這些事物,也許,就是詩。

(王三槐 譯)


迷宮


宙斯沒有能耐鬆開包圍住我的
石砌的網羅。我忘掉了
從前的人是什麼模樣;我繼續走著
單調的牆壁之間可厭的路,
這是我的命運。無數歲月
使得筆直的走廊彎曲
成了不知不覺的圓周。時光的剝蝕
使得女牆出現了裂痕。
灰白的塵土上,我辨認出
我害怕的臉容。空氣在凹面的夜晚
給我帶來一聲咆哮
或者一聲悲痛咆哮的回音。
我知道陰影裡還有一個,他的命運
是使長期的孤獨厭煩於
這座結成了又拆掉的地獄;
是載渴望我的血,是要吞滅我的死。
我們兩個在互相尋找。但願
這是等待的最後的日子。

(王三槐 譯)


鏡子


我是一個對鏡子感到害怕的人;
不僅面對著無法穿透的玻璃,
裡面一個不存在的無法居住的空間
反映著,結束了又開始;

而且甚至瞧著水面,那模仿著
深邃天空的另一種藍色,那漣漪
上面有時候掠過左右相反的鳥
虛妄空幻的飛翔;

甚至面對著精細烏木的
沉默表面,那麼光滑明亮,
顯得像一個反復的夢,夢見
某些大理石或者某些玫瑰的潔白;

今天,在變化萬千的月亮之下,
那麼多煩惱的流浪歲月的末端,
我自問:是什麼命運的乖張,
使我這麼害怕一面照人的鏡子?

金屬的鏡子,桃花心木的假鏡子,
在它那紅霞夕照般的迷霧裡
朦朧地顯現了一張
瞧著它而又被瞧著的臉。

我把它們都看作古舊契約的
永恆的根本的執行者,
使世界繁殖,仿佛生殖的行為,
無法睡眠,帶來劫數。

它們在令人昏眩的蛛網裡
延長這個空洞的不隱的世界;
有時候到了傍晚,
被一個未死的人的呼吸所模糊。

鏡子窺伺著我們。要是臥室
四壁之間有面鏡子在張望,
我就不再孤獨。有一個人在。
黎明時,反復默默地演出了一台戲。

在這種有照人鏡子的房間裡,
什麼事都發生,什麼事都不記下;
我們在裡面被魔法變成了拉比
現在從右到左地念著書。

克勞迪烏斯,黃昏的君主,做夢的國王,
他並不覺得自己在夢中,直至那一天,
一個演員用啞劇在舞臺上
把他的罪孽向世界獻演。

做夢是奇怪的,照鏡子同樣奇怪;
那裡面,普通的陳舊的日常生活節目,
會包含著反影所精心製造的
一個虛幻而深刻的世界。

上帝(我一直想)花費了大力氣
設計這個無法可及的建築,
讓每個黎明從鏡子的反光
讓黑暗從一個夢裡,構造而起。

上帝創造了夜間的時光,
用夢,用鏡子,把它武裝,為了
讓人心裡明白,他自己不過是個反影,
是個虛無。因此,才那麼使人害怕。

(王央樂 譯)



一堆東西中難得有一件
可以當作武器。這本書誕生於
英格蘭,在1604年,
人們使它承受夢想的重載,它內裝
喧嘩與騷動、夜和深紅的色彩。
我的手掌感到它的沉重。誰能說
它也裝著地獄,大鬍子的
巫師代表天命,代表匕首
這匕首閃射出陰影的律法,
古堡中氤氳的空氣
將目睹你死亡,優雅的手
左右海上的流血,
戰鬥中的刀劍和呼嚎。

靜靜的書架上堆放著各種圖書,
那寧靜的怒吼在其中的
一冊內沉睡。它沉睡著等待。

(西川 譯)


斷章


一柄劍,
一柄劍設計出黎明的寒冷,
劍身上鐫刻著神秘的詩篇,
沒有人會忽視它,沒有人會將它的
含義徹底解悟,
波羅的海的寶劍在諾森布裡亞
贏得了虛榮,
詩人們會將它
等同於冰和火,
一柄劍一位君王將會傳給另一位君王,
君王傳給夢想,
一柄劍,將會忠於
命運女神的一個鐘點,
一柄劍,將會照亮一場戰鬥的一柄劍。

一柄劍持在手中
將引導著美麗的戰鬥,男人們鋪天蓋地,
一柄劍持在手中
將把鮮血塗上狼牙
也塗到渡鴉殘忍的嘴喙上,
一柄劍持在手中
將揮霍掉紅色的金子,
一柄劍持在手中
將在毒蛇金色的巢中迎戰死亡,
一柄劍持在手中
將會獲得一個王國也會失去一個王國,
一柄劍持在手中
將砍倒戈矛之林。
一柄劍持在貝奧武甫的手中。

(西川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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