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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納富瓦(Yves Bonnefoy)詩選

博納富瓦(1923- ),主要詩集有《論杜弗的動與靜》、《動與不動的戰壕》、《荒漠統治的昨天》、《皮埃爾在寫》等。是文藝復興以來繼瓦雷裡之後第二位在法蘭西學院講授詩歌的詩人。

回憶 水雲 深沉的光 這兒是祖國的地方 戰 場 讓和讓娜


回憶


縈繞在我心中的回憶啊,一陣風兒
把你吹向那封閉的小屋。
你是那塵凡聲浪的輕沙,
是萬物深處
破裂的彩綿。
時去時來的回憶啊,
你是帶著面具的佳偶,
正放舟於那滾滾的激流,
長風撕拍著征帆,
征帆上明滅著燈火,長駐於江水的蒼茫。
啊,回憶,我如何來消受你的贈禮,

如果不是重新開始這場雖夢猶醒的
古老之夢?夜是這樣的沉靜,
夜光如溪瀑奔流于水上,
繁星的小帆在微微顫慄,
海水吹過了一萬重世界,
物之舟楫,生命的航船
都已睡去,沉酣於大地的幽冥,

只有小屋悄然無聲地透著呼吸,
山谷不知名的小鳥如彈丸射向天穹:
這兩個勃發生機的卑微生命
對萬物發出了悲天憫人的嘲諷,
它們是如此渺小,然而卻是如此彪炳。
我站起來諦聽這夜的靜謐,
再一次走向窗前,
喜悅啊,你像怡然泛舟于
萬頃碧海的槳手,遙遙地
點燃人世間的山巒、江河、山谷的
萬點燈火。
喜悅啊,我不知道你在我
的心中猶如
節日裡回蕩於廳堂桌前的
夢幻的淡笑和燭影:
那是童年上帝賜福的日子,
桌上擺滿水果,瑩石和鮮花,
屋裡洋溢著夏日般的熱烈和歡騰。

喜悅啊,你像橫沖而來的大河,
黑夜如水漲滿你的河床
壅塞了夢境,沖決了堤壩,
把千姿萬態的安寧散入泥淖。
我無心瞭解從這和平的大地
升起的疑惑,我轉過身來,
穿過那睡著
昔日之我的樓上房間,
穿過通往教堂那一屋燈火的
道道拱門,
當我俯身凝視的時候
那燈火像一位睡者被碰了肩膀,
驀地一跳,向我揚起
它那朝聖者一般的炭火的面孔。
別這樣,你最好還是睡吧,永恆的火啊,
讓那灰燼的斗篷覆蓋你的軀體吧,
快返回到你的香夢中去,既然你
把那高腳金杯的美酒一飲而盡,
此刻還不是給那在黑暗中
向我暗送秋波的明鏡帶來火光的時候,
我只好滯留於此。
我打開門,披一身明月的夜呵,
你給了那鴉雀無聲的杏林多少寧靜。

我向前踱著,踏著冰涼的草叢,
大地啊大地,你是這樣的確實,
難道我們真的曾生活在
節日黃昏的花園掛滿枝頭的時刻嗎?
我不知道,
只是看到那些花圈真切的掛在夜闌的枝頭,
假如你想要黎明重現,
只要你用自己的心靈去傾聽
那還在吟唱的聲音就可以了,
那聲音是如此的依稀
正踏著條條沙路悠然遠去。
我沿著小屋
向山壑走去,隱約看到
萬物如同群星閃爍,
與醞釀著天明的星宿相輝映,
那閃光仿佛向世外打開條條通路的小孔,
人世啊真的在那繁花似錦的歲月
杏樹裡有如此之多的精力,
天穹裡有如此之多的仙火,
黎明到來時,那玻璃窗裡,
那明鏡裡有如此之多的曦光,
在我們的生活裡有那麼多無知和憧憬,
真的對你有那麼都嚮往嗎?啊完美無缺的大地啊,
難道這一切的一切,並沒有結出自己
的果實,在瓜熟蒂落的季節,帶著
酸美的芳香飄落於自己的枝頭嗎?

我走著,
仿佛有一個人在跟著我走,
啊,影子,滿含微笑,默默地
像一位靦腆的少女赤著腳踏著草尖
伴著我這踽踽而行的人。
我停下來,注視著她,
俯下身去,用手去捧她的笑臉,
然而我摸到的卻是冰冷的大地。
別了,我默念著,
存在的只是一種幻覺,
儘管它在如此漫長的歲月裡,
神秘莫測地使我們感到親切;
別了,難以琢磨的形象啊,
你貌似真實而卻只是一個錯覺的圈套,
一切確實中所含的都只是疑惑,
儘管人們的狂言熱語把它說成是一種真實。
別了,我們再看不到你來到我們眼前,
帶著天堂的贈禮和枯葉,
再來不到那彤紅的爐火映出
你那神聖女僕的面影。
別了,我們的命運絕然不同:
你要走你的路,
我要走我的裡,
我們相隔著一道蔥蘢的幽谷,
幽谷裡流泄著未知,
一聲鳥啼便拂起它粼粼的漣漪。
別了,你已受到另一雙唇的親吻,
河水拂岸悠悠而去,
只在岸畔留下泛光的濤聲。
我願黃昏之神
來俯瞰這蒼老的光閃吧。
大地啊,你一往情深的
所謂詩,在這個世紀裡,
從沒有給過你任何愛的表示!

詩啊,我用手愛撫你,用唇吻你,
摟住微笑著的你的脖子,
我的目光迷離於你的存在的煜煜磷光之中。
現在我終於回心轉意了,
讓我遠逝於這沉沉的黑夜裡把守。
說聲再見嗎?不,我不想講這樣的話。

我頻頻的夢啊,
擁擁擠擠地,
像第一次降霜的寒天裡的羊群
擁出廄欄匆匆踏上自己的老路,
我夜複一夜地在空寂的房間裡保持著清醒,
仿佛一種腳步在我前邊帶路。
我走出門去,
驚訝地發現一燈如豆
正燃照於蒼涼的廄前,
我向房後跑去,
因為那邊傳來昔日牧人的呼喚。
我看到那顆星燈還在羊群中啜飲,
曦光照得分明,那再不是羊群了,
然而,一聲嘹亮的牧笛
正吹徹透明的萬物的煙靄。



當水桶向井裡垂落,
傳來楝樹碰撞牆壁之聲,
這井是大地的明星
——黃昏獨來的星,
它是一點黎明之火
正期待著牧人和畜群的光臨。

然而井底之水永遠是封閉的,
水面上加蓋著天星的金印,
楝樹的枝幹下閃出憧憧的身影,
那是在黑夜裡跋涉的過客,
他們躬著背馭著黑暗的重負,
在歧路上徘徊。
有的似乎正等待什麼,
有的則消失在暗淡的夜色之中。
男人和女人的旅程是如此漫長,
長過了世間的生命,
井是他們征途盡頭的希望之火,
夜空正在兩樹之間的縫隙裡泛著微明,
當桶觸到水面並被浮起的時候,
快樂之情被楝樹的濃蔭蘸得更濃。


水雲


漂過河床,拂過軒窗,飛過幽谷,舒卷長天,
轉眼間展示了它鋪天蓋地的瑰麗氣概,
傾倒,雨的爪子在玻璃窗上亂抓著,
仿佛虛無在給人世簽字畫押。

在我的冬夢裡,
閃電的火焰點燃了陳年的種子,
在這千補萬納的大地閃出生命的綠焰,
但願我們的赤腳像潺潺的清溪
去給它們滋潤而不是給它們蹂躪。

朋友啊,
我們的心貼得這樣近,
任光陰的利箭去揮舞吧,
要割斷我們的情緣只是枉然。


深沉的光


深沉的光需要從車輪軋著的
地裡迸發出來,畢剝燃燒在夜空。
這是被烈焰振奮的一座樹林。
必須給語言本身一種智力,
透過一片歌聲,是一個暮氣沉沉的岸。

為了生存你必須越過死亡,
最純粹的存在是灑下一腔熱血。

葛雷 譯


這兒是祖國的地方


這被撕裂的天空對於你是大低了,
這些樹侵入了你的血的空間。
這樣,啊卡桑德拉,別的軍隊已經來了,
沒有什麼能延續它們的動亂。
 
一個花壇裝飾著門口。他回來了,
微笑著靠著它的大理石面。
這樣,在這叫做樹園的地方白晝降落了,
它常常是說話的白晝和有風的夜晚。

羅洛 譯


戰場

 
I

這兒是被打敗了的悲哀騎士。
在他守衛著泉水的時候,我開始
醒來,而這是穿過優雅的樹叢
和在水聲的鬧嚷中,持續的夢。
 
他沉默著。他的臉是我在所有的
泉水中或懸崖上尋覓過的,死去的兄弟。
一張戰敗了的黑夜的臉,在那個
被撕裂了的肩膀的黎明上斜倚著。
 
他沉默著。在戰鬥結束時,他能說什麼,
說誰被這令人信服的言詞打敗了啊?
他把裸露的臉轉向大地,而死了的
是他那孤獨的喊叫,發自真正的安息。

 
II

但是他在更深的泉水上哭泣,
象死神的天竺牡丹一樣開放
在那十一月的泥汙的水的空地,
而那水向我們訴說死的世界的吵嚷?
 
我仿佛,斜靠在今天的執拗的黎明上,
這是我的債務和我所奪回來的。
我仿佛聽見啜泣,為那永遠存在永不殯葬
我那神秘的惡魔而啜泣。
 
啊,你將重新出現,我的力量的海濱!
但是讓它存在,別管那指引我的今夭。
陰影啊,你不再存在。而如果陰影再生,
它將是在夜裡————在整個的夜晚。

羅洛 譯


讓和讓娜

 
你問這低矮的
破敗的房子的名字,
它是另一個國家的讓和讓娜。
 
當粗野的風穿過大門,
那兒沒有歌唱也沒有形影。
 
它是讓和讓娜,而白晝的灰泥
從它們的灰色的面孔上剝落下來,
我又看見古老夏天的窗玻璃。你可記得?
離最明燦的玻璃遠遠的,那陰影的拱形的女兒。
今天,夜裡。我們將生一爐火
在那大廳。
我們將離開,
我們將讓火活著,為死去的人。

羅洛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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