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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肖普(Elizabeth Bishop)詩選


漁房 這是一間瘋人屋 瑪麗安·摩爾的邀請 海灣 一種藝術 小習作 洗髮 奧爾良河畔 寄往紐約的信 地圖 人蛾 犰狳克魯索在英格蘭 夜城


漁房


雖然這是在一個寒冷的夜晚,
但在一個漁房下
仍有一個老漁民坐在那裡結網
他的網,在幕靄中幾乎無法看見
只是一團發紫的褐色
而他的梭已被磨光用舊。
那空氣中的鱈魚氣味如此強烈
讓人的鼻子發酸眼含淚水
那五個漁房有尖峭的屋頂
而從閣樓的儲藏室中伸下狹窄的吊橋
為手推車的上下提供方便
處處籠罩在銀色之中:
慢慢地隆起仿佛在思忖著湧出地面,
那大海沉重的表面是不透明的,
但散佈在荒野的亂石間
那長椅,那龍蝦罐,那船桅
呈半透明的銀色,
正像那經年的小建築
在臨海的牆上長出翠綠的苔蘚。
那大魚盆已經被鯡魚的美麗的鱗片
畫上重重皺紋,
而那手推車也被同樣滑膩的東西塗滿。
叮著厚厚一層虹彩色的蒼蠅
在那屋後小小的斜坡上,
藏在反射著微光的玻璃後,
有一具古老的絞盤,破敗不堪,
兩個長長的把手已被磨白
鐵制部分上
還有一些陰沉的斑痕,就像風乾的血。
接受「好彩」煙的老人,
是我祖父的朋友。
當他等待捕鱈船到來的時候,
我們談論人口的下降
還有鯡魚和鱈魚。
他的罩衫和拇指上戴著鐵環,
從被肢解的魚身上
刮去鱗片——
那最美的部分,
用一把黑色的老刀
那刀刃幾已磨損殆盡。

再向下到水的邊緣,
在那拖船上岸的地方,
那長長的斜坡俯身水中,細細的銀色樹幹
穿過灰色的岩石
平行地橫臥,漸次向下
中間相隔四五碼的距離。

寒冷黑暗深沉而又完全地清澈,
是凡世無法忍受的元素,
對魚和海豹……尤其是對一隻海豹。
我已經夜複一夜地看著這裡,
那海豹對我感到好奇。它對音樂深感興趣,
就像我是一個沉溺的信徒,
所以我對它吟唱聖歌。
我還唱道:「上帝是我堅不可摧的堡壘。」
它站立在水中向我行注目禮
慢慢地小幅移動它的腦袋
它時不時地消失一下,然後又在突然出現
在同一個渦渦裡,聳聳肩
就像久立妨礙了它的判斷力。
寒冷黑暗而就完全地清澈
清澈的灰色冰水……後面,在我們背後,
開始著那威嚴的杉樹行列。
幽藍幽藍,陪伴著它們的陰影,
一百萬棵聖誕樹靜立
等待著聖誕節的來臨。那水看來懸垂著
懸垂在圓圓的藍灰色石頭上。
我已經無數次看過它,那同樣的海,同樣地,
輕輕地,心不在焉地敲打著石頭,
冷冰冰地自在處於石頭之上,
在石頭之上然後在世界之上。
如果你把手浸入水中,
你的腕子立即會感到疼痛而手感到灼傷
就像那水是火之化身
消耗石頭,燃燒出灰色火焰。
如果你嘗那水,它開始是苦的,
然後是鹹的,之後肯定會灼痛你的舌頭。
這就是我想像中「知識」的樣子:
黑暗,苦鹹,清澈,運動而且完全自由自在,
從那世界的
堅冷的口中汲出,源自那永恆的石化乳房
汲汲流淌,我們的知識是歷史性的,流動著的
轉瞬便無跡可尋。


這是一間瘋人屋



這是一個人
躺在瘋人屋裡

是時候了
讓那個倒黴的人
躺在瘋人屋裡

那是一隻手錶
說是時候了
讓那個多話的人
躺在瘋人屋裡

那是一個水手
戴著那手錶
那表告訴那尊貴的人時間
那人躺在瘋人屋裡

那是用木板搭成的港口
是那水手到達的地方
那水手戴著那手錶
那表告訴那勇敢的老人時間
那老人躺在瘋人屋裡

那是那高牆和牢房
那海洋甲板上的風和雲朵
正在航行的是那水手
那水手戴著那手錶
那表告訴那乖戾的人時間
那乖戾的人躺在瘋人屋裡

那是一個猶太人戴著報紙做的帽子
在牢房中跳著舞淚如雨下
腳下是吱吱嘎嘎的木板海洋
遠處是那水手
上緊手錶的發條
那表告訴那殘酷的人時間
那殘酷的人躺在瘋人屋裡

這是一個書籍被放倒的世界
那是一個猶太人戴著報紙做的帽子
在牢房中跳著舞淚如雨下
腳下是吱吱嘎嘎的木板海洋
遠處是那水手
上緊手錶的發條
那表告訴那繁忙的人時間
那繁忙的人躺在瘋人屋裡

這是一個男孩輕拍地板
想要探知那是否是那世界
那被放倒的世界
那戴著報紙帽的猶太人的世界
那跳著舞淚如雨下的世界
華爾茲舞劃過整條搖晃的甲板
那甲板上是那沉默的水手
那水手聽著那手錶
那表嘀嗒著報告時間
在那個時刻那沉悶的人
躺在瘋人屋裡

這是那歲月那牆壁和門
把那輕拍地板的少年囚禁在其中
那少年在觸摸那世界是否在那裡被放倒
那是一個戴著報紙帽的猶太人
那猶太人在牢房裡自得其樂地跳舞
在那逝去之海的甲板之上
身邊路過那目光凝滯的水手
那水手搖晃著他的表
那表告訴詩人時間
那詩人躺在瘋人屋裡

這是那士兵從戰爭中回還
這是那歲月那牆壁和門
把那輕拍地板的少年囚禁在其中
那少年在觸摸那世界是否在那裡被放倒
那是一個戴著報紙帽的猶太人
那猶太人在牢房裡小心翼翼地行走
行走於那厚厚的棺木
伴隨著那瘋狂的水手
那水手給我們看他的手錶
那表告訴那可憐人時間
那可憐人躺在瘋人屋裡


瑪麗安·摩爾的邀請



從布魯克林出發,跨過布魯克林大橋,在這個美好的早晨,
請來一起飛吧。
在蒼白嗆鼻的化學雲霧中,
請來一起飛吧,
飛在成千上萬那快速旋轉的藍色小鼓中
在那鯖魚色的天空中下滑
滑過那水碼頭閃光的站台,
請來一起飛吧。

氣笛,三角旗和煙在飄動。那船
在用很多旗子誠摯地發信號
升升降降就像鳥兒飛滿海港。
流進的是兩條河,優雅地承負著
無數清澈的小小果凍
在銀鏈拖曳的鏤雕玻璃果盤裡。
飛行是安全的;有人安排了很好的天氣。
那波浪在這個美好清晨湧動著詩行。
請來一起飛吧。

隨著那每一隻黑鞋的腳趾指著的方向
跟蹤那藍寶石色的高光
帶著那足量的黑蝴蝶翅膀和漂亮的警句
此時天知道有多少天使騎在你那寬闊的黑帽邊緣,
請來一起飛吧,

帶著一個無聲之聲的音樂算盤,
帶著微微挑剔的蹙眉,和藍色的絲帶,
請來一起飛吧。
事件和摩天樓在那浪中閃爍;曼哈頓
完全地被道德波濤所沖刷
所以請來一起飛吧。

以自然而然的英雄氣慨跨上天空
在那些意外事故之上,在那些惡意的電影之上,
在那些出租車和逍遙法外的不公正之上,
當號角在你那美麗的耳朵裡迴響
當你同時聽到適合於一隻香獐的
輕柔的質樸音樂,
請來一起飛吧

是誰把那陰暗的博物館
看作殷勤的雄性涼亭鳥,
是誰讓那聽話的獅子
伏在公共圖書館的臺階上等候,
渴望著起身跟隨進門
來到那閱覽室,
請來一起飛吧。
我們可以坐在一起抽泣;我們可以去一起買東西
我們可以做「看誰說錯」的遊戲,
以無價的詞匯寶庫,
或者我們可以勇敢地探索,只要你來
請來一起飛吧。

讓那消極的造句的王朝
在你身邊黯淡和死亡,
讓那語法突然轉向並且閃光
就像一群磯鷸在飛翔,
請來一起飛吧。

來吧,就像白鯖魚色天空中的一道閃光,
來吧,就像白日的彗星
伴隨著長長的毫不模糊的詞的列車,
從布魯克林出發 ,越過布魯克林大橋,在這個美好的早晨,
請來一起飛吧。





我捉到一條大魚
把他放在小船旁邊
一半露出水面,用我的鉤子
固定在他的嘴上的一角
他沒有反抗。
他完全沒有反抗。
他懸垂著令其煩惱之重,
順從而又莊嚴
似乎毫不在意。此處彼處,
他的褐色皮膚上被拉出皺紋
就像古老的壁紙,
還有它那深褐的條紋

也像是壁紙上
那盛開的玫瑰
在歲月中被沾汙和磨失。
他身上佈滿圈圈點點,
就像精美的菩提花飾,
他被小小的白色海虱所侵染,

還掛著兩三片綠色的海草。
此時他的鰓還呼吸著可怕的氧氣
——那嚇人的鰓,
新鮮而充滿了血液。
那粗糙的白色魚肉會被如此可怕地切削,
折疊放起有如絨羽,
那大骨頭和小骨頭,
他那閃亮的內臟,
呈現誇張的紅色和黑色
還有那粉紅的魚鰾
就像一朵大牡丹花。

我看進它的眼睛
那雙眼比我的眼睛大出很多,
但更淺,而且是呈現黃色,
從那老舊的
佈滿劃痕的魚膠裡看進去
用污濁的錫紙
那虹膜被支撐和壓緊。
那雙眼微微地轉動了一下,但並沒有
引起我的凝視。
——那更像一個小物體
在光線下的微微傾斜。

我欽佩他那陰沉的臉,
那下頜的機構,
而後我看到
在他那下唇上(如果你能稱它為下唇)
殘忍地,濕漉漉地掛著五根舊魚線,
或者說是四根,外加一個導杆,
那線軸仍然固定在上面,
五個大魚鉤,
牢牢地長在它的嘴上。

一根綠色的線,在他掙斷的點上被磨損,
還有一根完好的黑線
突然抻斷的地方還皺起波紋,
這力道使他得以逃脫。
就像緞帶上的金牌
搖晃中被磨擦消蝕
一綹五根毛的智慧鬍鬚
從他的疼痛的下頜中長出。

我凝視許久
勝利感注滿了帶缺口的小小船艙,
從那艙底的小池中。
在那裡汽油散佈了一道虹彩
從生銹的馬達
到水鬥生銹的桔色,、
到那被陽光曬裂的橫坐板,
到那被繩索牽繫的獎架,
到那船舷上緣——直到每一種東西
都成了虹彩,虹彩,虹彩!
我把魚放回了大海。

感謝桑克供稿


海灣
——致我的生日


在這樣的低潮期水是多麼淺而透明
泥土灰白色粉碎的肋骨,突出且刺目
船體乾燥,木樁幹如火柴
吸收著,而不是被吸收,
海灣的水不打濕任何東西。
煤氣火焰的顏色變得盡可能地微弱
你能嗅到它正在變成煤氣
如果你是波德萊爾
就能聽到它正在變成馬林巴音樂。
黃土挖泥機在碼頭末端工作
玩耍著幹透了的不規則的黏土。
鳥特別大。鵜鶘撞入
這奇異的不必要猛烈的空氣中
在我看來,像尖嘴鋤,
很少趕上任何為它顯現的東西,
並帶著滑稽的肘離開。
黑白兩色的戰鬥鳥正盤旋在
無形的筏子上空
尾巴張開著像彎曲的剪刀
或者像繃緊的魚骨,直到它們顫抖。
黴臭的海綿採集船持速前進
隨著獵犬急切的風,直立著細木杆魚叉和鉤子
裝飾著海綿泡沫。
一座雞籬用金屬絲固定在碼頭上
那裡,像小小的犁鏟閃爍著的
是掛起來晾乾的藍灰色鯊魚尾
準備賣給中國飯店。
一些小白船仍然
一個一個堆著,或者側著,鑿了孔,
從最近一次的風暴中,搶救回來,
像撕開的,還沒有回復的信,
海灣丟棄著它們,這古老的書信。
嘟。嘟。挖泥機開走了,
帶起一陣慢慢下墜的泥灰。
所有參差的活動繼續著
雜亂而令人愉快。

馬永波 譯


一種藝術



失落的藝術不難掌握;
那麼多事物充斥在一起
失去並不是災難。

每天都失去些什麼。因為丟掉門的
鑰匙而失魂落魄,時間白白地熬過。
失落的藝術不難對付。

接著又失去得更遠,更快;
地址、姓名,你本來要到那裡
旅遊,這一切不會給你帶來災難。

我丟了母親的表。看!我最後的,
我幾乎最後的可愛的歸宿也已失去
失落的藝術不難對付。

我失掉兩個可愛的城市。更遠一點
兩個我擁有的王國,兩條河,一片大陸。
我想念他們,但這不是災難。

-即使失去你(幽默的口氣,
我愛用的手勢)我也不會說謊。
這是事實失落的藝術不難對付

雖然它看上去象一場災難。

李小賀 譯


小習作


想想天空中徘徊的令人不安的風暴
像一隻狗在尋找安身之處
聽聽它的咆哮。

在黑暗中,那些紅木門栓
對它的注視毫無反應
那粗制纖維組成的巢穴,

那裡偶然有一隻鷺鳥會低垂自己的腦袋
抖著羽毛,嘴裡發著無人理解的自語
當周圍的水開始發亮

想想林蔭大道和小棕櫚樹
所有行列中的軀幹突然閃現
像一把把柔弱的魚骨。

那裡在下雨。人行道上
每一條縫隙裡的雜草
被擊打,被浸濕,海水變得新鮮。

現在風暴再次離去,輕微的
序列,猛烈照亮了戰爭的場景
每一個都在「田野的另一個地方。」

想想栓在紅木樁或橋柱上的遊艇中
某個沉睡的人
想想他似乎安然無恙,沒有受到一絲驚擾。


馬驊 薑濤 譯


洗髮
(以下六首由蔡天新譯)


岩石上無聲的擴張,
苔蘚生長,蔓延
像灰色同源的震波。
它們期待著相會
在圍繞月亮的圓環上,
依然留存在我們的記憶裡。

既然天堂將會
傾心照料我們,
親愛的,你何必
講究實效,忙碌不停;
不妨靜觀眼前。時光
虛度倘若不被感動。

星光穿過你的黑髮
以一支明亮的編隊
緊密地聚集在一起,
如此筆直,如此神速
來吧,讓我用那只大錫盆為你洗髮
它打碎了,像月光地樣閃爍無定。



奧爾良河畔

――給瑪格麗特.米勒


河上的每艘駁船輕鬆地掀起
浩大的水波,
像一片巨大灰色的橡樹葉
驀然出現;
它夾帶著真實的葉子順流
漂向大海。
巨葉上水星似的葉脈――
那些漣漪,
沖向河流兩岸的堤壩
毀滅自身,
悄然如隕落的星星在天空中
結束了生命。
那些成堆的真實的葉子拖曳著
繼續漂流
它們無聲地遠去,溶化在
大海的廳堂裡。
我們紋絲不動站著觀察那些
葉子和漣漪
當光芒和水流緊張地進行
正式的會晤。
「如果所見的會輕易忘懷我們,」
我想對你說,
「隨它去吧,我們註定擺脫不了
葉子的糾纏。」



寄往紐約的信


――給路易絲.克倫


我希望你在下一封信裡說說
你想去的地方你要做的事情
那些戲怎麼樣,散場以後
你還有哪些別的娛樂?

你在午夜時分搭乘出租車
匆忙的像是要拯救自己的靈魂
那裡道路不斷圍繞公園
計費器瞪著眼睛如垂死的貓頭鷹

樹木顯得異常的古怪和綠
孤單地站在又大又黑的洞穴前
突然,你置身於另一個地方
那裡事件像波浪一樣接連發生

大多數玩笑你弄不明白
像石板上擦掉的幾句髒話
歌聲嘹亮可多少有點朦朧
天色已經黑得不能再黑了

從棕色的石頭屋子裡出來
你到了灰白灑了水的人行道上
建築物的一側太陽會升起
像一片搖擺不停的小麥田

親愛的,是小麥不是燕麥。我猜
這些小麥的種子不是你撒播的
無論如何我都渴望瞭解
你想做的事情你要去的地方


地 圖


陸地仰臥在海水中,被綠色的陰影覆蓋。
這些陰影,如果真實的話,它們的邊緣
出現了一串長長的佈滿海草的礁石
那些海草使得海水由綠色變成純藍。
或許是陸地斜躺著從底下把海洋托起
再不慌不忙地拉回到自己身旁?
沿著美麗的褐色的砂石大陸架
陸地正從水下用力拖曳著海水?

紐芬蘭的影子寂靜平坦。
黃色的拉布拉多,愛斯基摩人在上面
塗了油。我們能夠撫摸這些迷人的海灣,
在玻璃鏡下面看上去快要開花了,
又像是一隻乾淨的籠盛放著見不到的魚。
海岸線上小鎮的名字標到了海上,
幾座城市的名字則翻越附近的山脈
――當激情大大超出了動因
印刷工人享受到同樣的興奮。
這些半島從拇指和食指間提取海水
猶如婦人觸摸庭院裡光滑的家當。

地圖上的海洋比陸地更為安逸,
它把波浪的形狀留給了陸地:
挪威的野兔心急地奔向南方
它的側影搖晃於海水和陸地間。
國家的顏色分配好了還是可以選擇?
――最能表示水域特徵的色彩是什麼。
地理學並無偏愛,北方和西方離得一樣近
地圖的著色應比歷史學家更為精細。



人 蛾


此地,上方,
建築物的縫隙充滿了碎裂的月光。
人的整個影子只有帽子那樣大小,
伏在腳邊,猶如玩偶足下的圓圈。
一枚倒立的大頭針,針尖被月光吸引。
他沒有看月亮,只是觀察她的大片領地,
感受著手上那古怪的亮光,不冷也不熱,
那溫度沒有任何儀錶可以測量。

可是,當人蛾
偶爾對地面進行幾次難得的尋訪,
月亮卻顯得那樣不同尋常。他出現
在一條人行道邊的開口處,並開始
緊張地攀援這些建築物的表面。
他覺得月亮好比蒼穹頂端的洞穴,
說明天空的庇護是根本靠不住的
他顫抖,但必須盡可能地向高處探索。

快到屋頂了
他的陰影拖在身後,像攝影師的黑布,
他畏懼地向上爬,設想這一次或許能夠
將自己的小腦袋伸進那圓圓整齊的開口
就像裹著黑卷,硬從一支筒管裡取出
進入光芒(人在地面時沒有這種幻覺)。
人蛾最怕的事他仍需去做,雖然
他必定失敗、受驚、跌落,卻沒有傷害

爾後他返回
他所謂的家,那蒼白的混凝土的地鐵。
他輕盈地展翅飛翔,恨不得儘快趕上
那沉默的火車。車門急速地關閉
人蛾自己總是背對著前方坐著
火車立時全速前進,沒有換檔
或任何漸快的過程,可怕的速度,
他說不準自己後退的速度究竟有多快。

每晚他必須
乘車穿過人造的隧道,做著相同的夢。
猶如枕木在衝鋒的腦袋和車箱下面
反復出現。他不敢朝車窗外面看,
因為第三條鐵軌,那流動的有毒氣體
就在邊上奔跑。他把這看成一種疾病
自己遺傳上了容易感染。他只得
把手放進口袋裡,正如別人披著圍巾。

若你逮住他
舉起手電照他的眼睛。裡面全是黑瞳仁,
自成一個夜晚,他瞪著你看,那毛刺的
天邊緊縮,而後閉上雙目。從他的眼瞼裡
滴出一顆淚,他僅有的財產,像蜜蜂的刺。
他隱秘地用手掌接住,如果你沒有留意
他會吞下它。但如果你發現了,就交給你,
清涼宜人猶如地下的泉水,純淨可飲。


犰 狳


――給羅伯特.洛厄爾


每年這個時候
幾乎每天夜裡都能見到
那些易碎的非法的火氣球。
上升到到山的高度,

升向這一地區依然
受人尊敬的一位聖人,
紙壁發紅,裡面充滿了光
忽明忽暗,像顆跳動的心。

一旦升入天空,就很難
把它們與星星區分――
這是些行星――有顏色的
下墜的金星,或是火星,

或是淺綠色的那顆。風吹來,
它們就燃燒,傾覆,翻滾,搖晃;
不然它們會飄行至
風箏似的南十字星座上,

遠去了,暗淡了,莊嚴的
緩緩的離開了我們
也可能,碰上山口往下吹的風
突然發生了危險。

昨天夜裡,又一隻大氣球墜毀了。
它撞上了屋後的山岩
噴濺開來,好象碎了的火蛋。
火焰直往下躥。我們看見一對

在那裡築巢的貓頭鷹飛起來
向上,旋轉著露出白色和黑色
肚皮下面映紅了,直到
它們尖叫著飛出視野。

那舊的鷹巢一定被燒毀了。
一隻犰狳匆忙地逃離了大火,
它孑然一身,羽毛被照得錚亮,
朵朵玫瑰,垂著頭,尾巴收縮,

稍後,一隻短耳朵的幼兔
蹦了出來,嚇我們一跳。
多麼柔軟!一撮無形的灰燼,
眼睛一動不動,火燒火燎的。

太美妙了,這夢似的模擬!
哦,墜落的火,刺耳的尖叫
和恐怖,那殘弱的武力威脅著
無知地與天空扭打成一片!
……

以上六首選自終點


克魯索在英格蘭


報上說,一座新的火山
已經噴發,而上星期我又讀到
那兒一艘船看見一座島嶼正在誕生:
先是蒸汽的氣味,傳到十裡外;
接著一點黑斑————可能是玄武岩————
在成對的雙筒望遠鏡裡上升
然後像一隻蒼蠅粘住地平線。
他們給它起了名字。可我原來可憐的島嶼的名字
仍未被重新發現,未被重新命名。
從來沒有一本書將它寫對過。

哦,有五十二座
糟糕的小火山我可以腳底打滑
幾步爬上去————
火山死得像灰堆。
我曾經坐在那座最高的火山口
數著其它火山,
赤裸而沉悶,吹出它們的頭。
我想如果火山真是
這樣大小,我就
成了巨人;
而如果我成了巨人,
就想像不出
那山羊和那海龜有多大,
或者海鷗,或者層疊的壓路機
————壓路機裡一個閃亮的六角形
靠近又靠近,但永遠不會那樣
閃閃發亮了,儘管天空
通常總是晴到多雲。

我的島嶼好像是
一種垃圾雲堆。半球上留下的
所有雲朵都運來了並掛在
火山口上——-它們烤焦的喉嚨
熱得要用手去摸。
是否這是雨下得如此多的原因?
而為什麼有時那地方全在噝噝作響?
海龜凸圓著背,笨重地走過,
像茶壺發出噝噝的聲音。
(而當然,我會化些時間,或拿走
幾個、不管是什麼樣子的茶壺。)
溶岩層從海裡湧出來,
也會噝噝作響。我動一下。原來
它們是更多的海龜。
海灘上全是溶岩,色彩斑駁,
黑色,紅色,和白色,還有灰色;
那大理石的色彩炫耀著美麗。
而我有過海龍卷。哦,
每次都是最新的半打,
它們來來往往,向前又後退,
它們的腦袋埋進雲裡,它們的腳拖動著
磨出塊塊白雲。
玻璃煙囪,易脆,削弱,
像祭祀的玻璃器皿……我看著
水柱在其中螺旋上升仿佛煙霧。
是的,美極了,但缺少同伴。

我經常變得自我憐憫。
「我值得這樣嗎?我假設必須這樣。
否則我也不在這兒了。我選擇這麼做
是否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我不記得了,但或許是這樣的。」
總之,自我憐憫有什麼錯?
我在一個火山口熟練地晃蕩
兩條腿,我告訴自己
「憐憫應在家裡開始。」所以我
越覺得憐憫,越感覺是在家裡。

太陽插入大海;同樣一隻太陽
從海上升起,
而那是它之中的一個和我之中的一個。
那島嶼每樣東西都有一種:
一個樹蝸牛,帶著一隻淺紫色的
薄薄的殼,爬過任何事物,
爬過各式各樣樹的一種,
那些煤黑的小灌木之類。
蝸牛的殼躺在那下面觀望
而且,隔著一段距離,
你會發誓說它們是一層虹膜。
那兒有一種漿果,深紅色。
我試了試,一顆接一顆,而時間逝去了。
略帶酸味,卻不錯,沒有壞影響;
於是我釀家鄉的酒。我會喝
那些冒著泡沫、刺激人的可怕東西
它們直接到了我的腦袋
並奏響我家鄉產的笛子
(我認為它有世界上最神秘的音階)
然後在羊群裡暈眩,喘息著跳舞。
土產,土產!難道我們不都是如此?
我覺得深深地熱愛
我的島嶼最小的工業。
不,那不準確,因為最小的
才是最可憐的哲學。

因為我知道得不夠多。
為什麼我對有些事知道得不夠多?
希臘戲劇或天文學?我看過的
那些書裡充滿了空白;
那些詩————是的,我試著
背誦給我的虹膜聽,
「它們朝眼睛內快速閃射,
這就是幸福……」什麼樣的幸福?
我回去後的第一件事情
就是對它仰望一下。

那島嶼聞到了山羊和鳥糞。
山羊是白的,海鷗也如此,
兩個都太馴順,或者它們認為
我也是一隻山羊了,或是一隻海鷗。
咩,咩,咩而且囂,囂,囂,
咩……囂……咩……我仍然不能
把聲音從我耳朵邊抖去;它們正在刺痛。
尖囂著提問,那模棱兩可的回答
越過噝噝的雨滴
和噝噝作響的移動的海龜
到達我的神經。
當所有海鷗即刻飛起,它們聽上去
就像強風中的一棵大樹,像它的葉子。
我閉上我的眼睛想一棵樹,
一棵橡樹,比如說,在什麼地方有著真實的影子。
我聽說一些家畜得了島嶼症。
我想是些羊。
如果一頭公山羊站在火山口
我就把它命名為Mont d'Espoir 1或絕望之峰
(我有的是時間拼這些名字),
並且叫了又叫,並且抽著氣。
我抓住他的鬍鬚又對他看了看。
他的瞳仁,水平縮小
卻什麼也不表示,或者只是表示一點惡意。
我對同一種顏色已厭煩!
一天我用我的紅莓染紅了
一隻羊羔,只想看一點
不同顏色。
後來他的母親就會認不出他來。

夢最壞。當然我夢見食物
和愛,它們總比其他的
要愉快些。可後來我會做到
諸如割斷一個嬰兒脖子,使
一頭羊搞混之類的夢。我也會產生
夢魘,一些島嶼從我
無窮大的島上伸展出去,島生著島,
就像青蛙卵孵出島嶼的
蝌蚪,我終於知道,
我不得不住在這上面和任何一個上面,
為年代,記錄它們的植物學,
它們的動物學,它們的地理學。

正當我忍無可忍的
時候,星期五來了。
(那個記錄使每件事都出了錯。)
星期五很好。
星期五很好,我們是好朋友。
如果他是女人更好了!
我想繁殖自己的後代,
並叫他也這樣,我想,可憐的男孩。
他有時會養一些羊羔,
還和它們賽跑,要不帶著它們到處轉。
————很好看;他有一個好看的身材。

後來有一天他們來把我們帶走了。

現在我住這兒,另一座島,
和哪一座都不像,但誰區別得出?
我的血液裡充滿了島嶼;我的頭腦
養育了它們。但那些群島
已經消失了。我老了。
我也煩惱得很,喝著真正的茶,
被毫無興趣的木料團團圍住。
那把刀還在架子上————
散發著意義的臭氣,好象一個十字架。
它活著。多少年我
乞求它,哀懇它,也沒有破裂?
我熟記每一個裂口和缺痕,
那發藍的刀刃,那破損的刀尖……
現在它已完全不看我了。
那活生生的靈魂已慢慢流走。
我的眼睛靠到上面又移開。

當地博物館要我把
所有東西都給他們:
笛子,刀,枯皺的鞋,
我那脫了皮的羊皮褲
(皮毛裡已長了蛾子),
那把女用陽傘讓我好一會兒
想起肋骨的排列方式。
它還能撐,卻收起來了,
看上去像一隻拔了毛只剩皮的家禽。
人們怎麼會要這種東西?
-而星期五,我親愛的朋友,死于
十七年前三月流行的麻疹。

丁麗英 譯


夜 城
[來自飛機]


沒有哪只腳能忍受,
鞋太小。
碎玻璃,碎瓶子,
它們大堆地燃燒。

沒人能走過
這些火:
那斑駁的血液
和閃爍的迷幻藥。

那城市正焚燒眼淚。
一片碧玉色
積聚的湖水
開始冒煙。

那城市正焚燒罪業。
————為了處置罪業
那中心的熱量
必須十分強烈。

透明的淋巴,
明亮的浮腫的血液,
在金塊裡
濺汙進

那流動、溶化的
黑包著綠
和明亮的
矽酸鹽河流。

一個大亨
被自己分泌出
一池瀝青,
一個黑透的月亮。

另一個喊出
一幢摩天樓。
看!熾白色,
它的勢力滴下。

那大火災
在真空裡
爭搶著空氣。
天空死寂。

(但仍有一些生物,
小心的那些,高高在上。
它們放下它們的腳,走著
綠色,紅色;綠色,紅色。)

注:1 法語,絕望的山峰。

丁麗英 譯

以上兩首選自《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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