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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斯普馬克詩選


埃斯普馬克,出版有十一本詩集,八本小說(包括《遺忘的年代》系列小說七冊,以及最近出版的《伏爾泰的旅程》,七本評論集(最著名者為《諾貝爾文學獎:選擇標準的探討》)。多次獲獎,包括薛克(Schuck)文學批評獎和貝爾曼(Bellman)詩獎,最近獲得的是凱格倫(Kellgren)獎以及九人團(De Nio)大獎。

焚書 西安兵馬俑 語言死亡的時候…… 加勒比海四重奏之三


焚書


你翻讀我的經歷,
這些我早該焚毀的書頁。
然而你一無所獲。你不懂嗎?
你想從老師傅李贄的作品中
找尋一行可引用的句子,那是
徒勞無功的。沒有人明究
我的文字。寫作時我輕躍如野兔
出擊如獵鷹。不迎合讀者,
也不容我的毛筆寫出你們稱之為
傑作的那類引句。
我在別人書冊頁邊的空白處寫字,
在字裡行間質問,
在未書寫的空白頁上辯駁論證。
所以你絕不要同意我。要懷疑我的字句
並且在愈辯愈明的作品中認清你的角色--
但要快快溜出那已然洞悉
你身份的新陷阱。
獵鷹又重新展翅高飛。

我自己住在一個更大的文本,
置身諸多不值得一讀的官員之中,
喃喃道出君王的天職,
而在他背後
嚴峻的文體被形塑出,
不含一絲個人的聲音。
我為摧毀那文本而誕生。
時機在豬年成熟。
然而我的語字,一向習於攻擊,
卻躊躇不前。如此多的藉口。
我的機敏寄託於抄寫者的筆端。
我自身慢慢推進,像一群粟蠶,
絕不孤單,不會的,依兩腳而立的氏族,
有三十張嘴要喂的頭。
三十個奔向同一職位的靈魂--
我怎能置那饑餓於不顧?

此外,反叛只能造就出新句法,
英雄總是一個樣。
在頭髮的最尖端
他們再次立起廟宇。
眾多藉口聚集在我家門前,
時機消逝。
我來不及理解真正的理由。
我希望以此一時機的意義
換取我頁邊注釋的永恆。
我被祈禱的應驗所詛咒。
我將我的行徑包裹於一粒灰中
而後抵達,如穿著鐵鞋的法輪。

在他人思想空檔處匆匆記下的筆記
已被搜集,名之為《焚書》。
我相信那些被我舉發揭露者
會向我索命。如今我知道
文字比那還要危險,
幾個世紀來它們一直是火尋找的對象。
真正的訊息
已然在筆鋒間焚燒。
好的思想都有煙的味道。

我真想念你,我的朋友,無時無刻
不駁斥我的作品,飽受和我所受
一模一樣的不耐與憤怒之折磨。

我代你取得永恆:
虛假、肯定的訊息之一。
是的,我想如此!但空乏如我,
我想摧毀一切結論。
當我的同僚仍致力於道之追求
我勸阻他們,要他們何妨
終日享受生育之樂,
而後和他們的妻妾在月下散步,
聆賞琵琶樂音,
感受涼風拂掠頸間。
無怪乎
我被朝廷視為異端
進而啷鐺入獄。落得
以剃刀為我唯一友人。

我還有個結論要下:
歷史上你的時刻來臨時--
不要找藉口,
它們鐵定在你的樓梯上列隊等候。
進入那帶著悶燒邊緣等候的文字。
或者接收我的死亡:
我會將它拋擲過你逃逸的背
像一具狗屍。

譯注:李贄(1527-1602),號卓吾,明代思想家、文學家。曾任雲南姚安知府,五十四歲辭官。中年後受王陽明學派和禪學影響。晚年著書講學,揭露當時假道學。屢遭迫害,後自殺獄中。他以異端自居,反對儒家禮教,痛斥道學家之表裡不一。著有《焚書》、《續焚書》等,在明代被列為禁書。


西安兵馬俑


我們搖搖晃晃走向
什麼樣噬人的強光?毫無武裝。
掌中的劍虛幻不實,
木柄已腐蝕,
銅刃已墜地,青綠,
易碎一如蛋殼。在我臉上
我感受到他人驚惶的表情。
我痙癵的肌肉在他們體內翻轉
卻找不著我們的狂喜:
在我們嘴唇上方僵住的叫喊,
使我們無法和解的狂言囈語。
無鎧甲可披掛上陣的先鋒部隊--
在與未來的遭遇戰中
醺醉是我們的盔甲。
我們顫抖地等候著,相扶
相依的一堆斷片,無恥地
尋求他人的支持。我全然不解:
我們的軍隊當真無敵?

緊靠我身旁
我感知馬的腹側:
地面揚起的只是僵硬的嘶鳴聲。

我仍半睡半醒。
就在瞬間之前
我還擁有知覺,有人追尋我,
她親如肌膚,跪地,
濃密的發束,梳得勻整
垂落地面
當雙唇搜尋我跳動的鼠蹊--
她仍守著她的名節
在我離去的這些個世紀:
一張逐漸溶化的臉龐,
一個逐漸模糊的聲音,
唯一瞭解我寂寞的人。

而今只剩下這一道光。
沒有什麼事情發生。

附近一名弓箭手,跪地,
弓弩對準跳動的光,
沒有托柄,沒有弓弦,銅銹斑斑的
箭頭墜落地面。
他一定有個名姓。或竟
連個讓人遺忘的名字也沒有?
而依情勢判斷
他是我們最好的弓箭手:
他腐朽的箭不曾虛發。
但他的標的是什麼?
目光中只見恐懼。
雙唇因眼前景象而緊抿。
黏土燒成的緊張的黑唇。
他的背上有一片與手等寬的狹長肌膚,
毫無防護,冒泡,發黑--
無人看得懂的剝落的文本。
這是終極的寂寞。

有三十八種隊形變化的寂寞。

我沖向前方,我的帽子
是一隻鳥,自頭頂起飛。
秩序潰散,我們踉蹌
栽入增強的光中。
以疼痛的瓦片為眼
我看到閃光中形影錯落,
熾熱的白。
他們帶著沉醉的面容迎面而來:
冷酷無情。我認得他們!
我認得自己的面容。

我只剩一個念頭,
更像是額頭後面一團蠕動的空無,
難以捕捉。
而我明白信賴我們的你們
必須感受到我們的無助。
自我頭頂,自這些
碎片起飛的鳥,
為你們攜來我們無助的訊息。


語言死亡的時候……


語言死亡的時候
死者又死了一次。
在潮濕閃耀的犁溝
翻動土壤的尖銳字眼,
裝著冒著熱氣的咖啡的有缺口文字,
曾片刻反射出
窗戶和窗外嘈雜榆樹的
明亮但略為剝落的語字,
以含羞帶怯的自信
在暗處摸索的
隱密芳香的語字:
這些賦予死者生命
之外的生命
讓生者分享更大記憶的語字
剛剛才被揚棄於歷史之外。
何其多的陰影散落!
無名姓可安身 
他們被逼入最終的流亡。


加勒比海四重奏之三


貼近如額上之汗但卻生存於
時間的另一折層的你啊:
抓住我們,以免我們被風攫走
四散於不同的世紀。
在夜間以內省的
眼睛,以識途的微笑
守護田野的你,
在我們入睡時修補
斷籬,防患未然的你,
在我們等候黎明時擦亮語字的你啊:
不要對我們失去耐心。
沒有你,麵包不成麵包,
沒有你,土地易碎如糖,
沒有你,語言將背我們而去。
你的死造就了我們生命的活力。
用你冰冷的手抓緊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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