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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愁予詩選

鄭愁予(1933- ),原名鄭文韜,出版的詩集有《夢土上》(1955)、《衣缽》(1966)、《燕人行》(1980)、《寂寞的人坐著看花》(1993)。

火煉 寂寞的人坐著看花
佛外緣 貴族 當西風走過 生命 度牒 未題 梵音 媳婦 醉溪流域 港夜 歸航曲 雨絲 邊塞組曲 天窗 情婦 知風草 四月贈禮 窗外的女奴 水巷 夜歌 南海上空 俯拾 山外書 山居的日子 落帆 崖上 結語 探險者 港邊吟 小溪 殞石 垂直的泥土上 島穀 海灣 小小的島 船長的獨步 貝勒維爾 水手刀 如霧起時 晨景 小詩錦 除夕 晚虹之逝 雪線 晚雲 鐘聲 鄉音 客來小城 錯誤 港夜 夢土上 賦別 雨季的雲 裸的先知 盛裝的時候 最後的春闈 右邊的人 編秋草 厝骨塔 小站之站 召魂 望鄉人 野柳岬歸省 下午 草履蟲 靜物 采貝 姊妹港 一○四病室 清明 嘉義 左營 南湖大山輯 大霸尖山輯 玉山輯 雪山輯 大屯山匯 大武山輯 邊界酒店 旅程 草生原 燕雲 四月圖晝 九月圖晝


火煉 寂寞的人坐著看花



焚九歌用以煉情
燃內篇據以煉性
煉性情之為劍者兩刃
而煉劍之後又如何 就
煉煉火的自己吧

煉自己成為容器
不再是自己而是
大實若虛
此所謂爐火純青
是容飛鵝即興闖入
過癮而不
焚身


佛外緣



她走進來說: 我停留
只能亥時到子時

你來贈我一百零八顆舍利子
說是前生火花的相思骨
又用菩提樹年輪的心線
串成時間綿替的念珠

莫是今生邀我共同坐化
在一險峰清寂的洞府
一陰一陽兩尊肉身
默數著念珠對坐千古

而我的心魔日歸夜遁你如何知道
當我拈花是那心魔在微笑
每朝手寫一百零八個癡字
恐怕情孽如九牛而修持如一毛

而你來只要停留一個時辰
那舍利子已化入我臟腑心魂
菩提樹同我的性命合一
我看不見我 也看不見你 只覺得

唇上印了一記涼如清露的吻


貴族



別劫去我的憂鬱;那個灰色的貴族;
別以陽光的手,探我春雨的簾子,
我不愛夕照的紅繁縷,印做我的窗花,
我住於我的城池,且安於施虐白晝的罪名,
別挑引我的感激,儘管馳過你晚風的黑騎士,
別以面紗的西敏寺的霧,隱海外的星光誘我:
你該知道的,那灰色的貴族————
我不欲離去,我怎捨得,這美麗的臨刑的家居。


當西風走過



僅圖這樣走過的,西風————
僅吹熄我的蠟燭就這樣走過了
徒留一葉未讀完的書冊在手
卻使一室的黝暗,反印了窗外的幽藍。
當落桐飄如遠年的回音,恰似指間輕掩的一葉
當晚景的情愁因燭火的冥滅而凝於眼底
此刻,我是這樣油然地記取,那年少的時光
哎,那時光,愛倩的走過一如西風的走過。


生命


滑落過長空的下坡,我是熄了燈的流星
正乘夜雨的微涼,趕一程赴賭的路
待投擲的生命如雨點,在湖上激起一夜的迷霧
夠了,生命如此的短,竟短得如此的華美!

偶然間,我是勝了,造物自迷於錦繡的設局
畢竟是日子如針,曳著先濃後淡的彩線
起落的拾指之間,反繡出我偏傲的明暗
算了,生命如此之速,竟速得如此之寧靜!


度牒



這是故居的園林,石階向
圮廢的廟宇
今夜你同誰來呢?同著
來自風雨的不羈,抑來自往歲的記憶
額上新的殿堂已醮起,而哪兒去了
我們昔日油紙的度牒
我再再地斷定,我們交投的方言未改
那蒲團與蓮瓣前的偶立
或笑聲中不意地休止
啊,你已陌生了的人,今夜你同風雨來
我心的廢廈已張起四角的飛簷
那高懸薄翅的鐵馬,你要輕輕地搖
輕輕地,啊,那是我夢的觸鬚


未題



無聲地匯流著,在一一二月的雨天
是我們臂上的靜脈的小青河

一環環的漩渦,朵朵地跳出來
跳出你開著南窗的,心的四房室

而我底————
我正忙於打發,灰塵子常年的座客
以坦敞的每個角落,一一安置你的擺設

啊,那小巧的擺設是你手制的
安閒地擱在,那兩宅心舍的,那八間房室


梵音



雲遊了三千歲月
終將雲履脫在最西的峰上
而門掩著 獸環有指音錯落
是誰歸來 在前階
是誰沿著每顆星托缽歸來
乃聞一腔蒼古的男聲
在引罄的丁零中響起

反正已還山門 且遲些個進去
且念一些渡 一些飲 一些啄
且返身再觀照
那六乘以七的世界
(啊 鐘鼓 四十二字妙陀羅)
首日的晚課在拈香中開始
隨木魚遊出舌底的蓮花
我的靈魂
不即不離


媳婦



媳婦兒的家曾是昔日的花轎
顫慄了門深柳枝垂的巷子
葦簾卷著 空堂約好燕燕的佳期
是一疊唱片樣轉而不眩的下午
啊 燕燕 一圈呢語一圈笑
而雪披的遠山 仍是舊歲的寒衣
仍在多上坡的雲脊……
翼的路了無消息
無奈梅香總趁日斜時候
推衾欲起的媳婦便悵然仰首
呀 未粘好的風箏猶擱案頭……


醉溪流域(一)



吹風笛的男子在數說童年
吹風笛的男子
擁有整座弄風的竹城
雖然 他們從小就愛唱同一支歌
而咽喉是憂傷的
歲月期期艾艾地流過
那失耕的兩岸 正等待春泛而冬著
一溪碎了的音符濺起
多石筍的上游 有藍鐘花的鼻息
而總比蕭蕭的下游多 總比
沿江飲馬的啼聲好
想起從小就愛唱的那支歌
憂傷的咽喉 歲月期期艾艾地流過
流過未耕的兩岸  
而兩岸啊 猶為約定的獻身而童貞著

醉溪流域(二)



那晚 他們隔杯望著空空
(當兄弟已出征 真像對飲的妯娌呢!)
舟上的快意只是呀地一聲
啟 了
姻緣桅立在第六指上
那晚 他們隔燭望著紅紅
(當兄弟已亡故 誰和誰算是妯娌妮!)
整個的流域都生長一種棕的植物
(是燈柱披著蓑衣麽!)
後來 便讓風鼓起黑色的大氅
其壯觀如一座地震的城
啊 那晚 他們交頸而很慢很慢才釘在十字上


港夜



遠處的錨響如斷續的鐘聲
雲像小魚浮進那柔動的圓渾……
小小的波濤帶著成熟的傭懶
輕貼上船舷,那樣地膩,與軟
渡口的石階落向憂邃
這港,靜的像被母親的手撫睡
燈光在水面拉成金的塔樓
小舟的影,像鷹一樣,像風一樣穿過……


歸航曲



飄泊得很久,我想歸去了
彷佛,我不再屬於這裡的一切
我要摘下久懸的桅燈
摘下航程裡最後的信號
我要歸去了……

每一片帆都會駛向
斯培西阿海灣(注)
像疲倦的太陽
在那兒降落,我知道
每一朵雲都會俯吻
汩羅江渚,像清淺的水渦一樣
在那兒旋沒……

我要歸去了
天隅有幽藍的空席
有星座們洗塵的酒宴
在隱去雲朵和帆的地方
我的燈將在那兒升起…

(注)斯培西阿海灣:雪萊失蹤處


雨絲



我們底戀啊,像雨絲,
在星斗與星斗間的路上,
我們底車輿是無聲的。

曾嬉戲於透明的大森林,
曾濯足於無水的小溪,
那是,擠滿著蓮葉燈的河床啊,
是有牽牛和鵲橋的故事
遺落在那裡的……

遺落在那裹的  
我們底戀啊,像雨絲,
斜斜地,斜斜地織成淡的記憶。
而是否淡的記憶
就永留於星斗之間呢?
如今已是摔碎的珍珠
流滿人世了……


殘堡    邊塞組曲之一



戍守的人已歸了,留下
邊地的殘堡
看得出,十九世紀的草原啊
如今,是沙丘一片……

怔忡而空曠的箭眼
掛過號角的鐵釘
被黃昏和望歸的靴子磨平的
戍樓的石垛啊
一切都老了
一切都抹上風沙的鏽

百年前英雄系馬的地方
百年前壯士磨劍的地方
這兒我黯然地卸了鞍
歷史的鎖啊沒有鑰匙
我的行囊也沒有劍
要一個鏗鏘的夢吧
趁月色,我傳下悲戚的「將軍令」
自琴弦……

野店   邊塞組曲之二



是誰傳下這詩人的行業
黃昏裹掛起一盞燈

啊,來了
有命運垂在頸間的駱駝
有寂寞含在眼裹的旅客
是誰掛起的這盞燈啊
曠野上,一個蒙朧的家
微笑看……
有松火低歌的地方啊
有燒酒羊肉的地方啊
有人交換著流浪的方向…

牧羊女    邊塞組曲之三



「那有姑娘不戎花
那有少年不馳馬
姑娘戴花等出嫁
少年馳馬訪親家
哎    
那有花兒不殘凋
那有馬兒不過橋
殘凋的花兒呀隨地葬
過橋的馬兒呀不回頭……」
當你唱起我這支歌的時侯
我底心懶了
我底馬累了
那時  
黃昏已重了
酒囊已盡了……o

黃昏的來客   邊塞組曲之四


是誰向這邊馳來了呢
這裹有直立的炊姻
和睡意蒙朧的駝鈴

你也許是來自沙原的孤客
多情而爽朗的
邊城的孩子
你也許帶看被放逐的憂憤
摔著鞭子似的雙眉
然而,你有輕輕的哨音啊
輕輕地  
撩起沉重的黃昏
讓我點起燈來吧
像守更的雁

小河  邊塞組曲之五



收留過敗陣的將軍底淚的
收留過迷途的商旅底淚的
收留過遠謫的貶官底淚的
收留過脫逃的戍卒底淚的
小河啊,我今來了
而我,無淚地躺在你底身側

沙原的風推不動你
你沉重而酸惻的歎息
月下,一道鐵色的筋
使心灰的大地更懶了

我自人生來,要走回人生去
你自遙遠來,要走回遙遠去
隨地編理我們拾來的歌兒
我們底歌呀,也遺落在每片土地……


天窗



每夜,星子們都來我的屋瓦上汲水
我在井底仰臥看,好深的井啊。

自從有了天窗
就像親手揭開覆身的冰雪
--我是北地忍不住的春天

星子們都美麗,分占了循環著的七個夜,
而那南方的藍色的小星呢?
源自春泉的水已在四壁閒蕩著
那町町有聲的陶瓶還未垂下來。
啊,星子們都美麗
而在夢中也響看的,只有一個名字
那名字,自在得如流水……


情婦



在一青石的小城,住著我的情婦
而我什麽也不留給她
只有一畦金線菊,和一個高高的窗口
或許,透一點長空的寂寥進來
或許……而金線菊是善等待的
我想,寂寥與等待,對婦人是好的

所以,我去,總穿一襲藍衫子
我要她感覺,那是季節,或
候鳥的來臨
因我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種人


知風草



晚虹後的天空,又是,桃花宣似的了
被裱褙的亂雲,是寫在
信風上的書法,我猶存
受贈者的感覺,猶記簷滴斷續地讀出
而結束於一聲鼓……那夕陽的紅銅的音色

小窗,郵箱嘴般的
許多永晝,題我的名投入
(是題給鬢生花序的知風草吧!)而
驚蟄如歌,清明似酒,惟我
卻在 雨的絲中,懶得像一隻蛹了


四月贈禮



雨季是一種多棕的植物,
那柔質的纖維是適於紡織的;
而大農耕的綠野是太素了,
誰願掛起一盞華燈呢?
一盞太陽的燈!一盞月亮的燈!
--都不行,
燃燈的時候,那植物已凋萎了。

總有法子能剪來一塊,一塊織就的雨季,
我把它當片面紗送給你,
素是素了點,朦朧了點,
而這是需要的--
每天,每天,你底春晴太明亮!


窗外的女奴



方 窗

這小小的一方夜空,寶一樣藍的,有看東方光澤的,
使我成為波斯人了。當綴作我底冠飾之前,曾為那些女奴
拭過,遂教我有了埋起它的意念。只要闔攏我底睫毛,它
便被埋起了。它會是墓宮中藍幽幽的甬道,我便攜著女奴
們,一步一個吻地走出來。

圓 窗

這小小的一環晴空,是澆了磁的,盤子似的老是盛看
那麽一塊雲。獨餐的愛好,已是少年時的事了。哎!我卻
盼望著夜晚來;夜晚來,空杯便有酒,盤子中出現的那些
……那些不愛走動的女奴們總是癡肥的。

*字窗

我是面南的神,裸著的臂用紗樣的黑夜纏繞。於是,
垂在腕上的星星是我的女奴。
神的女奴,是有名字的。取一個,忘一個,有時會呼
錯。有時,把她們攬在窗的四肢內,讓她們轉,風車樣地
去說爭風的話。


水巷



四圍的青山太高了,顯得晴空
如一描藍的窗……
我們常常拉上雲的窗帷
那是陰了,而且飄著雨的流蘇

我原是愛聽罄聲與鐸聲的
今卻為你戚戚於小院的陰晴
算了吧
管他一世的緣份是否相值於千年慧根
誰讓你我相逢
且相逢於這小小的水巷如兩條魚


夜歌



這時,我們的港是靜了
高架起重機的長鼻指著天
恰似匹匹採食的巨象
而滿天欲墜的星斗如果實

撩起你心底輕愁的是海上徐徐的一級風
一個小小的潮正拍看我們港的千條護木
所有的船你將看不清她們的名字
而你又覺得所有的燈都熟習
每一盞都像一個往事,一次愛情
這時,我們的港真的已靜了。當風和燈
當輕愁和往事就像小小的潮的時候
你必愛靜靜地走過,就像我這樣靜靜地
走過,這有個美麗彎度的十四號碼頭


南海上空


琉璃的三界 盆景盒兒般的碎了
結伴而去的幽 散為隨緣的禪
關不住的長睫 翼一樣的翩翩
而冰質的藍 溶作紫竹的朝露
禁不住的 瞳 如索食的啄--
在南海我們竟是一陣鴿
春風乃是哨音做的

遠山覆於雲蔭
人魚正圍喋著普陀
挽*而涉的群島在海峽小憩
一切皆緣春天而起--
在南海我們竟是一陣鴿
兩腳系的書 是觀音捎給丈夫的


俯拾



臺北盆地
像置於匣內的大提琴
鑲著綠玉……
裸著的觀音山
遙向大屯山強壯的臂彎
施著媚眼
向左再向南看過去
便是有著沉沉森林的
中央山脈的前襟了

基隆河谷像把聲音的鎖
陽光的金鑰匙不停的撥弄
在雲飛的地方
我也伸長我底冰斧
為那七彩的虹弓綴一根弦
而這歇著的大提琴
卻是事間最智慧的詞令者
對偶來的人,緘默——。


山外書



不必為我懸念
我在山裡……

來自海上的雲
說海的沉默太深
來自海上的風
說海的笑聲太遼闊

我是來自海上的人
山是凝固的波浪
(不再相信海的消息)
我底歸心
不再湧動


山居的日子



自從來到山裡,朋友啊!
我的日子是倒轉了的:
我總是先過黃昏後渡黎明

每夜,我擦過黑石的肩膀,
立於風吼的峰上,
唱啊!這裡不怕曲高和寡

展在頭上的是詩人的家譜,
哦!智慧的血需要延續,
我鑿深滿天透明的姓名
唱啊!這裡不怕曲高和寡


落帆



啊!何其幽靜的倒影與深沉的潭心
兩條動的大河,交擁地沉默在
我底,臨崖的窗下……
啊!何其零落的星語與晶澈的黃昏
何其清冷的月華啊
與我直落懸崖的清冷眸子
以同樣如玉之身,共遊於清冥之上
這時,在竹林的彼岸
漁唱聲裡,一帆嘎然而落
啊!何其悠然地如雲之拭鏡
那光明的形象,畢竟是漂渺而逝
我乃脫下輕披的衣襟
向潭心擲去,擲去--


崖上



虛無在崖上時,對著我
彷佛這樣歌著……
啊---
不必為人生詠唱,以你悲愴之曲
不必為自然臨摩,以你文彩之筆
不必謳歌,不必渲染,不必誇耀吧!

果真你底聲音,能傳出十裡嗎?
與乎你底圖畫,能留住時間嗎 ?

然則,即千頃驚濤,也不必慨賞
即萬里雲海,也不必訝贊
果真,啊!你底眼,又是如此的低微麽?
時序和方位,山水和星月
不必指出,啊!也不必想到

不必猜測,你耳得之聲
不必揣摩,你目遇之色
不必一詠三歎,啊,為你薄薄的存在
若是,朋友,你不曾透視過生命
來啊,隨我立於這崖上
這裡的——————
風是清的,月是冷的,流水淡得清明

你當悟到,隱隱地悟到
時間是由你無限的開始
一切的聲色,不過是有限的玩具
宇宙有你,你創宇宙——————
啊,在自賞的夢中,
應該是悄然地小立……


結語



我來結束我底偈語了,
這無休止的謎啊 !
想起家鄉的雪壓斷了樹枝,
那是時間的靜的力
想起南海晨間的星子
如紫竹掩一泓欲語的流水……
山太高了,雲顯得太瘦,
何力浮起鵬翼,只見,
一隻紅色的蟬,靜靜地蛻著,
白翅被[刹那]染黑了
啊!你收拾行囊的春天呀!
看我——————
[二十餘年成一夢
此身雖在堪驚!]
能否,我隨著你
早點兒離去,
早點兒離去!


探險者



靜,從聲音中走出來,
這兒的山,和低流的水,
葛裡克達的夜,
我們底車停了

至帳蓬如空虛的鼓,鼾聲輕輕摸響它;
愛靜的蕃社的精靈們,
不安地躍上樹梢搖晃著

啊!這兒的山,高聳,溫柔,
樂於賜予,
這兒的山,像女性的胸脯,
駐永恆的信心於一個奇跡,
我們睡著,美好地想著,
征一切的奇跡於一個信心


港邊吟



雨季像一道河,自四月的港邊流過
我散著步,像小小的鮀魚
穿游在路旁高大的水藻間
我吹著水泡,一面思想,一面遊戲——————

我思念,晴朗的日子
小窗透描這畫的美予我
以雲的姿,以高建築的陰影
以整個陽光的立體和亮度
除圓與直角,及無數
耀耀的小眼睛,這港的春呀
系在旅人淡色的領結上
與牽動這畫的水手底紅衫子

而我遊戲,乘大浪擠小浪到岸上
大浪咆嘯,小浪無言
小浪卻悄悄誘走了沙粒……


小溪



偃臥在群草與眾花之間
浮著慵困的紅點而流著年輕的綠
像是流過幾萬里,流過幾千個世紀
在我憂鬱的眼神最適宜停落的線上
像一道放倒的籬笆
像采帶束著我小園底腰

當我散步,你接引我底影子如長廊
當我小寐,你是我夢的路
夢見古老年代的寒冷,與遠山的阻梗
夢見女郎偎著小羊,草原有雪花飄過
而且,那時,我是一隻布穀
夢見春天不來,我久久沒有話說


殞石



小小的殞石是來自天上,羅列在故鄉的河邊
像植物的根子一樣,使綠色的葉與白色的花
使這些欣榮的童話茂長,讓孩子們採摘
這些稀有的宇宙的客人們
在河邊拘謹地坐著,冷冷地談著往事
輕輕地潮汐拍擊,拍擊
當薄霧垂縵,低靄鋪錦
偎依水草的殞石們乃有了短短的睡眠

自然,我常走過,而且常常停留
竊聽一些我忘了的童年,而且回憶那些沉默
那藍色天原盡頭,一間小小的茅屋
記得那母親喚我的窗外
那太空的黑與冷以及回聲的清晰與遼闊


垂直的泥土上
---在登山技術隊中



背著海馳車
朝陽在公路上滾來
路樹駝著路樹直高到遠方去
在東的幾乎是明天的那邊
我們將翻犁垂直的泥土
將像雲雀那麽生活在風上
多彩的我們一如虹的家族
在雨後群現 卻列隊隱於穀中

我們立於冰冷的壁上
讓胸像一樣的胸任雲撞擊
在高得幾乎是家鄉的那邊
掛好我們錨樁的秋千 然後攀緣 
熱情果常將我們的唇碰紅

眸與星子已如斯臨近
啊啊少年 縱讓星芒刺傷也是好的

但假期已在垂直的土上熟了
當圖騰裡的亙古已遭冰斧解凍
星與眸子也以端詳告別
在海水與海水之間
我們乃如朝陽升出
而光和熱的我們是另一種海
將使空洞的塵寰……潮滿……


島穀



眾溪是海洋的手指
索水源於大山……
這裡是最細的一流
很清,很淺,很活潑與愛唱歌

山崖高得難以仰望
植物們靜靜地倒掛
中午的陽光一絲絲的透入
遠處以雲灌溉的森林
沉沉底如含一份洪荒的雨量

蔭影像掩飾一個缺陷
把我們駐紮著文明的帳蓬掩蔽


海灣



瀚漠與奔雲的混血兒悄布於我底窗下
這潑野的姑娘已禮貌地按下了裙子
可為啥不抬起你底臉
你愛春日的小瞌睡?
你不知岩石是調情的手
正微微掀你裙角的彩綺!


小小的島



你住的小小的島我正思念
那兒屬於熱帶,屬於青青的國度
淺沙上,老是棲息著五色的魚群
小鳥跳響在枝上,如琴鍵的起落

那兒的山崖都愛凝望,披垂著長藤如發
那兒的草地都善等待,鋪綴著野花如過果盤
那兒浴你的陽光是藍的,海風是綠的
則你的健康是鬱鬱的,愛情是徐徐的

雲的幽默與隱隱的雷笑
林叢的舞樂與冷冷的流歌
你住的那小小的島我難描繪
難繪那兒的午寐有輕輕的地震

如果,我去了,將帶著我的笛杖
那時我是牧童而你是小羊
要不,我去了,我便化做螢火蟲
以我的一生為你點盞燈


船長的獨步



月兒上了,船長,你向南走去
影子落在右方,你只好看齊

七洋的風雨送一葉小帆歸泊
但哪兒是您底[我]呀
昔日的紅衫子已淡,昔日的笑聲不在
而今日的腰刀已成鈍錯了

一九五三,八月十五日,基隆港的日記
熱帶的海面如鏡如冰
若非夜鳥翅聲的驚醒
船長,你必向北方的故鄉滑去……


貝勒維爾



你航期誤了,貝勒維爾!
太耽於春深的港灣了,貝勒維爾!
整個的春天你都停泊著
說要載的花蜜太多,喂,貝勒維爾呀:
貿易的風向已轉了……
大隊的商船已遠了……

陸地和海搶去所有的繁榮
留這一涯寂寞給你
今年五月的主人,不是繁花是戰爭
你那生火的漢子早已離去

貝勒維爾呀,哎,貝勒維爾:
帆上的補綴已破了……
舵上的青苔已厚了……


水手刀


長春藤一樣熱帶的情絲
揮一揮手即斷了
揮沉了處子般的款擺著綠的島
揮沉了半個夜的星星
揮出一程風雨來

一把古老的水手刀
被離別磨亮
被用於寂寞,被用於歡樂
被用於航向一切逆風的
桅蓬與繩索……


如霧起時



我從海上來,帶回航海的二十二顆星
你問我航海的事兒,我仰天笑了……
如霧起時,
敲叮叮的耳環在濃密的發叢找航路;
用最細最細的噓息,吹開睫毛引燈塔的光

赤道是一痕潤紅的線,你笑時不見
子午線是一串暗藍的珍珠
當你思念時即為時間的分隔而滴落

我從海上來,你有海上的珍奇太多了……
迎人的編貝,嗔人的晚雲
和使我不敢輕易近航的珊瑚的礁區


晨景



新寡的十一月來了
披著灰色的尼龍織物,啊!雨季
不信?十一月偶現的太陽是不施脂粉的

港的藍圖曬不出一條曲線而且透明
一艘乳色的歐洲郵船
像大學在秋天裡的校舍
而像女學生穿著毛線衣一樣多彩的
紅,黃,綠的旗子們,正在--
唉唉,一定是剛剛考進大學的女學生
多是比較愛笑,害羞,而又東張西顧的


小詩錦



恕我巧奪天工了
我欲以詩織錦……

調皮的眼神如星
含蘊的笑像月
垂落於錦軸兩端的
美麗--是不幻的虹
那居為百色之地的
是不化的雪--智慧

恕我以詩織錦
我欲巧奪天工了……
綴無數的心為音符
割季節為樂句
當兩顆音符偶然相碰時
便迸出火花來
呀!我底錦乃有了不褪的光澤


除夕



十九個教堂塔上的五十四個鐘響徹這個小鎮
這一年代乃像新浴之金陽轟轟然升起
而萎落了的一九五三年的小花
僅留香氣於我底簽上

這時,我愛寫一些往事了
一隻蝸牛之想長翅膀
歪脖子石人之學習說謊
和一隻麻雀的含笑的死
與乎我把話梅核兒錯擲於金魚缸裡的事


晚虹之逝



我是圓心,我立著
太陽在我的頭頂的方位劃弧
我是海的圓心,我立著
最淺的藍在我四周劃弧

我在計算兩個極點
把一道天然的七彩弧放在西方
但黃昏說是冷了!
用灰色的大翻襟蓋上那條美麗的紅領帶


雪線



廊上的風的小腳步踩著我午睡的尾巴
一枝藤蔓越了窗……
我采一個守勢,將鏡子掛在高處
對了,我要我小雪山的夢呢!
別離的日子刻成標高
我的離愁已聳出雲表了

所以我是雪線以上的生物
春的睫毛竟掩上我的窗
如果說白眼球算得詛咒
哪哪,我把鏡子掛在高處


晚雲



七月來了,七月的晚雲如山
仰視那藍河多峽而柔緩

突然,秋垂落其飄帶,解其錦囊
搖擺在整個大平原上的小手都握了黃金

又像是冬天
匆忙的鵪鶉們走卅裡積雪的夜路
趕年關最後的集……


鐘聲



七月來了,七月去了……
七月遺下我們
八月來了
八月臨去的時候
卻接走那賣花的老頭兒……。
於是,小教堂的鐘
安祥的響起
穿白衣歸家的牧師
安祥地擦著汗
我們默默地聽著,看著
安祥地等著……
終有一次鐘聲裡
總一個月份
也把我們靜靜地接了去……


鄉音



我凝望流星,想念他乃宇宙的吉普賽
在一個冰冷的圍場,我們是同槽栓過馬的
我在溫暖的地球已有了名姓
而我失去了舊日的旅伴,我很孤獨

我想告訴他,昔日小棧房坑上的銅火盆
我們並手烤過也對酒歌過的--
它就是地球的太陽,一切的熱源
而為什麽挨近時冷,遠離時反暖,我也深深納悶著




不再流浪了,我不願做空間的歌者
寧願是時間的石人
然而,我又是宇宙的遊子
地球你不需留我
這土地我一方來
將八方離去




我將時間在我的生命裡退役
對諸神或是對魔鬼我將宣佈和平了

讓眼之劍光徐徐入
對星天,或是對海,對一往的恨事兒,我瞑目
宇宙也遺忘我,遺去一切,靜靜地
我更長於永恆,小於一粒微塵


客來小城


三月臨幸這小城
春的事物堆綴著……。
悠悠的流水如帶
在石橋下打著結子的,而且
三月的綠色如流水……

客來小城,巷子寂靜
客來門下,銅環的輕叩如鐘
遠天飄飛的雲絮與一階落花……


錯誤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港夜



遠處的錨響如斷續的鐘聲
雲像小魚浮進那柔動的圓渾……
小小的波濤帶著成熟的傭懶
輕貼上船舷,那樣地膩,與軟
渡口的石階落向憂邃
這港,靜的像被母親的手撫睡
燈光在水面拉成金的塔樓
小舟的影,像鷹一樣,像風一樣穿過……


夢土上



森林已在我腳下了,我底小屋仍在上頭
那籬笆已見到,轉彎卻又隱去了
該有一個人倚門等我
等我帶來新書,和修理好的琴
而我只帶來一壺酒
因等我的人早已離去

雲在我底路上,在我底衣上
我在一個隱隱的思念上
高處沒有鳥喉,沒有花靨
我在一片冷冷的夢土上……

森林已在我腳下了,我底小屋仍在上頭
那籬笆已見到,轉彎卻又隱去了


賦別



這次我離開你,是風,是雨,是夜晚
你笑了笑,我擺一擺手
一條寂寞的路便展向兩頭了
念此際你已回到濱河的家居
想你在梳理長髮或是整理濕了的外衣
而我風雨的歸程還正長
山退得很遠,平蕪拓得更大
哎,這世界,怕黑暗已真的成形了……

你說,你真傻,多像那放風爭的孩子
本不該縛它又放它
風爭去了,留一線斷了的錯誤
書太厚了,本不該掀開扉頁的
沙灘太長,本不開該走出足印的
雲出自山谷,泉水滴自石隙
一切都開始了,而海洋在何處
「獨木橋」的初遇已成往事了
如今又已是廣闊的草原了
我已失去扶持你專寵的權利
紅與白揉藍與晚天,錯得多美麗
而我不錯入金果的園林
卻惡入維特的墓地……

這次我離開你,便不再想見你了
念此際你已靜靜入睡
留我們未完的一切,留給這世界
這世界,我仍體切的踏著
而已是你底夢境了……


雨季的雲



萬線的風箏,被港外的青山牽住了,
那原是波浪的形質,正瓢瓢搖搖地。
偶然,有人舉出十月的手,
卻感歎握來八月的潮濕;
是的,既不能禦風箏為家居的筏子,
還不如在小醺中忍受,青山的遊戲。


裸的先知



與一艘郵輪同裸於熱帶的海灣
那鋼鐵動物的好看的肌膚
被春天刺了些綠色的紋身
我記得,而我什麽都沒穿
(連紋身都沒有)
如果不是一些鳳凰木的陰影
我會被長羽毛的海鳥羞死

我那時,正是個被擲的水手
因我割了所有旅人的影子用以釀酒
(那些偽蓋著下肢的過客
為了留下滿世的子女?)
啊,當春來,飲著那
飲著那酒的我的裸體便美成一支紅珊瑚


盛裝的時候



我如果是你,我將在黑夜的小巷巡行
常停於哭泣的門前,尋找那死亡
接近死亡,而將我的襟花插上那
才才冷僵的頭顱
我是從舞會出來,正疑惑
空了的敞廳遺給誰,我便在有哭聲的門前
那門前的階上靜候,新出殼的靈魂
會被我的花香買動,會說給我
死亡和空了的敞廳留給誰

我願我恰在盛裝的時侯
在有哭泣的地方尋到
尚未*化的靈魂
我多麽願望,即使死亡是 向地獄
我如果確能知道這一點
我便再去明日的拜會,去忍受女子和空了的敞廳
哎,此際我便是你,美少年而耽於逸樂


最後的春闈



今晨又是春寒,林木悄悄
一鷹在細雨中抖翼斜飛
置書笈在肩上的書生,收拾遠行
仰望看,一天西移的雲雨
此去將入最後的春闈,啊,最後的一次
離別十年的荊窗,欲嬴歸眩目的朱楣

畢竟是別離的日子,空的酒杯
或已傾出來日的宿題,啊,書生
你第一筆觸的輕墨將潤出什麽?
是青青的苔色?那卷上,抑是迢迢的功名?
今晨又是春寒,林木寂寂
一鷹在細雨中抖翼盤旋
置書笈在肩上的書生,駐足路上
被阻於參差的白幡與車馬
啊,赴闈的書生,何事驚住了你?
那只是落葬的行列,只是聲色的冥滅
豈因這行列竟如一陣風
使榮華的沉落,會發為生者的寒噤

西移的雲雨停歇,杯酒盈盈
荊扉茅簷,春寒輕輕地蹭過
卸下書笈的書生,呵手而笑:

喜我頓悟於往日的癡迷,從此,啊,從此
反覆地,反覆地,哼一闋田園的小曲


右邊的人


月光流著,已秋了,已秋得很久很久了
乳的河上,正凝為長又長的寒街
冥然間,兒時雙連船的紙藝挽臂漂來
莫是要接我們同去!去到最初的居地

你知道,你一向是伴我的人
遲遲的步履,緩慢又確實的到達:
啊,我們已快到達了,那最初的居地
我們,老年的夫妻,以著白髮垂長的速度

月光流著,已秋了,已是成熟季了
你屢種於我肩上的每日的棲息,已結實為長眠
當雙連的紙藝複平,你便在我的右邊隱逝了
我或在你的左邊隱逝,那時

落蓬正是一片黑暗,將向下,更下
將我們輕輕地覆蓋


編秋草





試看,編織秋的晨與夜
像芒草的葉籜
編織那左與右,制一雙趕路的鞋子

看哪,那穿看晨與夜的,趕路的雁來了
我猜想,那雁的記憶
多是寒了的,與暑了的追迫



島上的秋晨,老是迭掛看
一幅幅黃花的黃與棕櫚的棕
而我透明板下的,卻是你畫的北方
那兒大地的粗糙在這裡壓平
風沙與理想都變得細膩

每想起,如同成群奔馳的牧馬
麥子熟了,熟在九月牧人的--
風的鞭子下

啊,北方
古老的磨磐
年年磨著新的麥子



我是不會織錦的,你早知道
而我心絲扭成的小繩啊
卻老拖著別離的日子
是霧凝成了露珠,抑乎露珠化成了霧
誰讓我們有著的總是太陽與月亮的爭執

一束別離的日子
像黃花置於年華的空瓶上
如果置花的是你,秋天哪:
我便欣然地收下吧



月兒圓過了,已是晚秋,
我要說今年的西風太早。
連日的都城過看聖節的歡樂
我突想歸去
為甚麽過了雙十才是重陽
惦記著十月的港上,那兒
十月的青空多遊雲
海上多白浪

我想登高望你, 「海原」原是寂寞的
爭看縱放又爭看謝落--
遍開著白花不結一顆果


厝骨塔



幽靈們靜坐於無疊席的冥塔的小室內
當春風搖響鐵馬時
幽靈們默扶看小拱窗瀏覽野寺的風光

我和我的戰伴也在著,擠在眾多的安息者之間
也瀏覽著,而且回想最後一役的時節

窗下是熟習的掃葉老僧走過去
依舊是這三個樵夫也走過去了
啊,我的成了年的兒子竟是今日的遊客呢
他穿著染了色的我的舊軍衣,他指點著
與學科學的女友爭論一撮骨灰在夜間能燃燒多久


小站之站
--有贈



兩列車相遇於一小站,是夜央後四時
兩列車的兩列小窗有許多是對著的
偶有人落下百葉扉,辨不出這是哪一個所在
這是一個小站……

會不會有兩個人同落小窗相對
啊,竟是久違的童侶
在同向黎明而反向的路上碰到了
但是,風雨隔絕的十二月,臘末的夜寒深重
而且,這年代一如旅人的夢是無驚喜的


召魂
為楊喚十年祭作



當長夜向黎明陡斜
其不禁漸漸滑入冥思的
是惘然佇候的召魂人
在多騎樓的臺北
猶須披起鞍一樣的上衣
我已中年的軀體畏懼早寒

星敲門 遄訪星 皆為攜手放逐
而此夜惟盼你這菊花客來(注)
如與我結伴的信約一似十年前
要遨遊去(便不能讓你擔心)
我會多喝些酒 掩飾我衰竭的雙膝

但晨空澹澹如水
那浮著的薄月如即溶的冰
(不就是騎樓下的百萬姓氏!)
但窄門無聲 你不來
哎哎 我豈是情怯於摒擋的人

(注)楊喚生於菊花島


望鄉人
記詩人于右任陵



塔 糾結鐵馬成雷
笙的諸指將風捏為讖語
蝴蝶飛自焚夢的銅鼐
淨土無花 淨土黃昏
晚歸的春寒悉悉有聲
啊 雙獅涉著雲欲去
華表振看翅對立

松濤湧滿八加拉穀
蒼苔爬上小築 黃昏
如一襲僧衣那麽披著
醒時 一燈一卷一茶盞
睡時 枕下芬芳的泥土

或會推門於月圓之夕
看四個海圍汐著故國萬里
依舊是長髯飄飛 依舊是--
啊 高山上昂立的望鄉人
以吟哦獨對天地


野柳岬歸省



又是雲焚日葬過了 這兒
近鄉總是情怯的
而草履已自解 長髮也已散就
啊 水酒漾漾的月下
大風動著北海岸
漁火或星的閃處
參差著諸神與我的龕席

浪子未老還家 豪情為歸渡流斷
飛直的長髮 留入鼓鼓的大風
翻使如幕的北海倒卷
啊 水酒漾漾的月下
蒼茫自腋下升起 這時份
多麽多麽地思飲
待捧只圓月那種巨樽
在諸神……我的弟兄間傳遞

浪子天涯歸省
諸神為弟 我便自塑為兄
(兄弟!兒欲養而親何在!)
當撲騰的柳花濕面 家釀已封唇
啊 月色漾漾的酒下
凡微醺之貌總是孿生

後記:我寫過野柳的詩,這一首才是幾經竄改的
定品。野柳岬處於北海岸(觀音迄三貂角
一帶),對我確有原始家鄉的感覺,尤其
那些立石有神的情操和兄弟般的面貌。十
餘年來,我愛擠在他們中間,一面飲酒,
常常不能自己……




鳥聲敲過我的窗,琉璃質的罄聲
一夜的雨露浸潤過,我夢裡的藍袈裟
已掛起在牆外高大的旅人木
清晨像躡足的女孩子,來到
窺我少年時的剃度,以一種婉惜
一種沁涼的膚觸,說,我即歸去


下午



啄木鳥不停的啄著,如過橋人的鞋聲
整個的下午,啄木鳥啄著
小山的影,已移過小河的對岸
我們也坐過整個的下午,也踱著
若是過橋的鞋聲,當已遠去
遠到夕陽的居處,啊,我們
我們將投宿,在天上,在沒有星星的那面


草履蟲



落過一次紅葉,小園裡的秋色是軟軟的
那原生的草履蟲,同其漂蕩著,是日影和藍天
閑下來,我數著那些淡青的鞭毛
欲撿拾一枚,讓它劃著
劃進你的 Album
這是一枚紅葉,一隻載霞的小舟
是我的渡,是草履蟲的多槳
是我的最初


靜物


斜斜倚靠著的 一列慵態的書
參差的高度 是種內省的階梯
甜意流下來 盛於 最後的杯中
引誘看蜂足 是淡黃色的假的蜜

雨水開始浸蝕壁圖 一幅
脫釉的陰天 一具令人索然的
空的眠床 是軟軟的灰色偎襯著我
而我便只是一個陳列的人
是陳列 且在賣與非賣之間
我也是木風為伴的靜物
在暗澹的時日 我是攤開扉頁的書
標題已在昨夜掀過去



采貝



每晨,你采海貝於,沙灘潮落
我便跟著,采你巧小的足跡
每夕,你歸來,歸自沙灘汐止
濛濛霧中,乃見你渺渺回眸
那時,我們將相遇
相遇,如兩朵雲無聲的撞擊
欣然而冷漠……


姊妹港



你有一灣小小的水域,生薄霧於水湄
你有小小的姊妹港,嘗被春眠輕掩
我是騖蟄後第一個晴日,將你端詳
乃把結伴的流雲,作泊者的小帆疊起

小小的姊妹港,寄泊的人都沉醉
那時,我興一個小小的潮
是少女熱淚的盈滿
偎著所有的舵,攀著所有泊者的夢緣
那時,或將我感動,便禁不住把長錨徐徐下碇


一○四病室

--有一次在閒話中談到還鄉的方式,因子豪
是川人,我建議說: 「拉纖回去。」



藤猶在身 便桅也似地
瘦見了年輪 終成熟於小枝
妹子 吮吮善擷的手指吧

莞然於冬旅之始
拊耳是辭埠的舟聲
來夜的河漢 一星引纖西行
回蜀去 巫山有雲有雨
且搜羅天下名泉
環立四鄰成為釀事

妹子 總要分住
便分住長江頭尾
那時酒約仍在 在舟上
重量像仙那麽輕少


清明



我醉著,靜的夜,流於我體內
容我掩耳之際,那奧秘在我體內迴響
有花香,沁出我的肌膚
這是至美的一刹,我接受膜拜
接受千家飛幡的祭典

星辰成串地下垂,激起厝間的溢酒
霧凝看,冷若祈禱的眸子
許多許多眸子,在我的發上流瞬
我要回歸,梳理滿身滿身的植物
我已回歸,我本是仰臥的青山一列


嘉義


小立南方的玄關,盡多綠的雕飾
褫盡襪履,哪,流水予人疊席的軟柔
匆忙的旅者,被招待在自己的影子上
那女給般的月亮,說,我要給你的
你舞踴的快樂便是一切

小立南方的玄關,雨在流落了
北回歸的圍牆上,瑟縮地棲息看
來自北力的小朵雲,一列一列的
便匆忙的死去,那時你踩過
那流水,你的足胝便踩過,許多許多名字


左營



酉時起程的蓬車,將春秋雙塔移入薄暮
季節對訴,以顛跛,以流浪的感觸
這是一段久久的沉寂,星天西移
湖山在腳上東轉,竟牽動黑色的連峰如齒輪
啊,一輪古城垛,被旋為時間的驛站
那時,久久的沉寂之後,心中便孕了
黎明的聲響,因那是一小小的驛站

垂蛛在遊絲上搖著,鐵馬樣的搖著
不知怎的,那時間的弦擺嘎然止住
頃刻,心中便響起了,黎明的悲聲一片


槳之舟
南湖大山輯之一



卑南山區的狩獵季,已浮在雨上了,
如同夜臨的瀘水,
是渡者欲觸的蠻荒,
是襝盡妖術的巫女的體涼。

輕……輕地劃看我們的十槳,
我怕夜已被擾了,
微飆般地貼上我們底前胸如一蝸亂髮。

卑亞南蕃社
南湖大山輯之二



我底妻子是樹,我也是的;
而我底妻是架很好的紡織機,
松鼠的梭,紡著縹緲的雲,
在高處,她愛紡的就是那些雲

而我,多希望我的職業
只是敲打我懷裹的
小學堂的鐘,
因我已是這種年齡--
啄木鳥立在我臂上的年齡。

北峰上
南湖大山輯之三



歸家的路上,野百合站看
穀間,虹擱著
風吹動
一枝枝的野百合便走上軟軟的虹橋
便跟看我,閃著她們好看的腰

而我鄰舍的頑童是太多了
星星般地抬走一個黃昏
且扶著百合當玉杯
而那新釀的露酒是涼死人的

牧羊星
南湖大山輯之四



雨落後不久,便黃昏了,
便忙著霧樣的小手
卷起,燒紅了邊兒的水彩畫。
誰是善於珍藏日子的?
就是她,在湖畔勞作著,
她著藍色的瞳,
星星中,她是牧者。

雨落後不久,虹是濕了的小路,
羊的足跡深深,她的足跡深深,
便攜著那束畫卷兒,
慢慢步遠……湖上的星群。

秋祭
南湖大山輯之五



夜靜,山谷便合攏了
不聞婦女的鼓聲,因獵人已賦歸
月升後,獵人便醉了
便是仰望的祭司
看聖殿的簷
正沾著秋,零零落落如露滴

而簷下,木的祭壇抖著
裸羊被茅草胡亂蓋著
如細緻的喘息樣的
是酒後的雉與飛鼠的遊魂
正自灶中  走出

努努嘎裡台
南湖大山輯之六



風翻著發,如黑色的篝火
而我,被堆得太高了
燃燒的頭顱上,有炙黃的山月

嫋嫋的鄉思焚為青煙
是酒浸過的,許是又香又沖的
星星聞了,便搖搖欲落

風停,月沒,火花溶入飛霜
而飛霜潤了草木
草木亦如我,那時,我的遺骸就會這麽想


南湖居
南湖大山輯之七



當我每朝俯視,你亮在水的深處
你 著的那一雙蜂鳥在睡眠中
緊偎著,美麗而呈靜姿的唇

平靜的湖面,將我們隔起
鏡子或窗子般的,隔起
而不索吻,而不將昨夜追問
你知我是少年的仙人
泛情而愛獨居


鹿埸大山
大霸尖山輯之一



許多竹 許多藍孩子的樅
擠瘦了鹿場大山的脊
坐看吃路的森林
在崖谷吐著雷聲
我們踩路來 便被吞沒了
便隨雷那麽懵憧地走出
正是雲霧像海的地方

正是雲霧像海的地方
此刻 怎不見你帆紅的衫子
可已航入寬大的懷袖
此癡身 已化為寒冷的島嶼
蒼茫裡 唇與唇守護
惟呼昵名輕悄
互擊額際而成回聲

馬達拉溪穀
大霸尖山輯之二



扮一群學童那麽奔來
那耽於嬉戲的陣雨已玩過桐葉的滑梯了
從姊妹峰隙瀉下的夕暉
被疑似馬達拉溪含金的流水
愛學淘沙的蘆荻們,便忙碌起來
便把腰肢彎得更低了

黃昏中窺人的兩顆星
窺看我們猶當昔日一撥撥的淘金人
而在如此暖的淘金人的山穴裡
我們該怎樣?……哎哎
我們也許被歷史安頓了
如果帶來足夠的種子和健康的婦女

霸上印象
大霸尖山輯之三



不能再東 怕足尖蹴入初陽軟軟的腹
我們魚貫在一線天廊下
不能再西 西側是極樂

隕石打在 布的肩上
水聲傳自星子的舊鄉
而峰巒 蕾一樣地禁錮著花
在我們的跣足下
不能再前 前方是天涯
巨松如燕草
環生滿池的白雲
縱可憑一釣而長住
我們 總難忘襤褸的來路

茫茫複茫茫 不期再同首
頃渡彼世界 已遐回首處


雲海居(一)
玉 山 輯 之 一



雲如小浪,步上石墀了
白鶴兒噙著泥爐徐徐落地
金童子躬身進入:啊,銀日之穹
我仍是那麽坐著,朝謁的群峰已隱了

我不能記起你,在此高空的島上
宛如亞美達的歌聲來自一個故事
我的鬚眉已是很長很長了
老了的漁人,天擬假我浮鳧的羽衣否?

雲海居(二)
玉 山 輯 之 二


戀居於此的雲朵們,想是為了愛看群山的默對
彼此相忘地默對在風裡,雨裡,彩虹裡。
偶獨步的歌者,無計調得天籟的弦
遂縱笑在雲朵的濕潤的懷裹
遂成為雲的呼吸……漂渺地……
附紀:玉山排雲山莊夜氣溫攝氏零下七度,欲有
所記,手 不能出袖,此二首系於次歲寫
於奇萊山天池之宿後。


雪山莊
雪 山 輯 之 一



萬尺的高牆 築成別世的露臺
落葉以體溫 苔化了入土的榱梁
喬木停停 間植的莊稼白如秋雲
那即是秋雲 女校書般瓢逸地撫過
群山慵慵悄悄

夜寒如星子冷漠的語言
說出遠年震栗的感覺
對於濡濕的四肢
篝火像考古的老人
一如我們的疲憊 被意義之神審訊
其不知虛無也成化石 在我們這一紀
在雪埋的熱帶 我們的心也是星子
在冷漠的相對中留存

而傍著天地 喬木於小立中蒼老
惟圓月以初生赤裸的無忌
在女校書的裙邊邀幸
看來……若一隻寵物
一副 被時間寵壞了的樣子

附記;壬寅中元夜雨後露宿雪山莊廢跡,此詩遂
蘊焉,而成篇編入雪山輯則於是歲秋末。
雪山,臺灣次高山也,西語Sylvin山也,
海拔三九三三米突,日人築木舍於峰下,
今已圯沒。

浪子麻沁
雪山輯之二



雪溶後 花香流過司介欄溪的森林
沿著長長的狹谷 成團的白雲壅著
獵人結伴攀向司馬達克去
采菇者領著赤足的婦女
在高寒的賽蘭酒 起一叢篝火

修好所有的籬 結新的筏
起得早早的小姑娘 在水邊洗日頭
少年的泰耶魯唱出冬藏的歌
而卻不見了 那著人議論的
那浪子麻沁

他去年當兵 今年自城 來
眼中便閃著落漠的神色
孤獨 不上教堂 常在森林中徜徉
當果樹剪枝的時侯
他在露草中睡覺
偶爾 在部落中賒酒 向族人寒暗
向姑娘們瞅兩眼

三月的司介欄溪,已有涉渡的人
雪溶後柔軟的泥土 召來第一批遠方的登山客
浪子麻沁 該做嚮導了
該去磨亮他尺長的蕃刀了
該去挽盤他苧麻的繩索了
該聽見麻沁踏在石板上的
勻稱的腳步聲了

而獵人自多霧的司馬達克歸來
采菇者已乘微雨打好了槽
少年和姑娘們一齊搖著頭
哪兒有麻沁 那浪子麻沁
「哪兒去了那浪子麻沁!」
面對著文明的登山人
全個部落都搖起頭顱

全個部落都搖起頭顱
無人識得攀頂雪峰的獨徑
除非浪子麻沁
除非浪子麻沁
無人能瞭解神的性情
亦無人能瞭解麻沁他自已
有的說 他又同城 當兵去了
有的說 雪溶以前他就獨登了雪峰
是否 春來流過森林的溪水日日夜夜
溶雪也溶了他
他那 他那著人議論的靈魂


雨神
大屯山匯之一



水雲流過藻集的針葉林
你仰立的眼睫益覺冷峭
在 崖上 你的發是野生的
有看怎麽攏也攏不好的鬢
而那種款款的絲柔
耳語的回聲就能浮動得

你欲臨又欲去
是用側影伴風的人
在 崖上 將旋起的大裙 落
於此世界中你自跌坐
乃有著殿與宮的意味


花季
大屯山匯之二



雨神居於鄰家 隔籬的小姑
我是靠耳語傳聲的風的少年
當黃昏約後 (趕走那些
可厭的秉燭的耶誕紅)
留下我的流盼 飄搖似燈火

此時小姑舞罷 彩#自寬解
倦於靚妝的十指 弄些什麽都不是
而少年不知惜虹 碎嚼了滿苑
當一夜春露後
花季在傳說中成了真個

絹絲瀧
大屯山匯之三



花季是揉縐的立軸 懸於
被水擎著的天空
天空下的山谷有午日盈滿
(像男子獨酌時那麽嚴肅地)
將松籟用亂針繡在雪般的白晝上

沒有河如此年輕 年輕得不堪舟楫
且自削岩骨成為丹墀那種傾斜
且將聳如華表的兩峰之間
留給今夜 七星必從斯處凡謫
必將長袂相結地一躍而出瀧外


風城
大武山輯之一



漫踱過星星的芒翅
琉瓦的天外 想起
響 的廊子
一手扶著虹 將髻兒絲絲的拆落
而行行漸遠了 而行行漸渺了
遺下 響 的日子

漂泊之女 花嫁於高寒的部落
朝夕的風將她的仙思挑動
於是 涉過清淺的銀河
順看虹 一片雲從此飄飄滑逝

大武祠
大武山輯之二



萬枝箭竹把蜃樓釘在
初月金黃的土上
鹿遊以後 泉水隱去幽聲
流落的靈魂乃互飲
英雄的濡沫

啊 投巍峨的影且泳於滄海
如一列鯨行 頻頻回首
背後是大圓 是天穹的鏡
而流落久了……智根生在何處?

古南樓
大武山輯之三



終日行行於此山的襟前
森林偶把天色漏給旅人的目
而終日行行 驀抬頭
啊 那壓額的簷仍是此山冷然的坐姿

諸河環掛 且隨山的吐納波動
銀白 光白 發之白的蕩漾
是一剪青絲融於雲的淨土

而此山 親手把殿門推開
剃度的唄聲自晚課中來
旅人哪 九仞之上是無路的千古
且看 螢火搖曳著

如是接引的沙彌魚貫著

(注)臺灣諸岳,常年沐於雲海,若群鯨南遊,
而大武導之。大武山為東屏間群峰之主,
海拔萬尺,稱南嶽。風城,古南樓皆嶽麓
排灣族部落名。北嶽與大武祠並出天表,
猶峨嵋之擎金頂焉。


邊界酒店



秋天的疆土,分界在同一個夕陽下
接壤處,默立些黃菊花
而他打遠道來,清醒著喝酒
窗外是異國

多想跨出去,一步即成鄉愁
那美麗的鄉愁,伸手可觸及

或者,就飲醉了也好
(他是熱心的納稅人)
或者,將歌聲吐出
便不只是立著像那雛菊
只憑邊界立看


旅程



對我說 微溫的夕陽 如
懷孕的妻的吻 在去年
我們窮過 在許多友人家借了宿
可是 總得有個巢才行
在明春雪溶後 香椿芽兒那麽地
會短暫地被喜愛

而今年 我們沿著鐵道走
靠許多電杆木休息
(真像背標子)
擠揚旗柱熬更
(多想吃那複葉)
而先 病蟲害了的我們
在兩個城市之間
夕陽又照著了 可是 妻

被黃昏的列車輾死了………咳。

就讓那嬰兒 像流星那麽
胎殞罷 別惦著姓氏 與乎存嗣
反正 大荒年以後 還要談戰爭
我不如仍去當傭兵
(我不如仍去當倩兵)
我曾夫過 父過 也幾乎走到過


草生原


春 春 數落快板的春 春 猶是歌的更鳥
走著草的靚女 白杜鵑跳過足趾
紅杜鵑跳過足趾 那覯女
便裸臥於獸懷中 便優遊素手於胸毛
風一樣的胸毛 變奏一樣的風
把如笙的指節吹向

哎 其病矣
三月 尋食的象鼻那般長
聽診器那般索在胸上 而夕陽像花鼓
那種腰 半懸花鼓的那種腰
應有面草裙遮的那種腰
瀑布一樣的草裙
建築一樣的瀑布
透明者 動者 敞敞掩掩者(供魚眺的窗戶)
哎 她是病了 三月在她腰中栽藏了什麽
(莫非三月只是索嫁)
那……就嫁給東風罷 因桃花式的
病 藏紅入蕾 被第一陣東風說破

在今年 草木的植物都結雪
綠色的處子(無論那種膚色的處子)
皆被暗隅的松針嘲笑
於是 唇插白百合的那靚女
雲一樣地沿看屋脊叫賣
(一束百合就能周遊世界了)
今年 最大的主雇
仍是煙囪中 煙一樣逸出的丈夫們
呵癢一樣的煙 妹妹一樣的癢
叮叮噹當笑在錢袋旁
使會錯意的紙一樣的百合以為
爭購的丈夫是硬幣多的 其實
丈夫們的袋內響著
貞操帶的鑰匙

哎 她病得 舞踴般的了
臥姿於草生原上的 那靚女
以四肢樹做天演實驗
而跟她學了一輩子的蜂姐
也來往於紅花與白花之間
把性的天才揀選
創造枕的天才 創造夢的枕
烹飪一樣的夢 鄉式的 怯的
要顧著彼方口味的

春 春 數落快板的春 春 猶是歌的更鳥
在頭更 嚼過鹿角的東風 已死那
瘦新郎的亢奮 在次更 贖身了的那靚女
走出她的瀑布 她是一種果子
體香在殼子裡 她羞於是草裙的臟器
(兩個裸體相遇不就互成衣服!)
數落快板的春 春 在三更伊始
那靚女 平貼於無可縫補的病
一種語言將兩唇縫補
她愛聽 愛搶看說的那語言
一劑 被誤投的藥般的語言
她將是的嫁衣(除了她的病
誰能為她婚禮的赤裸做些什麽)
隨後 在三更之末 在幾乎四更
草生原上的夜 很鬆弛地覆著
她任意地走著 隨便揀枝百合坐下
當白百合插在她唇上
她如似產後的母親
樂意誇張她存憶中的痛苦
春 春唱到五更已使夜蒼老
流過她魚肚色的縐紋 灰發樣的黎明像淚那麽流
那麽波動 那麽波動後的無助
那麽樂著病死

春 春唱遍了三月仍是她自己
如那靚女的足趾 白杜 跳過 紅杜鵑跳過
那是風去了 笙管響遍了 那是她不會自戕的體質
這是針 刺破童貞草木的每一葉
這是這郎 完全這個壞郎中的意思


燕雲之一



沙埋的太古 就在城外
當破天的荒風將旱沙揚起
原始的混沌就迎門立著
而翻飛的小螺貝
在北京人的足下舒展萬年的困
竟把海憶成了如一閃花的開謝

(注)北平郊區傳為古代海灣,田野間猶見貝殼



燕雲之二



雲沉於丹墀
華表的蟠龍臥影於斯時
大風停息了
月乃升自重樓氤氳的黃昏
於是萬家的飛簷#著樹
浮滿整個的城池了

(注)自白塔鳥覽


燕雲之三



依然是那一列城堞
將久年的灰
石印在藍天的這一邊
而藍天的那邊
遠山欲溶的雪有些泫然

(注)西山霽雪

燕雲之四



戌魂仍遊憩於「三口」麽?
狼煙的花早就開不成朵了
無定河不再走下她的床
朽了千年的城垣被火車鋸著
春來,學生們就愛敲敲打打
居庸關那些大大方方的磚……

(注) 「三囗」 :古北口、喜烽口、居庸關之南囗,
無定河即永定河

燕雲之五



畫眉唱遍酒樓
歷史在單弦上跳
采聲多的地方便擠滿了欄外人
而煙袋招牌已老在斜街上
那些年 宮闈的景致是眉筆劃的
晝眉喲 唱遍了酒樓

(注)那拉氏時代



燕雲之六



丹楓自醉 雛菊自睡
秋色一庭如蘭舟靜泊看
誰要沿著環廊款步來去
誰便有了明月的鬧意--
一片又一片地把雲推過江心

(注)四合房宅第


燕雲之七


高牆的胡同 深鎖著七家的後庭
誰是掃落葉的閒人
而七家都有著:重重的院落
是風 把雲絮牽過藏書的樓角
每個黃昏 它走出無人的長巷

(注)夏令,黃昏後即無風


燕雲之八



林間有重靄 有擬不出的
那聲聲的木鐸來自何處
只見 僧人焚葉如焚夢
投在紅蓮的花座內
那一頁頁的經書……是已黃了的

(注)焚葉

燕雲之九
--燕有巫婦。左袖東風, 右袖西方


此巫婦滿頭的珠翠如瓊島
左袖東風 三海乃舞起花又褶的裙裾
寫妙室的半壁自呈石綠
草苔肆意地題畫於扇子亭
而早餐時 承露盤會舉起新謫的星星

(注)蔭島春瓊


燕雲之十
--燕有巫婦,春住圍城,永居妙峰



此巫婦滿襟的采繡如西山
右袖西風 八大處乃臥遍泥醉的亭台
而石路在棲霞的穀中沒於流泉
向上會寂寞 穿過碧雲的寺宇
一畦紫菊疏朗的……被稱為獅子座

(注)西山紅葉


四月圖晝



成簇的
一束白的長裙女
蝶游和蝶遊於
櫻族的花行樹

春光被攪拌
七彩不分的樣子
蝶游到遠方去
Chinhae城
靜之甬廊下
而瓢雲的後簷
蕩出鐘聲一記
扶著另一記鐘聲
於是青潤的柏油道上
音痕宛然


九月圖晝



背憑耆
古朝鮮族的
一襯藍天
官殿跌坐
在淺紫而花的
在淺紫而花的
大地上

目曆遠方
跣足的女群
踏響高原
踏向高原

趕趕之舞

極邊是堆雲
幕著
好一番
月升

(注) 趕趕之舞 "Ganggang Swollae" 為韓國
慶祝中秋之民族舞蹈,相傳其目的為拒抗
倭寇。 一九六七年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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