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曙光詩選
張曙光(1956- ) 出版的詩集有《小丑的花格外衣》(1998)。 1965年 看電影 十月的一場雪 雪
照相簿 存在與虛無 在酒吧 垃圾箱
歲月的遺照
1965年 那一年冬天,剛剛下過第一場雪 也是我記憶中的第一場雪 傍晚來得很早。在去電影院的路上 天已經完全黑了 我們繞過一個個雪堆,看著 行人朦朧的影子閃過—— 黑暗使我們覺得好玩 那時還沒有高壓汞燈 裝扮成淡藍色的花朵,或是 一輪微紅色的月亮 我們的肺裡吸滿茉莉花的香氣 一種比茉莉花更為凜冽的香氣 (沒有人知道那是死亡的氣息) 那一年電影院裡上演著《人民戰爭勝利萬歲》 在裡面我們認識了仇恨與火 我們愛著《小兵張嘎》和《平原遊擊隊》 我們用木制的大刀與手槍 演習著殺人的遊戲 那一年,我十歲,弟弟五歲,妹妹三歲 我們的冰爬犁沿著陡坡危險地 滑著。突然,我們的童年一下子終止 當時,望著外面的雪,我想, 林子裡的動物一定在溫暖的洞裡冬眠 好度過一個漫長而寒冷的冬季 我是否真的這樣想 現在已無法記起
看電影 這些聲音和色彩圍裹著我 像歲月,壓過了人們的喧嘩 低語,和引座員手中電筒 晃動著的光束。一部電影是 一個盛大的狂歡節,在裡面 我們尋找著各自的位置 角色,悲哀和歡樂,以及 ——假如還存在著後者—— 從童年起我們就熟悉的一切 一張美麗的臉,一次歷險 或一段讓你的心感到疼痛的 愛情,雖然並不長久,但總是 喚起我們的遐思或嚮往 人類生活的縮影……流動的 影像和變幻的場景,像保姆 引領著我們的童年,或一隻浴盆 在裡面我們的靈魂被漂白 或染成黑色。我們驚奇地看到 熟悉的風景被濃縮成一幅連環畫…… 停車場,街頭的電話亭,落日 林蔭道,廣場,咖啡館 穿風衣的殺手製造著 一次機會,或許,那就是 我……銀幕放大著我們弱小的身軀 還有勇氣;或命運在 一隻鞋子上顯示奇跡—— 當意外地得到了美人或王子的 垂青。同恐龍搏鬥,或傲然 面對納粹的槍口……但最終 總是會化險為夷。我們的人生 被製片商們所虛構,直到變成 一些閃爍著的光的斑點。但當 拭去汗水,走進外面四月夜晚的 微風裡,我們感到活著 是多麼的美好…… 儘管蒼白,平庸,像街角那輪 宇航員們光顧過的月亮 它一度是我們意識的中心,但 現在只是一個廢棄了的喻體 我們寧願談論著瑪麗蓮·夢露 費雯麗,奧黛麗·赫本或金斯基 金髮的女郎,目光注視著 有錢的紳士,或愛情。執拗地追求 雖然並不清楚到底在追求著什麼 一覺醒來,身邊的情人變成 吃人的豹子。或純情的公主 落魄,直到遇上勇敢的騎士 鐵橋的兩次相遇,鑄成命運 永恆的悲劇。神秘的嘉寶,她 需要的只是一點點得不到的 孤獨,勞倫斯·奧利佛在舞臺上 大聲吼叫,遲遲不肯交出手中的 佩劍。可憐的查利,或夏爾洛 好脾氣的派克,梅爾·吉布森對英國的 復仇。硬漢史泰龍,發仔,林青霞和進軍 好萊塢的成龍……我們是那麼地 愛著你們,或愛著奇跡 我們渴望著走進銀幕 進入另一種生活……然而 隨著銀幕的影像消失,大廳的燈光 驀地照亮著一張張失去光彩的臉 仿佛被從裡面拋出,離開—— 帶著滿足,悔恨和少許的倦意 幸福的源泉,二十世紀的教堂 或學校。在童年,我們就被 大人們帶到這裡,手裡塞著 幾顆糖,或一隻蘋果,看著上面 士兵們步列整齊地進行著殺戮 陰謀,或男女間的私情—— 青春的欲望,陰謀,和復仇的快感 塑造著我們,塑造著我們 時代的生活或生活的時代…… 六十年代,我們看蹩腳的 蘇聯電影,讚頌意識形態 把駛入布拉格坦克的政治性騷擾 裝扮成一次甜蜜的調情 而愛情——哦,多麼神聖——不過是 對領袖和主義無償的獻身 國產影片,黑白的,打日本人 和國民黨,《平原遊擊隊》《地道戰》 《小兵張嘎》,《紅日》,和 《林海雪原》。可歌可泣的 戰爭場面,簡單而乏味。而 《五朵金花》讓我著迷 愛上了裡面的女主角 我五歲的時候。我記憶中的 第一部影片是《畫中人》,三歲 一個不良的開端……七十年代,朝鮮 阿爾巴尼亞和羅馬尼亞片,比如 《賣花姑娘》、《寧死不屈》 和《遙遠和地平線》。那裡有什麼? 或許只是鮮血和死亡?(以及 廁所和消毒劑發出的刺鼻的氣味) 《第八個是銅像》,像一句格言 還有《橋》,《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 八十年代,大量的西方影片 (和少量的香港片)腐朽的 資本主義制度的產物。彩色 海灘和比基尼。謀殺和 黑社會。吸毒和性愛。鬼魂和 恐怖。威士忌和可口可樂。 《尼羅河的慘案》,《人證》 《一個警察局長的自白》。「媽媽 我的草帽丟了。」西條八十的詩句 某位看了《巴黎聖母院》的領導評價: 「聖母還不錯,可巴黎太醜了」 我愛看《三笑》。而《葉塞尼亞》 讓我傾倒。但我以為《冷酷的心》 更好,現在看來,不過是 一個更陳腐的羅曼史故事 《可尊敬的妓女》並不那麼 有趣,儘管是薩特的(可能也是唯一的) 影片。《佐羅》,一般 《斯行凡大公》,不壞 還有《紅舞鞋》。卓別林出現 滿街哼著《追捕》插曲,儘管現在看來 這部片子並不好。但《望鄉》 讓人感動,我還喜歡《遠山的 呼喚》和《幸福的黃手帕》 山田洋次的作品。而黑澤明的 要在很久以後在錄相帶 或VCD中才能看到。然後是《第一滴 血》,《哈裡的戰爭》,反對 越戰和稅收制度。九十年代 展示《真實的謊言》,斯皮伯格的 《侏羅紀公園》,《龍捲風》 《山崩地裂》,想想都讓人害怕 精心設計的大製作,再現一切 自然和人為的災難—— 電影院也開始變得 豪華,但觀眾卻漸漸稀少 (在一首詩中我寫過家鄉的 電影院,它早已被拆除 只是像幽靈一樣出現在 我的夢裡。到底要告訴我些 什麼?或我要對你們虛構些什麼?) 在一個時代結束的地方將 預示著另一個時代開始——或許? 現在電影院已變得多餘,像 一座座在夕陽裡沉思著的 教堂,已經成為陳舊的風景 或漸漸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
十月的一場雪 夜裡剛剛下過一場雪。早上起來 腳印多像一串串詩行! 雜亂,但最終朝著一個方向 一年將盡;還有十一月份的陽光。
雪
第一次看到雪我感到驚奇,感到 一個完整的冬天哽在喉嚨裡 我想咳嗽,並儘快地 從那裡逃離。 我並沒有想到很多,沒有聯想起 事物,聲音,和一些意義。 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在空氣中浮動 然後在紛飛的雪花中消逝 那時我沒有讀過《大屠殺》和喬伊斯的《死者》 我不知道死亡和雪 有著共同的寓意。 那一年我三歲。母親抱著我,院子裡有一棵樹 後來我們不住在那裡—— 母親在1982年死去。
照相簿
母親的微笑使天空變得晴朗。 她白色的衣裙 盛開在一片收穫的玉米地裡 使59年的某個夏日成為永恆。 我怯生生地站在那裡,拿著一架玩具飛機 那種雙翼的,二次大戰前使用的那種 一身海軍制服,像一名剛入伍的新兵 卻不知道某些地方正沐浴著戰爭和死亡。 另一幅照片。我紮起 一根小辮,像一個女孩。 那是媽媽幹的 時間與媽媽的那幅大致相同。 還有一張騎在三輪車上吃著橘子 以後好長時間我鄰家的孩子 啃著糠麩窩頭,堅硬得像黑色的石頭。 弟弟在照片中的一張炕桌上 吃著飯,在這之前他一直傻笑著 追著爸爸的相機 後面的牆壁上有剝落的痕跡有一處我一直在想 是一隻老虎而看上去的確很像。 62或63年。那一年春天 我第一次拿著兩毛錢去商店買了一包糖 並用蠟筆在牆上塗抹著太陽和警察。 接著畫面上出現了妹妹 戴一頂可愛的絨帽 馬戲團小丑常戴的那種 愣愣的表情 仿佛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在一張全家照上,拍下了 爸爸,媽媽,弟弟,妹妹,和我 上面印著:1965年8月,哈爾濱 爸爸試圖微笑,但他一邊的嘴角剛剛翹起 便凝固在畫面上 無法把它修整得更好。 這也是全家最後一次合影,以後好些年 全家人沒有照相也沒有微笑直到 我和大學同學一起拍下照片 然後是同學妻子的結婚紀念照 我們不得體地笑著 帶著幸福的惶惑。 1982年。這一年母親離開了人世 而影集中增加了女兒的照片 有一張姥姥抱著她就像 當初抱著我但那時沒有留下照片 但姥姥保存著舅舅和我的一張 舅舅看上去年輕漂亮那時他剛剛結婚但此刻 躺在醫院裡痛苦不堪他患了重病。 照像簿裡更多是女兒的照片 活潑地笑著,跳舞,吹生日蠟燭,穿著我的大皮鞋 像踩在兩隻船裡。這一切突然變成彩色仿佛 在一部影片中從黯淡的回憶 返回到現實
存在與虛無
雨聲並不帶給我們什麼。或許 雨聲是一種存在。或許 我看到的不是事物本身 不是月亮,托起春天和洋槐的廣場 紅色的搖滾樂和火烈鳥 以及扭傷的屁股,短裙和陌生的臉 以及一部書一一一 透過一行行文字 我們無法認識上帝 他是否耽於幻想是否快樂或大聲哭泣 甚至無法觸摸白楊樹的葉子 它們正排列在街道的兩旁 在雨絲和肖邦的樂曲中熠熠閃亮 我讀了很多書,仍然 無法詮釋死亡的風景 海德格爾和伽達默爾蒼白的 臉像雨中沖洗乾淨的街道 1980年薩特逝世時很多人 參加他的葬禮而如今 他在哪裡他們又在哪裡? 多少年一直爭論著莎士比亞的真偽 我是否存在,還有桑丘,卡爾·馬克思和弗洛伊德 過去了的就是死亡 就是一片虛無的風景 而如今薩特只是一個空洞的名詞,一部書的作者 就像一個被蛀空的蠶蛹
在酒吧
除了詩歌我們還能談論什麼 除了生存,死亡,女人和性,除了 明亮而柔韌的形式,我們還能談論什麼 革命是對舌頭的放縱。早春的夜晚 我,幾個朋友,煙霧和談話—— 我注視著那個搖滾歌星的面孔 車輛從外面堅硬的柏油路上駛過 杯子在我們手中,沒有奇跡發生
垃圾箱
詩歌怎樣才能容納更為廣闊的經驗 除了那些美好的事物(諸如被砍伐著的杉樹 和即將耗盡的白天),還要有一些 渣滓:嘔吐物,避孕套,散落在地板上的 舊報紙,鋸未和打碎的盤子 在酒吧門前,一個失戀者眼中的月亮 蒼白,遊移,似乎在發出輕蔑的笑聲 一次性衝動,病床上的最後歎息 以及——它應該成為一隻垃圾箱 包容下我們時代全部的生命 哦,生活,多麼美好的字眼,但 這些也不過是些垃圾而已
歲月的遺照 我一次又一次看見你們,我青年時代的朋友 仍然活潑、樂觀,開著近乎粗俗的玩笑 似乎歲月的魔法並沒有施在你們的身上 或者從什麼地方你們尋覓到不老的藥方 而身後的那片樹木、天空,也仍然保持著原來的 形狀,沒有一點兒改變,仿佛勇敢地抵禦著時間 和時間帶來的一切。哦,年輕的騎士們,我們 曾有過輝煌的時代,飲酒,追逐女人,或徹夜不眠 討論一首詩或一篇小說。我們扮演過哈姆雷特 現在幻想著穿過荒原,尋找早已失落的聖杯 在校園黃昏的花壇前,追覓著艾略特寂寞的身影 那時我並不喜愛葉芝,也不瞭解洛厄爾或阿什貝利 當然也不認識你,知識每天在通向教室或食堂的小路上 看見你匆匆而過,神色莊重或憂鬱 我曾為一個虛幻的影像發狂,歡呼著 春天,卻被拋入更深的雪谷,直到心靈變得疲憊 那些老松鼠們有的死去,或牙齒脫落 只有偶爾發出氣憤的尖叫,以證明它們的存在 我們已與父親和解,或成了父親, 或墜入生活更深的陷阱。而那一切真的存在 我們嚮往著的永遠逝去的美好時光?或者 它們不過是一場幻夢,或我們在痛苦中進行的構想? 也許,我們只是些時間的見證,像這些舊照片 發黃、變脆,卻包容著一些事件,人們 一度稱之為歷史,然而並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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