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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錯詩選

張錯(1943- ),本名張振翱,著有詩集《過渡》、《死亡的觸覺》、《鳥叫》、《洛城草》、《錯誤十四行》、《雙玉環怨》、《漂泊者》、《春夜無聲》、《檳榔花》、《滄桑男子》等。

山居 殘缺之美 彈指 楓印 柳葉雙刀 勾一條季節的圍巾 細雪 茶的情詩 一日 惘然 美麗與哀愁 鎏金菩薩 格雷伯爵 故劍 糜鹿 讀《圓覺經》有悟有不悟 茶的掌故 錯誤十四行 鷓鴣斑 依稀


山居


默默淘米煮飯,
再把捲心菜一刀切了,
山居的日子,
就是如此的斷然與無聞,
粗茶與淡飯。
日子是無聲的,
所以言辭顯得笨拙了,
山居是無人的
所以禮儀也疏忽了。
天氣凜寒的山嶺,
清晨推窗,
有雪,佳。
去夕,暮色強掩夕陽,
無妨。
只是每逢連夜苦雨,
總缺一束春韭,
或是一個久無音訊,
飄然來訪的舊友。
遠離得失榮辱後,
日久山居成了尋常百姓,
無動於大江健三郎,
或是慈禧太后,
惟淡泊心情仍常帶一種牽掛,
遠處的島國──
楓葉猶醉否?
清酒猶溫否?
豪情猶存否?
風情猶在否?


殘缺之美


據說所有的缺憾都來自完美的追求。
就像那天清晨的陽光,疏疏落落
透過濃密的竹林和杉木,
傾情的灑在長滿清苔的山岩,
彷佛有一些去夜的露水,隱隱約約
依戀著殘餘的叮嚀與氣息,
你一腳高一腳低踩在童年路的追憶裡,
忽然,一陣山霧就莫名其妙的湧來了,
你忘情的轉過頭來,
好像要對誰說,
好像就只有誰才會明白你要說的──
那一些美!
可是誰也不在,
因為能要到的往往不想要,
想要到的往往不能要,
那一些憾!
就像滿山的大樹,
遍地的銅鈴花,
在陰涼譎秘的山風裡,
傳來一陣一陣的蛙鳴,
你忘形的停下步來,
彷佛要對誰說──「聽!」
好像全世界所有的秘密,
都應該兩個人來分享。

所以缺憾就是局部的完美。
猶似完整人生內的不完整,
猶似那夜品茗完了春茶,
長夜無寐後,彷佛有一種聲音,
不斷的回旋與詢問:
為什麽你跟我都不屬古代的中國?
為什麽我們標流得如此之遠?
為什麽生命的渦漩是如此的巧妙?
離開了的終要回來,
離別了的終要重逢,
遲早都會有一些話,
留下了殘缺之美的證據,
像詩般的纏綿,
小說般的魔幻。


彈指


我們在春天的屋子裡,
喝著綠茶,聆聽古琴,
並且看著屋外的流水與落花,
春天已經來了,
我們開始談論生命,
以及種種的困惑,
譬如永恆,愛情,與及輪回之類,
一朵杜鵑悄然地飛墜,
並且在一個小小的渦漩裡打轉,
嫣紅的花瓣開始為水勢入侵,
渾似一節漉濕的衣袖;
我們仍然固執地追述彼此的感覺──
「今早的心情像新沏的一壺茶,
不濃也不淡。」
「我們兩人在生命滂沱的大雨下
偶爾避雨在屋簷而相識,
而竟也愛上了。」
在時光的迢遞裡,
即使在如此短暫的早春,
我們探索著彼此的相同與相異,
並且爭執著一些生命毫無意義的困惑,
譬如永恆,愛情,與及輪回之類,
可是我們又隱隱知道,
再沒有什麽現在的事件與人物,
能夠取代那些過往刻過骨,鏤過心的──
你永遠想著追憶著你的,
我永遠想著追憶著我的。
我們都知道,
無論如何纏綿的現在,
瞬間就成彈指的過往了。
無論生命如何喧嘩憤怒,
在半夜最孤獨的時刻,
身傍唯一的伴侶仍然是一個孤獨的你,
所有眼淚都是自己眼淚的觸發,
所有歎息都是自己歎息的回縈。
我們無奈一如春天的落花,
隨波逐流在時間的河流裡,
我們手足無措於小小的漩渦,
浩劫之餘,我們也曾飄泊,
並且慶倖劫後的殘軀,
我們會彼此依偎憐惜,
靜靜感覺時光的流淌,
我們好像感覺到──
生與死,
愛與恨,
合與離,
似乎堅持著它們反覆的規律,
所以在春天的夜裡,
我們格外珍惜──
短暫的生,
短暫的愛,
還有短暫的合!
暮色像一塊輕柔的紫緞,
把我們像花蕾般包擁起來,
有一種溫暖彌漫在我們底語言裡,
因為我們在追憶,
一個季節或一個市鎮,
一些事件的觸發和結束;
我們知道──
春天的屋子,
春天的古琴,
春天的杜鵑,
永遠不會消逝,
一如我們底魂魄,
秋天的葉落,
猶似死亡,
春天的新葉,
猶似轉世,
消逝的是我們固執的身分,
以及一生固執的戀情。
淅瀝的流水,
點滴的時間,
彈指之間,
念瞬之間,
無奈與執著之間,
惟有沉默的屋子,
魔幻的古琴,
黯魂的杜鵑,
堅持著彈指間的古樸,
以及孤寂。


楓印


沿著石階過去,
除了一抹驚心的苔痕,
就是一灘灘疏落的水漬,
水漬的形狀,
赫然是一顆顆手掌般的楓印──
好像不能磨滅的,
永遠不會消失,
經驗的創痕,
無論如何掩蔽於冬苔的深綠,
都難免在有意無意間,
向世界宣示一種不撓的訊息──
曾經如火般楓紅過的生命啊!
必須如火般烙向永久的回憶。

可是為什麽每次見面所能肯定的,
卻是見面後的離別?
為什麽離別後不能肯定的,
卻是見面的相逢?
為什麽一切要歸諸定數?
明明是苦痛的愛戀,
卻要糾纏?
明明是幸福的保障,
卻要逃避?
為什麽要等到這時候才去愛一個滄桑的男人?
為什麽要等到白髮才去憐惜他?
為什麽要等到最好的詩才讀它?
為什麽是愛情,
就必須有兩種身分,
一種名分?
「我懷著滿空的感激與期盼,
來給你光芒與溫暖,
我私下忖量,
矜持的你,遙遠來奔,
是多麽矛盾而困難的事,
你必定曾反覆推敲──
要來或不要來,
要見或不要見。
雖然我是如何珍惜每一刻的過往,
如何期盼每一刻的將來,
可是現在羞赧的你,
卻掙扎不安於
如何反悔一個承諾。」
「為什麽你深沉的歎息
總帶著長長的怨懟?
為什麽你欲言又止的神色,
總帶著女兒夢幻一般的眼神?
為什麽有愛情,
千萬不能發生在兩個城市?
千萬不要在國破山河的時代,
而懷著孤臣孽子的遺恨?
為什麽你直等待我悠長的滄桑,
猶如等待那最好的詩人,
才選擇了我?」

可是在無數學府冷漠的傍晚,
推門出去是好冷清的手勢!
是夜竟仍不知道已經是夜,
是孤獨仍然不斷害怕孤獨──
哀傷於孤獨,
而甚至拒絕孤獨!
舉目茫然四顧,
滿地是喧嘩飛舞的落葉,
就是沒有一個人在身邊,
把左手圈向你右邊的手臂,
於是風在簌簌的響,
雨在淅淅的下,
你在踽踽低首而行,
沒有人注意你,
沒有人尊敬你,
沒有人認識你,
你是無數飄落楓葉的一片,
血漬嫣然,
你是中國心中的一陣隱痛, 
流落在下,
而把一切歸諸於命數的秋天,
好像這就是哀樂的中年,
而華夏的晴朗春日,
永遠等待下一代的年輕人。
正如每人也一度曾新鮮過,翠綠過,
並且急不及待地把枝椏伸向青天,
可是這已是楓印時期,
「是孤獨,
永遠都是孤獨。」
你喟然而歎,
然後雙手把衣襟拉緊,
消失在倉皇的夜,雨,及風。


柳葉雙刀

  癸亥年冬,餘偶於西部「槍展」中購得柳葉古刀一雙,大喜欲狂,愛不釋手
;流落異鄉多年,此刀與我,一見如故,頗有故舊相逢,執手相噓之意,是蓋餘
雖「槍展」常客,然獲此刀,實可遇而不可求也。寒夜瀝雨,孤燈撫刀,遂得此
詩。


今夜我倆該如何追溯彼此的身世?
我縱有千言相詢,
你亦無片言以對,
孤燈之下,
你默然裎裸以示,
以刀鋒的波濤,
以及無法彌補的崩缺,
柔然展呈一段無聲的中國,
一節無法入史的軼事,
國家大事,
江湖恩怨,
都盡在不言之中了。
然則我倆底相逢
開始自今生,抑是往世?
我橫刀審視,
冷然彎彎的柳葉,
猶似當日紫禁深蹙的娥眉,
纖瘦斑駁的把柄,
一如當日城破之夕,
齧臂盟心的齒痕:
「自君之出矣,
思君如日月;
日月如水流,
無有窮已時。」
年華傷逝,時節複易,
縱使相逢,亦不相識,
亦不能娓娓相訴,
當年在生死的俄頃,
彼此患難的扶持,
如何在劍影刀光的江湖,
成為一種難捨難分的身世。
最傷心的還有──
離別後的相逢,
只可籲嗟,不可相問,
不可再以生死相許,
只能以殘餘的今生,
報答當年令你蒙塵的遺棄。


勾一條季節的圍巾


讓我倆寂寞的心情
去勾一條季節的圍巾
從春天起頭
以淺淺的綠
可是很短,
然後漫長的夏又夾一陣梅雨,
湧然而至一大幅的墨綠,
好像有蟬聲及午後的雷
然後是一場滂沱的雨
灑在蒲掌的荷葉,
叮咚叮咚的作響,
還有流水把淤泥沖向水溝
有似午睡沉重的鼾聲,
終於到了我倆都喜歡的秋天
有一些慵懶的燦爛
不可告人的紫,
短短橫格著闊別的青翠,
原本應該在冬天結束時
用一抹蒼然的草綠,
可是小娘子太貪心,
總希望冬去秋回,
於是又把春,夏勾了一次,
那等不及的秋,只好用虛線補綴。


細雪


不必追問為何降臨,期盼已久的彼此
原是一種默契。一夜之間
細雪無聲裸裎以雪白肌膚
另有一番無人訴說的恣意;
雪繼續落著
心事未敢透明,雪線下降
想起艾青,以及《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松花江畔的松嫩平原
原是蒙古哲裡木盟遊牧地
江邊兩岸──
有一簇簇冰花凝結在松葉柳枝
長堤十裡晶瑩透亮
遙遠的東北家鄉非常寒冷
沒有星光的晚上
詩句非常寂寞,無力。
從一趟傷心之旅回來
積雪盈踝
手足情深在松下留影
如一張鋒利刀片陽光淩厲掠過
薄薄有一絲隱痛
去夜新雪輕輕飄落
一如他平日溫柔語氣
惟恐驚動黑夜
帶來黎明;
翌日捧讀穀崎掩卷無語
雪子婚姻當真雨雪霏霏般懊惱嗎?
然而那夜相聚猶勝小別
夫人捋袖研磨墨硯
夫君拈毫勾勒枝幹
再著她補上樹影婆娑
有限時光捕捉無限幸福
生命原是一幅畫沉默完成!
醒來捲簾望去
好一趟細雪茫茫
收拾心情繼續趕路
從一個城市到下一個城市
像一葉顫抖的蘆葦,雪霽後,在風中。


茶的情詩


1

如果我是開水
你是茶葉
那麼你的香鬱
必須倚賴我的無味。

2

讓你的乾枯柔柔的
在我裡面展開,舒散;
讓我的浸潤
舒展你的容顏。

3

我們必須熱,甚至沸
彼此才能相溶。

4

我們必須隱藏
在水裡相覷,相纏
一盞茶功夫
我倆才決定成一種顏色。

5

無論你怎樣浮沉
把持不定
你終將緩緩的
(噢,輕輕的)
落下,攢聚
在我最深處。

6

那時候
你最苦的一滴淚
將是我最甘美的
一口茶。


一日


假如我們只有一日的短暫相聚
那麼我願把一生的漫長訴說

露重的清晨
除了鳥叫與太陽
吵醒你的應該是一壺香濃的黑咖啡
然後在圓形的玻璃桌上
面對一叢窗外淡紫而羞怯的雛菊
愚騃的童年
動盪的少年
不過是把臂之間
杯底咖啡的沉殿吧
至於壯年的奮烈
則一如早報漏讀的新聞
動魄的事件
只能偶而勾起黃花的驚歎
而中年纏綿的泣血
惟有午後傾盆的驟雨
稍而助長其一瀉不可收拾的聲勢

真的,那堪一生事
長遣一日說
夏末冗長的酷熱
初秋頓然的清涼
清涼與酷熱
一換一驚心
宵來的驚夢
夢醒的淚痕
依稀中暗暗忖量
惟有夢中一生的長久
才能抵消世間日後的決絕獨自


惘然


多麼容易說的一句話,
多麼容易感動的一個名詞
甚至午夜飲泣和追悔,
可以清晨奔出屋外
面對冰雪溶解的初春,
橫眉冷顧天下----
為的就是一個情字,
就準備拼盡一身的筆墨----
去搜尋那偶然的刹那,
花朵無數的怒放,
河流急促的湍折,
山脈驚心的倒影,
手的相握,
額的想觸,眼睛動魄的相遇,
之後,就冒昧的付出一生
漫長而無奈,
惘然而不安,
一生,只有一次,
而情字,是否只寫一次?
只吟哦一次?
一死,亦只有一次,
是否只許是一首詩歌的重疊?
只許反覆著一種主題?
一生的豪情可以任意揮霍,
一生的愛情卻是孤注的一擲,
所以,無論是發生或憶及,
感動或飲泣,
無數次當時的惘然,
名份卻只有一種。


美麗與哀愁


我已經瞭解到生命中
唯一的美麗----
就是在可能與不可能的認知裡
發覺了某種不可抗拒的可能;
譬如在一個陰霾密佈的早晨,
驅車到十裡外的市鎮,
靜靜的飲著咖啡或檸檬茶,
在淡薄荷香的氣味裡,
關切地聆聽生命趨向成熟中
某一章回的內心獨白
也許是歸宿的渴切,
也許是獨身的探求;
然後在中午的一杯白葡萄酒後,
低頭輕啜著小口的法式洋蔥湯,
在粉紅鮭魚和雪白海貝之間,
似乎有一顆透明的淚,
在掉與未掉之間
悄然為了某一刻的深情傾注
眼神的美麗
而輕輕垂下。
而我更明白在生命中
唯一的哀愁----
竟然是在有限度的可能裡
發現它本身全然不可能的事實,
譬如在大雨傾注的下午裡,
任何姿態的擁抱均是徒然,
任何終身的私訂均是空言,
只有在某一刻檸檬酸澀的寒顫裡,
才會憶起某一個山城的春夜----
唇間殘酒的餘味還在,
午夜夢醒的齒痕還在;
至於曾經依偎在右衣領的氣息,
則似乎已被雨後的晚風
緩慢而有恆地散拂,
彷佛在生命無盡的嬗變裡,
永遠旋繞交替著----
陰天與晴天,
展望與追悔,
噢!可能與不可能!
還有那從未短缺過的----
美麗與哀愁。


鎏金菩薩


那是如何一刻的燦爛華麗──
從無憶念開始,
滅諸相、離諸緣、舍諸見
直到無生住滅
無取捨而常自靜;
那是如何慈悲喜舍的投火飛蛾──
在燃燒中蒸發,黃金與水銀結合
如何水乳交融的生生世世啊!
所有來世今生情緣
就這般付諸於青銅軀體永遠
鎏金的菩薩
鎏金的歲月;
這是大明永樂彌勒坐像
頭戴五葉高冠,身飾珍寶瓔珞
手結轉輪法印
雙足結跏趺蓮座
兩朵並蒂蓮花分別緣肩而上
左肩花瓣湧托著一隻甘露寶瓶
這名最勝的古度婆羅門
當年世尊如此承諾──
將來必承佛位
於龍華會上度一切有情!
可是十大弟子懇辭至精舍問疾後
兜率天菩薩亦不堪任詣彼處
因為在受記一生裡
實在難分過去、未來、或現在
鎏金彌勒法相莊嚴
微笑中有一種悲憫寬容。

微笑繼續感染其他菩薩
半跏文殊剛自五台駕返
左足踏地,右足蜷盤獅背
這位妙德吉祥一定在想
與獨臥一床的維摩詰機鋒對答──
從癡有愛,則我病生
有情色身,亦不過地水火風幻合,
有疾菩薩如何隨眾生脫疾苦海
無從攀緣而慧行方便
則要看十步以外
右手持劍,左手結三寶印
結跏趺座於蓮花的文殊師利!
蓮莖自腕穿臂至肩蜿蜒直上
與屍際並齊是另一朵綻放金蓮
好一座華美莊嚴鎏金菩薩
半裸中有衣帶自雙肩飄逸垂下,
大明永樂年間
腰線非常細軟


格雷伯爵


飲你以格雷伯爵
幾疑早生華髮
此茶最宜午後玫瑰園
白涼亭內,少奶奶們的扇子
鍍銀茶具與薑汁餅乾
豐腴乳酪傾後──
一切都是杯內小小風波
笑話含蓄幽默
偶爾幾聲驚呼
依然三分前維多利亞;
有一種傲慢典雅
隨著小銀匙的圓舞
輕輕敲響金鑲瓷杯
另一種偏見印象
卻堅持有待視覺滿足
觸覺與味蕾親密相接
才選擇那一種類讚歎
如此禮儀習俗,可以上溯十六世紀
葡萄牙公主下嫁查理士二世後
宮廷一時為茶所惑
堅決航向可倫坡!
兩百年後,查理士混揉格雷
就是所謂伯爵紅茶了
格雷並非黑白不分
也非畫像格雷
去為青春容顏發愁
他是大不列顛首相
不折不扣的維新黨
他的焦急,除了中產階級投票權外
不外是午後提前
為他特別泡制的一杯格雷伯爵吧。


故劍


想當年你煉我鑄我,
擂我搥我敲我,
把我烏黑的身體
燒成火熱的鮮紅,
而我胸中一股洪洪的壯志
卻在你最後一勺澆頭的井水,
隨著靈台的抖擻
而變得清澈雪亮,
你磨我彎我撫我
在春天三月的夜晚,
我終於在你手中悄然輕彈
成一柄亦剛亦柔的長劍。

我知道被鑄成的不是你的第一柄,
我癡望被鑄成的我是最後的一柄,
從你繞指溫柔的巧手裡,
我開始了一柄鋼劍的歷史,
一段千鎚百煉的感情,
時至今日,
隱藏在劍鞘暗處的我,
將何以自處——
我的歷史只有一種,
你的感情卻有千面。

可是每一個如晦的雨夜
都有一種寂寞在心胸油然滋長,
使我不耐不安
而煩躍吟嘯;
故劍一片的情深,
不是俠氣就能培養的,
不是江湖就能相忘的,
有一種渴望,
不是劍訣就能禁制的,
不是歸宿就能賓服的,
有一種疑團,
在風中苦苦的追問——
當初你為何造我舍我?
為何以你短暫血肉之軀,
煉我春秋鋼鐵之情?
為何以你數十載寒暑的衝動,
遺棄我成千百世閱人無數的無奈?


糜鹿


所有冷漠原是恒久渴望
猶似靜候一首詩的美麗呈現
經歷了許多人間苦楚
終於徹底明白了:
有一種道
不知比知好,
有一種禪
假比真還真,
有一種往事
忘記比思念長,
有一個國家
去國比憂國容易。
他終於就出現在猝不及防的清晨
身姿高雅清逸
初度相逢的猶豫裡──
「我聽得清不是林葉和夜風私語
麋鹿馳過苔徑細碎的蹄聲。」
那一定是征人頻頻回首的奔蹄
或是情人清晨朝露揮別的叮嚀?
難道你的驀然出現
真是詩中預言裡年輕的神?
並且不斷以宿命向我宣示──
許多苦痛隨著時光應驗
註定不可轉移
譬如疾病與衰老
相愛或別離
還有千般恐懼與萬般難舍。
他踩著簌簌林葉漫步前行
面臨進入那陌生與人的世界
充滿虛偽、猜疑、奸詐、機心
還有貪婪和嫉妒,奢侈與貧窮
他的步姿孤獨緩慢
甚至近乎一種難堪寂寞
我一生最是熟悉!
那是一次又一次的沉默試探
前面的都市與文明就是詩
與鹿的死亡!
多年來有人每天奔逃回來
不斷被狩獵而負傷流血。


讀《圓覺經》有悟有不悟


我當然明白色空乃對立的名相,
雲行月駛或岸動舟移的幻象;
我當然明白明鏡勤拭的道理,
種籽與土壤的關聯;
我也曾不止一次聆聽——
雄渾的鐘聲,
穿透金屬外在的實質,
穿透空虛內在的無質,
在無人的幽谷
不斷撞擊與回鳴。
可是在我倆離多合少的相逢裡,
(天色如斯的暗晦,
山風如斯的凜冽,)
稍歇的雨勢
猶似我倆翌日重聚的心情。
我們坐下喝茶抽菸,
談論措手不及變幻的天氣,
並且微帶一絲劫餘的慰藉,
好像生命難得一場狂風驟雨,
彼此互相患難扶持;
好像離棄與凋零盡皆不得已之事,
因為自始至終,
色空仍為對立的名相。
我們繼續喝茶,
並且抽更多的菸,
討論一些短暫的廝守
以及天下大嘩的情變。
我當然明白世間種種權術虛偽,
在宿慧的標月手指之下,
自皆火出禾盡、如湯銷冰。
可是心智雖然圓融清淨,
依然難成正果,
依然癡想一些如此的黃昏——
我荷鋤自田間歸來,
你仍紡紗織布,
在孤燈如豆的茅舍,
所有閒話皆是父老桑麻,
在旁沉默無語的,
是你一籃的針線,
和我半卷的聊齋。


茶的掌故


據說那個僧人一覺醒來
夢的痕跡在他眼前
一一展現—像荒山雪領
一行行錯落淩亂的足印;
他一煩心,便悔然在於思的滿臉
剪下長長催睡的睫毛;
據說一夜之間
一株株的苦茶就長出來了—
並且能收斂
在家的火氣。
出家的情渴。
可是我又怎能在一口茶裡
細嘗出上半夜的春夢?
在碎花青瓷的小杯裡,
去推敲出變色與澀味?
去沉浮起伏的當兒,
去找出那些蹙結的念頭?
每次你都這樣說—
茶沒有涼,你就走了,
壺裡的茶葉
仍濃郁一如你反覆
強調的鄉愁。
每次你也這樣說—
茶泡一次,你就走了,
暖壺與開水
仍是我山盟的熾熱,
你海誓的激情。
那僧人歎了一口氣
眼前株株茶樹
將來頁頁公案
讓那些俗家弟子禪師頭陀
在茶飯後晨鐘暮鼓之際
拼命地追敲;
你迢迢千里西來,
究竟是什麼意思?
究竟是什麼意思?


錯誤十四行


所有錯誤的歷史都自正確的開始
一直等到被放置在錯誤的時空
才成為歷史的錯誤
譬如,羅密歐與茱麗葉是快樂的
因為他們終於在錯誤的時空
去犯另一種相愛的錯誤
於是兩種錯誤放在一起
就做成了正確的死亡
把生命交付給過去
而讓將來永恆的痛惜!
那種淒然的擁抱
絕望的凝視
淚和血一行行的留下來
一直流完十四行……


鷓鴣斑


即使不在黃昏河洲
仍然可以聽到簌簌步聲
從晚香玉叢木走出來
它們匆忙四處低頭喙食
身姿細碎瑣屑
像警覺極高在家小婦人
一邊竊竊私語
一邊手腳伶俐
到處翻箱倒籠。
因為狗群環伺
一有異動
便匆匆撲翅飛逸;
往往在急促巧遇的一刹那
經常會看到暗赤紫色小頭頂
灰褐背身如一襲澹暗僧袍
甚至腹部一抹淡淡藤黃。
因為它們經常成雙
遂開始聯想關睢之章
然而南方春天非常短暫
淑女們早已反目成仇;
目送它們飛走後
肯定再不回來了
我折回屋子沏一壺茶
自櫥櫃取出鷓鴣斑小盞,
香氣氤氳裡
悠然想起宋人鬥茶
以及浮在碗面白色泡沫下
那幾隻若隱若現的鷓鴣。

附注:鷓鴣斑盞為建窯黑釉茶器,因碗內外有花斑,色如鷓鴣,故名之。陶穀
《清異錄》有載:「閩中造茶琖,花紋鷓鴣斑點,試茶家珍之」。一九九五年
底美國哈佛大學藝術博物館巡迴展出晉唐迄宋明黑醬釉色陶器凡百種,後收入
Robert Mowry,Hare?s Fur,Tortoiseshell and Partridge Feathers (Harva
rd University Art Museums, 1996)一書。


依稀


我決定以酒和花與你餞行。
可是——
酒,你讓我孤獨的飲;
花,你卻讓它恁自飄零。
舉目望去,
籬笆外開滿了一排悽愴雪白的梔子花,
蒼白的臉龐啊!
令人心傷心醉。
如今我每一首新成的詩,
再也沒有誦解給你的福份了。
生命勢必如此,
無數事前的感動,
如何能抵消無數事後的悔恨?
人生自是如此,
真相永遠依稀!
我彎身左手攬枝,
右手出刀順勢割去,
鋒利的刀刃,
如月升月降,潮湧潮落,
滿手盡是斷腸的花。
我把花交你,
你無言以對,
就這般離去,
並且一直沒有轉過頭來,
我看著你流逝的身影,
接受你留交給我所謂冷然的真實。
我彷佛聞到梔子花在夏夜濃洌的香氣,
可是我手上缺短沽酒的錢,
我值錢的兵器都典當盡了,
就只賸了我驕傲的詩,
落泊的我,四處流蕩,
到處兜售,以求忘憂之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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