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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詩選

餘光中(1928- ),一九五四年與覃子豪、鐘鼎文等創辦「藍星詩社」,主編《籃星詩頁》。出版的詩集有《舟子的悲歌》(1952)、《蓮的聯想》(1964)、《在冷戰的年代》(1969)、《白玉苦瓜》(1974)、《紫荊賦》(1986)、《守夜人》(1992)等十幾部。

芝加哥 我之固體化 西螺大橋 大江東去 白玉苦瓜 中元夜 五陵少年 火浴 星之葬 風鈴 紗帳 寄給畫家 第三季 等你,在雨中 鄉愁 圓通寺 鼎湖的神話 戲李白 招魂的短笛 黃昏 夜色如網 尋李白 春天,遂想起 月光光 蛛網 布穀 所謂永恆 狗尾草 問燭 對燈 中元月 下次的約會 永遠,我等 秦俑 風鈴 向日葵 石器時代


芝加哥


新大陸的大蜘蛛雄踞在
密網的中央,吞食著天文數字的小昆蟲,
且消化之以它的毒液。
而我撲進去,我落入網裡——
一隻來自亞熱帶的
難以消化的
金甲蟲。

文明的群獸,摩天大樓壓我們
以立體的冷淡,以陰險的幾何圖形
壓我,以數字後面的許多零
壓我,壓我,但壓不斷
飄逸於異鄉人的灰目中的
西望的地平線。

迷路於鋼的大峽￿中,日落得更早——
(他要赴南中國海黎明的野宴)
鐘樓的指揮杖挑起了黃昏的序曲,
幽渺地,自藍得傷心的密根歇底沏。

爵士樂拂來時,街燈簇簇地開了。
色斯風打著滾,瘋狂的世紀構發了——
罪惡在成熟,夜總會裡有蛇和夏娃,
而黑人貓叫著,將上帝溺死在杯裡。

而歷史的禁地,嚴肅的藝術館前,
巨壁上的波斯人在守夜
盲目的石獅子在守夜,
檻樓的時代逡巡著,不敢踏上它,
高高的石級。
而十九世紀在醒著,文藝復興在醒著,
德拉克魯瓦在醒著,羅丹在醒著,
許多靈魂在失眠著,耳語著,聽著,
聽著——
門外,二十世紀崩潰的喧囂。

1958


我之固體化


在此地,在國際的雞尾酒裡,
我仍是一塊拒絕溶化的冰——
常保持零下的冷
和固體的硬度。

我本來也是很液體的
也很愛流動,很容易沸騰,
很愛玩虹的滑梯。

但中國的太陽距我太遠
我結晶了,透明且硬,
且無法自動還原。

1959


西螺大橋


矗然,鋼的靈魂醒著
嚴肅的靜鏗鏘著

西螺平原的海風猛撼著這座
力的圖案,美的網,猛撼著這座
意志之塔的每一根神經,
猛撼著,而且絕望地嘯著
而鐵釘的齒緊緊咬著,鐵臂的手緊緊握著
嚴肅的靜。

於是,我的靈魂也醒了,我知道
既渡的我將異於
未渡的我,我知道
彼岸的我不能復原為
此岸的我
但命運自神秘的一點伸過來
一千條歡迎的臂,我必須渡河

面臨通向另一個世界的
走廊,我微微地顫抖
但西螺平原的壯闊的風
迎面撲來,告我以海在彼端
我微微地顫抖,但是我
必須渡河!

矗立著,龐大的沉默。
醒著,鋼的靈魂。


1958.3.13

附注:三月七日與夏菁同車北返,將渡西螺大橋,停車攝影多幀。守橋警員向我借望遠
鏡窺望橋的彼端良久,且說:「守橋這麼久,一直還不知那一頭是什麼樣子呢!」


大江東去


大江東去,浪濤騰躍成千古
太陽升火,月亮沉珠
哪一波是捉月人?
哪一浪是溺水的大夫?
赤壁下,人吊髯蘇猶似髯蘇在吊古
聽,魚龍東去,擾擾多少水族
當我老去,千尺白髮飄
該讓我曳著離騷
嫋嫋的離騷曳我歸去
汩羅,採石磯之間讓我游泳
讓不朽的大江為我滌罪
冰肌的江水祝我永生
恰似母親的手指,孩時
呵癢輕輕,那樣的觸覺
大江東去,千唇千靨是母親
舔,我輕輕,吻,我輕輕
親親,我赤裸之身
仰泳的姿態是吮吸的資態
源源不絕五千載的灌溉
永不斷奶的聖液這乳房
每一滴,都甘美也都悲辛
每一滴都從昆侖山頂
風裡霜裡和霧裡
幕 曠曠神話裡走來
大江東去,龍 平媒 向太陽
龍尾黃昏,龍首探入晨光
龍鱗翻動歷史,一鱗鱗
一頁頁,滾不盡的水聲
勝者敗敗者勝高低同樣是浪潮
浮亦永恆沉亦永恆
順是永恆逆是永恆
俯泳仰泳都必須追隨
大江東去,枕下終夜是江聲
側左,滔滔在左耳
側右,滔滔在右頰
側側轉轉
揮刀不斷

失眠的人頭枕三峽


白玉苦瓜
——故宮博物館藏


似醒似睡,緩緩的柔光裡
似悠悠醒自歉年的大寐
一隻瓜從從容容在成熟
一隻苦瓜,不再是色苦
日磨月磋琢出深孕的清瑩
看莖須繚繞,葉掌撫抱
哪一年的豐收想一口要吸盡
古中國喂了又喂的乳漿
完滿的圓膩啊酣然而飽
那觸角, 不斷向外膨脹
充實每一粒酪白的葡萄
直到瓜尖,仍翹著當日的新鮮
茫茫九州只縮成一張輿圖
小時侯不知道將它疊起
一任攤開那無窮無盡
碩大似記憶母親,她的胸脯

你便向那片 仲橘?
用蒂用根索她的恩液
苦心的慈悲苦苦哺出
不幸呢還是大幸這嬰孩
鐘整個大陸的愛在一隻苦瓜
皮鞋踩過,馬蹄踩過,
重噸戰車的履帶踩過
一絲傷痕也不曾留下
只留下隔玻璃這奇跡難信
猶帶著後土依依的祝福
在時光以外奇異的光中
熟著,一個自足的宇宙
飽滿而不虞腐爛,一隻仙果
不產生在仙山,產在人間
久朽了,你的前身,唉,久朽
為你換胎的那手,那巧腕
千眄萬睞巧將你引渡
笑對靈魂在白玉裡流轉
一首歌,詠生命曾經是瓜而苦
被永恆引渡, 成果而甘


中元夜
--上窮碧落下黃泉
兩處茫茫皆不見


月是情人和鬼的魂魄,月色冰冰
燃一盞青焰的長明燈
中元夜,鬼也醒著,人也醒著
人在橋上怔怔地出神

伸冷冷的白臂,橋欄攔我
攔我撈李白的月亮
月亮是幻,水中月是幻中幻,何況
今夕是中元,人和鬼一樣可憐

可憐,可憐七夕是碧落的神話
落在人間。中秋是人間的希望
寄在碧落。而中元
中元屬￿黃泉,另一度空間

如果你玄衣飄飄上橋來,如果
你哭,在奈何橋上你哭
如果你笑,在鵲橋在你笑
我們是鬼故事,還是神話的主角?

終是太陽浸侵,幽光柔若無棱
飄過來雲,飄過去雲
恰似青煙繚繞著佛燈
橋下磷磷,橋上磷磷,我的眸想亦磷磷

月是盜夢的怪精,今夕,回不回去?
彼岸魂擠,此岸魂擠
回去的路上魂魄在遊行
而水,在橋下流著,淚,在橋上流


五陵少年



颱風季 巴士峽的水族很擁擠
我的血系中有一條黃河的支流
黃河太冷 需要滲大量的酒精
浮動在杯底的是我的家譜
喂! 再來杯高梁

我的怒中有燧人氏 淚中有大禹
我的耳中有涿鹿的鼓聲
傳說祖父射落了九支太陽
有一位叔叔的名字能嚇退單于
聽見沒有? 來一瓶高粱

千金裘在拍黃行的櫥窗 掛著
當掉五花馬只剩下關節炎
再沒有週末在西門町等我
於是枕頭下孵一窩武俠小說
來一瓶高梁哪 店小二


火 浴



一種不滅的嚮往 向不同的元素
向不同的空間 至熱 或者至冷
不知該上升 或是該下降
該上升如鳳凰 在火難中上升
或是浮於流動的透明 一氅天鵝
一片純白的形象 映著自我
長頸與豐軀 全由弧線構成
有一種欲望 要洗濯 也需要焚燒
淨化的過程 兩者 都需要
沉澱的需要沉澱 飄揚的 飄揚
赴水為禽 撲火為鳥 火鳥與水禽
則我應選擇 選擇哪一種過程

西方有一隻天鵝 游泳在冰海
那是寒帶 一種超人的氣候
那□冰結寂寞結冰
寂是靜止的時間 倒影多完整
曾經 每一隻野雁都是天鵝
水波粼粼 似幻亦似真 在東方
在炎炎的東 有一隻鳳凰
從火中來的仍回到火中
一步一個火種 蹈著烈焰
燒死鴉族 燒不死鳳雛
一羽太陽在顫動的永□□上升
清者自清 火是勇士的行程
光榮的輪回是靈魂 從元素到元素

白孔雀 天鵝 鶴 白衣白扇
時間靜止 中間棲著智士 隱士
永□流動 永□的烈焰
滌淨勇士的罪過 勇士的血
則靈魂 你應該如何選擇
你選擇冷中之冷或熱中之熱
選擇冰海或是選擇太陽
有潔癖的靈魂啊□是不潔
或浴於冰或浴於火都是完成
都是可羨的完成 而浴於火
火浴更可羨 火浴更難
火比水更透明 比火更深
火啊 永生之門 用死亡拱成

用死亡拱成 一座弧形的挑戰
說 未擁抱死的 不能誕生
是鴉族是鳳裔決定在一瞬
一瞬間 □火的那種意志
千杖交笞 接受那樣的極刑
向交詬的千舌坦然大呼
我無罪! 我無罪! 我無罪! 烙背
黥面 我仍是我 仍是
清醒的我 靈魂啊 醒者何辜
張揚燃燒的雙臂 似聞遠方
時間的颶風在嘯呼我的翅膀
毛髮悲泣 骨骸呻呤 用自己的血液
煎熬自己 飛 鳳雛 你的新生

亂曰:
我的歌是一種不滅的嚮往
我的血沸停騰 為火浴靈魂
藍墨水中 聽 有火的歌聲
揚起 死後更清晰 也更高亢


星之葬



淺藍色的夜溢進窗來 夏斟得太滿
螢火蟲的小宮燈做著夢
夢見唐宮 夢見追逐的輕羅小扇

夢見另一個夏夜 一顆星的葬禮
夢見一閃光的伸延與消滅
以及你的驚呼 我的回顧 和片刻的愀然無語


風 鈴



我的心是七層塔簷上懸掛的風鈴
叮嚀叮嚀嚀
此起彼落 敲叩著一個人的名字
————你的塔上也感到微震嗎?
這是寂靜的脈搏 日夜不停
你聽見了嗎 叮嚀叮嚀嚀?
這惱人的音調禁不勝禁
除非叫所有的風都改道
鈴都摘掉 塔都推倒

只因我的心是高高低低的風鈴
叮嚀叮嚀嚀
此起彼落
敲叩著一個人的名字


紗 帳



小時候的仲夏夜啊
稚氣的夢全用白紗來裁縫
圓頂的羅帳輕輕地斜下來
星雲□□的纖洞細孔
仰望著已經有點催眠
而捕夢之網總是密得
飛不進一隻嗜血的刺客
————黑衫短劍的夜行者
只好在外面嚶嚶地怨吟
卻竦得放進月光和樹影
幾聲怯怯的蟲鳴
一縷禪味的蚊香
招人入夢 向幻境蜿蜒————

一睜眼
赤紅的火霞已半床


寄給畫家



他們告訴我 今年夏天
你或有遠遊的計劃
去看梵穀或者徐悲鴻
帶著畫架和一頭灰發
和豪笑的四川官話

你一走臺北就空了 吾友
長街短巷不見你回頭
又是行不得也的雨季
黑傘滿天 黃泥滿地
怎麽你不能等到中秋?

只有南部的水田你帶不走
那些土廟 那些水牛
而一到夏天的黃昏
總有一隻 兩隻白鷺
彷佛從你的水墨畫圖

記起了什麽似的 飛起


第三季



第三季 第三季屬於簫與豎笛
那比丘尼總愛在葡萄架下
數她的念珠串子
紫色的喃喃 叩我的窗子

太陽哪 太陽是遲起的報童
扔不進什麽金色的新聞
我也不能把憂鬱
扔一隻六足昆蟲的屍骸那樣
扔出牆去

當風像一個饞嘴的野男孩
掠開長髮 要找誰的圓頸
我欲登長途的藍驛車
向南 向猶未散場的南方


等你 在雨中



等你 在雨中 在造虹的雨中
蟬聲沉落 蛙聲升起
一池的紅蓮如紅焰 在雨中

你來不來都一樣 竟感覺
每朵蓮都像你
尤其隔著黃昏 隔著這樣的細雨

永恆 刹那 刹那 永恆
等你 在時間之外
在時間之內 等你 在刹那 在永恆

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 此刻
如果你的清芬
在我的鼻孔 我會說 小情人

諾 這只手應該採蓮 在吳宮
這只手應該
搖一柄桂漿 在木蘭舟中

一顆星懸在科學館的飛簷
耳墜子一般的懸著
瑞士表說都七點了 忽然你走來

步雨後的紅蓮 翩翩 你走來
像一首小令
從一則愛情的典故□你走來

從姜白石的詞中 有韻地 你走來


鄉 愁



小時候
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後
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後來啊
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
母親在□頭

而現在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圓通寺



大哉此鏡 看我立其湄
竟無水仙之倒影
想花已不黏身 光已暢行

比丘尼 如果青鐘銅扣起
聽一些年代滑落蒼苔
自盤得的圓顱

塔頂是印度的雲 塔頂是母親
啟古灰匣 可窺我的臍帶
聯繫的一切 曾經

母親在此 母親不在此
釋迦在此 釋迦不在此
釋迦恒躲在碑的反面

佛在唐 佛在敦煌
諾 佛就坐在那婆羅樹下
在搖籃之前 棺蓋之後

而獅不吼 而鐘不鳴 而佛不語
數百級下 女兒的哭聲
喚我回去 回後半生


鼎湖的神話



用的是盤古公公的鋼斧
劈出昆侖山的那一柄
蛀的是老酋長軒轅的烏號
射穿蚩尤的那一張
涿鹿,涿鹿在甲骨文裡

雪人在世界的屋脊上拾到
鵬的遺羽 當黃河改道
乾河床上赫然有麒麟的足印
五百年過去後還有五百年
噴射雲中飛不出一隻鳳凰

龍被證實為一種看雲的爬蟲
表弟們 據說我們是射日的部落
有重瞳的酋長 有彩眉的酋長
有馬喙的酋長 卵生的酋長
不信你可以去問彭祖

彭祖看不清倉頡的手稿
去問老子 老子在道德經裡直霎眼睛
去問杞子 杞子躲在防空洞裡
拒絕接受記者的訪問
早該把古中國捐給大英博物館

表弟們 去撞倒的不周山下
坐在化石上哭一個黃昏
把五彩石哭成繽紛的流星雨
而且哭一個夜 表弟們
把盤古的眼睛哭成月蝕

而且把頭枕在山海經上
而且把頭枕在嫘祖母的懷裡
而且續五千載的黃樑夢 在天狼星下
夢見英雄的骨灰在地下複燃
當地上踩過奴隸的行列


戲李白



你曾是黃河之水天上來
陰山動
龍門開
而今反從你的句中來
驚濤與豪笑
萬里濤濤入海
那轟動匡盧的大瀑布
無中生有
不止不休
黃河西來 大江東去
此外五千年都已沉寂
有一條黃河 你已夠熱鬧的了
大江 就讓給蘇家那鄉弟吧
天下二分
都歸了蜀人
你踞龍門
他領赤壁


招魂的短笛


魂兮歸來,母親啊,東方不可以久留,
誕生颱風的熱帶海,
七月的北太平洋氣壓很低。
魂兮歸來,母親啊,南方不可以久留,
太陽火車的單行道
七月的赤道灸行人的腳心。
魂兮歸來,母親啊,北方不可以久留,
馴鹿的白色王國,
七月裡沒有安息夜,只有白晝。
魂兮歸來,母親啊,異國不可以久留。

小小的骨灰匣夢寐在落地窗畔,
伴著你手栽的小植物們。
歸來啊,母親,來守你火後的小城。
春天來時,我將踏濕冷的清明路,
葬你於故鄉的一個小墳。
葬你於江南,江南的一個小鎮。
垂柳的垂發直垂到你的墳上,
等春天來時,你要做一個女孩子的夢,
夢見你的母親。

而清明的路上,母親啊,我的足印將深深,
柳樹的長髮上滴著雨,母親啊,滴著我的回憶,  
魂兮歸來,母親啊,來守這四方的空城。


黃昏



倘若黃昏是一道寂寞的關
西門關向晚霞的
匆匆的鞍上客啊,為何
不見進關來,只見出關去?
而一出關去就中了埋伏
晚霞一翻全變了黑旗
再回頭,西門已閉
————幾度想問問蝶上的邊卒
只見蝙蝠在上下撲打著
噢,一座空城


夜色如網



你知道夜色迷離是怎樣來襲的嗎?
從海上?一盞漁火接一盞漁火?
從陸上?一柱路燈接一柱路燈?
從風上?一隻歸鳥接一隻歸鳥?
恢恢的天網疏而不漏
撒網的手向無中生有
你知道是怎樣放怎樣收的嗎?
看坡下斜斜的一行馬尾松
鬚髮蓬茸,背光的姿態
愈來愈曖昧,也愈朦朧
面海的那扇長窗
正要說暮色來了
忽然一變色
說,夜色來了
說,灰茫茫的天網無所遺漏
正細孔密洞在收口
無論你在天涯的什麼半島
地角的什麼樓


尋李白

——痛飲狂歌空度日
飛揚跋扈為誰雄



那一雙傲慢的靴子至今還落在
高力士羞憤的手裡,人卻不見了
把滿地的難民和傷兵
把胡馬和羌笛交踐的節奏
留給杜二去細細的苦吟
自從那年賀知章眼花了
認你做謫仙,便更加佯狂
用一隻中了魔咒的小酒壺
把自己藏起來,連太太也尋不到你

怨長安城小而壺中天長
在所有的詩裡你都預言
會突然水遁,或許就在明天
只扁舟破浪,亂髮當風
樹敵如林,世人皆欲殺
肝硬化怎殺得死你?
酒放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從一元到天寶,從洛陽到咸陽
冠蓋滿途車騎的囂鬧
不及千年後你的一首
水晶絕句輕叩我額頭
當地一彈挑起的回音

一貶世上已經夠落魄
再放夜郎母乃太難堪
至今成謎是你的籍貫
隴西或山東,青蓮鄉或碎葉城
不如歸去歸哪個故鄉?
凡你醉處,你說過,皆非他鄉
失蹤,是天才唯一的下場
身後事,究竟你遁向何處?
狼啼不住,杜二也苦勸你不住
一回頭四窗下竟已白頭
七仙,五友,都救不了你了
匡山給霧鎖了,無路可入
仍爐火示純青,就半粒丹砂
怎追躡葛洪袖裡的流霞?

樽中月影,或許那才你故鄉
常得你一生癡癡地仰望?
而無論出門向西哭,向東哭
長安卻早已陷落
二十四萬里的歸程
也不必驚動大鵬了,也無須招鶴
只消把酒杯向半空一扔
便旋成一隻霍霍的飛碟
詭緣的閃光愈轉愈快
接你回傳說裡去


春天,遂想起


春天,遂想起
江南,唐詩裡的江南,九歲時
採桑葉於其中,捉蜻蜒於其中
(可以從基隆港回去的)
江南
小杜的江南
蘇小小的江南
遂想起多蓮的湖,多菱的湖
多螃蟹的湖,多湖的江南
吳王和越王的小戰場
(那場戰爭是夠美的)
逃了西施
失蹤了範蠡
失蹤在酒旗招展的
(從松山飛三個小時就到的)
乾隆皇帝的江南

春天,遂想起遍地垂柳
的江南,想起
太湖濱一漁港,想起
那麼多的表妹,走在柳堤
(我只能娶其中的一朵!)
走過柳堤,那許多的表妹
就那麼任伊老了
任伊老了,在江南
(噴射雲三小時的江南)
即使見面,她們也不會陪我
陪我去採蓮,陪我去采菱
即使見面,見面在江南
在杏花春雨的江南
在江南的杏花村
(借問酒家何處)
何處有我的母親
復活節,不復活的是我的母親
一個江南小女孩變成的母親
清明節,母親在喊我,在圓通寺
喊我,在海峽這邊
喊我,在海峽那邊
喊,在江南,在江南
多寺的江南,多亭的
江南,多風箏的
江南啊,鐘聲裡
的江南
(站在基隆港,想——想
想回也回不去的)
多燕子的江南


月光光



月光光,月是冰過的砒霜
月如砒,月如霜
落在誰的傷口上?
恐月症和戀月狂
迸發的季節,月光光

幽靈的太陽,太陽的幽靈
死星臉上回光的反映
戀月狂和恐月症
祟著貓,祟著海
祟著蒼白的美婦人

太陰下,夜是死亡的邊境
偷渡夢,偷渡雲
現代遠,古代近
恐月症和戀月狂
太陽的膺幣,鑄兩面側像

海在遠方懷孕,今夜
黑貓在瓦上誦經
戀月狂和恐月症
蒼白的美婦人
大眼睛的臉,貼在窗上

我也忙了一整夜,把月光
掬在掌,注在瓶
分析化學的成份
分析回憶,分析悲傷
恐月症和戀月狂,月光光


蛛網



暮色是一隻詭異的蜘蛛
躡水而來襲
複足暗暗地起落
平靜的海面卻不見蹤跡
也不知要向何處登陸
只知道一回顧
你我都已被擒
落進它吐不完的灰網裡去了


布穀



陰天的笛手,用疊句迭迭地吹奏
嘀咕嘀咕嘀咕
苦苦呼來了清明
和滿山滿穀的雨霧
那低回的永歎調裡
總是江南秧田的水意
當蝶傘還不見出門
蛙鼓還沒有動靜
你便從神農的古黃曆裡
一路按節氣飛來
躲在野煙最低迷的一角
一聲聲苦催我歸去
不如歸去嗎,你是說,不如歸去?
歸那裡去呢,笛手,我問你
小時候的田埂阡阡連陌陌
暮色裡早已深深地陷落
不能夠從遠處伸來
來接我回家去了
掃暮的路上不見牧童
杏花村的小店改賣了啤酒
你是水墨畫也畫不出來的
細雨背後的那種鄉愁
放下懷古的曆書
我望著對面的荒山上
禮拜天還在犁地的兩匹
悍然牛吼的挖土機


所謂永恆



所謂永恆
豈非是怕鬼的夜行人
用來壯膽的一句口令
在吹熄火把的黑風裡
向前路的過客
或後路的來人
間或遠遠打一聲招呼
暗傳一個動人的傳說
說是有一座不夜城
野花綻蕊迸放的千燈
邊界一過赫然就在望
從不可逼視的中央廣場
迎面激射而來的
那路,原來是一道光


狗尾草



總之最後誰也辯不過墳墓
死亡,是唯一的永久地址
譬如吊客散後,殯儀館的後門
朝南,又怎樣?
朝北,又怎樣?
那柩車總顯出要遠行的樣子
總之誰也拗不過這樁事情
至於不朽云云
或者僅僅是一種暗語,為了夜行
靈,或者不靈,相信,或者不相信
最後呢誰也不比狗尾草更高
除非名字上升,象星象去看齊
去參加裡而克或者李白
此外
一切都留在草下
名字歸名字,骷髏歸骷髏
星歸星,蚯蚓歸蚯蚓
夜空下,如果有誰呼喚
上面,有一種光
下面,有一隻蟋蟀
隱隱象要回答


問燭



偶然,在停電的晚上
一截白蠟燭有心伴我
去探久已失落的世界
看它殷勤帶路的姿勢
和眷眷照顧著我的清光
是那樣熟悉而可親
不免令人懷疑
它就是小時後巴山夜雨
陪我念書到夢的邊緣
才黯然化煙而去的那枝
每一截蠟燭有一段故事
用蕊心細細地訴給火聽
桌上的那一截真的就是
四十年前相望的那枝?
真的就是嗎,燭啊,我問你
一陣風過你輕輕地搖頭
有意無意地像在說否
有意無意地又像在說是
就算你真是從前的那截
在恍然之間被我認出
又怎能指望,在搖幻的光中
你也認得出這就是我
認出眼前,咳,這陌生的白髮
就是當日烏絲的少年?


對燈



值得活下去的晚年,無論多孤單
必須醒著的深夜,就像今晚
當渾然的濤聲把不安的世界
輕輕搖成了一夢:港內的船
山下的街道,臨室的妻
案上的鼾息應著水上的風聲
可幸還留下這一盞燈
伴我細味空空的長夜
無論這一頭白髮的下面
還壓著多少激怒與哀愁
這不肯放手的右手 當一切
都已經握不住了 尤其是歲月
還想乘筋骨未鈍腕血未冷
向命運索取來此的意義
而你 燈啊 總是照顧在近旁
青睞脈脈三尺的溫馨
凡我要告訴這世界的秘密
無論筆觸多麽的輕細
你都認為是緊要的耳語
不會淹沒於鼾聲 風
更保證 當最後我也睡下
你仍會亮在此地 只為了
守在夢外 要把我的話
傳給必須醒著的人


中元月



水銀的月光浸滿我一床
是童年派來尋我的嗎?
為了遺失的什麽東西?
我卻是怎麽也想不起
只見曖昧的眼光裡,一截手臂
是我的嗎,沉落在水底
有待考證的一段古跡
清輝如此珍貴,要是就酣歲
豈非辜負了嬋娟,犯了雅罪?
猛然我朝外一個翻身
和滿月撞了個照面
避也避不及的隱失啊
一下子撞破了幾件?
更可驚的,看哪,是月光
竟透我而過,不留影子
我聽見童年在外面叫我
樹影婆娑,我推窗而應
一陣風將我挾起
飄飄然向著那一鏡鬼月
一路吹了過去


下次的約會
——臨別殷勤重寄詞 詞中有誓兩心知



當我死時,你的名字,如最後一瓣花
自我的唇上飄落。你的手指
是一串串鑰匙,玲玲瓏瓏
握在我手中,讓我開啟
讓我豁然開啟,哪一扇門?

握你的手而死是幸運的
聽你說,你仍愛我,聽你說
鳳凰死後還有鳳凰
春天死後還有春天,但至少
有一個五月曾屬￿我們

每一根白髮仍為你顫抖,每一根瀟騷
都記得舊時候,記得
你踩過的地方綻幾朵紅蓮
你立的地方噴一株水仙
你立在風中,裙也翩翩,發也翩翩

覆你的耳朵於我的胸膛
聽我的心說,它倦了,倦了
它已經逾齡,為甄甄啊甄甄
它跳得太強烈,跳得太頻
愛情給它太重的負荷,愛情

愛情的一端在此,另一端
在原始。 上次約會在藍田
再上次,在洛水之濱
在洪荒,在滄海,在星雲的靉靉
在記憶啊記憶之外,另一端愛情

下次的約會在何處,在何處?
你說呢,你說,我依你
(你可相信輪回,你可相信?)
死亡的黑袖擋住,我看不清楚,可是
嗯,我聽見了,我一定去


永遠,我等



如果早晨聽見你傾吐,最美的
那動詞,如果當晚就死去
我又何懼?當我愛時
必愛得悽楚,若不能愛得華麗

你的美無端地將我劈傷,今夏
只要伸臂,便有奇跡降落
在攤開的手掌,便有你的降落
在我的掌心,蓮的掌心

例如夏末的黃昏,面對滿池清芬
面對靜靜自燃的靈魂
究竟哪一朵,哪一朵會答應我
如果呼你的小名?

只要池中還有,只要夏日還有
一瓣紅豔,又何必和你見面?
蓮是甄甄的小名,蓮即甄甄
一念甄甄,見蓮即見人

只要心中還有,只要夢中還有
還有一瓣清馨,即夏已彌留
即滿地殘梗,即漫天殘星,不死的
仍是蓮的靈魂

永遠,我等你分唇,啟齒,吐那動詞
凡愛過的,遠不遺忘。反受過傷的
永遠有創傷。我的傷痕
紅得驚心,烙蓮花形


秦俑
————臨潼出土戰士陶俑



鎧甲未解,雙手猶緊緊地握住
我看不見的弓箭或長矛
如果鉦鼓突然間敲起
你會立刻轉身嗎,立刻
向兩千年前的沙場奔去
去加入一行行一列列的同袍?
如果你突然睜眼,威武閃動
胡髭翹著驍悍與不馴
吃驚的觀眾該如何走避?
幸好,你仍是緊閉著雙眼,似乎
已慣於長年陰間的幽暗
乍一下子怎能就曝光?
如果你突然開口,濃厚的秦腔
又兼古調,誰能夠聽得清楚?
隔了悠悠這時光的河岸
不知有漢,更無論後來
你說你的咸陽嗎,我呢說我的西安
事變,誰能說得清長安的棋局?
而無論你的箭怎樣強勁
再也射不進桃花源了
問今世是何世嗎,我不能瞞你
始皇的帝國,車同軌,書同文
威武的黑旗從長城飄揚到交址
只傳到二世,便留下了你,戰士
留下滿坑滿谷的陶俑
嚴整的紀律,浩蕩六千兵騎
豈曰無衣
與子同袍
王于興師
修我戈矛
慷慨的歌聲裡,追隨著祖龍
統統都入了地下,不料才三? 外面不再是姓嬴的天下
不再姓嬴,從此我們卻姓秦
秦哪秦哪,番邦叫我們
秦哪秦哪,黃河清過了幾次?
秦哪秦哪,哈雷回頭了幾回?
黑漆漆禁閉了兩千年後
約好了,你們在各地出土
在博物館中重整隊伍
眉目栩栩,肅靜無嘩的神情
為一個失蹤的帝國作證
而喧嚷的觀眾啊,我們
一轉眼也都會轉入地下
要等到哪年啊哪月啊才出土
啊不能,我們是血肉之身
轉眼就朽去,像你們陪葬的貴人
只留下不朽的你們,六千兵馬
潼關已陷,唉,咸陽不守
阿房宮的火災誰來搶救? 只留下
再也回不去了的你們,成了
隔代的人質,永遠的俘虜
三緘其口豈止十二尊金人?
始作俑者誰說無後呢,你們正是
最尊貴的後人,不跟始皇帝遁入過去
卻跟徐福的六千男女
奉派向未來探討長生


風鈴



我的心是七層塔簷上懸掛的風鈴
叮嚀叮嚀嚀
此起彼落 敲叩著一個人的名字
————你的塔上也感到微震嗎?
這是寂靜的脈搏 日夜不停
你聽見了嗎 叮嚀叮嚀嚀?
這惱人的音調禁不勝禁
除非叫所有的風都改道
鈴都摘掉 塔都推倒

只因我的心是高高低低的風鈴
叮嚀叮嚀嚀
此起彼落
敲叩著一個人的名字


向日葵


木槌在克莉絲蒂的大廳上
going
going
gone
砰然的一響,敲下去
三千九百萬元的高價
買斷了,全場緊張的呼吸
買斷了,全世界驚羨的眼睛
買不回,斷了,一隻耳朵
買不回,焦了,一頭赤發
買不回,松了,一嘴壞牙
買不回匆匆的三十七歲
木槌舉起,對著熱烈的會場
手槍舉起,對著寂寞的心臟
斷耳,going
斷耳,going
赤發,going
壞牙,going
惡夢,going
羊癲瘋,going
日記和信,going
醫師和病床,going
親愛的弟弟啊,going
砰然的一聲,gone
一顆慷慨的心臟
並成滿地的向日葵滿天的太陽

後記:一九六八年三月三十日,梵穀誕辰九十七周年
他的一幅向日葵在倫敦克莉絲蒂拍賣公司賣出
破紀錄的高價是美金三千九百八十五萬元
Going,going,gone是拍賣成交時的吆喝,語終而木槌敲下


石器時代


每當我呆呆地立在窗口
對著一隻攤開的纖手
拿不出那塊宿命的石頭
————用神秘的篆體
刻下我的名字
證明我就是我
那宿命的頑石
就覺得好奇怪啊
彷佛還是在石器時代
一件笨拙的四方暗器
每天出門要帶在袋裡
當面親手的簽字還不夠
一定要等到頑石點頭
窗內的女人才肯罷手
死後要一塊石頭來認鬼

活著要一塊石頭來認人
為什麽幾千年後
還掙不脫石頭的符咒
問你啊,袋裡的石頭
什麽時候你才肯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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