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煉詩選
楊煉(1955- ),出版的詩集有《禮魂》(1985)、《荒魂》(1986)、《黃》(1989)、《大海停止之處》(1998)等。
人與火組詩(選三) 半坡組詩 敦煌組詩 《易經》、你及其他
諾日朗 無人稱的雪(組詩) 人日*(組詩選二)
太陽每天都是新的(組詩)
人與火組詩 休眠火山
經歷過最深的夜,忍受了最殘暴的光明 它記得鳥聲灼成最後一道創傷 樹根緩慢地紮進心裡,它學會對自己無情
一千張嘴曾經是一千處刀口 血,呼喊和乞求,沉入泥沙的寧靜 那一雙鮮紅的翅膀被時間砍斷 腐爛成黑土,飄起為雲 黃昏,又一片向日葵在天邊成熟 掠過群山,龐大如鷹
一千張嘴現在是一千隻眼 它注視著自己腳下累累碎石 那兒有風,在玄武岩的洞穴中築巢 有水,珍藏著一萬年前的波濤 太陽,猛烈撲打青苔遮掩的懸崖 而整個藍天被夢握緊 握成一把測量沉默的發光的尺子
它在最深的睡眠裡醒著,對自己無情 山巔那一片白色煙霧蔓延著 松針向上生長,碧綠的閃電,摧毀冬天 是它最吸最輕的一縷呼吸
久久等待:那聲怒吼、那次必然 顫慄的恐怖、淩駕萬物的美,使大地狂歡 它像野鹿舔食鹽鹼一樣 忍受秘密焚燒自己的火焰 一顆心,一千種飛翔的欲望 地下森林
逃不走的落葉松早已飛慣危險的預感 四周聳立的絕壁,正午時的幽暗 沿著小徑,一萬年前的那次暴風雨 還在綠色苔蘚上反潮 鈴蘭花旁若無人,跳著舞 開進猙獰的岩石瀑布裡
一群巨大的鳥 收攏強有力的黑色羽毛 渾圓深邃的山谷 千萬噸針葉形的寂靜 在聆聽樹根下那口血紅的鐘
在監視:流盡葉脈的潮濕的火 讓蜜蜂繁忙的芳香的火 化身為雨滴、小溪、漿果和松鼠的火 那顆暴躁的心在哪兒跳動 那灼熱之手怎樣伸向生命 抓住一座綠色的小島 把遠古信仰從每個黎明喚醒 天空,縮成頭上一圈藍光刺眼的年輪
即使葬身於這一種或那一種火 炸裂松塔的火,雕刻著通紅石頭的火 一萬年後仍將有這片森林,這種靜 比大地還低 無數松子的小心臟依偎著泉水 比天更高 它生長,在太陽上冶煉金子 玄武岩臺地
就這樣:巨石如吼,千萬頭燒傷的野獸 被太陽之手仰面而鑿,大地高懸一塊浮雕 突入比黃昏更黑更靜止的一瞬
血紅的巢傾覆,抓住世界 像抓住一隻鳥。流不動的洪水氾濫 萬物緩緩逼近一雙發光的眼簾 我下面:河床和風,失眠的魚和荊棘 叫喊穿不透永遠暮色的天空 敲打穿不透,與夢最象形的石頭 比夜更冷更沉重
比死亡更深,這座花園開滿多孔的黑玫瑰 這片松林,刹那間學會像偉大一樣無聲 像地平線般遼遠,為風化而搖曳 石頭的心,在石頭的鷹俯衝下抽搐
所有春天從此不會忘記我的名字 一塊碑文上,熾熱的愛有粗糙的形狀 灌木像埋藏的骨骼一樣堅硬 河流阻塞誕生湖,湖湧起誕生白花花的鷗鳥 從記憶陰影下,到我的盡頭高叫一片蔚藍 大地展翅靜靜飛越千年 一隻蜥蜴忽視時空向太陽舞蹈
一種最痛苦的驕傲,從火中降臨 我被灼疼的胸脯,在無數星群間延伸 野茅草發紅了,岩石的呼吸 從未停歇:最沉寂的海,看不見的搏動
就這樣突入命運,在瞬間 高懸的風景突入歷史,在某個黃昏 天空像一頁反復寫滿又擦淨的紙 無言而潔淨 一塊浮雕,已穿過烈火 再次敞開這顆洗滌世界的心—— 巨石,更黑 千萬頭燒傷的野獸,更靜止
半坡組詩 神話 祖先的夕陽
一聲憤怒擊碎了萬年青的綠意 大地和天空驟然翻轉 烏鴉像一池黑睡蓮 驚叫著飛過每個黃昏 零亂散失的竹簡,歷史的小小片斷
從另一種現實中,石頭 登上峭崖,復原了自己的面孔
祖先的夕陽 落進我懷裡 像這只盛滿過生命泉水的尖底瓶 一顆祈願補天的五彩的心 茫茫沙原,從地平線向我逼近 離去石頭,歸來石頭 我是一座活的雕塑
哦紅褐色的光,照耀同一片黃土 那兒,起伏著我童年的茅屋 松樹和青銅器,在山坳裡默默佇立 優美的動物獻出溫暖的花紋 骨珠串成的日子 我的大地膚色的孩子 當夢發白,飽含澆灌萬物之水 第一個單音詞,喃喃誕生
我遊遍白晝的河灘,一條蛇尾 拍打飛鳥時的時間,化為龍 我走向黑夜的岩穀,一雙手掌 摸索無聲的壁畫,變成鷹
早已不是少女,在這裡一跪千載—— 而把太陽追趕得無處藏身的勇士 被風暴般的欲望折斷了雄渾的背影 震顫著寂寞大海的鳥兒 註定填補滿自己淺淺的靈魂 第九顆烈日掙扎死去 弓弦和痛苦,卻徒然鳴響 一個女人只能清冷地奔向月亮 在另一種光中活著 回過頭,沉思已成往日的世界
無窮歲月的播種者啊 只有這一片黃昏能觸摸你幽暗的永恆 告訴我:金燦燦的膚色究竟意味著什麼 果實累累的生命在綠色藤蔓上搖曳 我的靈魂到底收穫過什麼
六條龍倒在腳下,懷抱一座深淵 這石頭,以原始的強勁,悠悠書寫 最古老的種族蔓延成一片高原 崩塌之後廢棄之後,不加雕琢的美 經終空曠的真實,朗讀風聲 我一千次死亡再生為神
看呵,和綠色的田野糾纏不清的早晨 每天的未蔔之辭,像一堆灰燼 而大地另一面,太陽的希望的篝火 灼傷第一個撒下小麥的人 第一個用血液搖撼海洋的人 固定在邊緣,永遠是第一次——
一座母親的雕像 俯瞰這沉默的國度 站在峭崖般高大的基座上 懷抱的尖底瓶 永遠空了
我在萬年青一樣層層疊疊的歲月中期待著 眼睛從未離開沉入波濤的祖先的夕陽 又一次夢見那片蔚藍正從手上徐徐升起
石斧 風 ——草 ——樹 山谷的杯子 傾斜 ——滿月 把我洗劫
太高傲了以至不屑去死![1]
穴居的夜 白骨和隕石 青苔氾濫 我,一顆無法孵化的心獨自醒來
沒有眼睛,只有風 沒有耳朵,只有草 沒有手臂,只有樹 和一片漸漸發黑的嘴唇 咬緊泥土 太高傲了以至不屑作流淚的夢
大地,無盡的朝聖 太陽的正午之光的絞索 早已勒緊 整個世界落在我身上 (白晝多麼和諧地退入黑夜) 盤古的手大禹的手 如今只剩下一隻手,我被埋葬
被歷史拋棄也拋棄歷史 石頭的復仇是石頭 善良,是千萬年後鋒利的一擊 把豹子殺死 把不知不覺充滿了罪惡的時間殺死
青苔,蜷縮,伸展 軟綿綿的,小心翼翼的騙子 來吧!黑暗,只對自己真實就夠了 我們已這樣彼此安慰著 看慣了一切 只能讓肮髒把純潔包裹起來 而純潔內部,又是一個更恐怖的夜 原子的地獄,無法拯救的地獄 渴望破碎,像火山在毀滅——
一道寒光,那唯一能等待的天使 我將徹底屬我!
太高傲了 不屑於死儘管不得不死 素不相識的腳步(同謀犯最後的親吻) 滿月升起來 一片漸漸發黑的嘴唇
蔔告 從誕生第一天就已發出 我 獨 自 醒 來
[1]「太高傲了以至不屑去死」——引自迪蘭·托馬斯《哀歌》。 陶罐
那麼你,黃土,黑夜高原的嚴峻父親,最廣闊的夢的歌手 將不再率領我們繼續那朝海洋流浪的輝煌旅程了麼 遠去的部族,以消逝的足音點燃東方之火 直到肩頭的晨曦登上歲月的高峰,化為一片徐徐藍色 你沒有遺下讚美的豔麗流蘇,生命巍峨的圖騰 我們沉溺於寒風中,但慶典仍在正午的浪花間進行 一代又一代參加綠葉降臨的人們蘇醒了,獻給太陽神聖的祝頌 哦,黃土的女兒,無垠之夢的兒女呵,胸前文繡著 解脫陰影的鳥,和一頭徘徊在懸崖絕壁上饑餓的野獸 越過狂暴的沙礫,黑麥田後面,期待 而流血的手只能深深挖掘自己始終被拋棄的命運 你將不再率領我們繼續那朝海洋流浪的輝煌旅程了麼 那舒展吞沒我於天空敞開的蒼鷹叫喊的心呵 大地之銅的號角,山岩磨亮的石英,裸露著——高原的父親 你浩瀚的腳步馴服了所有江河,光的蘆笛使痛苦垂落頭巾 這強勁和智慧是否也一同賜贈給了我們 哦,黃土的兒女,無垠之夢的兒女呵,當正午的鐘聲 震顫空洞,讓靈魂再次癒合祈求不朽的一瞬 那時人類的眼睛將從一枝怒放的白羽毛獲得啟示 而流血的手卻緊緊攥住自己貧瘠又珍貴的命運
* * *
那麼你,水,純潔處女和我的情人 星星的針葉,散發鹹味兒的黝黑大理石 從一個白色源頭出發追逐天空的誘惑 世界因一聲灼熱的歎息忘記年齡 三角形草地上餓羊群風平浪靜 你的帆無盡地漂過我的港灣 於是,異鄉的樹也不再孤單 伸手探尋雲的內衣,夢的裙子 音樂芬芳四溢,像柔順的紫丁香噴泉 你的姑娘們,野性又開朗 在陽光愛撫下注入深邃晶瑩的海的睡眠 水手歸來了,一隻享受成熟快樂的胸獐 禽鳥驕傲地炫耀著勝利的五彩光芒 一個微笑永遠放牧在暈眩的希望裡 為此你浸透一切揉合一切並流連歌唱 你說:「萬物源于水,仍要歸於水」—— 飽滿的種子就被嗨風撒遍天空 懷著記憶的幽靈,隱隱現出面容 渾圓的美,深藏的罪惡,這就是我 捏成地球,旋轉一輪雨後的虹
* * *
那麼你,火,你的風暴,你的馬群 就這樣以熾熱的鐵蹄淩辱森林、蹂躪脆弱的海洋吧 一片帆也沒有,一行候鳥的柵欄也沒有——那是 垂死的乞求穿行于群山的平臺上,那是衣飾華貴的悲痛的女人 火,你的欲望,你的兀鷹,盤旋到高處 給這人類葡匐的灰濛濛的世界加冕吧——黃昏 閃著它所有的鹽,落日空空痙攣,烏雲像煙熏的歷史 是誰顛倒了那作為未來序言的簡單符號 我們至今還在尋覓一個躲進化石的神秘象徵 ——穿行于群山的平臺上,徘徊於天空盡頭,繞過無數半島 哦,火,你餓樂隊,你擊打岩層之夢的鼓槌 同樣的憂鬱無情摧毀著我的靈魂 時間嘀嘀嗒嗒,在星星周圍剝奪我的質樸、我的褐色 而成熟的穀穗又一次忍受烏鴉啄空的心 我們瞭望著,也永遠失去著,粗砂懷抱一切燃燒 火,你的泉水,你的酒,你自由的秩序,你的兇險信仰的使者 一隻為世界呼喚死亡的天鵝,猝然發現蘊藏於雷電熱吻中的光明—— 太晚了!狂歡已註定創造這個脆弱的孩子 在漫長的折磨之後,帶著血,赤裸誕生
* * *
那麼這一切,將是太陽的一切:我們面對同一個天空 同一的星座帶來雨季,幽暗的河谷縈繞回聲 那麼這一切,將是太陽的一切:我們面對同一片海洋 同一的信風吹去祝願,漂泊者的鐘敲響黎明 那麼這一切,將是太陽的一切,我們面對同一塊土地 同一的荒草遮斷思念,小路流失了兩行腳印 那麼這一切,將是太陽的一切,我們面對同一次童年 同一的歌謠激蕩秋千,瓦礫上起落斑駁的夢 穹廬 他們從遙遠的戰爭裡回來了 他們從狩獵的血腥角逐裡回來了 他們從田野和獨木舟裡回來了
落日 一個重複得太多的故事 像狗朝空空的雙手無可奈何地嗚咽 站成石像的女人,狂奔的孩子 生活,又一次 在黃昏開始
他們從鼓聲漲滿不祥詛咒時就渴望著 他們從野獸被箭傷激怒時就渴望著 他們從穀穗的黑暗早晨魚鱗般剝落時就渴望著
誰將回到自己的家 每天一次訣別,永遠陌生餓道路 大地是穹廬,惡夢是棲身之所 幽靈般的陰影下幽靈復活 每個人的天空,死去,收攏 深深低垂,像一口鐘
(呵!金黃的島嶼,兇險的海流—— 除了那沒有名字的她誰也無法征服我的心靈 水霧裡騰起的幻景,太陽中的嘴唇 一棵闊葉樹從我眉宇間顫慄生長 火焰的翅膀,無力抗拒嗎風暴的邀請
啊!帶上野性、要求和萬古未馴的青春—— 比熟透的果實更加醉人的皮膚 她,第一千個浪頭,依然這樣強勁 赤裸著迎接夜晚的折磨,進入封閉的煤 讓粉紅色貝殼盡情敞開,蜜蜂般抖動
愛吧!愛吧!這種奇異—— 逾越了天空的界限,我以焚燒的痛苦啄食自己 穿過海峽飛逝的鷗鳥,懷抱鮮花的姑娘 長的儀式!彙集、搖曳在陡坡上 一隻巨大的蝴蝶碎裂於海底的牧歌中
狂歡吧!死去吧!月亮呻吟著發藍—— 合一的時刻,大地之子化身為神 汲取智慧的時刻,我重新跨出孤獨的邊緣 在夢的中央、世界的中央、歌唱神秘的她 透明的她,除了她,誰也沒有征服我的心靈)
他們走過河流,但是沒有水 他們敲打岩石,但是沒有火 他們彼此交談,卻互相聽不見聲音
盲目的歲月,剔淨一具具屍骨 空空的雙手,鬆開黃昏和蒼涼的命運 在曠野和牆壁之間,往返於墓地 直到打鼾的嘴終於填滿泥土 贏在黑洞洞的眼窩上築巢 四肢被青苔淹沒,那更沉重的夜色
沒有什麼留給孩子。甚至痛苦 太多悔恨,早已不值得悔恨 於是倒下,一堆失去餘熱的灰燼 冥冥中乞討自己的靈魂 饑餓,也在疲倦裡睡熟 擁抱著螢火蟲的憐憫
(啊!愛的搏鬥。美妙的對抗—— 是記憶又不是記憶。十個月的黑暗紛紛翱翔 萬物最深的哀痛,裝飾著無辜的笑容 一個神話,一則留血的現實,墜自太陽 在輾轉之後,我的生命又一次開始)
他們又一次回到這座呻吟著的和平的穹廬 他們又一次回到夜的牡鹿安然遊蕩的穹廬 他們又一次回到墓穴和旋渦下的穹廬 一個重複得太多的故事
活著的腳踐踏生活,死者玷污了死 一切被自己的影子所凝滯 像血的潮汐,脈絡的青冷的月亮 臉和心的粘土,破碎的陶罐 愛是年輪,而樹枯萎 語言如岩石,斧頭已殘缺 寧靜的宇宙,厄運的星
這角落 更換著轉向天空的眼睛 又一次步入被黑暗壓彎的永恆 從黃昏開始 在子夜結束 墓地 一、死亡和面具
暴風雪,再見;太陽,再見—— 整個世界的化裝舞會,你們找不著我了 儘管猛一回頭,總像碰到我的目光
別怕,現在我們已不會彼此傷害 嘲諷和詛咒,眼淚和謊言,在我身後 並不比耳朵裡蛆蟲的騷擾更討厭
瞧呵,黃土上走動著活的墓碑 黑壓壓地高高生長,像烏鴉的天空 我躺在地下,完成了對神的蔑視
而對人,一副面具就夠了:哭吧笑吧 你們找不著我,你們不能再殺死我一次 這兒,我終於感覺安全了——謝謝
二、送葬行列
在村莊北面,路消失,寧靜開始,我是誰? 在村莊北面,渾濁的人流蒙著夜色,雙手托起我的是誰? 被太陽回避,像潮水襲來,帶我走完最後一步的是誰? 一首挽歌,給我陰鬱祖先的節奏的是誰? 大地,在我之外,那些面孔像石頭的同行者是誰? 驟然陌生了,異鄉人!為我挖掘墓穴的是誰? 匆匆匯合,遠遠流浪,與我分享這溫熱黑暗的是誰? 肉體沉默了,靈魂激怒著,環繞我哀號的是誰?
路消失,寧靜開始,預期的蒙難中,我問誰是誰? 歷史,偉大人類的卑微葬禮,我把誰雙手托起? 奪走目光的水滲透呼吸的鷹,我代誰走完最後一步? 黃土內外,我讓誰跟隨祖先的陰鬱節奏? 大地,久久鑄成一座刑鼎,我將宣判誰的罪行? 哦,風,草原燒焦了!我為誰挖掘墓穴? 從錯誤到錯誤像從家到家,我和誰在溫熱黑暗中重逢? 心,一隻黑貓,抓破希望,我環繞誰哀號?
三、降臨
她是媽媽的好孩子 像一朵雪花似的輕輕飄落 她是她自己夢中閃爍的冬青樹 太陽的花手帕碎了 帶走一片潮濕的影子 不知為什麼
顫抖的大地沒接住她 一朵小小的白 落入灰色寒冷的陶甕 與那串石珠、耳墜子埋在一起 與做不完的夢在一起 不知為什麼 四、夜夜松濤
傳說暗淡了,我們死了,松濤之夜 千萬個青臉魔鬼為寄生萬物的偉大黑土痛哭 屍骨冰涼,身下石頭的血卻熱著 牙齒殘缺,而塞滿胸腔的泥沙在咀嚼仇恨 愛情是一棵樹,戰爭是一棵樹,生活的千隻怒目 把成群結隊的名字吊起,像死亡狂歡節 我們懸掛進自己唯一一次驕傲深處 忍耐飽和了,昨天的風暴,閉緊一雙最長最黑的睫毛 千萬個青臉魔鬼為寄生萬物的偉大黑土痛哭 夜不動,祖祖輩輩的松濤在流逝 飛鳥不動,天空盤旋著,森林起落著 依舊滿頭青發的靈魂越站越冷 痛苦是一棵樹,希望是一棵樹,永恆來來往往 而我們靜止,被提煉成一束白色的金屬 我們沉默,用大地之手扼住這已屬大地的喉嚨 魔鬼的青臉、死之臉,哦,唯一的凝視—— 綻開星群之間夜的鋒利的松針 我們的黯淡,有另一種可怕的光輝
路消失 寧靜開始 祭祀 這女人支離破碎,這男人早已陽痿 山谷死去,神和鮮血都從圖騰柱上逃走 一片黃昏是一片海,萬物沉睡
剛剛穿過白晝的地獄 臉被光腐蝕成一座最黑的廢墟 心也坍塌了,埋在咽喉下 珍藏的種子使我們一寸一寸發黴 使我們赤裸,任憑太陽和禿鷹撲打
由於無罪,已足夠遭受懲罰 歷史冷冷像一塊巨石,被抵押的足音 走到死仍陷入倒置的世界 落日掏空尚未葡匐的人 懸崖碎裂,幽綠的煙縷長成樹 大地無情如復活之夢 隨風顫慄,不可接近,又無法遠離
茂盛而稀薄的泥土 喧囂而珍貴的水流 明朗而脆弱的火焰
時辰到了嗎?牛角號響起來了嗎? 這些白白神聖的女人,空空氣魄的男人 一個古老部族的古老信仰 黃昏反過來,詛咒無數張地獄的面孔
一隻鳥兒飛去,尋覓巢 一千個靈魂飛去,尋覓一座棲息的茅棚 沒有一種復仇,在眼淚深處把它摧毀 沒有一次愛情,讓歲月靜靜流連 而不再被孤獨擊落 我們究竟為什麼要復活?
從大地洞穴中醒來的陶罐 找到果實,釀成酒 又碎了,紅紅的腳步在草叢裡擱淺 我們究竟為什麼要復活?
許許多多獨木舟 帶著森林被砍伐時的意願 在河流的節日駛進漩渦 海,始終像無垠之夜那樣遙遠 我們究竟為什麼要復活?
這裡咆哮被野獸奪走。而時間射穿弓箭 炊煙太重,把眼睛和溪水漆成黑色 影子倒向地平線,終於不再做聲 即使迷失的語言重新發現 這座深淵下小小廢墟的美麗 偉大它是否還在聽:一群野貓的嘲笑?
即使果實累累的生命在綠色藤蔓上搖曳 我的靈魂到底收穫過什麼? 在盡頭,一千次厭倦卻難以逾越的焦躁來自什麼? 那用黑暗殘酷誘惑並拒絕著我們的是誰?
牛角號,你的痛苦無所不在 橫切月蝕,向爆發狂歡的頭頂巡行 一個預感悄悄降落,一種舞蹈 從未知的高度,淩駕萬物 我們被風暴漂白,鞭笞,跟隨著命運 面前是夜,一片黑暗查封的曠野 背後是死亡發光的利爪 黃昏沉入節奏也沉入一隻禿鷹的眼睛 不可接近,又無法遠離 哦,只有天空怒放于這萬變如一的逼視裡
大地的未來:土,是祭品 海洋的未來:水,是祭品 太陽的未來:火,是祭品 人在世界的龜甲上瘋狂占卜 一代一代流失於復活之夢中 一代一代把自己獻祭 而光或者夜,永遠不過是一種可能
沒有什麼好憐憫的 沒有什麼好退縮的
歌聲不能登臨的高處,永恆蘇醒 東方呵,我要求你無邊的寧靜 選自關於詩歌的生活
敦煌組詩 朝聖 朝聖的道路 遠遠追逐著侯鳥的背影 向西飛入沙礫和傍晚
向西 黃昏之火展開你的傳說 岩石在流放中燃燒 紅色的蒼茫,從歷史走來 一匹巨大的三峰駱駝 主宰沉默
朝聖的道路上 光把陡峭的天空編成摺扇 瓦藍的牆,夢的釉彩 第一陣眺望只留下墓地和箴言 夜,張開你小小廟宇前的寬闊庭院 信仰的塔古老、乾裂、深深傾圯 兩眼中神聖化為大地的星辰
哦三危山,你的生命 來自名字以外的另一個生命 在夕陽的世界,超越了人類的高度
所有被黑暗劫走純真的田野羡慕你 你是第一朵不向破曉奉獻的蓮花
你是聖地。偉大的岩石 像一個千年的囚徒 有雕塑鷹群的狂風雕塑著茫茫沉思 春天與流沙匯入同一空曠 這棕黃的和諧裡浸透你靜的意志 時間風化了的整個記憶之上 樹木被描繪,充斥綠色的暴力 你是河床下滲漏的全部清涼和願望 又從富有節奏的手指湧出 掙脫詛咒,緩慢過濾的痛苦 在這裡找到豐滿的形象
愛情陷進虛幻而你從虛幻醒來 深藏奧秘,在夕陽的世界孤獨佇立 腳下的孩子,被踏成一抹粗糙的煙塵 世紀堵住喉嚨,發不出一絲哼聲 東方的奇跡呵—— 與嘴唇接吻的黎明,像死亡的祝福 在藍天回蕩 昏昏欲睡的頭顱花白了 曬黑的肩膀繼續生長 海市蜃樓,曾經相信過多少回 因此寧願渴望危險的黃昏 一個沉重又沉重的傳說
追求的痛苦,納入終點的痛苦 真實的傳說,迫使聽眾變成傳說 夜要求一切—— 隕落的軀體、強壯的均衡、群山個氣魄 而你還將升到它們之上嗎 從一種美躍入另一種美 你的海再次沸騰,你的鷹在黑暗的王國 等候開闢出新的大陸? 垂死的母親,又一輪衝動、激蕩、惶惑于光明 被同一顆貧血的太陽抓住、搖撼、剝奪靈魂?
你,三危山,哪兒也不去 一面巨大的銅鏡 超越人的高度 以時間的殘酷檢閱自己 神聖從來是安寧的
只要看著風把一座座攪亂視線的墳墓磨平 只要傾聽一代代寄託夢想的心的和聲 只要沉思,並抬起頭 間或數一數耐不住寂寞燒盡的星 就是最好的慰籍
神聖永遠是安寧的 高原 一
漫遊者,你在大地的頌歌中穿行,為我驕傲吧 家已遙遠,你被風引領著踏上這走廊。別再回頭吧 攀登金黃的高處,呼吸我如醉如癡的欲望 而分享那投入死亡的衝動中豁然遼闊的幸福
海洋退去,我的夢發藍,白鳥在誕生第三天盤旋 雪山像新月之王,面對沙漠的廣場宣喻 袒露愛情吧,漫遊的夥伴,除了你誰配跟隨我
孕育青銅的土地,孕育了鐵,巨石似的男人 胸脯溢出紅色,披掛雷霆, ——-的純真隱約浮現 草原上有的是奔馳的馬,黃羊閃著光沖向懸崖 我的弓,我的犁,把歲月刻進冷靜的花紋 野性的河流在太陽撫摸下只能是溫柔的 蟋蟀和狼群使黑夜緊張,我的性格鑄成方鼎
漫遊者,用牙齒咀嚼我用心吮吸我:一首歌 向天空唱了千年,一對牛角被迫折斷朝原野祭奠 山峰回聲不絕,為了死去——成為一滴血 而我隆起於東方第一縷晨曦之前,嘲笑黑暗
我是流浪的土地,亙古未變的土地 頭暈目眩的中午打開一渠涼意,汩汩灌溉想像 大雁長鳴著仿佛遠方的祝願,為綻開的湖泊而悠揚 漫遊之外,死之外,射出的源泉如此潔白 像注入陶罐的金屬的汁液,激蕩子夜的風暴的汁液 灼熱的潮汐轟響著,湧向最深邃的人類之樹 因為你,萬物親吻同一的水波,變成孩子
二
於是,一顆帶來厄運的果實無法送還 森林的陰沉低語,梟的紛亂羽毛,戰爭與殉葬萌芽 貪婪的疾病,像發瘋的蝗蟲成群降落,黑夜 一個預定的結局,一條從終點出發的道路 石頭的眼窩,盛滿歷史中越埋越深的痛苦
荒廢的古城朝世界展示一個寓言 我,接近天空,那用成千重鳥翅擦淨悔恨的天空 衰老的賣藝人,鑼聲淒厲得把黃昏敲碎了 路旁的乞丐,太多的冷漠是扔給你的唯一施捨 沒有泥土,衣衫襤褸的帳篷就在沙石間生長 駱駝草移植到腐爛的臺階上,喂養蝙蝠 一次次動盪和不安,驅散牧民的炊煙 從遺忘的偉大國度而來,闖進晨禱時的斷壁殘垣 思想被摧毀,一條肮髒的狗守望在廢墟門前
年號,瓜分著永恆——沒有昨天或明天 召集眾人的長號空空,雕成花蕊的星宿朦朧 絲稠愰愰惚惚,聽任蹣跚的鈴鐺踱出邊界 異族的旗幟卻給大地增添著奇異的溫情 一聲血腥的呐喊,一枚銹蝕的銅錢,一片灰燼 密密麻麻的傷口喘息著,鑿成石窟 壁畫在最後嘔吐,擱淺了一動不動的生命
除了你誰也不配跟隨我,除了死亡一切都是不解之謎 只有你不再追問那滯留於卜辭上的餘音、兒女 滿載我們的孤獨駛向無名港口的羊皮筏子 創傷和饑饉為什麼永遠來自靈魂深處 而荒廢古城朝世界講述的那個寓言是真的
三
帶著死亡的莊嚴,高高矗立於太陽舞蹈的河岸 我是我,整個世界穿過黑暗合而為一 歲月是風,是水,是緩慢移動於我內外的同一葉帆 注入灌木和人類,波濤洶湧而又靜止 白楊刺痛我,牆分割我。自由,一個絕望的誘惑 我在我心中無處可逃,但決不跪下哀悼失明
我像一棵樹,不是用黑暗包裹淚水的樹 僅僅享受著睡眠的噴泉,被天空拋棄在墓碑旁 我的茂盛,一次狂放更改大地的山洪 岩石的馬廄,烏雲的鷹巢——到這金黃的高處來吧 漫遊者,當你再次震驚於淪入 寂靜骨髓的一瞬,我的根像三葉蟲一樣盲目而堅強
高高矗立於太陽舞蹈的河岸,遠離青春 節日像繩扣,一個千度輪回的記憶,在心上磨著 只有堅持是唯一的信念,袒露是美 我從我誕生的每個繈褓開始,在痛苦的每個角落完成
我如醉如癡的欲望是一場暴風雨 漫遊的夥伴,你的靈魂將飛入那只盤旋的白鳥嗎 無拘無束君臨世界,徵收所有夢的奉獻 那兒,火紅的山清晰聆聽著月光從臉上滴落 歡笑或痛哭、豐碩或荒蕪、神聖或卑賤 同一的表情,同一的年輪——是星,是夜 我的樹升起,升起,陶醉于蔚藍色無垠,像一縷煙
也許有一天,那最高的愛 恰自深淵而來,收攏一切——跟隨我吧 靜靜分享那投入死亡的衝動中豁然遼闊的幸福 飛天
我不是鳥,當天空急速地向後崩潰 一片黑色的海,我不是魚 身影陷入某一瞬間、某一點 我飛翔,還是靜止 超越,還是臨終掙扎 升,或者降(同樣輕盈的姿勢) 朝千年之下,千年之上?
全部精力不過這堵又冷又濕的牆 誕辰和末日,整夜哭泣 沙漠那麻醉劑的鹹味,被風 充滿一個默默無言的女人 一小塊貞操似的茫然的淨土 褪色的星辰,東方的神秘
花朵搖搖欲墜 表演著應有的溫柔
醒來,還是即將睡去?我微合的雙眼 在幾乎無限的時光盡頭擴張,望穿惡夢 一種習慣,為期待彈琴 一層擦不掉的笑容,早已生銹 苔蘚像另一幅壁畫悄悄腐爛 我憎恨黑暗,卻不得不跟隨黑暗 夜來臨。夜,整個世界 現實之手,扼住想像的鮮豔的裂痕
歌唱,在這兒 是年輕力壯的蒼蠅的特長
人群流過,我被那些我看著 在自己腳下、自己頭上,變換一千重面孔 千度滄桑無奈石窟一動不動的寂寞 龐大的實體,還是精緻的虛無 生,還是死——我像一隻擺停在天地之間 舞蹈的靈魂,錘成薄片 在這一點,這一片刻,在到處,在永恆
一根飄帶因太久的垂落失去深度 太久了,面前和背後那一派茫茫黃土 我萌芽,還是與少女們的屍骨對話 用一顆墓穴間發黑的語言 一個顫慄的孤獨,彼此觸摸
沒有方向,也似乎有一切方向 渴望朝四周激越,又退回這無情的寧靜 苦苦漂泊,自足只是我的輪廓 千年以下,千年以上 我飛如鳥,到視線之外聆聽之外 我墜如魚,張著嘴,無聲無息
雕塑 力士
人站成石頭,石頭站成人 痛苦變了形,像魔鬼一樣有力 一句單調的咒語使呼吸發藍 臉發藍,手臂威懾性地高高舉起 蛛網紛紛,落滿灰塵 像一群死去年代的肮髒屍體
黃昏時一次遠足,曾到達無人的國度 廊柱腐朽,裂開一道眩目的落日的深淵 蝙蝠吱吱叫著,洩露永恆背後的諾言 你擺出安詳的樣子,小心翼翼 生怕踩垮回聲般的世界——
一腳陷入偶像同謀者的沼澤 一腳跌進奪門而逃的靈魂 菩薩
完美的裸體 被成千上萬不信神的目光 強姦
心中之佛 像一筆所有人都在爭奪的遺產 早已殘缺不全
手合十 任塵封的夕陽寫出 一個受難的典故
然而,你還是你 歌留給嘴唇,舞蹈留給風 荒野的清涼,總一樣新
羅漢
千隻眼閉而一眼睜在心靈峭壁上 千隻手垂而一手開,蓮花的茫茫 千年的孩子,肩負乞求孤獨的含笑 那笑容已化入暮色中最遠的飛鳥 化為石頭,悠悠佇立於日月之外 沙漠的倦意,被黑夜和手指撣去 俯瞰著崩坍:揮灑星辰,創造海 一個沉默使人首蛇身的故事復活 綠色的馬群狂奔之後長成菩提樹 偉大,這淩駕生死的冷漠的祝福 永遠是霜降的季節,一片白濛濛 憔悴不堪的草根糾纏成朝聖之路 再次發現自己走在祖先的驛道上 世界很小,很遙遠,卻並非渺茫
三世佛[1]
三張臉之間是一種不可證實的距離 三張臉,三副夢游者的微笑 呆滯如變幻時間的同一個抽象 或同一片刻中三重世界 誰也無法逾越這層薄薄的黑暗
三張臉是三個無情重合的孤獨 冷冷相望,風吹進每道裂縫深處 一顆沙礫往返於隔世 而一千個靈魂填不滿這條峽谷 一個手勢如此雷同——像被遺忘在空中 一千次黃昏含意模糊,暗示著命運
佇立呵佇立,今天是不是昨天 明天,誰又將挪用這個名字,剽竊這張臉 在一座神的墓地上雕刻另一座神 在時間早已劃定的囚牢裡,反抗時間 誰能測量死亡——一塊被無數次打碎的石頭 三條陰影 一動不動 和現實同樣冗長
嬰兒的啼哭中,認出祖先的聲音 塌陷的嘴角嘲諷著懸崖上殘破的奇跡 三張臉,看慣日升日落 向一線微光迎去 在嘔吐裡化緣 一個偶然的錯誤——彼此發現自己的影子 而自己,也成為別人的影子 在另一個世界,在騙走全部希望的時間裡
或許出於無聊,人,追逐石頭 卻不期而遇被拋下永恆
[1]三世佛:並列的三尊過去、現在、未來佛像。 命運 我們為什麼要離開那麼遠 為什麼會離開那麼遠呢? ——摘自一封來信
山和山埋葬了疑問 沒有人追問為什麼來到這裡 沒有核實 白楊樹的涼爽 風在最後一層階梯上久久顫慄 黑夜屬另一個世界
幽幽的陶土燈盞 在我們之外 調色碟和水聲 在我們之外 語言漫無目的地閃爍 像零亂破碎的瓷片 在我們之外 腳步輕捷 一群腐爛窟簷下饑餓的老鼠 不知該活還是死去 在我們之外
每一個在自己之外 行為在欲望之外 石級盤旋 幻想著屈服於一點偶然的燭火 可時間卻到處是空洞 平靜像最殘忍的絞刑 從緊閉的嘴唇中 我們歡呼雀躍 被奪去那聲臨終的呼喊
避開有樹叢的地方 因為怕聽到一個拒絕 我們已經死去了
不能痛飲 不能停留 夢一般從親手描繪的壁畫前掠過 我們已經死去了 沙粒,誰也摸不透的一目了然 藍色的姐妹和綠色的苔蘚 在移動的歷史中移動 在天空和鳥翼上移動 挽歌是沉寂的永恆 我們已經死去了
那些祈禱我們的人都在為自己祈禱 那些淚水漲潮的喉嚨裡只有無情的風 哦,我的兄弟,愛的錯覺 像荒野般肯定 毀滅從來不是一瞬間的事情 羊齒草向雲蔓延著猶豫不決 曾經總有空閒來告別,總有意義 讓時辰模仿時辰 日子模仿日子 在無邊的春夜裡騷亂 笑聲模仿笑聲 希望模仿希望 生命兌換成一個新的諾言
——只有這條道路 選擇和放棄 贊同和反對 一切目標在一切追求之外 冷靜和狂熱 省悟和迷惑 一切內涵在一切表達之外 這地獄就是我們自己
走吧 智慧的無知 空虛的充實 一切挽回在一切喪失之外 深刻的淺薄 強悍的脆弱 一切嘗試在一切可能之外 這地獄就是我們自己
燈光和星光與我們無關 白楊樹彌漫了每一個夜晚 沒有人注視我們 石頭是溫順的 連自己也很少覺察飛翔的心 看不見的夢或許美麗 我們尋找並且和期待一起激蕩 僅僅因為 那至今沒有獲得的 也永遠不可辨認
對於死者宮殿或廢墟又有什麼關係 土地已足夠冷漠,風已足夠喧囂 手在別人的枝葉間揮舞 以前和以後——孩子使明天顯得恐怖 再也沒有 再也沒有 再也沒有一個劇烈的時刻 讓歌謠爆裂,灰燼燃燒
無論悲痛與否 話語的沉默是確實的 遙遠又遙遠 哦,我的兄弟 頌歌 不!即使殘缺的歲月被兀鷹磨滅 孤獨的愛情,你的苦難就是你的光榮 岩石朝夜炫耀一片黑色 在天空下,屹立於傾圯的位置
永遠向上攀登,又永遠墜落 萬物屈從於自己膜拜之神 投入黎明,那每天勒緊的新的絞索 成千上萬次叫喊,無聲無息 人被歷史反復咀嚼,像一句格言 模糊的注腳,只剩睡意 不生不滅而無家可歸,存在而難以企及 道路彬彬有禮地通向懸崖 烏鴉和狗流浪,這荒涼的聖地
(看到了,也聽到了 盲目著,又寂寞著——)
永恆,一個殘忍的幽默 刺滿廢墟的黑色花朵,被每一秒鐘越過 現實之血,沖刷白晝的創世的洪水 攫取之手,撕碎怯懦和神空空的詛咒 我們的名字早已是一堆灰燼 無須抵抗:天堂或地獄的同一厄運
今天還在,這就是一切 每次呼吸間小小的停頓,是靈魂醒來的時辰 峭壁上不滿兇猛的洞穴 咬住龐大的虛空,一群蜘蛛出出進進 飛鳥,天上的朝聖者 所有岩石的悲劇,貫穿一聲啼哭 我們只能背叛想像中的光明,與黑暗交易
(一切的一切,只有粘土的文字,消逝的歌聲 世界在自己心裡發掘古老石棺之謎 我們等候,那或許的重逢 在各自遠處,臨近封凍的一瞬——)
智慧是痛苦,然而智慧是唯一的途徑 面對黑夜,直到黑夜不再有秘密 影子停在腳下,道路像樹一樣冥思 萬物猝然一抖,從墓碑到繈褓,僅僅一步 我們腐爛了,又穿過腐爛,跨出自己 不再晃動的地平線,那平靜得可怕的臉 雕成黑洞的眼眶,未來的居所 無處眺望,每顆沙礫袒露著死去 無所乞求,風暴早黃昏之外 上千年的渾濁淚水,積滿一座燭臺 燒焦的飛蛾從未活過 而幽靈永遠輕盈列隊 這階梯,首尾相連,到時空之外
(一個夢是一個世界,一幅壁畫是一個宇宙 心中之夜無邊無際 打濕每一刻、每一中現實,星宿沉淪——)
所有的雕塑面目模糊,還原為石頭 所有的祈禱失去光澤,還原為土 而我們就是我們,我們只是我們,一支頌歌 把嘴唇緩緩揉進骷髏 戰爭揉進荒草,愛情揉進送葬的風 日月初開以前,狂歡退潮以後 萬物近在咫尺,打開這一頁 我凝視著我,慢慢醒來
(這最漫長的一刹是最短暫的 這最宏偉的黑暗是卑微的——
我們以沒落時的星宿盟誓 我們以沒落時的星宿盟誓 我們以沒落時的星宿盟誓 歲月之上,讚美不朽的寧靜 選自關於詩歌的生活
《易經》、你及其他
作易者,其有憂患乎
六十四卦卦卦都是一輪夕陽 你來了,你說:這部書我讀了千年 千年的未蔔之辭 早已磨斷成片片竹簡,那黑鴉 俯瞰世界萬變而始終如一
沒有故土,在陌生人中間 也沒有你那座擱置整個東方的小屋 黃昏永遠不知道第幾次瀕臨死亡 被雕出面孔的石頭 迷失於自己內部更深沉的夜 一群麻風病患者殘缺,又眺望
字和字緊咬著,永恆是銅壺中的謎 點點滴滴,註定的時刻 惡夢掘成最後一個棲身之所 龜甲碎裂,失傳的歷史嵌進新聞 古猿再次佔領人類的話題 而神,都把腦袋塞入不男不女的褲襠 為表演痛苦、或偷偷窺測 那黑暗中萬物存在的陰險目的
六十四卦卦卦都在怒吼之外顫抖 你被自己流放,仿效著野獸 超越,無非避開人群像避開一場瘟疫 預言在風中蹣跚行走 向每一扇門伸出勒索的手
給所有讀這部書的嘴打滿補丁 月亮和大海同樣盲目,隕落或升起 浸透謊言,像一條自如的魚 深淵忽略著時間,你從皮膚開始 傷口用屍布纏了再纏 當猝然發現,心也是一隻黑鴉 你,你的等待,又已千年
諾日朗
一、日潮
高原如猛虎,焚燒於激流暴跳的萬物的海濱 哦,只有光,落日渾圓地向你們氾濫,大地懸掛在空中
強盜的帆向手臂張開,岩石向胸脯,蒼鷹向心…… 牧羊人的孤獨被無邊起伏的灌木所吞噬 經幡飛揚,那淒厲的信仰,悠悠淩駕于蔚藍之上 你們此刻為那一片白雲的消逝而默哀呢 在歲月腳下匍匐,忍受黃昏的驅使 成千上萬座墓碑像犁一樣拋錨在荒野盡頭 互相遺棄,永遠遺棄:把青銅還給土,讓鮮血生銹 你們仍然朝每一陣雷霆傾瀉著淚水嗎 西風一年一度從沙礫深處喚醒淘金者的命運 棧道崩塌了,峭壁無路可走,石孔的日晷是黑的 而古代女巫的天空再次裸露七朵蓮花之謎 哦,光,神聖的紅釉,火的崇拜火的舞蹈 洗滌呻吟的溫柔,賦予蒼穹一個破碎陶罐的寧靜 你們終於被如此巨大的一瞬震撼了麼 ——太陽等著,為隕落的劫難,歡喜若狂
二、黃金樹
我是瀑布的神,我是雪山的神 高大、雄健、主宰新月 成為所有江河的唯一首領 雀鳥在我胸前安家 濃郁的叢林遮蓋著 那通往秘密池塘的小徑 我的奔放像大群剛剛成年的牡鹿 欲望像三月 聚集起騷動中的力量
我是金黃色的樹 收穫黃金的樹 熱情的挑逗來自深淵 毫不理睬周圍怯懦者的箴言 直到我的波濤把它充滿
流浪的女性,水面閃爍的女性 誰是那迫使我啜飲的唯一的女性呢
我的目光克制住夜 十二支長號克制住番石榴花的風 我來到的每個地方,沒有陰影 觸摸過的每顆草莓化作輝煌的星辰 在世界中央升起 佔有你們,我,真正的男人
三、血祭
用殷紅的圖案簇擁白色顱骨,供奉太陽和戰爭 用殺嬰的血,行割禮的血,滋養我綿綿不絕的生命 一把黑曜岩的刀剖開大地的胸膛,心被高高舉起 無數旗幟像角鬥士的鼓聲,在晚霞間激蕩 我活著,我微笑,驕傲地率領你們征服死亡 ——用自己的血,給歷史簽名,裝飾廢墟和儀式
那麼,擦出你的悲哀!讓懸崖封閉群山的氣魄 兀鷹一次又一次俯衝,像一陣陣風暴,把眼眶啄空 苦難祭臺上奔跑或撲倒的軀體同時怒放 久久迷失的希望乘坐尖銳的饑餓歸來,撒下呼嘯與讚頌 你們聽從什麼發現了弧形地平線上孑然一身的壯麗 於是讓血流盡:赴死的光榮,比死更強大 朝我奉獻吧!四十名處女將歌唱你們的幸運 曬黑的皮膚像清脆的銅鈴,在齋戒和守望裡遊行 那高貴的卑怯的、無辜的罪惡的、純淨的肮髒的潮汐 遼闊記憶,我的奧秘般隨著抽搐的狂歡源源誕生 寶塔巍峨聳立,為山巔的暮色指引一條向天之路 你們解脫了——從血泊中,親近神聖
四、偈子
為期待而絕望 為絕望而期待
絕望是最完美的期待 期待是最漫長的絕望
期待不一定開始 絕望也未必結束
或許召喚只有一聲—— 最嘹亮的,恰恰是寂靜
五、午夜的慶典
開歌路
領:午夜降臨了,斑燦的黑暗展開它的虎皮,金 燦燦地閃耀著綠色。遙遠。青草的方向使我 們感動,露水打濕天空,我們是被誰集合起 來的呢?
合:哦這麼多人,這麼多人!
領:星座傾斜了,不知不覺的睡眠被松濤充滿。 風吹過陌生的手臂,我們僅僅擠在一起,夢 見篝火,又大又亮。 孩子們也睡了。
合:哦這麼多人,這麼多人!
領:靈魂顫慄著,靈魂渴望著,在漆黑的樹葉間, 尋找一塊空地。在暈眩的沉默後面,有一個 聲音,徐徐鬆弛成月色,那就是我們一直追 求的光明吧?
合:哦這麼多人,這麼多人!
穿花
諾日朗的宣諭: 唯一的道路是一條透明的路 唯一的道路是一條柔軟的路 我說,跟隨那股讚歌的泉水吧 夕陽沉澱了,血流消融了 瀑布和雪山的嚮導 笑容蕩漾袒露誘惑的女性 從四面八方,跳舞而來,沐浴而來 超越虛幻,分享我的純真
煞鼓
此刻,高原如猛虎,被透明的手指無垠的愛撫 此刻,狼藉的森林蔓延被蹂躪的美,燦爛而嚴峻的美 向山洪、像村莊碎石累累的毀滅公佈宇宙的和諧 樹根粗大的腳踝倔強地走著,孩子在流離中笑著 尊嚴和性格從死亡裡站起,鈴蘭花吹奏我的神聖 我的光,即使隕落著你們時也照亮著你們 那個金黃的召喚,把苦澀交給海,海永不平靜 在黑夜之上,在遺忘之上,在夢囈的呢喃和微微呼喊之上 此刻,在世界中央。我說:活下去——人們 天地開創了。鳥兒啼叫著。一切,僅僅是啟示
無人稱的雪 (之一) 一場雪乾燥 急促 模仿一個人的激情 獸性的昏暗白晝 雪用細小的爪子在樹梢上行走
細小的骨骼 一場大火提煉的玻璃的骨骼
雪 總是停在 它依然刺耳的時候
關於死 死者又能回憶起什麼 一具軀體中秘密灑滿了銀子 一千個孕婦在天上分娩 未經允許的寒冷孤兒 肉的淡紅色梯子 通向小小的閣樓 存放屍首的 白色夜晚的閣樓
你不存在 因而你終年積雪 (之二)
雪地上佈滿了盲人 他們看不見 一首死在旅館裡的詩 和 繁殖著可怕陽光的山谷
他們在同一座懸崖下失去影子 變成花園日規上黑瘦的針 用笑聲洗腳
用一隻死鳥精心製作雕花的器皿 野餐時痛飲鮮紅的溪流 正午 盲人盲目分泌的溪流
他們看不見 一首詩裡的遊客 都裸體躺在旅館的床上 無須陷落 就抵達一場雪崩的深度 (之三) 一盞陶土小燈 是你送給黑暗的禮物 雨聲和雨聲的摩擦中 誕生了你名字裡的雪 給你文身的雪 疼痛 放出關進岩石多年的鳥群 一只是一個辭 而你是無辭的 風暴 是城市屋頂上一座空中墓園 天使 也得在窩裡舔傷 像頭黃金的野獸蹲在昔日 被水顯形的人不得不隨水流去 一場大雪猶如下到死後的音樂 你在名字每天死後 袒露一具沒人能撫摸的肉體 讓天空摸 從雪到血 摸遍火焰 直至黑暗 償還不知是誰的時間 (之四) 黑夜像一個瘋子的思想 敲打 我們的頭顱 使我們相遇 危險的雪不存在距離 像兩片星光下馳過同一座山峰的馬 被一枚埋入夏夜的釘子紮著 聽鬼魂們灑水 清掃月亮 聽 墓碑說謊 炫耀人生的藝術
我們都是下山的 雪 天生無人稱因而能揮霍每個人的死亡 黑夜在病床上 揮霍妄想時 瘋子們的村莊在彈琴 蠟燭不朽 鐘聲潑出眼淚 一副白骨漫山遍野脫下日子的喪服 而 我們凍結成一整塊石頭 (之五) 這山谷不可登臨 一如你裡面 那座白色夜晚的閣樓
被雪邀請時 花草一片寂靜 視野 像一杯斟入黑暗的酒 在不同地點燃燒
被雪拒絕時 你是無色的 棲息在傷口裡的鷹 用陽光小聲哭泣 岩石 慢慢吞下你 而你的性閃耀你死後不可能的亮度
你成為唯一的不可能了 一生的雪都落下了
白色夜晚的閣樓裡 鉗子在夾緊 鳥兒脆弱的睡夢裡 天空無情歡呼 女孩胸前甜蜜的梨子 掉進 雨季 雨聲 就在你裡面到處追逐你 一個人赤裸到最後無非一片雪
在山谷腳下潔白 刺眼
走了千年還沒穿過這間沒有你的房子 (之六) 只活在時間裡的人知道時間並非時間 一塊岩石本身就是一首詩 而陰影 鐫刻成一把湖邊的椅子 每年六月的野草 在這兒朗讀 雪 死者銀白的書 那鐵絲鬃毛的刷子仍固執刷著
一雙泥濘棺木的鞋子 一副紙手銬更使囚犯膽戰心驚 這一個個字 寫下就錯了 刻上懸崖的字 搭乘著失控的纜車 日復一日粉身碎骨 跳入一首詩的詩人只配粉身碎骨
比死亡更逼真的想像裡 雪是一次漫步 僅僅一次 六月就齊聲腐爛 死者的肉體搖著鈴 所有人 搖著此刻完成的孤獨的鈴 比想像更逼真地死亡著 雪 離開太遠了 不得不埋葬一切
人日*(組詩選二) 地·第二
秦始皇
蠍子出沒的道路與狼嚎的暗綠色 自我閹割的男人與繁殖狂的風
依山起伏 牆 列戟 叢生腹地 竊竊私語策劃黑夜的深度 多年了,他憂心忡忡地撥開沙棗和紅柳 劍氣如虹腰斬大漠,飄飄一頂陽光的傘蓋 他夢見高聳箭樓上無常的食肉鳥 棉絮抖動,勤勤懇懇的蝨子 那小小刺客一群群瘋了毀了英雄的一生 又遠又可憎 :秦王掃六合 虎視何雄哉 石頭是冠冕 而眾星為低 連綿的景致 正午太陽殺人的秘密 一條紫紅色的河垂直落下 使目光一觸即潰
終於這世界成了私生子的世界 他驚醒,從身下女人的裸體上聽到風暴 銅像的眼淚碩大無比,滴、滴 淹沒了深宮 蕭蕭 樹脫光拒絕的語言一地金黃 牆長出耳朵 幽暗心計裡一根蠟燭 過渡成飛簷上叵測的鈴聲 血 諂媚 習慣於蝗蟲交尾的宮廷之亂 完美無缺,屈從卵巢那一陣顫抖 床和太監的窺視,在薰香的早上合謀 牆,勒死他 篡位的蛆,笑著 :其石曰 始皇死而地分
一條裙帶 一塊皮膚 一種冷或水之割裂 躲入自己如地宮 層層防範繪成百川 而水銀之月幹了碎了 像塌陷的胸骨 影子佝僂的太陰曆已繞過毒箭 溜進來 讀 病與年輪
山·第一
「現在 誕生就是死亡」 燦爛的日子 被鑿穿的七個洞穴中的光明 猝然老了 夏季赤裸裸著歡呼 尾巴碧綠越纏越緊 彼此的身體 都成了有陰有陽灼燒的肉
愛已死去 陶醉 天空迸發新的殺機 聳入雲霄的頭顱白雪普照 懷裡的太陽悠閒散步 玩著火 泥土織品與神的色澤 一頭黑鴉蹲坐終極 巨大的毛孔中蟾蜍爬 爬 斜穿擁抱的晝夜 而光 前後左右 瞎著
尖尖的快感自圍困中射出 扯斷臍帶 那腐爛的梯子最後溜回天上 兩隻野獸 以走投無路的血相識 兩雙長長的手臂使岩石遍萌綠葉 死 降人生者的皮膚 旋轉 透明 像耳鼓深處的音樂
令人作嘔的心——埋葬 山向海洋奔去 肉彎曲 一個預兆風暴的圓 環繞月亮 臉是石 夢是石 黑暗鑿刻下 彼此啜飲亮而乾渴的水滴 大地孤獨的符號:它
注:「人日」是楊煉自創的一個漢字,字形為篆書的「人」字頂著一個「日」字。
太陽每天都是新的(組詩) 大雁塔
1.位置
孩子們來了 拉著年輕母親的手 穿過灰色的庭院
孩了們來了 眼睛在小槐樹的青色襯裙間 象被風吹落的 透明的雨滴 幽靜地向凝望
燕子喳喳地在我身邊盤旋……
我被固定在這裡 已經千年 在中國 古老的都城 我象一個人那樣站立著 粗壯的肩膀,昂起的頭顱 面對無邊無際的金黃色土地 我被固定在這裡 山峰似的一動不動 墓碑似的一動不動 記尋下民族的痛苦和生命
沉默 岩石堅硬的心 孤獨地思考 黑洞洞的嘴唇張開著 朝太陽發生無聲的叫喊 也許,我就應當這樣 給孩子們 講講故事
2.遙遠的童話
我該怎樣為無數明媚的記憶歡笑 金子的光輝、玉石的光輝、絲綢一樣柔軟的光輝 照耀我的誕生 勤勞的手、華貴的牡丹和窈窕的飛簷環繞著我 儀仗、匾額、榮華者的名字環繞著我 許許多多廟堂、輝惶的鐘聲在我耳畔長鳴
我的身影拂過原野和山巒、河流和春天 在祖先居住的穹廬旁,撒下 星星點點翡翠似的城市和村莊 火光一閃一閃抹紅了我的臉,鐵犁和瓷器 發出清脆的聲響,音樂、詩 在節日,織滿天空
我該怎樣為明媚的記憶歡笑 在那青春的日子,我曾俯瞰世界 紫色的葡萄,象夜晚,從西方飄來 垂落在喧鬧的大街上,每滴汁液的一顆星 嵌進銅鏡,輝映一下我的面容 我的心象黎明時開放的大地和海洋 駝鈴、壁畫似的帆從我身邊出發 到遙遠的地方,叩響金幣似的太陽
在我誕生時候 我歡笑、甚至 朝那些炫耀著釉彩的宮殿、血紅色的 牆,那些一個世紀、又一世紀枕在香案上 享受著甜蜜夢境的人們 灼熱而赤誠地歌唱 卻沒有想到 為什麼珍珠和汗水都向一個地方流去 ——向一座座飽滿而空曠的陵墓流去 為什麼在顫抖的黃昏 那個農家姑娘徘徊在河岸 陰澈的瞳孔裡卻溢出這麼多憂鬱和悲哀呵……
終於,銷煙和火從封閉的莊院裡燃起 從北方,那蒼茫無邊的群山與平原之間 響起了馬蹄,廝殺和哭嚎 紛亂的旗幟在我周圍變幻、象雲朵 象一片片在逃難中破碎的衣裳 我看到黃河急急忙忙地奔走 被月光鋪成一道銀白色的挽聯 哀掉著歷史,哀掉著沉默 而我所熟悉的街道、人群、喧鬧哪兒去了呢 我所思念的七葉樹、新鮮的青草 和橋下潺潺的溪水哪兒去了呢 只有賣花老漢流出的血凝固在我的靈魂裡 只有燒焦的房屋 瓦礫堆、廢墟 在彌漫的風沙中漸漸沉沒 變成夢、變成荒原
3.痛苦
漫長的歲了裡 我象一個人那樣站立著 象成千上萬被鞭子驅使的農民中的一個 畜牧似的,被牽到這北方來的士卒中的一個 寒冷的風撕裂了我的皮膚 夜晚窒息著我的呼吸 我被迫站在這裡 守衛天空、守衛大地 守衛著自己被踐踏、被淩辱的命運
在我遙遠的家鄉 那一小片田園荒蕪了,年輕的妻子 倚在傾斜的竹籬旁 那樣地黯淡、那樣的凋殘 一群群蜘蛛在她絕望的目光中結網 曠野、道路 伸向使人傷心的冬天 和淚水象雨一樣飛落的夏天 伸向我的母親深深摳進泥土的手指 綠熒熒的,比飄遊的磷火更陰森的豺狼的眼睛
我的動作被剝奪了 我的聲音被剝奪了 濃重的烏雲,從天空落下 寫滿一道道不容反抗的旨意 寫滿代替思考的許諾、空空洞洞的 希望,當死亡走過時,捐稅般 勒索著明天 我的命運呵、你哭泣吧!你流血吧 我象一個人那樣站立著 卻不能象一個人那樣生活 連影子都不屬自己
4.民族的悲劇
奔跑呵、奔跑呵、奔跑呵、奔跑呵、 渾身顫慄的土地,赤祼臂膀的土地 激蕩起鋤頭、刀劍、陽光 象密林裡沖出的野獸 象荒原上噴吐的烈火 一排又一排不肯屈服的山脈、雄壯地 朝天空顯示紫色的胸膛 在頭顱砍去的地方,江河 更加瘋湧地洶狂
呼喊呵、呼喊呵,呼喊呵,呼喊呵 塗滿鮮血的戰鼓、漲飽力量的戰鼓 用風暴和海洋的節奏 搖撼一座座石牆和古堡 五顏六色的旗幟在埃裡招展 草原、湖泊上升起千千萬萬顆星辰 象無數戰死者沒有合上的眼睛 那威武而晶瑩的靈魂呵 看著勝利、看著秋天 看著滿山遍野金黃色的野菊花
我是這隊伍中一名英勇的戰士 我的身軀、銘刻著 千百年的苦難、不屈和尊嚴 哪怕厚重的城門緊咬著生銹的牙齒 哪怕道路上佈滿荊棘和深淵 我的腳步踏過天——雲梯 從腐爛的城垛上 警起我的紅纓和早晨
無邊無際的向我展開的世界呵 無窮無盡的向我沸騰的人君呵 那麼多笑容——男人的、女人的 兄弟們的、夥伴們的、象我的父親一樣 在壟溝的皺紋間抖動的 象我的妻子一樣在絲線似的睫筆下閃耀的 甚至在我的仇敵臉世擠出的 笑容呵,和醉人的美酒一同斟滿 和祭壇上莊嚴的煙縷、鐘聲 一同融進另一片黃昏
一次又一次,我留在這裡 望著複歸沉寂的蒼老的大地 望著我的低垂的手掌,被犁杖、刀柄 磨得粗硬的黃土高原和華北平原 我的肩頭:秦嶺和太行山 望著吱吱作響的獨輪車、扁擔 怎樣在我心上壓出一道道傷口,迷茫的 情歌飄蕩著,烏雲似的 遮住我的眼睛,而我的兄弟們呵 騎在水牛背上,依舊那樣悠然自得 仿佛什麼事情也不曾發生過 我留在這裡,悲憤地望著這一切 我說心在汩汩地淌血
一次又一次,已經千年 在中國,古老的都城 黑夜圍繞著我,泥濘圍繞著我 我被判賣,我被斯騙 我被誇耀和隔絕著 與民族的災難一起,與貧窮、麻木一起 固定在這裡 陷入沉思
5.思想者
我常常凝神傾聽遠方傳來的聲音 閃閃爍爍、枯葉、白雪 在悠長的夢境中飄落 我常常向雨後游來的彩虹 尋找長城的影子、驕傲和慰藉 但咆哮的風卻告訴我更多崩塌的故事 ——碎裂的泥沙、石塊、淤塞了 運河,我的血管不再跳動 我的喉嚨不再歌唱
我被自己所鑄造的牢籠禁錮著 幾千年的歷史,沉重地壓在肩上 沉重得像一塊鉛,我的靈魂 在有毒的寂寞中枯萎灰色的庭院呵 寥落、空曠 燕子們棲息、飛翔的地方…… 我感到羞愧 面對這無邊無際的金黃色土地 面對每天親吻我的太陽 手指般的,雕刻出美麗山川的光 面對一年一度在春風裡開始飄動的 柳絲和頭髮,項鍊似的 樹枝上在熟的果實 我感到羞愧
祖先從埋葬他們屍骨的草叢中 憂鬱地注視著我 成隊的面孔,那曾經用鮮血 賦予我光輝的人們注視著我 甚至當孩子們來到我面前 當花朵般柔軟地小手信任地撫摸 眸子純淨得象四月的湖 我感到羞愧
我的心被大洋彼岸的浪花激動著 被翅膀、閃電和手中升起是星群激動著 可我卻不能飛上天空、象自由的鳥 和昔日從沙漠中走來的人們 駕駛過獨木舟的人們 歡聚到一起 我的心在鬱悶中焦急地顫慄
就讓這渴望、折磨和夢想變成力量吧 象積聚著激流的冰層,在太陽下 投射出奔放的熱情 我象一個人那樣站在這裡,一個 經歷過無數痛苦、死亡而依然倔強挺立的人 粗壯的肩膀、昂起的頭顱 就讓我最終把這鑄造惡夢的牢籠摧毀吧 把歷史的陰影,戰鬥者的姿態 象夜晚和黎明那樣連接在一起 象一分鐘一分鐘增長的樹木、綠蔭、森林 我的青春將這樣重新發芽 我的兄弟們呵,讓代表死亡的沉默永久消失吧 象覆蓋大地的雪——我的歌聲 將和排成"人"字的大雁並肩飛回 和所有的人一起,走向光明
我將托起孩子們 高高地、高高地、在太陽上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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