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詩選
西川(1963- ),原名劉軍,出版的詩集有《隱秘的匯合》(1997)、《虛構的家譜》(1997)、《西川詩選》(1997)、《大意如此》(1997)等。
夕光中的蝙蝠 十二隻天鵝 暮色 在哈爾蓋仰望星空
上帝的村莊 把羊群趕下大海 月光十四行 秋天十四行
大雪十四行 風(之一) 雲(之一) 光
往世書 黑暗 黎明 母親時代的洪水
虛構的家譜 停電 重讀博爾赫斯詩歌
我的手迎著風 煉金術士之歌 杜甫 午夜的鋼琴曲
一個人老了 她跟著我無意識的腳步低語 生活的另一面
廣場上的落日 眺望 黑
體驗 起風 挽歌 厄運(節選)
夕光中的蝙蝠
在戈雅的繪畫裡,它們給藝術家 帶來了噩夢。它們上下翻飛 忽左忽右;它們竊竊私語 卻從不把藝術家叫醒
說不出的快樂浮現在它們那 人類的面孔上。這些似鳥 而不是鳥的生物,渾身漆黑 與黑暗結合,似永不開花的種籽
似無望解脫的精靈 盲目,兇殘,被意志引導 有時又倒掛在枝丫上 似片片枯葉,令人哀憫
而在其他故事裡,它們在 潮濕的岩穴裡棲身 太陽落山是它們出行的時刻 覓食,生育,然後無影無蹤
它們會強拉一個夢遊人入夥 它們會奪下他手中的火把將它熄滅 它們也會趕走一隻入侵的狼 讓它跌落山谷,無話可說
在夜晚,如果有孩子遲遲不睡 那定是由於一隻編幅 躲過了守夜人酸疼的眼睛 來到附近,向他講述命運
一隻,兩隻,三隻編幅 沒有財產,沒有家園,怎能給人 帶來福祉?月亮的盈虧褪盡了它們的 羽毛;它們是醜陋的,也是無名的
它們的鐵石心腸從未使我動心 直到有一個夏季黃昏 我路過舊居時看到一群玩耍的孩子 看到更多的蝙蝠在他們頭頂翻飛
夕光在胡同裡布下了陰影 也為那些蝙蝠鍍上了金衣 它們翻飛在那油漆剝落的街門外 對於命運卻沉默不語
在古老的事物中,一隻蝙蝠 正是一種懷念。它們閒暇的姿態 挽留了我,使我久久停留 在那片城區,在我長大的胡同裡
十二隻天鵝
那閃耀於湖面的十二隻天鵝 沒有陰影
那相互依戀的十二隻天鵝 難於接近
十二隻天鵝——十二件樂器—— 當它們鳴叫
當它們揮舞銀子般的翅膀 空氣將它們龐大的身軀 托舉
一個時代退避一旁,連同它的 譏誚
想一想,我與十二隻天鵝 生活在同一座城市!
那閃耀於湖面的十二隻天鵝 使人肉跳心驚
在水鴨子中間,它們保持著 純潔的獸性
水是它們的田畝 泡沫是它們的寶石
一旦我們夢見那十二隻天鵝 它們傲慢的頸項 便向水中彎曲
是什麼使它們免於下沉? 是腳蹼嗎?
憑著羽毛的占相 它們一次次找回丟失的護身符
湖水茫茫,天空高遠:詩歌 是多餘的
我多想看到九十九隻天鵝 在月光裡誕生!
必須化作一隻天鵝,才能尾隨在 它們身後—— 靠星座導航
或者從荷花與水葫蘆的葉子上 將黑夜吸吮
暮 色
在一個幅員遼闊的國家 暮色也同樣遼闊 燈一盞一盞地亮了 暮色像秋天一樣蔓延
所有的人都閉上嘴 亡者呵,出現吧 因為暮色是一場夢—— 沉默獲得了純潔
我又想起一些名字 每一個名字都標誌著 一種與眾不同的經歷 它們構成天堂和地獄
而暮色在大地上蔓延 我伸出手,有人握住它 每當暮色降臨便有人 輕輕叩響我的家門
在哈爾蓋仰望星空
有一種神秘你無法駕馭 你只能充當旁觀者的角色 聽憑那神秘的力量 從遙遠的地方發出信號 射出光來,穿透你的心 像今夜,在哈爾蓋 在這個遠離城市的荒涼的 地方,在這青藏高原上的 一個蠶豆般大小的火車站旁 我抬起頭來眺望星空 這對河漢無聲,鳥翼稀薄 青草向群星瘋狂地生長). 馬群忘記了飛翔 風吹著空曠的夜也吹著我 風吹著未來也吹著過去 我成為某個人,某間 點著油燈的陋室 而這陋室冰涼的屋頂 被群星的億萬隻腳踩成祭壇 我像一個領取聖餐的孩子 放大了膽子,但屏住呼吸
上帝的村莊
我需要一個上帝,半夜睡在 我的隔壁,夢見星光和大海 夢見伯利恒的瑪利亞 在昏暗的油燈下寬衣
我需要一個上帝,比立法者摩西 更能自主,貪戀燈碗裡的油 聽得見我的祈禱 愛我們一家人:十二個好兄弟
堅不可摧的鳳仙花開滿村莊 狗吠聲迎來一個喑啞的陌生人 所有的鳳仙花在他腳旁跪下 他採摘了一朵,放進懷裡
而我需要一個上帝從不遠行 用他的固執昭示應有的封閉 他的光透過牆洞射到我的地板上 像是一枚金幣我無法拾起
在雷電交加的夜晚,我需要 這冒煙的老人,父親 走在我的前面,去給玉米 包紮傷口,去給黎明派一個衛士
他從不試圖征服,用嗜血的太陽 焚燒羅馬和拜占庭;而事實上 他推翻世界不費吹灰之力 他打造棺木為了讓我們安息
把羊群趕下大海
請把羊群趕下大海,牧羊人, 請把世界留給石頭—— 黑夜的石頭,在天空它們便是 璀璨的群星,你不會看見。
請把羊群趕下大海,牧羊人, 讓大海從最底層掀起波瀾。 海濱低地似烏雲一般曠遠, 剩下孤單的我們,在另一個世界面前。
淩厲的海風。你臉上的鹽。 偉大的太陽在沉船的深淵。 燈塔走向大海,水上起了火焰 海岬以西河流的聲音低緩。
告別昨天的一場大雨, 承受黑夜的壓力、恐怖的摧殘。 沉寂的樹木接住波濤, 海岬以東匯合著我們兩人的夏天
因為我站在道路的盡頭發現 你是唯一可以走近的人; 我為你的羊群祝福:把它們趕下大海 我們相識在這一帶荒涼的海岸。
月光十四行
人在高樓上睡覺會夢見 一片月光下的葡萄園 會夢見自己身披一件大披風 摸到冰涼的葡萄架下
而風在吹著,月亮裡 有哨聲傳來,那有時被稱作 「黎明之路」的河流上紙船沉沒 大霧飄過墓地般的葡萄園
而風在吹著,嗜血的梟鳥 圍繞著葡萄園縱情歌唱 歌唱人類失傳的安魂曲
這時你遠離塵囂,你拔出手槍 你夢見月光下的葡萄園 被一個身軀無情地壓扁
秋天十四行
大地上的秋天,成熟的秋天 絲毫也不殘暴,更多的是溫暖 鳥兒墜落,天空還在飛行 沉甸甸的果實在把最後的時間計算
大地上每天失蹤一個人 而星星暗地裡成倍地增加 出於幻覺的太陽、出於幻覺的燈 成了活著的人們行路的指南
甚至悲傷也是美麗的,當淚水 流下面龐,當風把一片 孤獨的樹葉熱情地吹響
然而在風中這些低矮的房屋 多麼寂靜:屋頂連成一片 預感到什麼,就把什麼承當
大雪十四行
人性收起它眩目的光芒 只有雪在城市的四周格外明亮 此刻使你免受風寒的城市 當已被吞沒於雪野的空曠
沉默的雪,嚴禁你說出 這城市的名稱和歷史 它全部的秘密被你收藏心中 它全部的秘密將自行消亡
而你以沉默回應沉默—— 在城市的四周,風搖曳著 松林上空的星斗:那永恆的火
從雪到火,其間多麼黑暗! 飛行於黑暗的靈魂千萬 悄悄返折大雪的家園
風(之一)
風終將吹來,啟示命運 風的馬、風的鷹,昨夜已在 我的夢中張掛了風鈴 夏季疲倦於乾渴,風終將吹來 有人已將蠟燭端出居室 有人已在娓娓低語,講述天堂—— 一陣風
一陣風將在人間吹起波瀾! 把固執的雪萊吹得嘩嘩作響 把老鼠們吹得翩翩起舞 一陣風將閉力推開 鰥夫的房門,邀他登高望遠 望見心花怒放的姑娘 走在風中
對於收藏歲月的孩子,風是 崇高的幫助:吹落父親的帳木 母親的信劄,讓他彎腰拾起—— 風終將吹來,當夏季結束 我們這些窮人將啜飲 一杯清水,閱讀一部描寫風聲的 書籍
雲(之一)
雲是妄想,是回憶,是絕望,是歡樂 是負傷的大地開放的百合 是神性的花園(飛鳥在那裡築巢) 是被遺忘的和平,天使們堆放的麥垛 是你情人的內衣,發著清香 是你未來的家宅(現在住著蝴蝶) 是虛無,提升我們靈魂的大手 是美麗,激勵我們感官的祖國
穿過仄窄幽寂的走廊 你望見雲城在上,大地遼闊 幸福使人喑啞,一個長髮披垂的人 在雲下放走靈魂;他是否理解 今天他不是生活中的一個?
在那歷史的第一個下午,也有這樣的雲 潔白、溫暖、被陽光照透 也有這樣的雲影詭秘地徘徊於 公社的馬廄和酋長的頭頂 你望見孔子的雲、蘇格拉底的雲 而聖哲的遺言只有一句: 儘管人天生沒有翅膀,但不要申訴 當雲光移近,你最好保持沉默
光
我曾經俯身向月光下的花朵 我曾經穿行於地穴的黑暗 在一個意外的夜晚,我曾經目睹過 邊防小鎮的屋頂上青光一片
在一個意外的夏天,鳥雀之光 降落于山谷,松林之光降落于平原 取代詩歌的小麥好似我靈魂的光 它們清晰的運動卻無人發現
製造光明的人坐在生活的此岸 比製造黑暗的人更加繁忙』 他把靈魂的光打造成鐵鏟 他在冥冥中望見了彼岸的葡萄園
看哪,古老的城牆還在月光中伸展 無數閃光的河流匯合在天邊 只是在我生命的三十年裡 我愛過的人全都—一消逝在我的面前
光溢出陸地就變作汪洋大海 我們的藝術在黑暗裡抽芽 恰是對光明有所愛戀,就像 海妖們的歌唱,在籬笆那邊
往世書
黎明之舟下碇,黃昏之舟啟航 金星閃耀,為亡靈引路 掠過今世的馬廄和葡萄園 給那些畏懼陽光的面孔 帶去果實和成熟
夢的無花果,顫動在盤子裡 語言的松柏,築城在山峰 但這一切完美而無用,當金星 下沉,當月光撒落在 這北方荒蕪的路徑
啊,往世的月光!寂靜的大地! 穿過黑暗的大門,聽見風的絮語 被祝福的火焰熊熊燃燒 照見那些赤裸的花瓣—— 信仰未來的軀體
只有這詩篇終將消逝 而歲月的真理是水落石出 歲月無盡,而往世不遠 像一場風暴剛剛結束 而樹梢上猶坐著風暴的母親
被金星所赦免的善惡 化作靈魂的知識,熟悉這荒蕪的 路徑和人間悲傷的影子 一個女人的尖叫如此有力 仿佛晨曦同樣為往世而升起
黑 暗
遙遠的黑暗是傳說,漫長的黑暗是失眠 舉火照見了什麼—— 照見黑暗無邊
黑暗無邊,光明只是它的頂點 痛苦的深淵,魔鬼的小船 你在黑暗中歌唱只會給魔鬼壯膽
強盜相遇,流出黑暗的血 大廳裡擠滿靈魂 也就擠滿了黑暗——
噢黑暗,從不缺少 疲倦的女士、汽車和狗 但你舉火照見的只能是黑暗無邊
黑暗的風,黑暗的曠野 抬手打落鳥巢 大河在雨中冒險
是什麼構成這歷史——這個蒙面人 昨夜露宿在耶路撒冷 今夜已翻越過帕米爾高原
他帶來盲目的力量 摧毀星星的堡壘 也把繁殖和瘋狂隱瞞
但你舉火照見的只能是黑暗無邊 留下你自己,耳聽滴水的聲音 露水來到窗前
黎 明
在黎明的光線裡,在被 迎頭痛擊以前,眾鳥恢復記憶 高歌美麗的夥伴
在黎明的光線裡,在被 迎頭痛擊以前,羊群有了機會 溜出肮髒的羊圈
有人在黎明的光線裡 說話:「火就要滅了,有點兒冷 而太陽即將升起」
而太陽升起以前 晦暗的樹林裡刮著風,這是 夢,這是夜雨的杯盞
這是神的唯一的通道 無論他是否已經通過,他沒有 別的道路走向生活
走向曠野那邊暗喜的燈 殘暴國王的酒窖、荒涼的大海 在太陽升起以前
是黎明漫過了籬笆 是的,是黎明使萬物高大 而新的災難在哪裡?
這裡有流星擊毀房屋 這裡有影子壓碎花朵,而無涯的 寂靜是命運的禮物
這裡有一個男孩夢遺之後 從草垛上爬起,在黎明的光線裡 在被迎頭痛擊以前
母親時代的洪水
盤滯于山間林木上的雲塊 有著夏天的矢車菊的色彩 從集市上空飄流而過的雲塊 用陰影將你起伏的家鄉遮蓋—— 你還從未見過那麼多的人,在集市上 他們有如一枚枚黑色的花朵 (我得用咒語來解除咒語,用愛來啟發愛) 他們無法將你藏匿在高粱地裡 於是他們讓你自己去把「幸福」找來
母親,你的青布小褂是否與 藍天有關?在席棚與席棚之間 我能想像出你通紅的小臉 那個說書藝人的鄉音多麼濃重呵 那些歡快的情節讓你忘情地激動 而當你遠遠望見一座黑山昂著危險的頭顱 向集市壓來,你是怎樣地驚慌 因為你看見所有的人陷入驚慌之中 母親,那時你對自己說過些什麼
氾濫的大汶河水怎樣吞沒那陋巷裡 蝸牛銀灰色的行跡? 一個錢袋空空的人又是怎樣 丟失了他那將永遠空空如也的錢袋? 告訴我,母親,一片汪洋怎樣替代 黑色的泥土?運送冷雨的南風 掐滅了燈,一雙眼睛就失去了作用 告訴我那天塌地陷的七天七夜 帶來了什麼?改變了什麼?
那些紛紛落水的更健的男子 必將像木頭一般漂浮 一扇容納死亡的鐵打的大門 必將關閉在最後一個落水者的身後 你變得那般輕,壓不彎一根樹枝 系命於一根細嫩的枝丫 像一朵杏花開放在災難的夜晚 當你在綿綿的雨水中認識了赤裸的自己 母親,那時你對自己說過些什麼?
所有的驚慌由你自己來撫慰 所有惶恐的問話由你自己來回答 熟悉各種命運的人 有一種命運熟悉他 你在生命的劫難中看見洪水 看見流星,看見在牆壁上擠滅煙頭的老人 被一聲絕望的呼喊帶向另一塊土地 那救你到高地上的男孩 是不是我精神的父親?
現在你來談談你自己 母親,那時你對自己說過些什麼? 一艘沉沒中的巨大的木船順流而下 一間存放識字課本的房子順流而下 隨著呼喊與呼喊,七個白天與七個黑夜 順流而下,我是在你的細胞裡醒來 外面淫蕩的螞蟻嗅著水的白色的紋跡 從南風中,你抓住一粒真實的種籽 母親,那時你對自己說過些什麼?
虛構的家譜 以夢的形式,以朝代的形式 時間穿過我的軀體。時間像一盒火柴 有時會突然全部燃燒 我分明看到一條大河無始無終 一盞盞燈,照亮那些幽影幢幢的河畔城
我來到世間定有些緣由 我的手腳是以誰的手腳為原型? 一隻鳥落在我的頭頂,以為我是岩石 如果我將它揮去,它又會落向 誰的頭頂,並回頭張望我的行蹤?
一盞盞燈,照亮那些幽影幢幢的河畔城 一些閒話被埋葬于夜晚的蕭聲 繁衍。繁衍。家譜被續寫 生命的鐵鍊嘩嘩作響 誰將最終沉默,作為它的結束
我看到我皺紋滿臉的老父親 漸漸和這個國家融為一體 很難說我不是他:謹慎的性格 使他一生平安他:很難說 他不是代替我忙於生計,委曲逢迎
他很少談及我的祖父。我只約略記得 一個老人在煙草中和進昂貴的香油 遙遠的夏季,一個老人被往事糾纏 上溯300年是幾個男人在豪飲 上溯3000年是一家數口在耕種
從大海的一滴水到山東一個小小的村落 從江蘇一份薄產到今夜我的檯燈 那麼多人活著:文盲、秀才 土匪、小業主……什麼樣的婚姻 傳下了我,我是否遊蕩過漢代的皇宮?
一個個刀劍之夜。販運之夜 死亡也未能阻止喘息的黎明 我虛構出眾多祖先的名字,逐一呼喊 總能聽到一些聲音在應答;但我 看不見他們,就像我看不見自己的面孔
停 電
突然停電,使我確信 我生活在一個發展中國家
一個有人在月光下讀書的國家 一個廢除了科舉考試的國家
突然停電,使我聽見 小樓上的風鈴聲。貓的腳步聲
遠方轉動的馬達嘎然而止 身邊的電池收音機還在歌唱
只要一停電,時間便迅速回轉: 小飯鋪裡點起了蠟燭
那吞吃著烏鴉肉的胖子發現 樹權上的烏鴉越聚越多
而眼前這一片漆黑呀 多像海水澎湃的子宮
一位母親把自己吊上房梁 每一個房間都有其特殊的氣味
停電,我摸到一隻拖鞋 但我叨念著:「火柴,別藏了!」
在燭光裡,我看到自己 巨大、無言的影子投映在牆上
重讀博爾赫斯詩歌 ——給Anne
這精確的陳述出自全部混亂的過去 這純淨的力量,像水籠頭滴水的節奏 注釋出歷史的缺失 我因觸及星光而將黑夜留給大地 黑夜舔著大地的裂紋:那分岔的記憶
無人是一個人,烏有之鄉是一個地方 一個無人在烏有之鄉寫下這些 需要我在陰影中辨認的詩句 我放棄在塵世中尋找作者,抬頭望見 一個圖書管理員,懶散地,僅僅為了生計 而維護著書籍和宇宙的秩序
我的手迎著風
我的手迎著風,接住一張舊照片 照片上有一張我憎惡的臉 不知他是否還活在人間
我的手迎著風,接住一張揉皺的紙 上面寫滿下流的語言 我不便重複一個字
我的手迎著風,一張病歷遞到我手上 一張病歷沒有填寫姓名 給我的健康帶來打擊
我的手迎著風,但拒絕接受 任何機密。但一張紙條令我心慌 我眼看要變成一個洩密的人
風,巨大的力量,我的手迎著它 我的手割過麥子,抓過壞蛋 待我把手縮回,巨大的力量便消逝
我把手縮回又伸出 風吹我的手像吹著新疆和蒙古 巨大的力量是我所渴欲
我的手迎著風,試探風和我自己 卻接住一隻盲目的鞭炮 在我渴欲的手中爆炸
煉金術士之歌 公元1609年 我所生存的大千世界 請緊緊抱住這一爐烈火! 為了你們能夠永久存在 不要拒絕變化,祝願我成功! 我要把高山、大海煉成一錠黃金 風吹雨打不變形 讓上帝在上面行走,讚歎我的藝術 讓那些小氣的天使們也心懷嫉妒
清除垃圾靠的是一場大火 我熔化了一切讓孤獨懲罰我 一條條大河流瀉水銀 一座座村莊生滿罌粟 遍地礦石皆備於我,我的勞動 挽救上帝習以為常的人心的墮落 黃金不是瘋狂也不是讚美 黃金是靜止,是同歸於盡
最終的靜止 沒有呼吸,沒有光合作用的靜止 最終的輝煌 沒有舞蹈,沒有歌唱的輝煌 讓時間崩潰,沒有腐朽 讓完美勝利,沒有褻瀆 讓夜像密密麻麻的愛情之鳥 圍住我窗臺上的小燈
千奇百怪的物質回歸元素 我這一顆拒絕宿命的心回歸精神 窗外的大風像精神在怒吼 我的不成熟的藝術像爐火 閃爍不定 永遠只差一點點,永遠功虧一簣 你們來呀,昨夜浮現在我夢中的模範 長袍飄飄的荷馬和但丁
我從水中提取氫氣,讓它燃燒 我從世俗的偏見提取真理,讓它燃燒 燃燒,來自光明的色彩 燃燒,遇火升溫的夢境 最終的靜止就是無上的酬謝 直到黃金宣告永恆 直到純粹的死亡回歸上帝 第一次將他感動!
1989
杜甫 你的深仁大愛容納下了 那麼多的太陽和雨水;那麼多的悲苦 被你最終轉化為歌吟 無數個秋天指向今夜 我終於愛上了眼前褪色的 街道和松林
在兩條大河之間,在你曾經歇息的 鄉村客棧,我終於聽到了 一種聲音:磅礴,結實又沉穩 有如茁壯的牡丹遲開于長安 在一個晦暗的時代 你是唯一的靈魂
美麗的山河必須信賴 你的清瘦,這易於毀滅的文明 必須經過你的觸摸然後得以保存 你有近乎愚蠢的勇氣 傾聽內心傾斜的燭火 你甚至從未聽說過濟慈和葉芝
秋風,吹亮了山巔的明月 烏鴉,撞開了你的門扉 皇帝的車馬隆隆馳過 繼之而來的是饑餓和土匪 但偉大的藝術不是刀槍 它出於善,趨向於純粹
千萬間廣廈遮住了地平線 是你建造了它們,以便懷念那些 流浪途中的婦女和男人 而拯救是徒勞,你比我們更清楚 所謂未來,不過是往昔 所謂希望,不過是命運
1989
午夜的鋼琴曲
幸好我能感覺,幸好我能傾聽 一支午夜的鋼琴曲復活一種精神 一個人在陰影中朝我走近 一個沒有身子的人不可能被阻擋 但他有本領擦亮燈盞我器具 令我羞愧地看到我雙手汙黑
睡眠之冰發出哢哢的斷裂聲 有一瞬間灼灼的杜鵑花開遍大地 一個人走近我,我來不及回避 就象我來不及回避我的青春 在午夜的鋼琴曲中,我舔著 乾裂的嘴唇,醒悟到生命的必然性
但一支午夜的鋼琴曲猶如我 抓不住的幸福,為什麼如此之久 我抓住什麼,什麼就變質? 我記憶猶新那許多喧鬧的歌舞場景 而今夜的鋼琴曲不為任何人伴奏 它神秘,憂傷,自言自語
窗外的大風息止了,必有一隻鷹 飛近積雪的山峰,必有一隻孔雀 受到夢幻的鼓動,在星光下開屏 而我像一株向日葵站在午夜的中央 自問誰將取走我笨重的生命 一個人走近我,我們似曾相識
我們臉對著臉,相互辨認 我聽見有人在遠方鼓掌 一支午夜的鋼琴曲歸於寂靜 對了,是這樣:一個人走近我 猶豫了片刻,隨即欲言又止地 退回到他所從屬的無邊的陰影
1994
一個人老了 一個人老了,在目光和談吐之間, 在黃瓜和茶葉之間, 像煙上升,像水下降。黑暗迫近。 在黑暗之間,白了頭髮,脫了牙齒。 像舊時代的一段逸聞, 像戲曲中的一個配角。一個人老了。
秋天的大幕沉重的落下!? 露水是涼的。音樂一意孤行。 他看到落伍的大雁、熄滅的火、 庸才、靜止的機器、未完成的畫像, 當青年戀人們走遠,一個人老了, 飛鳥轉移了視線。
他有了足夠的經驗評判善惡, 但是機會在減少,像沙子 滑下寬大的指縫,而門在閉合。 一個青年活在他身體之中; 他說話是靈魂附體, 他抓住的行人是稻草。
有人造屋,有人繡花,有人下賭。 生命的大風吹出世界的精神, 唯有老年人能看出這其中的摧毀。 一個人老了,徘徊於 昔日的大街。偶爾停步, 便有落葉飄來,要將他遮蓋。
更多的聲音擠進耳朵, 像他整個身軀將擠進一隻小木盒; 那是一系列遊戲的結束: 藏起成功,藏起失敗。 在房梁上,在樹洞裡,他已藏好 張張紙條,寫滿愛情和痛苦。
要他收穫已不可能 要他脫身已不可能
一個人老了,重返童年時光 然後像動物一樣死亡。他的骨頭 已足夠堅硬,撐得起歷史 讓後人把不屬他的箴言刻上。
1991.4
她跟著我無意識的腳步低語 我回憶母親的玉米 被大雨擊落 我被四個方向的風關在屋子裡 那時候我想 陽光已被擠死,最起碼 只能生活在我們的反面
她跟著我無意識的腳步低語 她使用體形的語言 被大雨淋過的腰肢 透過飛將們死亡的陰影 坐在陰天的中央 與安徽的口音商量
生活的另一面 我註定在某年某月的某個時辰 離開這個世界 因此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 譬如戀愛,寫詩,去西部流浪 我一走出那座老式鋼琴似的屋子 就不明白地在C弦上摔了一跤 掌聲和咒語於背後蝗蟲般飛來 有一對酒窩變成美麗的陷井 我實在搞不清網與生活 究竟有何區別 我不流淚不等於沒有眼淚 我整了整行李試圖從哲人的書本上 尋找警句或方向 直到一條河自歷史深處洶湧而來 燈塔與許多人的靈魂均漂在水上 我的靈魂也漂在水上
廣場上的落日 那西沉的永遠是同一顆太陽 ——-古希臘詩行
青春煥發的彼得,我要請你 看看這廣場上的落日 我要請你做一回中國人 看看落日,看看落日下的山河
山崖和流水上空的落日 已經很大,已經很紅,已經很圓 巨大的夜已經凝聚到 灰色水泥地的方形廣場上
這廣場是我祖國的心臟 那些廣場上自由走動的人 像失明的蝙蝠 感知到夜色臨降
熱愛生活的彼得,你走遍了世界 你可知夜色是一首哀傷的詩 能看懂落日的人 已將它無數次書寫在方形廣場
而那廣場兩邊的落日 正照著深紅色的古代官牆 憂鬱的琴聲刮過牆去 廣場上走失了喝啤酒的歌王
我要給落日譜一首新歌 讓那些被記憶打暈的姐妹們恰似 向日葵般轉動她們的金黃的面孔 我的謠曲就從她們的面孔上掠過
啊,年輕的彼得,我要請你 看看這廣場上的落日 喝一杯啤酒,我要請你 看看落日,看看落日下的山河
眺望 對於遠方的人們,我們是遠方 是遠方的傳說,一如光中的馬匹 把握著歷史的某個時辰———— 而在我們註定的消亡中 唯有遠方花枝絢爛,唯有那 光中的馬匹一路移行,踏者永生的 花枝,馱著記憶和夢想
使生命與遠方相聯 超越這有限的枯枝敗葉 為孤獨找到它自言自語的房間 今天,讓我們從這平臺遠眺 眺望那明朗的九月 逐漸退縮的影子,在海水下面 在靈魂不滅的馬匹的天堂
天空色彩單一的勝景 我們理應讚美,就像一切 知曉真理的人們深情的歌唱 他們確曾在風中感受過風 他們確曾被飛鳥所喚醒 今天,天空空無一物,一鳥飛過 什麼東西比這飛鳥更溫柔?
我們已經出生,我們的肉體 已經經歷了貧困。內心的寂靜 是多大的秘密,而隱蔽在 那九月山巒背後的又是什麼? 使生命與遠方相聯,使這些 卑微的事物夢見遠方的馬匹 我們正被秋天的陰影所覆蓋。
黑 黑是件好事 實實在在的而又不會走掉的黑 它作為終點最好 作為起點也好 它被別人殺害 但仍然活著 它謀求了我們的恩情 把生命看得不嚴
我大聲疾呼:地面上的黑 與藏在事件裡的黑 請統一起來 就像男人和女人一樣統一起來
我們猛地達到黑夜 又猛地抓住任何數量的黑 我們前進!
體驗 火車轟隆隆地從鐵路橋上開過來。 我走到橋下。我感到橋身在戰慄。
因為這裡是郊區,並且是在子夜。 我想除了我,不會再有什麼人 打算從這橋下穿過。
起風 起風以前樹林一片寂靜 起風以前陽光和雲彩 容易被忽略仿佛它們沒有 存在的必要 起風以前穿過樹林的人 是沒有記憶的人 一個遁世者 起風以前說不準 是冬天的風刮的更凶 還是夏天的風刮的更凶
我有三年未到過那片樹林 我走到那裡在風起以後
挽歌 一
死亡封住了我們的嘴
緊接著這一刻的是鐘聲漫過夏季的樹木 是藍天裡鳥兒拍翅的聲響 以及鳥兒在雲層裡的微弱的心跳 風已離開這座城市,猶如起錨的船 離不開有河流奔湧的綠瑩瑩的大陸 你,一個打開草莓罐頭的女孩 離開窗口;從此你用影子走路 用夢說話,用水中的姓名與我們作伴
死亡封住了我們的嘴
緊接著這一刻的是落日在這河流上 嬰兒在膝蓋上,灰色的塔在城市的背脊上 我走進面目全非的街道 一天或一星期之後我還將走過這裡 遠離硝石的火焰和鵝卵石的清涼 我將想起一隻杳無音信的鴿子 做一個放生的姿勢,而其實我所希望的 是它悄悄地回到我的心裡
死亡封住了我們的嘴
在炎熱的夏季裡蟬所唱的歌不是歌 在炎熱的夏季老人所講的故事概不真實 在炎熱的夏季山峰不是山峰,沒有霧
在炎熱的夏季村莊不是村莊,沒有人 在炎熱的夏季石頭不是石頭,而是金屬 在炎熱的夏季黑夜不是黑夜,沒有其他人睡去 我所寫下的詩也不是詩 我所想起的人也不是有血有肉的人
二
我永遠不會知道是出於偶然還是願望 你自高樓墜落到我們中間 這是一隻流血的鷹雛墜落到 七月悶熱的花圃裡 多少人睜大眼睛聽到這一噩耗 因為你的血濺灑在大街上 再不能和泥土分開 因為這不是故事裡的死而是 真實的死;無所謂美也無所謂醜 你永遠離開了我們 永遠留下了一個位置 因為這是真實的死,我們無語而立 語言只是為活人而存在 一條思想之路在七月的海水裡消逝
你的血濺灑在大街上 隱藏在快樂與痛苦背後的茫然出現 門打開了,它來到我們面前,如此寂靜 現在玫瑰到了怒放的時節 你那撫摸過命運的小手無力地放在身邊 你的青春面孔模糊一片 是你少女胸脯開始生長蒿草 而你的腳開始接觸到大地的內部 在你雙眼失神的天幕上我看到 一個巨大的問號一把鐮刀收割生命 現在你要把我們拉入你 麻木的腦海,沒有月光的深淵 使我不得不跪下來把你的眼睛合上 然後我也得把我自己的眼睛 深深地關閉,和你告別
三
把她帶走吧 把荊花戴在她的頭上 把她焚化在爐火裡 那裂開的骨頭不再是她
她不再飛起 回憶她短暫的愛 她不再飛起 回憶傷害過她的人
回憶我們晴朗的城市 她多雲的嚮往 岩石裡的花不是她 沉默中見到的蘋果樹的花
她不再飛起 我無法測度她的夏季 她不再需要真理 她已成為她自己的守護神
啊,她的水和種子 是我所不能祈禱的 水和種子 我不能為她祈禱
她睫毛上的雨水 迎接過什麼樣的老鼠 和北方的星辰 什麼樣的鍍金的智慧
啊,她不再飛起 制伏她的淚 她的呼吸不再有 令人激動的韻律
四
我永遠不會知道是出於偶然還是願望 一個和你一樣大的少女站立在我身旁 一個和你一樣高的少女站立在我身旁 一個和你一樣同名同姓的少女站立在我身旁 一個和你一樣一樣俏麗的少女站立在我身旁 遠處市場上一片繁忙
當我帶住生命的疆繩向你詢問 生命的意義,你已不能用嘴來回答我 而是用這整個悲哀的傍晚 一大群少女站立在我的身旁 你死了,她們活著,戰慄著,渴望生活 她們把你的血液接納進自己的身體
多年以後心懷恐懼的母親們回憶著 這一天(那是你世上的未來) 屍體被輕輕地該上白布,夏季的雪 一具沒有未來的屍體享受到刹那的寧靜 於是不存在了,含苞欲放的月亮 不存在了,你紫色衫裙上的溫熱
我將用畢生的光陰走向你,不是嗎? 多年以後風沖進這條大街 像一隊士兵沖進來,唱著轉戰南北的歌 那時我看見我的手,帶著 淩亂的刀傷展開在蘋果樹上 我將修改我這支離破碎的挽歌 讓它為你恢復黎明的風貌
厄運(節選) A〇〇〇〇〇 兩個人的小巷。他不曾回頭卻知道我走在他的身後。 他喝斥,他背誦:「必須懸崖勒馬,你脆弱的身體 承擔不了憤怒。」 他轉過身來,一眼看到我的頭頂有紫氣在上升。他 搖一搖頭,太陽快速移向樹後。 他說他看見了我身後的鬼影。(這樣的人,肯定目 睹過巴旦杏的微笑,肯定聽得見杜鵑花的歌聲。) 「八月,你要躲避烏鴉。九月,你得天天起早。」 他預言我將有遠大前程,但眼前正為小人所詬病。 小巷裡出現了第三個人,我面前的陌生人隨即杳無 蹤影。我忐忑不安,猜想那迎面走來的就是我的 命運。 我和我的命運擦肩而過;在這座衰敗的迷宮中他終 究會再次跟上我。 一隻烏鴉掠過我八月的額頭。 我閉眼,但聽得烏鴉說道:「別害怕,你並非你自 己, 使用著你身體的是眾多個生命。」
B〇〇〇〇七(身份不明) 電線杆下的長舌婦忽然沉默。 地下火焰的耳朵正在將她的話語捕捉。 地下刮鬍子的男人刮得滿臉是血。 我們中間消逝的人此刻正在地下跋涉。 我精神的探照燈照見地下那些秘密的、橘紅的肉體,也照見 我們中間消逝的人: 他偶然攀上牆頭,窺見無孽的鮮花,而那鮮花的驚叫使他墜 落。 他不知是否回到了童年,他不知這是死亡還是永生之所。 迷路在異鄉,風雨在遠方,迎面撞見昔日的債主,他一臉笑 容掩蓋不住驚慌失措。 但是共同的饑餓使他們擁抱,但是共同的語言他們寧肯不說。 走過歌劇院,走過洗衣店,像兩名暗探他們混進別人的晚宴, 在地下異鄉他們找不到廁所。 三名警察將他們逮捕,十八名婦女控告他們齷齪。 他眼看昔日的債主出示偽造的通行證,而他只能掏出一小盒 清涼油。 「請收下這微薄的禮物,」他說。但是牢房已經備好。他被蒙 上眼睛推進牢房,他大喊大叫我是某某。 等他摘下眼罩他卻怒氣全消:他站在故鄉的陽光大道。
C〇〇〇二四 有一朵荷花在天空漂浮,有一滴鳥糞被大地接住,有一隻拳 頭穿進他的耳孔,在陽光大道他就將透明。 天空的大火業已熄滅,地上的塵土是多少條性命?他聽見他 的乳名被呼喊,一個孩子一直走進他的心中。 他心中的黎明城寨裡只有一 把椅子, 他心中的血腥戰場上擺開了棋局, 他經歷九次屈從、十次反抗、三次被殺、四次殺人。 月光撒落在污穢的河面,露水洗乾淨浪漫的鬼魂。 在狂歡節上,鬼魂踩掉他的鞋跟。厄運開始:他被濃眉大眼 的傢伙推出隊列。 多年以後他擦亮第一根火柴。 「就這樣吧,」他對一隻蝴蝶小聲耳語。 在蝴蝶清掃的道路兩旁,在曾經是田埂的道路兩旁,每一個 院落都好象他當年背叛的家庭,每一隻喜鵲都在墮落。 舊世界被拆除到他的腳邊,他感覺自身開始透明。 憂傷湧上他的太陽穴,就像北斗七星湧上屋頂……一陣咳嗽, 一陣頭暈,讓他把人生的臺詞忘得一乾二淨。
D〇〇〇五九 他曾經是楚霸王,一把火燒掉阿房宮。 他曾經是黑旋風,撕爛朝廷的招安令。 而現在他坐在酒瓶和鳥籠之間,內心接近地主的晚年。他的 兒子們長著農業的面孔,他的孫子們唱著流行歌曲去鄉村 旅行。 經過黑夜、霧靄、雷鳴電閃,他的大腦進了水。他在不同的 房間裡說同樣的話,他最後的領地僅限於家庭。 他曾經是李後主,用詩歌平衡他亡國的罪名。 他曾經是宋徽宗,允許孔雀進入他的大客廳。 但他無力述說他的過去:那歉收、那豐收、那乞丐中的道義、 那賭徒中的傳說。他無力述說他的過去,一到春天就開始 打嗝。 無數個傍晚他酒氣熏天穿街過巷。他漫駡自己,別人以為他 在漫駡這時代的天堂。他貧苦的父親、羞慚的父親等在死 胡同裡,準備迎面給他一記耳光。 他曾經是兒子,現在是父親; 他曾經是父親,現在玩著一對老核桃。 充滿錯別字的一生像一部無法發表的回憶錄;他心中有大片 空白像白色恐怖需要胡編亂造來填補。 當他籠中的小鳥進入夢鄉,他學著鳥叫把它們叫醒。他最後 一次拎著空酒瓶走出家門,卻忘了把鑰匙帶上。
E〇〇一八三 子曰:「三十而立。」 三十歲,他被醫生宣判沒有生育能力。這預示著他龐大的家 族不能再延續。他砸爛瓷器,他燒毀書籍,他抱頭痛哭, 然後睡去。 子曰:「四十而不惑。」 四十歲,笙歌震得他渾身發抖,強烈的犯罪感使他把祖傳的 金佛交還給人民。他遷出豪宅,洗心革面:軟弱的人多麼 渴求安寧。 子曰:「五十而知天命。」 五十歲的妻子渾身粥漬。從他任教的小學校歸來,他給妻子 帶回了瓜子菜、回回菜和一尾小黃魚。遲到的愛情像鐵鍋 裡的油腥。 子曰:「六十而耳順。」 而他徹底失聰在他耳順的年頭:一個鬧哄哄的世界只剩下奇 怪的表情。他長時間呆望窗外,好象有人將不遠萬里來將 他造訪,來喝他的茶,來和他一起呆望窗外。 子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在發黴的房間裡,他七十歲的心靈愛上了寫詩。最後一顆牙 齒提醒他疼痛的感覺。最後兩滴淚水流進他的嘴裡。 「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 孔子死時七十 有三,而他活到了死不了的年齡。 他鋪紙,研墨,蘸好毛筆。但他每一次企圖讚美生活都時白 費力氣。
F〇〇二〇二(身份不明) 別人的笑聲:別人在他的房間裡。他腦海中閃現第一個詞:勾 當!他腦海中閃現第二個詞:罪行! 他用力推門,但門推不開。他拼命高喊:「滾出去!」但他分 明是在乞求:他唱過太多的靡靡之音。 進不了自家的門,好象進不了說話的收音機:好象每一件事 物都在播音,他甚至聽到肚子裡有人在行酒令。 來了滿街的裁縫,來了滿街的保姆,他們勸他「忍著點兒」。 但他硬是把手指摳進喉嚨,命令肚裡的傢伙:「滾出去!」 一陣嘔吐讓他清爽,一隻死耗子讓他繞行。他追上快樂的人 群,進入百花盛開的園圃。他聽到眾人喝斥:「滾出去!」 (哦,誰能代替他滾出去,他就代替誰去死。) 天空飄滿別人的雲朵,他臉上掛著別人的石灰。城門洞裡牧 羊人吃光了自己的羊群,他遞上手絹讓他擦嘴。 他再次回到自家的門口,聽見房間裡的笑聲依舊不息。他再 次高喊:「滾出去!」回答他的也是「滾出去!」 「滾出去——滾出去——滾出去——」這聲音重複三遍以後 聽起來就像一首詩。
H〇〇〇三二五 生為半個讀書人的他依賴於既定的社會秩序,而他的靈魂不 同意。 他若突然死亡,一群人中間就會混亂迭出。而對此他的靈魂 恰好充滿好奇。 在一群人中間他說了算,而他的靈魂瞭解他的懦弱。 他在蘋果上咬出行政的牙印,他在文件上簽署蚯蚓的連筆字, 而他的靈魂對於遊戲更關心。 在利益的大廈裡他閉門不出,他的靈魂急躁得來回打轉。 水管裡流出的小美人兒讓他發愣,太美的人兒使他陽痿,而 他的靈魂撲上去。 他必須小心掩飾自己的心跳,他的敵人要將他徹底揭穿,而 在兩者的靈魂之間建立起友誼。 他從權衡利弊中學會了抒情,他率領眾人歌頌美好的明天, 而他的靈魂只想回到往昔, 回到夜晚九點的江上扁舟,回到清晨六點的山中小徑,而他 不能這樣做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毀了他一個下午的好心情。他放下電話, 眺望日落處綿亙的群山,一群他猛然想到的野獸驚得他冒 出一身冷汗,而他得靈魂正在長出鋒利的犬齒。
J〇〇五六八(身份不明) 一個紙人,在墨水裡泡藍。 一個紙人,在晨光中眩暈。 他有了影子,有了名字,決心大幹一場。他學會了彎腰和打 哈欠。 他尋找靈魂出竅的感覺:「那也許就像紙片在空中飛落。」 他好奇地點燃一堆火,一下子燒掉一隻胳膊。 他必須善於自我保護,他必須用另一隻手將命運把握。 教條和習俗攔住他,懶散的人群要將他擠癟。他試著揮起先 知的皮鞭,時代就把屁股撅到他面前。 在第一個姑娘向他獻花之後他擦亮皮鞋。但是每天夜裡,襯 衫摩擦出的靜電火花都叫他慌亂。 他慌亂地躲進書頁,他慌亂地掉進紙簍;他在紙簍中高談闊 論,他把慌亂轉變為挑戰。 挑戰那些血肉之軀,用紙張糊一把紙人的安樂椅。 他模仿人類的聲音,他模仿人類的雄心。 如果你用針來刺他的手指,他不會流血;如果你打擊他,實 際上打擊的卻是別人。
K〇一七〇四 謙卑是唯一一種不能贏得愛情的美德。 忍耐最終把自己變成一幢無人居住的大廈。 比如這個人,把沉默閉在嘴裡,避開政治的弄罰。數十個年 頭,在紅色首都,為了愛一個女人他需要自由。 他看到無聊的女性在身邊走動,而那偉大的女性引領別人上 升。 偉大的女性如同幻影。他攀上幻影的樓梯,他猶豫再三去造 訪那幻影一家人,開門的小姑娘說:「你敲錯了門。」 躑躅在兩個家庭之間,四季的風景越來越平淡。只有風雨中 淫蕩的幻想越來越燦爛。一個孤獨的公子哥蕩起地獄裡的 秋千。 杯中的茶水涼了,舊相冊不翼而飛。他的心臟發出怪聲,他 的夢境推向劇終。他死在妻子的身邊:一具屍體那是我們 的老孟。 他化作一個佝僂的幻影,至死沒有交出愛情的黑匣子。 現在他已可以飄入那偉大女性的高樓上的窗口。這就是老一 代的風流韻事,只有傻瓜才為之心痛。
L〇一九三三 這個放牛娃出身的小個子男人走起路來一搖三擺。 這個後來死于抒情的小個子男人在辦公室裡插滿鮮花。 早年不曾得到的東西他都要一一自我補償;早年的屈辱成為 他俗豔一生中最動人的篇章。 時代需要小聰明:觴光杯影,他躬逢其盛;而智慧何用;智 慧只適用於那些荒山禿嶺。 他穿梭在要人和女人之間,他浪漫的鼻頭微微發紅。他唯一 的仇人是他的妻子,老式婚姻妨礙他的前程。 他打好領帶,噴好香水,等待著,盤算著,要在天安門廣場 的十萬人舞會上獨佔衣衫單薄的舞會皇后。 夏日炎炎,夜晚閃爍流星。他打死一隻蚊子,飛來另一隻蚊 子;一個男人來到他面前,向他宣佈組織的決定。 好運走到了頭。四十歲,他看到了死亡。組織明察秋毫:他 剛剛猥褻的女人相貌平庸。 他爬上百米高的煙囪以消散胸中的鬱悶,險些化作一陣濃煙 飛上蒼天。他向蒼天發誓絕不自我否定。 但最終在一次飛行中被蒼天所否定。
N〇五一八〇(身份不明) 小的是美的,小的是乾淨的,小的是安全的。 像雞蛋一樣小,像紐扣一樣小,更小,更小,最好像昆蟲一 樣厝身於透明的琥珀裡。 毛巾上滯留著他的汗漬,草葉上滯留著他的腳印。他並非不 能製造垃圾,只是不想讓自己成為垃圾;他通過縮小自己 來達到目的。 塵土撲了他一滿臉,他縮小一下。 走在路上,想起一個笑話,他哈哈大筆,他縮小一下。 孩子們用放大鏡聚集太陽的光芒,他一閃身躲過那滾燙的焦 點。但他的身上還是冒起了青煙。 他已不辨方向,他已不辨物體。他爬上火車的額頭,幸好那 冒失鬼一動未動。 世界之大全在於他身子之小。他愈貼近大地,便愈害怕天空。 他冒險抓住生銹的彈簧,他心滿意足地在落葉下躲雨。 沒有朋友,沒有敵人,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孤獨的蛋糕。 沒有任何禁區他不能進入,沒有任何秘密他不能分享。但太 小的他甚至無法愛上一個姑娘,甚至無法惹出最小的麻煩。
O〇九七三四 他出生的省份遍佈縱橫的河道、碧綠的稻田。農業之風吹涼 了他的屁股。他請求廟裡的神仙對他多加照看。 他努力學習,學習到半夜女鬼為他洗腳;他努力勞動,勞動 到地裡不再有收成。 長庚星閃耀在天邊,他的順風船開到了長庚星下面。帶著私 奔的快感他敲開尼祿的家門,但漫步在雄偉的廣場,他的 口臭讓尼祿感到厭煩。 另一個半球的神祗聽見他的蠢話,另一個半球的蠢人招待他 麵包渣。 可在故鄉人看來他已經成功:一回到祖國他就在有限的範圍 裡實行起小小的暴政。 他給一個個抽屜上了鎖。 他在嘴裡含著一口有毒的血。 他想像所有的姑娘順從他的蹂躪。 他把一張支票簽發給黑夜。 轉折的時代,小人們酒足飯飽。他鬆開皮帶,以小恩小惠換 得喝彩。 在一個冬天的早晨他橫屍於他的鄉間別墅,有人說是謀殺, 有人說是自裁。
S一二一二一 圖書館好似巨大的心房。圖書館裡有大洋深處的寂靜。但他 聽到一個女人的哭聲,但他始終未找到這哭泣的女人。 他從書架上抽出的每一本書都已被塗抹得難以辨認。他想找 尋問題的答案,卻發現問題已從下水道逃之夭夭。 創造的日子早已完結,留給他的只有空虛一片。他想說出的 一切別人都已說出;他想做的一切無異于向雨中潑水。 「否定之否定並一定是肯定,就像一個蒙面的瞎子還是瞎子 ……」 他在紙上一寫出這句話,就有一個戴墨鏡的傢伙指責他抄襲。 他抄襲了不存在的先哲,他兩眼紅腫。 他懷疑自己的存在:他的生命是否已被事先取消? 他把座位讓給蜘蛛。他把頭浸在涼水裡。那些可以被聽的,可 以被看的,可以被觸摸的,有多少屬他自己?什麼東西, 既符合他的想像,又符合他的推理? 他寫道:「黑夜裡誕生了一隻小鳥,與別的小鳥並無二致,用 十八種方法歌唱,無非是鳥叫而已。」 他寫道:「無論被描述得多麼美麗,多麼仕義,多麼勇武,多 麼聖潔,麒麟是不存在的。」 他漸漸明白了自己的使命:用他那已被事先取消的生命打一場 有關名譽的官司。
T一八〇六〇 被遮蔽的水滴。被遮蔽的嘴唇。被遮蔽的空中樓閣。被遮蔽 的星期一。 在荷馬之後,在密爾頓之後,他要用他瞎掉的雙眼看到這一 切,他要用他無力的雙腳走下樓梯。 背後傳來撕紙的聲音,他轉過臉來。背後傳來擦玻璃的聲音, 他準確叫出那人的姓名。 這是秋天。友人們帶走了他們的時代,秋風便集中吹向他一 人。 而他的夢境在擴大:滿天空的英靈只在人間留下一段段簡歷。 他夢見誰,誰就再活一次。 他以同情看到另一種真實:火焰與悲哀、霞光與大道。他加 入歷史的行列,意味著拒絕身邊的風景; 意味著拒絕他眼前的灰暗以及灰暗中狂亂的砸門聲。在一個 盲人的世界上,他被允許看到另一種真實。 他踢到水桶,他撞著牆壁,他的每一步都有可能邁進深淵, 但他早已把自己變成另一座深淵,容納乳白色的小徑和燈 火通明的宴會廳。 這片承載他的土地,這片承載他的祖先、他的親人,他的友 人的土地,需要他誕生正如需要他死亡。他只有短暫的時 間成為他自己。 煎藥的聲音提醒他人性的脆弱。一個盲人的微笑只有盲人能 夠看清。
U二〇〇〇〇 他原諒鄉村的雞鳴、雞鳴時分尚未消退的黑暗。他原諒原始 的石磨、建築中自秦代以來再無改進的築版技術。他甚至 懷念這一切。 他原諒不出水的鋼筆、不開竅的毛驢。他原諒懲罰學生的中 學女教師,原諒這個頭腦空虛的女人把他關進一間漆黑的 教室。 但他不原諒人類的愚行,儘管他原諒封閉的院牆、擁護的街 道、飛行的蒼蠅,儘管他原諒那個在溫暖的房間裡起雞皮 疙瘩的人。 他原諒烏鴉的俯衝、火烈鳥的饒舌。但他不原諒從天而降的 石頭之雨、瓦片之雨。儘管他早已克服了暴躁的脾氣。 他原諒躺倒在地的軍隊,喝牛奶的法官,有關他的檔案、傳 言、決定,但他不原諒標語、文件、書本、說明書中的錯 別字。 他原諒背叛他的兒女、與他告別的妻子,他的哭泣從未見諸 任何文字。今天我們才知道他有充分理由砸爛他唯一值錢 的收音機。 但他沒有那樣做。他原諒電的信仰、水的信仰,閃光的河流 多麼憂鬱!但他不原諒沒有信仰的天空。他將何往?他將 遇到什麼人? 他原諒他的癌症、他的糟糕的葬禮以及出現在他葬禮上的烏 雲,像原諒變質的飯菜。但不原諒為他而焚化的紙錢。 在他死後二十年,我們追認他為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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