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詩選
小海(1965- ),原名塗海燕,出版的詩集有《1999九人詩選》。
必須彎腰拔草到午後 田園 天光 北淩河
父親的宣言 自我的現身 發現 父性之夜
歲月的花朵 場記 精神病院訪客
像春江 夥伴 屈從 在江陰
一去不返 失傳的,淪喪的…… 血緣 遲到的詩篇
民間的信仰 懦夫的希望 母馬
勸喻 門檻 村莊組詩(節選) 我的生活
必須彎腰拔草到午後 男孩和女孩 像他們的父母那樣 在拔草
男孩的姑媽朝臉上擦粉 女孩正哀悼一隻貓
有時候 他停下來 看手背 也看看自己的腳跟
那些草 一直到她的膝蓋 如果不讓它們枯掉 誰來除害蟲
男孩和女孩 必須彎腰拔草到午後
1988
田園 在我勞動的地方 我對每棵莊稼 都斤斤計較 人們看見我 在自己的田園裡 勞動,直到天黑 太陽甚至招呼也不打 黑暗早把它嚇壞了 但我,在這黑暗中還能辨清東西 因為在我的田地 我習慣天黑後 再堅持一會兒 然後,沿著看不見的小徑 回家 留下那片土地 黑暗中顯得慘白 那是貧瘠造成的後果 它要照耀我的生命 最終讓我什麼都看不見 陌生得成為它 饑腹的果物 我的心思已不在這塊土地上了 「也許會有新的變化」 我懷著絕望的期冀 任由那最後的夜潮 拍打我的田園
1991
天光 獨自一人 在明亮的天光下幹活 難道不比一群人更強 不傷害任何一種想法 他除去植物部分(據說有毒) 而另一些被普遍接受 天光明晰如縷 也像正午散落田頭的麻雀 劃分不同的地塊 短尾巴的動物是賊 暴露給愁悶的芋艿 風移動,它們告辭 又離去不遠 而種子跳躍著敞開明亮的天光 它們過夜的地方也是星光埋葬的地方 一個人勞動,手臂會粗壯 目光會萎縮 土地裡跳出的石頭有真正的冰涼 寒冷也會逐漸減弱天光 而當它增強一千倍 我見到一棵巨大的松樹 勞動之餘,我走向它 大地啊,你的子夜是否也這般安謐 而幸福的天光照明 六十歲,我還能這樣 安睡如飴
1992
北淩河 五歲的時候 父親帶我去集市 他指給我看一條大河 我第一次認識了 北淩河 船頭上站著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
十五歲以後 我經常坐在北淩河邊 河水依然沒有變樣
現在我三十一歲了 那河上鳥仍在飛 草仍在岸邊出生、枯滅 塵埃飄落在河水裡 像那船上的孩子 只是河水依然沒有改變
我必將一年比一年衰老 不變的只是河水 鳥仍在飛 草仍在生長 我愛的人 會和我一樣老去
失去的僅僅是一切白晝、黑夜 永遠不變的是那條流動的大河
1996
父親的宣言 看見我的女兒滿地爬 愉快地喊出「爸——爸——爸」 我多想成為她的弟弟而不是父親 我多想在地上爬一圈 也圍著我的腳跟 我沒有成就感,整日裡鬱鬱寡歡 人前笑容可掬,人後牙根癢癢 就讓我作只小球吧 讓我的女兒越拍越高 或者做只小鞋 穿在她腳上滿世界走 我,一個孤獨的男人 對什麼都不信任 卻在塵世留下這唯一的骨肉 好在你只要吃要喝而不要求靈魂 那就讓我們作無腿的先生和女士 滿世界爬吧 或者是夜風中感光的物質 漂在水上、空中……
1995
自我的現身 我看見田野裡一把被遺忘的工具 為了能夠找到我,我走向田野 這是一個發明事物極限而組成的黃昏 天空那麼寧靜 為了再次找到 那觸怒土地後 尚未分類的軀體:工具
那把銹蝕的鐵鍬 緊咬著一條細窄的田埂
正如我目前所見的最佳方式 就是禁閉自我 隨後而來的,蠶食鐵鍬的雨水 而形成一個自我獨自留在外面 無人問津
我為我所見的事物 現身
發現 誰能理解這天空,我的天空 它田野的面龐,兄弟的馬鞍 滿臉煙霧迷茫
我對沉默格外小心謹慎 那過冬乾枯的池塘 像深入夢鄉而沒有睡眠一樣
我渴望的生活這樣決斷 最大的失敗 是和這人世間無止境的調情
誰能理解天空,被羽毛所中傷 讓我去尋訪一位山間的老者 那生長紫薇和高聳松樹的地方
寂靜,被明月護持 春天的詩章 那鍛打的鐵錘……
父性之夜 我的父親要經常敲擊他的膝蓋 空洞的膝蓋。他急於見到 他的長子和兩個女兒 從白晝到星辰初上,像水上行舟 他希望有個孩子留在身邊
他像他的膝蓋 回蕩的共鳴
他多麼愛自己的妻子兒女
他止不住經常敲擊
膝蓋。
迷朦夜色中 我的父親仍在扶犁耕作 那些天空中隕落的「廁石」 像蚱蜢蹦向他鋒利的犁頭 他的膝蓋 被一次次砸痛
流星出沒的 平原之夜
1995
歲月的花朵 我愛上你們 我常想 這樣愛情 多麼來之不易
摘下我的帽子 我要出門遠行 偏偏已是春天 又下了一場大雪 落在我的眼前 像白色的火焰
我似乎聽見了你們的聲音 遙遠又寧靜 就像歌和琴弦上的光芒 我常常摸索你們的聲音 但此刻 我不能再想起誰 只好無言地坐下 靜聽這歲月的花朵凋零
·場記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湯顯祖《牡丹亭》
本地電視臺籌拍《蘇園六記》 他們首先找到了《牡丹亭》劇組 那些昆劇節上展出的劇服 掛滿忠王府和光裕會館的走廊 可我註定是回不去了
每回經過色彩豔麗的壽衣店 總是忍不住駐足觀望 那藏青絲綢鑲紅邊的 真正的人生戲裝,大雅若俗
一旦我身著盛裝 總是滿懷感激 古老的民間手藝 令我迷醉的紫色部落
人形的壽衣店 大富大貴的故土 領我們回家 我清楚我的人生 早已無法計劃 就像告別壽衣店出巷口 兩部名著酒吧:「紅樓夢」、「金瓶梅」
壽衣依然掛在風中 瞻仰著對面櫥窗中的無頭人兒 是時間每日更換著時裝模特兒 而年老的婦人 喜歡一個人靜悄悄坐在店堂裡 和那些昔日的少女 ——傀儡們呆在一起
·精神病院訪客 惡魔在睡夢中輕聲低語 像落入陷阱 夢觸犯身體 發出刺耳的噪聲 一種天生的女性氣質 使他就範 看上去不適合 她可以走過來走過去 像聊齋中的女狐 哪怕他什麼也聽不出 這個高大的化了淡妝的男人 你可以嘗試把手放在他肩上 輕輕拍打 對世界完全喪失了耐心的人兒 閃爍不足,如這個星球上 拯救者的臉 他的反抗如此強烈 又極端疲倦、虛弱
反省、抵抗、錯誤 慢慢又回復到過去 一個人夢中會如此深入而無助 不斷地模仿和學習新生事物 清潔、善良和美德 黑暗大地上的匿名朋友 有多少悲傷粉碎了 不是僅僅審視一下便能輕輕過去
像春江 江水上漲了 幾乎與岸柳齊平 像要爬上江岸的一群羊 渾濁 肮髒 被驅趕著 不時偷吃兩口岸喧的樹葉兒
像風吹起的雪片 吹著冰涼的世界 兩岸尚未有煙火 那些鋪在江上的光線 像夜間歸來的人們 像春天插在江邊的柳枝 讓我們成長 在清靜的中心 耳聰目明
夥伴 和村上的鬼魂握手言和吧 我回到九月 死者使人英俊、年青
我試圖回憶 那個古怪的下午 仿佛結束了饑渴的行程 他在北淩河的漩渦中消失 又在一片刺槐地的樹幹上重現 喪失了任何形體的變化 當風穿過那塊斜坡 那稻草人般的影像 或許是某個童年時代的談話夥伴
屈從 一隻鴿子落進黑土地 它也由此變成黑色,黑色的 尾羽,我見天到無數的鴿子 不斷落下 像刮起黑色的風暴
我也下隆到某個高度 最後停止
在你我結成兄弟的同盟之前 我們都曾屈從於黑色的風暴
在江陰 ——送龐培 這些都無所謂了 棒子敲打著棒 現在我們在餐桌上了 被趕入城市、鄉村 我們已無處可逃
我們就要分手,朋友 昨夜我在你的房間裡睡眠 一朵陰雲就在我們窗外
我們就要分手 春風已不再貼面 我看到那些柵欄 還有那些沉睡的墳墓 為了修築高速公路 骨頭將不再保留
在從江陰歸回的途中 我看到雞冠花了,野生的 在我們的國土上 像打開了銀行的窗戶
五月即將來臨 厭倦和好奇 都像要發瘋
你曾經告訴過我 在這條破落的街上 人的神情永遠是一致的 假如有一個興高采烈 他就是那個瘋子……
一去不返 你的話多麼輕,我聽不見 我們一起來到了 大海的殿堂 人間的兩條河流 蚯蚓一般 一條向東,一條向北 疲於奔命,一去不返 我說我要離開,時光要返回 照料我的瞎眼 我們就像 溫暖的浴池中拍手的兒童
寓言的茶座上歷史性的毀滅 一小時一小時的旋風 我在中午趕回來 陪我的嬰兒睡覺 陽臺的向日葵 悄悄收集我們的毛髮 又在午夜驚醒我們 救生圈一般 防止我們沖走,沉溺……
古老的太陽 為我們準備著童裝和鳥鳴
失傳的,淪喪的……
不知江月待何人 但見長江送流水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 今天,我感受到那股氣息 卻不能持久 不能應和 像沉悶的月明之夜
我抒寫過一個呈現之夜 一個沉痛之夜 一個敦煌的飛天女神 和無法相應的音律 一個失傳之夜
萬物的靈長 大地承接了我的身體和欲念 而心靈是否 就是那對著蒼松解讀明月的人 就是那個潛入長安的花間詞人
"要記住,你們所有的眾生 都有著同一顆心……" 但我卻盲聾喑啞 年年征戰 無法解脫
就像這地心的引力啊 它讓我僅僅成為這個人 ──一個漫遊者 卻又偷偷移走了 我周圍的空氣……
血緣 冬日的午間 順時針運轉的黃金時刻 在一間有暖氣的房間午睡 我被新生的蚊子叮咬了一口 本能地給了自己一個耳光 它已經不存在 或僅僅是一個暗示 朦朧中聽見它降落的聲音 像是我的自性,我 奇妙的腹鳴 怎么會這樣 它出現的美妙之舞 使我內心的湖水柔軟而潔淨
等我醒來,完全醒來 我的手掌上有血 不是因為我信仰血的緣故 更何況 那血,也不是它自身的……
遲到的詩篇 兩個孩子,一個哭,一個笑 善於隱匿的素樸面具 她和她的母親,和伸手可及的事情 象微風經過黑暗的邃道 必須認真地加以選擇 死亡、苟話,還是乖巧 母親的手 在暗中撥動那未燃的火星
她只認得母親,只記得幸福 而不認識又是悲傷的一次輪回 人在棲居地 猶如冬日的平底鍋裡煮著的星星
事實上的舉目無親 尤如日出和日落的距離 但兩個孩子堅持 修補她們破損的人生 像那年邁的婦人露著腳趾的鞋 拖著病體 投入冰涼的護城河
民間的信仰 我們所信仰的 與古人信仰絕非一樣 她說要領我們去什麼地方 民間的信仰 像水面浮起的水氣泡 來自河床 破滅了,還會生起
瀕臨死亡的人 所釋放出的一點福氣 向我們伸出幹枯枝般的手 那兇猛的肉食者——虎狼獅子 卻生著悲天憫人的臉 顯現著安祥自在的力量 這苦難的輪回 像民間的信仰 被大地顛覆、搖醒
懦夫的希望 溺水者,找到海安偏僻的村落 操方言的神 在找尋誠實的牛角
透過祖父的聲音看 新翻的土坎裡土豆的孤獨 羊圈裡的失眠者總在五月編織自身的胎衣
村落的水牛告訴我好吃的桑葚 穿越黑夜的腳踏入破曉的河床 我在門戶那轉軸的風中醒來
乾旱的雨季 老虎襲擊了平原 懦夫的村落 今晚也有千分之一的希望
母馬 春天了,我又騷動不安 生下一匹母馬 有鼻子有耳,一派生動 我常撫摸她 讓她安寧,讓她沉靜
這匹母馬就站在河灘上 我曾經如喚她 她呼嘯而來,又飄然而去 生活恬靜又優美
我是田園之子 這是我幻想的日子 我生來註定美滿如夢
馬兒啊,告訴我 那驚擾你的一切是否已過去 整夜,我在平原聽著你的蹄聲 歡暢而激越
勸喻 今天,我發現了一雙腳印 在後坡的荒地上 又深又大 像天外來的隕石砸下的 我竟然想不起 誰會這麼早 斜穿這塊地 它只通向北邊更貧瘠的沙鹼地 這是雙足有四十八碼的膠鞋印
當有個人以這樣的方式走過 你就會不得已而緊跟 雖然不會有更多的人加入 這冬天未墾地上的腳印 著實令我緊張興奮起來 一直不合我心意的這塊坡地 曾經擱荒很久
有一年,連那楝樹上築巢的鳥兒 也放棄了它們結實的窩
今天,當我見到有人用腳尺量這塊地 我有個預感 就像風雨之夜向我開啟的大門 我確信,在這附近 還沒有誰有這樣的一雙大腳 而且,在這個季節 匆匆穿過這不成形的荒蕪的坡地 這是只有我才能感知到的 一隻神奇的大腳 而不是慣常 我一早起來,僅僅收穫它的薄霧
1994年2月
門檻 在海安的門檻上 坐著一個南方佬 在北方的門檻上 坐著一個海安人
一個海安人坐在自己的尾巴上
我是平原上成熟的孩子 貪心的孩子 時光就象海裡的魚 長著雪白的牙齒 一個女人 一個男子 威脅每一個日子的豺狼 並肩坐在北方的門檻上
村莊組詩(節選) (一)
忠實於我的時刻越來越少了 像荒蕪的高地上玉米的陰影
海安入夜的涼氣比赤腳還涼 比赤腳的河水流動得更慢
以前,我見過北淩河乾旱期的青蛙 尾巴在陷落中掙脫了跟我說話
我的母親還是照看土地的人 我的弟弟仍然是捕捉青蛙的人
不斷地數數,總是漏掉一個 收穫季節,平原的月亮靜穆而暈黃
因為聽著夢鄉的竊竊私語 我的耳朵已開始隱隱作癢
(二)
龍捲風看中最漂亮的村莊 沒有別的男子來和我競爭
(種桑的女兒,未來的棉花 百裡外的年輕人回贈了喜悅)
搖搖欲墜的房子扯著風的四角 遙遠的山上,石塊是村莊的鎖
在兩次颶風之間: 河谷的山羊、海上的烏賊 以及飛過平原的鳥兒 都是我美麗富饒的兄弟
(三)
重新開始的生活 仿佛浩劫後的村莊 巨人的村莊
春天的大地又會有新的安排 只是我還是鰥夫中的鰥夫 擁有一條從北淩河引出的水渠
有時我溯源西上 卻被激浪沖回更遠的村莊 我在所有的撒謊者之中存活
浩劫啊!你確定我為 你的繼承人 俯首聽命的男人和家長 同樣,因為我在早晨 吐露了花香 比夜晚更濃,也更強烈 (十)
雨季,整個天空變成了水 我要完成一個穿越海安大地的夢想
河中的花、空中的鷹和海上的神 我是幸福的傻瓜,把時間分作了天空的海洋
正如孩子們堅持移居沙漠的夢想
推著波濤下的村莊周遊全世界
而我,是個不願成為女人之身的女人 將在村莊上度過虛幻的一生
(十三)
當串場河傳出孤獨的槳聲 我看見村長的兒子唱著歌回家 整個村莊只剩下最後一個浪蕩子
灼熱的風 好色的大王 穿過茂密的玉米地 今夜暢通無阻
懷疑和貪然構築最後的村莊 在親人找到親人之前
統治村莊的是史前的鬼魂
(之十五)
每當我走過村長的家 心裡就空蕩蕩
守業的罪人,待罪之身 信念孱弱的老馬 村莊卻完全信任它
(幽靈在雷雨前趕路 女兒嫁到更遠的村莊)
春天是大地上的一道裂縫 檀香木的女兒貧苦的女兒 我們相守的時光是多麼短暫
(之二十一)
那人中第一的村莊沐著陽光| 皂角樹,在鹹澀的低地生長 仿佛從我的胸口裂開 北淩河,還能將我帶去多遠 從溺死孩子的新墳上……皂角樹
你向天空長,就像大地對苦難的逃避 你在深冬的風中喧嘩,狹小而寒冷 你像那折斷的成百雙小小手臂 抓住無形的黑暗 搖動虛妄 就像一到時辰就開花的杏樹 吐著苦水和夢想 又擠在春天盲目的大路上
1992年
我的生活 我只是這世界 我只是生生流轉的 浩瀚海洋上的一束波光
僅僅在這一世 我是這女人的丈夫 孩子的父親 也曾長久地生活在雙親身邊
像遭到串腸河遺棄的漩渦 一個寒冷的漩渦,消失
一條狗,打扮一下,爬上岸
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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