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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一多詩選

聞一多(1899-1946),名亦多,字友三,亦字友山,家族排行叫家驊。後改名多,又改名一多。他致力於研究新詩格律化的理論,在論文《詩的格律》中,他要求新詩具有「音樂的美(音節),繪畫的美(詞藻),並且還有建築的美(節的勻稱和句的均齊)」。著有詩集《紅燭》(1923)、《死水》(1928)。學術著作有《神話與詩》、《唐詩雜論》、《古典新義》、《楚辭校補》等。聞一多的主要著作收集在《聞一多全集》中,共4冊8集,1948年8月由開明書店出版。關於聞一多主要研究資料有:《聞一多紀念文集》(三聯書店,1980)、陳凝《聞一多傳》(民享出版社,1947)、王康《聞一多傳》(湖北人民出版社,1979),梁實秋《談聞一多》(臺北傳記文學社,1967)。

幻中之邂逅 孤雁 火柴 玄思 太陽吟 爛果 漁陽曲 口供 死水 靜夜 發現 祈禱 一句話


幻中之邂逅


太陽落了,責任閉了眼睛,
屋裡朦朧的黑暗淒酸的寂靜,
鉤動了一種若有若無的感情,
——快樂和悲哀之間底黃昏。

仿佛一簇白雲,濛濛漠漠,
擁著一隻素氅朱冠的仙鶴——
在方才淌進的月光裡浸著,
那娉婷的模樣就是他麼?

我們都還沒吐出一絲兒聲響,
我剛才無心地碰著他的衣裳,
許多的秘密,便同奔川一樣,
從這摩觸中不歇地沖洄來往。

忽地裡我想要問他到底是誰,
推起頭來……月在哪裡?人在哪裡?
從此猙獰的黑暗,咆哮的靜寂,
便擾得我輾轉空床,通夜無睡。



啊!我的靈魂底靈魂!
我的生命底生命,
我一生底失敗,一生底虧欠,
如今要都在你身上補足追償,
但是我有什麼
可以求於你的呢?

讓我淹死在你眼睛底汪波裡!
讓我燒死在你心房底熔爐裡!
讓我醉死在你音樂底瓊醪裡!
讓我悶死在你呼吸底馥鬱裡!

不然,就讓你的尊嚴羞死我!
讓你的酷冷凍死我!
認你那無情的牙齒咬死我!
讓那寡恩的毒劍螫死我!

你若賞給我快樂,
我就快樂死了;
你若賜給我痛苦,
我也痛苦死了;
死是我對你唯一的要求,
死是我對你無上的貢獻。


孤雁


不幸的失群的孤客!
誰教你拋棄了舊侶,
拆散了陣字,
流落到這水國底絕塞,
拼若寸磔的愁腸,
泣訴那無邊的酸楚?

啊!從那浮雲底密幕裡,
進出這樣的哀音;
這樣的痛苦!這樣的熱情!

孤寂的流落者!
不須叫喊得喲!
你那沉細的音波,
在這大海底驚雷裡,
還不值得那濤頭上
濺落的一粒浮漚呢!

可憐的孤魂啊!
更不須向天回首了。
天是一個無涯的秘密,
一幅藍色的謎語,
太難了,不是你能猜破的。
也不須向海低頭了。
這辱駡高天的惡漢,
他的鹹鹵的唾沫
不要漬濕了你的翅膀,
粘滯了你的行程!

流落的孤禽啊!
到底飛住哪裡去呢?
那太平洋底彼岸,
可知道究竟有些什麼?

啊!那裡是蒼鷹底領土——
那鷙悍的霸王啊!
他的銳利的指爪,
已撕破了自然底面目,
建築起財力底窩巢。
那裡只有鋼筋鐵骨的機械,
喝醉了弱者底鮮血,
吐出些罪惡底黑煙,
塗汙我太空,閉熄了日月,
教稱飛來不知方向,
息去又沒地藏身啊!

流落的失群者啊!
到底要往哪裡去?
隨陽的鳥啊!
光明底追逐者啊!
不信那腥臊的屠場,
黑黯的煙灶.
竟能吸引你的蹤跡!

婦來罷,失路的遊魂!
歸來參加你的伴侶,
補足他們的陣列!
他們正引著頸望你呢。

歸來偃臥在霜染的蘆林裡,
那裡有校獵的西風,
將茸毛似的蘆花,
鋪就了你的的床褥
來溫暖起你的甜夢。

歸來浮游在溫柔的港漵裡,
那裡方是你的浴盆。
歸來徘徊在浪舐的平沙上
趁著溶銀的月色,
婆婆著戲弄你的幽影。

歸來罷,流落的孤禽!
與其盡在這水國底絕塞,
拼著寸磔的愁腸,
泣訴那無邊的酸楚,
不如擢翅回身歸去罷!

啊!但是這不由分說的狂飆
挾著我不息地前進;
我腳上又帶著了一封信,
我怎能拋卻我的使命,
由著我的心性
回身擢翅歸去來呢?


火柴


這些都是君王底
櫻桃豔嘴的小歌童:
有的唱出一顆燦爛的明星,
唱不出的,都拆成兩片枯骨。


玄思


在黃昏底沉默裡,
從我這荒涼的腦子裡,
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
不倫不類的思想;

仿佛從一座古寺前的
塵封雨漬的鐘樓裡,
飛出一陣猜怯的蝙蝠,
非禽非獸的小怪物。

同野心的蝙蝠一樣,
我的思想不肯只爬在地上,
卻老在天空裡兜圈子,
圓的,扁的,種種的圈子。

我這荒涼的腦子
在黃昏底沉默裡,
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
仿佛同些蝙蝠一樣。


太陽吟


太陽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陽!
又逼走了遊子底一出還鄉夢,
又加他十二個時辰的九曲回腸!

太陽啊,火一樣燒著的太陽!
烘乾了小草尖頭底露水,
可烘得幹遊子底冷淚盈眶?

太陽啊,六龍驂駕的太陽!
省得我受這一天天的緩刑,
就把五年當一天跑完那又何妨?

太陽啊——神速的金烏——太陽!
讓我騎著你每日繞行地球一周,
也便能天天望見一次家鄉!

太陽啊,樓角新升的太陽!
不是剛從我們東方來的嗎?
我的家鄉此刻可都依然無恙?

太陽啊,我家鄉來的太陽!
北京城裡底官柳裹上一身秋了吧?
唉!我也憔悴的同深秋一樣!

太陽啊,奔波不息的太陽!
——你也好像無家可歸似的呢。
啊!你我的身世一樣地不堪設想!

太陽啊,自強不息的太陽!
大宇宙許就是你的家鄉吧。
可能指示我我底家鄉的方向?

太陽啊,這不像我的山川,太陽!
這裡的風雲另帶一般顏色,
這裡鳥兒唱的調子格外淒涼。

太陽啊,生命之火底太陽!
但是誰不知你是球東半底情熱,
——同時又是球西半的智光?

太陽啊,也是我家鄉底太陽!
此刻我回不了我往日的家鄉,
便認你為家鄉也還得失相償。

太陽啊,慈光普照的太陽!
往後我看見你時,就當回家一次;
我的家鄉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爛果


我的肉早被黑蟲子咬爛了。
我睡在冷辣的青苔上,
索性讓爛的越加爛了,
只等爛穿了我的核甲,
爛破了我的監牢,
我的幽閉的靈魂
便穿著豆綠的背心,
笑迷迷地要跳出來了!

以上選自《紅燭》


漁陽曲


白日底光芒照射著朱夢,
丹墀上默跪看雙雙的桐影。
宴飲的賓客坐滿了西廂,
高堂上虎踞著他們的主人,
高宣上虎踞著威嚴的主人。
丁東,丁東,
沉默彌漫了堂中,
又一個鼓手,
在堂前奏弄,
這鼓聲與眾不同。
丁東,丁東,
聽!你可聽得懂?
聽!你可聽得懂?

銀琖玉碟——嘗不遍燕脯龍肝,
鸕鷀杓子瀉著美酒如泉,
杯盤的交響鬧成鏗鏘一片,
笑容堆皺在主人底滿臉——
啊,笑容堆皺了主人底滿臉。
丁東,丁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它清如鶴淚,
它細似吟蛩,
這鼓聲與眾不同。
丁東,丁東,
聽!你可聽得懂?
聽!你可聽得懂?

你看這鼓手他不像是凡夫,
他儒冠儒服,定然腹有詩書,
他宜乎調度著更幽雅的音樂,
粗笨的鼓捶不是他的工具,
這雙鼓捶不是這手中的工具!
丁東,丁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象寒泉注淌,
象雨打梧桐;
這鼓聲與眾不同。
丁東,丁東,
聽!你可聽得懂?
聽!你可聽得懂?

你看他在庭前繞著一道長弧線,
然後徐徐地步上了階梯,
一步一聲鼓,越打越酣然——
啊,聲聲的壘鼓,越打越酣然。
叮東,叮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陡然成急切,
忽又變成沉雄;
這鼓聲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不同,與眾不同,
不同,與眾不同。

坎坎的鼓聲震動了屋宇,
他走上了高堂,便張目四顧,
他看見滿堂縮瑟的豬羊,
當中是一隻磨牙的老虎。
他偏要撩一撩這只老虎。
叮東,叮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這不是頌德,
也不是歌功;
這鼓聲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不同,與眾不同!
不同,與眾不同!

他大步地跨向主人底席旁,
卻被一個班吏匆忙地阻擋;
「無禮的奴才!」這班吏吼道,
「你怎麼不穿上號衣,就往前瞎闖?
你沒有穿號衣,就往這兒瞎闖?」
叮東,叮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分明是咒詛,
顯然是嘲弄;
這鼓聲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聽!你可聽得懂?
聽!你可聽得懂?

他領過了號衣,靠近欄杆,
次第的脫了皂帽,解了青衫,
忽地滿堂的目珠都不敢直視,
仿佛看見猛烈的光芒一般,
仿佛他身上射出金光一般。
叮東,叮東,
這鼓手與眾不同;
他赤身露體,
他聲色不動,
這鼓手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真個與眾不同!
真個與眾不同!

滿堂是恐怖,滿堂是驚訝,
滿堂寂寞——日影在石欄杆下;
飛走了翩翩一隻穿花蝶,
灑落了疏疏幾點木犀花,
庭中灑下了幾點木犀花。
叮東, 叮東,
這鼓手與眾不同——
莫不是酒醉?
莫不是癲瘋?
這鼓手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定當與眾不同!
定當與眾不同!

蒼黃的號掛露出一隻赤臂,
頭顱上高架著一頂銀盔——
他如今換上了全副裝束,
如今他才是一個知禮的奴才,
如今他才是一個知禮的奴才。
叮東,叮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象狂濤打岸,
象霹靂騰空;
這鼓聲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不同,與眾不同!
不同,與眾不同!

他在主人的席前左右徘徊,
鼓聲愈漸激昂,越加慷慨,
主人停了玉杯,住丁象箸,
主人的面色早已變作死灰,
啊,主人的面色為何變作滅灰?
叮東,叮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擂得你膽寒.
撾得你發聳;
這鼓聲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不同,與眾不同!
不同,與眾不同!

猖狂的鼓聲在庭中嘶吼,
主人的羞惱哽塞咽喉,
主人將喚起威風,嘔出怒火,
誰知又一陣鼓聲撲上心頭,
把他的怒火撲滅在心頭。
叮東,叮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象魚龍走峽,
象兵甲交鋒;
這鼓聲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不同,與眾不同!
不同,與眾不同!

堂下的鼓聲忽地笑個不止,
堂上的主人只是坐著發癡;
洋洋的笑聲灑落在四筵,
鼓聲笑破了奸雄的膽子一
鼓聲又笑破了主人的膽子!
叮東,叮東,
這鼓聲與眾不同——
席上的主人,
一動也不動;
這鼓手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定當與眾不同!
定當與眾不同!

白日的殘輝繞過了雕楹,
丹墀上沒有了雙雙的桐影。
無聊的賓客坐滿了西廂,
高堂上呆坐著他們的主人,
高堂上坐著喪氣的主人。
叮東,叮東,
這鼓手與眾不同——
懲斥了國賊,
庭辱了梟雄,
這鼓手與眾不同。
叮東,叮東,
真個與眾不同!
真個與眾不同!

原載1925年3月10日《小說月報》第16卷第3號


口供


我不騙你,我不是什麼詩人,
縱然我愛的是白石的堅貞,
青松和大海,鴉背馱著夕陽,
黃昏裡織滿了蝙蝠的翅膀。
你知道我愛英雄,還愛高山,
我愛一幅國旗在風中招展,
自從鵝黃到古銅色的菊花。
記著我的糧食是一壺苦茶!

可是還有一個我,你怕不怕──
蒼蠅似的思想,垃圾桶裡爬。


死水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
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
爽性潑你的剩菜殘羹。

也許銅的要綠成翡翠,
鐵罐上繡出幾瓣桃花;
在讓油膩織一層羅綺,
黴菌給他蒸出些雲霞。

讓死水酵成一溝綠酒,
漂滿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們笑聲變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麼一溝絕望的死水,
也就誇得上幾分鮮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聲。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這裡斷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
看他造出個什麼世界。


靜夜


這燈光,這燈光漂白了的四壁;
這賢良的桌椅,朋友似的親密;
這古書的紙香一陣陣的襲來;
要好的茶杯貞女一般的潔白;
受哺的小兒唼呷在母親懷裡,
鼾聲報道我大兒康健的消息……
這神秘的靜夜,這渾圓的和平,
我喉嚨裡顫動著感謝的歌聲。
但是歌聲馬上又變成了詛咒,
靜夜!我不能,不能受你的賄賂。
誰希罕你這牆內尺方的和平!
我的世界還有更遼闊的邊境。
這四牆既隔不斷戰爭的喧囂,
你有什麼方法禁止我的心跳?
最好是讓這口裡塞滿了沙泥,
如其他只會唱著個人的休戚!
最好是讓這頭顱給田鼠掘洞,
讓這一團血肉也去喂著屍蟲;
如果只是為了一杯酒,一本詩,
靜夜裡鐘擺搖來的一片閒適,
就聽不見了你們四鄰的呻吟,
看不見寡婦孤兒抖顫的身影,
戰壕裡的痙攣,瘋人咬著病榻,
和各種慘劇在生活的磨子下。
幸福!我如今不能受你的私賄,
我的世界不在這尺方的牆內。
聽!又是一陣炮聲,死神在咆哮。
靜夜!你如何能禁止我的心跳?


發現


我來了,我喊一聲,迸著血淚,
「這不是我的中華,不對,不對!」
我來了,因為我聽見你叫我;
鞭著時間的罡風,擎一把火,
我來了,不知道是一場空喜。
我會見的是噩夢,那裡是你?
那是恐怖,是噩夢掛著懸崖,
那不是你,那不是我的心愛!
我追問青天,逼迫八面的風,
我問,(拳頭擂著大地的赤胸)
總問不出消息;我哭著叫你,
嘔出一顆心來,——在我心裡!


祈禱


請告訴我誰是中國人,
啟示我,如何把記憶抱緊;
請告訴我這民族的偉大,
輕輕的告訴我,不要喧嘩!

請告訴我誰是中國人,
誰的心裡有堯舜的心,
誰的血是荊軻聶政的血,
誰是神農黃帝的遺孽。

告訴我那智慧來得離奇,
說是河馬獻來的饋禮;
還告訴我這歌聲的節奏,
原是九苞鳳凰的傳授。

請告訴我戈壁的沉默,
和五嶽的莊嚴?又告訴我
泰山的石霤還滴著忍耐,
大江黃河又流著和諧?

再告訴我,那一滴清淚
是孔子弔唁死麟的傷悲?
那狂笑也得告訴我才好,——
莊周,淳於髡,東方朔的笑。

請告訴我誰是中國人,
啟示我,如何把記憶抱緊;
請告訴我這民族的偉大,
輕輕的告訴我,不要喧嘩!


一句話


有一句話說出就是禍,
有一句話能點得著火,
別看五千年沒有說破,
你猜得透火山的緘默?
說不定是突然著了魔,
突然青天裡一個霹靂
爆一聲:
「咱們的中國!」

這話叫我今天怎樣說?
你不信鐵樹開花也可,
那麼有一句話你聽著:
等火山忍不住了緘默;
不要發抖,伸舌頭,頓腳,
等到青天裡一個霹靂
爆一聲:
「咱們的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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