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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良和詩選

王良和(1961-),浙江紹興人,香港中文大學今文系肄業,曾獲青年文學獎、大姆指詩獎及一九入六年度中文文學獎詩組第一名。著有詩集《驚蟄》(1986)。

槍決之前 松子傳奇 驚發


槍決之前——
一伊朗兵之獨白


為何我不該回家呢?這麼晚了
回去美麗的克魯阿巴多
那裡有我善良的族人
黃昏猶在水溝洗衣
哼一曲愉快的歌呢
還是笑談家裡的瑣事?
水一定流過我家門前
殘黯的青燈下
白髮斑斑的母親
該在趕織絢爛的地毯
歇一會吧,好嗎?
早上拷的麵包都冷了
晚餐時間已經過去
給妹妹吃一點乳酪吧
她的臉瘦黃得可憐
我答應過,一定帶她上市集的
賣了毯,給她買一條紅花裙子
為何還不睡呢,母親?
明早還得頂著銅瓶汲水
把麥料擀成薄薄的餅
毯織不完就算了
縱然我說過
等毯織好,就會平安歸來
念我的時候切莫在夜裡抬頭
聽說這是流星隕落的季節
今夜,天會黑得特別快
如果妹妹不肯睡,且對地說
哥哥,哥哥很快就回來了……

為何我不該回家呢?這麼晚了
回去美麗的克魯阿巴多
那裡有我善良的族人
年老的母親和可憐的妹妹
(預備)
這一次離開你們
(開槍)
便不再離開你們了

一九八五三月十八日於沙田
兩伊戰爭有感


松子傳奇


山坡到山頂,危危然
屹立多少蒼松呢?
數不清果累的松子
況又逢落果季
滾下山坡,掉進木渠
都有意去躲避泥土嗎?
碧綠的松針,墜地不久就枯褐
像時間默致在褪色
不知不覺間,許多變異
都准以審視和窺破
也只是個無心的過客
林中獨步,忽聽得
破突一聲松子墜地
印證地心吸力恒存
落者自落,風,都不必驚動
我佇立猶豫
竊想一霎的偶然如緣分
破突的輕響,是一位松子

一穎不甘的心
向過路那冒失的少年呼喚嗎?
料它未能忘情地辭枝
山中的一切皆堪留戀
隕落是痛楚的,更怕未來
好奇地我輕輕撿起
帶回宿舍去慢慢觀察
這果實原屬愛氏①
風來時種子都播盡
完成花果全部的意義
卻沉默地,躺在我的書架上
在唐詩與宋詞裡,燈光下
抬頭就看見,落魄這孤魂
一年過去了,蒼然的空山
又有多少松子掉落呢?
掉落在地上不久就消失
怕不是全給人撿去吧
像淚水一樣,莫非
要償還泥土前生的債
一掉落便滲入其中?
架上的松子,我問你:
百年後燈前的人呢?
料你也不過是本質冷硬的軀殼
也罷,既然地心吸力恒存
落的終歸要落
且釋然你泥土般的顏色吧
象忘俗的僧人
僧袖一拂我飄過森然的群松
在落果的季節,再聽不見
破突一聲松子墜地的輕響

①愛氏松。

1985年於沙田


驚發


最玲瓏的玻璃鏡也照不出
早白的頭髮,鬼鬼祟祟
是夜裡銜枚疾走之兵嗎?
攀過歲月二十一個峰頭
不疲不累,潛入了我鬆懈的邊防
藏匿于黑黝黝的叢林,邂遮掩掩
依造化布下的軍機,悄悄地
要換掉我山頭的黑旗
白旗,就是投降的意思了
我原是拙于治國之君,浮生閑懶
一局棋,一張琴,一壺酒
日子就如此從容渡過
閒時為文自娛,賦詩詠物
一軸宣紙之上,墨香淡淡
無論是風花雪月,還是宗廟社稷
孰優孰劣,如人飲水,我何嘗
不冷暖自知?
至於我的德性,那更是
毀謄參半了
經常在一群女子的中央
說巫山之事,賦牡丹之詩
贊江山如畫全在掌心底下
豪飲之後舉止更失儀
甚麼風流瀟灑等等的形象,那未免
太優美浪漫了
其實我真想沈實如竹
雨中洗灌單純的青綠
不意此時就驚覺
潛藏的敵兵蠢蠢欲動
三三兩兩的黑髮降成了雪色
殺掉一根而另一根
又叛變了,邊境頻頻告急
遍地的戰鼓隱隱擂來,一陣陣
警號一船驚動脆弱之心
連天子,哎,也束手無策了
要變節約終歸會變節
縱我懦弱昏庸,又怎願
屈辱向造化乞和?
如今我只想把詩寫好
置文字於爐中,烈火熊熊
烹煉晶瑩剔透的詩句
且鑄出一柄雕刀
在詩國輝煌的殿堂上
刻下深深的名字
那怕重蹈後主的覆撤——
城門都攻破,兵卒都倒戈
縱一夜間黑髮都成霜,成雪
只要我詩永遠年輕
發,隨它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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