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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永波詩選


本地現實:必要的虛構 響水村信劄


本地現實:必要的虛構


1

火焰熄滅了,是清理灰燼的時候了
混亂,如果從更大的一個範圍看
便有了秩序。沙丘統一於沙灘
風的走向,海洋也是沙丘,液體的,
時間的。燕子密集地飛行,又散開
憑藉氣流回旋,升高,突然進入了
來自海上的強風,像帶鐵銹的雨點
展開傾斜的扇面。那些線條,直立的細線
橫斜、彎曲的粗線,帶有銳度
被散步的色塊同化成一片響亮的和聲

突然降臨的新事物,在晚些時候
遭到厄惡運,但從未來的方向看去
謙虛地縮成了一個點,可以被建築師忽略
而建築則成了沙子和磚的虛構
被倒持望遠鏡的設計師,抽象成
浮在城市上空的省政府。雜誌將季節提前
包括節日、天氣、汗水。早上預報的小雨
遲遲未下,將傍晚的到來一併推遲
誰在推遲自己的一生?將火焰從肩膀
抖落,從灰燼取得入骨的寒冷

燃燒就是熄滅。在此處熄滅的在彼處
燃燒,在未來顯露出影響,但並不超出
地平線和一個逐漸縮小的窗口:一連串
在電腦屏幕上推向右上角的嵌套視窗
可以方便地放大一個,拖著它到處漫遊
直到現實的慣性為零。像一個老鼠
尾巴上帶著夾子。但在街上沒有人喊口號
沒有紅袖標。只有微軟公司的巨幅廣告
在天空上不斷地推近、拉遠。像一個方形籃筐
捕捉地球。有深度的事物顯現在平面上

2

那些尚未存在的事物左右你,要求你具有
塵世的特徵。一個孩子在遠處瞄準你
紙板靶子在一股水柱的壓力下
慢鏡頭攔腰折下。潮濕連接起草地和樹林
以及更遠的公路,寂靜和一個家庭的童年:
一首尚未成型的詩改變你的生理反應
到底是誰在支配誰?它的未來
是你的身份。你永遠不會有身份
不會將你散佈在人群中的形象收集起來
一個套一個的辦公室將你縮小為零

無論在生活還是在詩中,有些事物
永遠不會繼續,繼續的是天氣
和有關天氣的開場白,車間繼續沒活
通勤車繼續正點。完美的一天繼續這樣開始
「天氣真冷。」「是啊真冷。」
「昨天晚上那雨下的呀,嘩嘩的。」
「是麼,我睡著了沒聽見。」「雨點有這麼大。」
另一個人插進來,「今天晚上還有雨。」
「今天白天呢?」「也有,小到中雨。」
然後看窗外重複的風景,或者假寐

晚上談到股票,江水暴漲,一些事物的
下沉和另一些的上浮。前一天的話題
沒有得到繼續,而是重新開始了
「買『生活」了嗎?「他們交換早上的報紙
在證券版(最近擴到兩版)有他們關心的變化
我按字面上的理解,「生活是買的嗎?」
當晨報、時報、日報、週刊、晚報拍打
我的腦門趕走殘夢,我知道內容與形式統一的
數字,已經覆蓋了我們的意識。沿途的
事物,滾雪球一樣裹住膨脹的大腦飛奔

3

本地新聞,播音員用普通話播出
那些錯過的就去讀報紙,沒有報紙的
就去聽人複述,反而更加簡煉
一具屍體輪流到眾人的口中咀嚼,它的氣味
深入軀體的各個省份。一個讀者在高潮處
摘下眼鏡,提高了嗓音。他們嘆服罪犯的
智慧,計算他貪污的公款可以買多少輛奔馳
多少 淨使凇 想到廠長一年的「額外」收入
他們立刻成了狗娘養的。事實的普遍性來自
標準的普通話。肇事者從車禍中偷走了輪胎

公共車上人們齊刷刷起立,行注目禮
路上的人則像一個黑色的花圈,套在殘骸上
提前舉行葬禮。方向和距離立即成了問題
我坐在踮起的鞋跟間,我想的是
如何描述一場車禍,如何讓短暫的
進入永恆的。在其中控制死亡的加速度
用語調,分行,標點。怎樣使不在場的
成為在場,讓時間倒回去。但裡面顯然
沒有靈魂的位置。因為無法想像靈魂
在猛烈震動中,是依物質的慣性向前

還是依照上帝的引力向上,像潛泳的人
雙手高舉浮向大氣層表面。靈魂是什麼?
靈魂和體重是什麼比例?如果一個人
在物質的包圍中手足無措,並且欣賞
這種手足無措,那是不是靈魂在作怪
靈魂是使麵團發酵膨大的東西嗎?
本地新聞,電波在空中穿梭,唾沫和鉛字
染黑的粗大手指,塞入耳孔,挖掘
大西洋像半片報紙旋轉著吸入抽水馬桶
讀隔天報紙的人,感到自己面目陳舊

4

上帝坐在電腦前旋轉,熟練地將事物
轉換成符號。每一實體都由對應法則
投影在另一空間。黑暗的機器內部
一顆疲憊的螺絲鬆動,一粒沙子顫抖
磨損著心臟。生活不允許的
便在電子遊戲中實現,這一點
電腦與詩歌作用相同。我愛這一行啊我愛啊
時代沒有為我們準備一個特洛依
但給了我們更好的:奔騰,英特爾
它是「英特那雄那爾」的縮寫嗎?

國際互聯網絡,將病毒的革命激情
以光速傳播。雲彩堵塞了每一個巷口
科學中蘊藏著人類無法預測和把握的因素
人最終將被自己的創造物所左右。「看來
你對你的專業並不怎麼在行。」在藝術中
含混產生無法預期的意義,是必要的
這與科學不同。「我知道,我分析報表、曲線
雲南的地震和領袖的逝世,股票需要理性
這與藝術不同。」知識並不能使人幸福
股票大廳將理性的人旋轉成直覺的人

「這太消極了。你的特長應該能帶來點什麼
稿費高嗎?是一下子把一生的錢都掙完
還是慢慢地掙?跟他們混混!找點兒門路。」
跟誰混?除了錢,人們已沒有共同的話題
傾聽者狡猾的眼神,像一條時時要溜走的魚
兩個平面上的物體產生磨擦,一個平面
則產生碰撞。譬如兩個人戀愛,先碰思想
後碰身體。冰塊磨擦後留下談話的融水
一場無聊的談話是暴露了雙方的愚蠢
使一個抽象的人還原成具體的人

5

崇高的虛構原則統攝一切。更多的時候
你感覺不到現實,只在某些時刻它才顯露
像露出木板的鏽釘子那樣固執,比如
分房子、漲工資、評職稱、孩子入學
金錢和權力虛構了現實,你只好去虛構詩
你可以這樣下去,至少落得為藝術獻身
可孩子是無辜的。在個人自由與責任之間
一個洩氣的皮球被踢來踢去,越來越癟
把一切寫到詩裡也仍是個紙老虎
經不住風吹雨打,更經不起火燒

錢,錢,錢!錢每天都在漲價
一首詩可以買二十元,現在只能買十塊
畢肖普說詩是老式加拿大元的一幅素描
白色,灰綠,或鐵灰。我覺得它更像漫畫:
隱喻和象徵修正口語,抽象歪曲具象
捲心菜和蕃茄的價格天天在變,像天氣
小販和顧客寸土必爭打拉鋸戰
一方疲軟另一方就堅挺。但最堅挺的
還是美元。老人重疊的側面像被反復張貼
去市場做應用題的小學生面目模糊

現實是天文數字,你是小數點
如何與之對抗?你甚至找不到它的巢穴
現實的局部就能把你壓垮,比女人的局部
還可怕。持放大鏡的現實主義把局部反映
成整體,持望遠鏡的浪漫主義則蔑視現實
一個觀察者如何能看清他置身其間的東西?
對現實的態度將廣場上的人群分開
塑料袋裹著鮮花的屍體飛上雲層
以出口鳥糞為生的島國臉孔蔓延到頭頂
主張虛構的人本身就是個幻影,只是佯裝不知

6

因此請允許我虛構一個真實的故事
我把它放在二十世紀一家虧損的工廠
十三樓一間臨江的辦公室,一個中年人
沉悶的愛情。不是在公園,也不是
在欲望的舞池裡旋轉、放屁,在鱈魚身上
踐踏大海,或者天堂在一個詞中越升越高
這需要耗費我半小時的集體時間和個人激情
包括中間喝水上廁所造成的停頓
他在遲疑的跳棋上看似無意地碰她的手
身體裡的寒冷促使他握住它,「你冷嗎?」

她的手像一條溫暖的小蛇反纏過來
(她剛分配來的時候坐在他的身後
不停地可憐他,還有他不合時宜的詩)
她窄小的臀部讓他感到命運的吝嗇
他開始昇華,為他的怯懦尋找藉口
「不要以為生活可以無休止地進入,
到我這個年紀,才懂得愛情不是遊戲,
而是人性的尺度。」他引用別人的句子
玩味幼稚的感覺。「我們不該這樣。」
她起伏的化學臉拍打他的道德感

「我們寫信吧,那是唯一值得珍藏的東西。」
兩年過去她還是那麼瘦,除了某些局部
在增厚。他更加愛她,把它當作青春
的尾聲而不是插曲,用身體培養一個
無奈的老人。他們沒有告別也沒有信
他更像一個導師,陪她走過青春的煉獄
把她交還給幸福的婚姻。世界奪走了
他最後一根稻草。只留下無聊的記憶和
內臟形狀的痛苦。現在他寫下這些
仿佛寫下別人的故事,仿佛他自己並不存在


響水村信劄

     

來這裡已經很長時間了,總是下雨
難得有晴和的天氣去看看山水
天色和湖面一樣灰暗,正好醫治
身體裡的灰暗。像一封遲遲沒有寄出的信
有些過時。但總的說來,心情尚好
沒有什麼意外的事發生。仿佛我已
從一場病中康復過來。在這裡
時間似乎也放慢了速度,蓄積在
高處的水庫中,等待溢出的時刻
至於天氣,說變就變,你瞧
剛才一朵白雲還停在窗口嗡鳴
此刻雨聲攻佔了一個個山峰,把它們隔絕起來。
「下個七七四十九天才好呢!」
來自舊電影的一句臺詞,使這次旅行
仿佛成了插曲。誰在漸暗的天色中大喊
「來鬼了!開口子了!」把舊時代和童年
混在一起。我是否說過,泡沫堆在岸邊


雨天裡的事物陳舊得更快,光輝從峰頂滑落
傾斜入水,像軍艦鳥(這裡沒有水鳥
許多天裡只有一隻麻色的野鴨,在湖心
團團打轉,這將在夢中發出沙啞的叫聲
融化)。沙子傾倒在村莊和夢境之上
透過縫隙,潮濕像褐色的菌絲,
悄悄穿過心臟,使一切開始腐爛
包括心情。湖水像一匹巨獸皺縮的皮膚
在群山中移動。我的病已基本痊癒
只是更加想你。和這裡的蝴蝶相比
我顯得年輕,白色的山石、湖水和風
半乎靈魂。(我總是放不下那些死者
它們寄居在我身體的黑暗中,在背後指點我)
沉思和眺望,都顯得做作。不諳水性
使我不能沒入水的軀體(這有些猥褻
好在你不會見怪),我把對水的古老恐懼
與母腹中的窒息,和水底模糊的黑暗
聯繫在一起。我總是覺得,水下有什麼
東西在運行,或者沉沒的古墓中
有不知名的魚拱起蓬鬆的土堆

    3
遙遠的空間閃爍像一條魚
從比喻開始的談話,終止於
無法忍受的寂靜。換句話說
湖濱旅館的走廊裡懸掛著
女式泳衣,平靜,紋絲不動
我必須將它的來歷交代清楚
這不是道德問題,但關乎道德
有人在乎這個,尤其是戴帽子的
老派讀者。當天的報紙這樣說道
「今天天氣陰轉睛,有時多雲
山峰突然出現在空中,仿佛
島嶼懸在大海上空。」但顯然
報上不會這麼說,抽象的彩色圖表
和油漆桶並置在沙上,因為
神聖的靈感而虛脫的魚,正在喘息

      4

這封信寫得斷斷續續,像雨下了又下
使玻璃窗模糊,但是否事物也模糊了
誰向玻璃上吐痰了。風景在玻璃中破碎
纏綿的山水無盡地向遠方扭去
爭論,相愛,直到化為蒼翠一片
這一切都沒有什麼意義,像這封信
我幾乎沒有信心把它寄出。文字
總得有些意義。「你是你周圍的所有事物。」
這句話給我帶來了你身後的黃昏,流水
樹木和塵土。美麗總是自己的犧牲品
波浪消失在湖的盡頭。我們對很多事物
看法相似。比如旅行,獨自一人
就是逃離自已,暫時變成另一個人
變成風景。於是我起身去看風景
用手指,在雨水弄髒的窗上寫明信片
「對不起,我不再恨你了。」這說明
有些東西正在無可挽回地成為過去
       5

「我們走在去聖索菲亞教堂的路上
它離中央大街並不很遠。碩大的圓頂
淩駕在建築物的上方。」我曾將它
比喻為一間大廁所,年深日久
綠油油的。夜色像棉絮沉澱在噴水池中
新鋪的石頭廣場,兩分鐘就可以穿過
有人卻用了一生,或許更長
堆著小蔥的嬰兒車,與天空同向流動
是否你經過時事物改變了秩序
異鄉人,別用普通話修正
我的本地信仰。「這裡的姑娘真美
儘管說方言,也不尊重詩人。」
我相信一個小販固執的自信,勝過我們
向上的目光加熱著的悶熱三角形
這說明在上帝和我們人類中間
有一片穩定的空白區域,不規則的波浪
便在其中起伏。仰望,使高的更高
束腰的光線從菱形彩窗旋舞而出
置換明信片一樣的街景
小到用放大鏡才能分清性別的事物

     6
在哈爾濱你見到的不是我
這個城市與我存在於不同的時間中
石頭街道上的雨,淋不濕走在雨中的我
你所看到的尖頂和塔樓
其實早已坍塌,我已離開
我們是否真的在夜晚
走過百年的街道,談論著
一座不存在的城市
你見到的一切都是幻影,包括我
真實的哈爾濱,只存在於
我的詩中。河流像永恆在黑夜中流逝
像兩粒燈火,我們分別落在兩岸
正如在蘇州,我只看到
灰色的園林,拱橋,在後門
向河裡倒胭脂水的慵倦的女子
以及一個穿長衫消失在雨中的人
    7

山中罌粟,散發邪惡的氣息
背著條帚的松鼠在地上走來走去
高處的亭子我已登臨過數次
風吹過,穀中的玉米地裡起了一陣波動
好像一隻獾子正竄過壟溝,波紋
擴散到湖面上。午夜總有些聲音
讓人不安,水聲也大了起來
像巨獸的喘息。戶外廁所
被洪水淹沒了,孤伶伶立在玉米地那端
我寫下這些,似乎是在
告訴你我的孤獨。我不知道
我只能這樣,一邊看著風景

一邊隨便向你說些什麼。我喜歡這樣
在你身邊找不到的,我曾想去北京找找
但那裡沒有我需要的人群和真理
我想,人。心中只要有一塊石頭落地
在哪兒都一樣。望久了山
那山便會像一個人,如果它像我們自己
我們就會留在那裡。

     8

……三年之後,如果視野沒有改變
你就能看見道路越來越寬廣
看見樹葉、飛蛾和骷髏在同時舞蹈
在你的血液中世界開始像黃昏一樣無邊
同時又像老式的煤爐一樣狹小
你用左眼看到灰暗的毛衣
用右眼看到兒童的天真
佈滿鏡片的房間,連聲音也在反射
一隻水晶球舉近又舉遠,樹影和麵影
在光滑的表面彎成弧形
仿佛一支手突然抓住了遠物
並隨之流動,將面積不斷地重新分配
但並不超出表面而獨立存在
一支鉛筆在鼻樑處標出注意的焦點
又用無形的橡皮筋
將雙眼和鼻尖組成的三角
拉到房間外面。金魚眼的護士
胡亂撥弄著一個孩子的腦袋
讓它在各個角度發射憤怒的目光
(停電了,樓梯拐角處燃起了蠟燭
佈置起夜總會的墳墓氛圍)
沒有人類的眼睛,事物會自己呈現
我的左眼模仿了右眼,但在目擊時
總有一個時間差
在這期間事物的變化,歸咎於印象
部分的重疊,這有點像蒙太奇
導致白晝也有了多重的影子
按照房間大小分配的光明
並不對稱于心靈,它迫使窗戶
吐出各種幾何形狀,小藥瓶一般乾淨的兒童
進進出出。太陽變得像厚厚的瓶底
塗上了油彩。一個鏡頭旋轉著伸長脖子
窺視,幽靈顯現在底片上
顆粒粗糙。有可能混淆的易碎的視覺
堆積在暗室內,像過期的瓶子
最好的效果是將骷髏和微笑重疊
在一起。一個隻穿褻衣
裹白大褂的護士,把你領進黑暗
她的手冰涼,出著汗。走廊盡頭
一件僵硬的黑色短褲,拒絕闡釋
而樓梯指導你引向光明,落日融化的糖果……



石罅和龍頭上的水滴。夜與晝
日子的呼吸。早上兩個人在玻璃房子裡
喝酒,晚上他們還在喝,只是不知
什麼時候互換了座位。這裡沒什麼可做
你還在午夜擦窗戶嗎?「一條魚在冬天的冰裡
生活。」一些人坐在一絲聲息
也沒有的玉米地裡賭博,一匹馬在周圍嗅著
尋找主人(有人說是尋找騎手,其實
還不是一樣)。「一條魚是一根棍子
兩條魚是啤酒冒沫。」我擺弄詞語
像擺弄撲克牌。偶爾會有一些意義的
片斷出現,像湖中隱現的陰影
「死去的靈魂消失在天空中。」
是像光、星星,還是像黑暗一樣消失
「像黑暗--黑暗也是一個靈魂。」
船和魚平行,上面是天空,船尾
犁出寬寬的溝壑,一直擴大到岸邊

10

雨中奮力登山,像王紅公,只是
沒有身裹絲綢年輕的遊伴,既是女兒
又是舞女。在溪流邊垂釣的隱士
手不離計算器,計算著深度、重量、距離
雨水化成了藤蔓,化成碧綠的西瓜
化成一個斜著肩膀的人,走過隆起的田埂
在雨中向更高的山峰呼喊,聲音斜飛回來
像紙折的燕子。說到燕子,我來到這裡
還沒有見過一隻,似乎它們和麻雀一樣
已習慣住在城裡,在煙囪和電線上編織音符
像紳士。說到底誰又能在雨中登山呢
我試圖說出些什麼,但總是徒勞
本地人帶著不易覺察的憐憫
指給我們枯竭的瀑布,地下森林
成群的孩子走在上學的路上
正午的草叢中,我問到雨水生銹的氣息

11

還是談談我們的愛情吧,你總不能
去拉薩那麼高的地方去生孩子
或者把一個湖泊端到傾斜的桌面上
火焰形狀的燃燒,留下的是臉上
「玫瑰的灰燼」。夢中我在白燁樹上
擦手,用葉子洗臉。但這些都不能
改變繼續的天氣。(它像魚從水底
直挺挺走出,走上朝南的大路)
我們共同經歷的風雨,如今像經年的葉子
一團團沉澱在湖心,它使船頭
翹起,像尼斯水怪。你曾經是我的
女神,但反復無常的經期(脾氣)
讓我明白,不能要求一個凡人
超出自身的東西。我們都已失敗
但正如我說過的那樣,只要心中
有一塊石頭落地,人就能活下去
像風在盒子裡,像穀子和頭髮在地板上

12

我的前半生完全失敗了。喝酒
吃魚、寫詩,用打下的全部糧食釀酒
撥開長草,攜妓歸來,這方面
我比不上我的鄰居。我的詩句
遠未達到命運的高度,是否
有更近的路通向他人的心靈
車馬轔轔的日子早已不再
濾酒的紗帽和洩氣的輪胎堆在樹頂
新漆的喇叭中播放著豔曲和鄉里通知
冬天它會卡滿石頭和雪
我們到達不了自己所在之處
能否用想像填充風景的匾乏
波浪沉落在黑暗中,鴿子
用時聚時散的飛行,囊括
所有的選擇。回聲找到它孤寂的詞根
一個在行走中解體的女人
腰部以上一片模糊。這裡淫雨不斷
令人愁緒漸生。水淹沒了沙洲上的小旗
波浪在暗中追逐著泡沫
告訴你我最近的工作就是
用詞語把事物粘在一起,換句話說
就是從內部把一個人取消,使他的慢性子
適合上升的憤怒。痛苦仍是睡前的必備之物
露出一排紐扣似的乳房
最可氣的是鄰居剛考上大學的女孩
寫了一首愛情詩,還敢來信說受我影響

13

親愛的(請允許我再次這樣稱呼你)
我不會再給你寫信了,離最近的村子
也有數裡之遙。冬天野獸的呼吸結冰的時候
在火爐邊,我會用這些信取暖
詞語,細沙,湖水,自我,數字……
聆聽自然的時候,其實只聽見了自己的
心跳,甚至心跳也聽不到,聽到的
只是詞語,甚到詞語也聽不到
聽到的只是虛無在雲中移動
當我離開這裡,水中的樹枝還會
在黑暗中豎起,令人驚悚
細沙還會撒在火焰之上,還會有人
看見山間倒塌的酒肆和半戶人家
聽見蛙聲被卷在泥濘的褲管裡
黑夜中柳樹隨風搖擺,而橡樹
則挺直身軀。暴雨從山頂傾瀉而下
親愛的,在白楊環繞的響水村
我給你寫信,想著,不久我就會回去
和你一起,收集白色的日子像收集乾柴


康城錄自大型詩叢《詩》第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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