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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半農詩選


劉半農(1891-1934),原名劉複,1917年參加《新青年》編輯工作,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積極倡導者之一。出版的詩集有《瓦釜集》(1926)、《揚鞭集》(1926)。其他著作有《半農雜文》、《中國文法通論》、《四聲實驗錄》等,編有《初期白話詩稿》,另有譯著《法國短篇小說集》、《茶花女》等。

叫我如何不想她 落葉 鑿冰 鐵匠 在一家印度飯店裡 在墨藍的海洋深處 詩神 一個小農家的暮 回聲 相隔一層紙 奶娘 麵包與鹽 沸熱 三十初度 稻棚 我們倆 儘管是…… E弦 稿子 別再說……


叫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飄著些微雲,
地上吹著些微風。
啊!
微風吹動了我頭髮,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戀愛著海洋,
海洋戀愛著月光。
啊!
這般蜜也似的銀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魚兒慢慢游。
啊!
燕子你說些什麼話?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樹在冷風裡搖。
野火在暮色中燒。
啊!
西天還有些兒殘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落葉


秋風把樹葉吹落在地上,
它只能悉悉索索,
發幾陣悲涼的聲響。

它不久就要化作泥;
但它留得一刻,
還要發一刻的聲響,
雖然這已是無可奈何的聲響了,
雖然這已是它最後的聲響了。

1919


敲冰


零下八度的天氣,
結著七十裡路的堅冰,
阻礙著我愉快的歸路
水路不得通,
旱路也難走。
冰!
我真是奈何你不得!
我真是無可奈何!

無可奈何,
便與撐船的商量,
預備著氣力,
預備著木槌,
來把這堅冰打破!
冰!
難道我與你,
有什麼解不了的冤仇?
只是我要趕我的路,
便不得不打破了你,
待我打破了你,
便有我一條愉快的歸路。

撐船的說「可以」!
我們便提起精神,
合力去做──
是合著我們五個人的力,
三人一班的輪流著,
對著那艱苦的,不易走的路上走!

有幾處的冰,
多謝先走的人,
早已代替我們打破;
只剩著浮在水面上的冰塊兒,
軋軋的在我們船底下剉過,
其餘的大部份,
便須讓我們做「先走的」:
我們打了十槌八槌,
只走上一尺八寸的路
但是,
打了十槌八槌,
終走上了一尺八寸的路!
我們何妨把我們痛苦的喘息聲,
歡歡喜喜的,
改唱我們的「敲冰勝利歌」。

敲冰!敲冰!
敲一尺,進一尺!
敲一程,進一程!
懶怠者說:
「朋友,歇歇罷!
何苦來?」
請了!
你歇你的,
我們走我們的路!
怯弱者說:
「朋友,歇歇罷!
不要敲病了人,
刮破了船。」
多謝!
這是我們想到,卻不願顧到的!
緩進者說:
「朋友,
一樣的走,何不等一等?
明天就有太陽了。」
假使一世沒有太陽呢?
「那麼,傻孩子!
聽你們去罷!」
這就很感謝你。

敲冰!敲冰!
敲一尺,進一尺!
敲一程,進一程!
這個兄弟倦了麼?──
便有那個休息著的兄弟來換他。
肚子餓了麼?──
有黃米飯,
有青菜湯。
口喝了麼?──
冰底下有無量的清水;
便是冰塊,
也可以烹作我們的好茶。
木槌的柄敲斷了麼?
那不打緊,
艙中拿出斧頭來,
岸上的樹枝多著。
敲冰!敲冰!
我們一切都完備,
一切不恐慌,
感謝我們的恩人自然界。

敲冰!敲冰!
敲一尺,進一尺!
敲一程,進一程!
從正午敲起,
直敲到漆黑的深夜。
漆黑的深夜,
還是點著燈籠敲冰。
刺刺的北風,
吹動兩岸的大樹,
化作一片怒濤似的聲響。
那使是威權麼?
手掌麻木了,
皮也剉破了;
臂中的筋肉,
伸縮漸漸不自由了;
腳也站得酸痛了;
頭上的汗,
涔涔的向冰冷的冰上滴,
背上的汗,
被冷風被袖管中鑽進去,
吹得快要結成冰冷的冰;
那便是痛苦麼?
天上的黑雲,
偶然有些破縫,
露出一顆兩顆的星,
閃閃縮縮,
像對著我們霎眼,
那便是希望麼?
冬冬不絕的木槌聲,
便是精神進行的鼓號麼?
豁刺豁刺的冰塊剉船聲,
便是反抗者的衝鋒隊麼?
是失敗者最後的奮鬥麼?
曠野中的回聲,
便是響應麼?
這都無須管得;
而且正便是我們,
不許我們管得。

敲冰!敲冰!
敲一尺,進一尺!
敲一程,進一程!
冬冬的木槌,
在黑夜中不絕的敲著,
直敲到野犬的呼聲漸漸稀了;
直敲到深樹中的貓頭鷹,
不唱他的「死的聖曲」了;
直敲到雄雞醒了;
百鳥鳴了;
直敲到草原中,
已有了牧羊兒歌聲;
直敲到屢經霜雪的枯草,
已能在熹微的晨光中,
表露他困苦的顏色!
好了!
黑暗已死,
光明復活了!
我們怎樣?
歇手罷?
哦!
前面還有二十五裡路!
光明啊!
自然的光明,
普遍的光明啊!
我們應當感謝你,
照著我們清清楚楚的做。
但是,
我們還有我們的目的;
我們不應當見了你便住手,
應當借著你力,
分外奮勉,
清清楚楚的做。

敲冰!敲冰!
敲一尺,進一尺!
敲一程,進一程!
黑夜繼續著白晝,
黎明又繼續著黑夜,
又是白晝了,
正午了,
正午又過去了!
時間啊!
你是我們唯一的,真實的資產。
我們倚靠著你,
切切實實,
清清楚楚的做,
便不是你的戕賊者。
你把多少分量分給了我們,
你的消損率是怎樣,
我們為著寶貴你,
尊重你,
更不忍分出你的肢體的一部分來想他,
只是切切實實,
清清楚楚的做。

正午又過去了,
暮色又漸漸的來了,
然而是──
「好了!」
我們五個人,
一齊從胸臆中,
迸裂出來一聲「好了!」
那凍雲中半隱半現的太陽,
已被西方的山頂,
掩住了一半。
淡灰色的雲影,
淡赭色的殘陽,
混合起來,
恰恰是──
唉!
人都知道的──
是我們慈母的笑,
是她疼愛我們的苦笑!
她說:
「孩子!
你乏了!
可是你的目的已達了!
你且歇息歇息罷!」
於是我們舉起我們的痛手,
揮去額上最後的一把冷汗;
且不知不覺的,
各各從胸臆中,
迸裂出來一聲究竟的:
(是痛苦換來的)
「好了!」

「好了!」
我和四個撐船的,
同在燈光微薄的一張小桌上,
喝一杯黃酒,
是杯帶著胡桃滋味的家鄉酒,
人呢?──倦了。
船呢?──傷了。
大槌呢?──斷了又修,修了又斷。
但是七十裡路的堅冰?
這且不說,
便是一杯帶著胡桃滋味的家鄉酒,
用沾著泥與汗與血的手,
擎到嘴邊去喝,
請問人間:
是否人人都有喝到的福?
然而曾有幾人喝到了?

「好了!」
無數的後來者,你聽見我們這樣的呼喚麼?
你若也走這一條路,
你若也走七十一裡,
那一裡的工作,
便是你們的。
你若說:
「等等罷!
也許還有人來替我們敲。」
或說:
「等等罷!
太陽的光力,
即刻就強了。」
那麼,
你真是胡塗孩子!
你竟忘記了你!
你心中感謝我們的七十田麼?
這卻不必,
因為這是我們的事。
但是那一裡,
卻是你們的事。
你應當奉你的木槌為十字架,
你應當在你的血汗中受洗禮,
…………
你應當喝一杯胡桃滋味的家鄉酒,
你應當從你胸臆中,
迸裂出來一聲究竟的「好了!」

1920


鐵匠


叮噹!叮噹!
清脆的打鐵聲,
激動夜間沉默的空氣。
小門裡時時閃出紅光,
愈顯得外間黑漆漆地。

我從門前經過,
看見門裡的鐵匠。
叮噹!叮噹!
他錘子一下一上,
砧上的鐵,
閃著血也似的光,
照見他額上淋淋的汗,
和他裸著的,寬闊的胸膛,

我走得遠了,
還隱隱的聽見
叮噹!叮噹!
朋友,
你該留心著這聲音,
他永遠的在沉沉的自然界中激蕩。
他若回頭過去,
還可以看見幾點火花,
飛射在漆黑的地上。

1919


在一家印度飯店裡

 
 一

這是我們今天吃的食,這是佛組當年乞的食1.
這是什麼?是牛油炒成的棕色飯。
這是什麼?是芥厘拌的薯和菜。
這是什麼?是「陀勒」,是大豆做成的,是印度的國食。
這是什麼?是蜜甜的「伽勒毗」,是蓮花般白的乳油,是真實的印度味。
這雪白的是鹽,這架裟般黃的是胡椒,這羅毗般的紅的是辣椒末。
這瓦罐裡的是水,牟尼般亮,「空」般的清,「無」般的潔,這是泰晤士中的水,但仍是恒伽河中的水?!

 二

一個朋友向我說:你到此間來,你看見了印度的一線。
是,──那一線赭黃的,是印度的溫暖的日光;那一線茶綠的,是印度的清涼的夜月。
多謝你!──你把我去年的印象,又搬到了今天的心上。
那綠沉沉的是你的榕樹蔭,我曾走倦了在它的下面休息過;那金光閃閃的是你的靜海,我曾在它胸膛上立過,坐過,閑閑的躺過,低低的唱過,悠悠的想過;那白濛濛的是你亞當峰頭的霧,我曾天沒亮就起來,帶著模模糊糊的曉夢賞玩過。
那冷溫潤的,是你摩利迦東陀中的佛地:它從我火熱的腳底,一些些的直清涼到我心地裡。
多謝你,你給我這些個;但我不知道──你平原上的野草花,可還是自在的紅著?你的船歌,你村姑牧子們唱的歌(是你美神的魂,是你自然的子),可還在村樹的中間,清流的底裡,迴響著些自在的歡愉,自在的痛楚?
那草亂螢飛的黑夜,苦般羅又怎樣的走進你的園?怎樣的舞動它的舌?
朋友,為著我們是朋友,請你告訴我這些個。

1921


在墨藍的海洋深處


在墨藍的海洋深處,暗礁的底裡,起了一些些的微波,我們永世也看不見。但若推算它的來因與去果,它可直遠到世界的邊際啊!
在星光死盡的夜,荒村破屋之中,有什麼個人嗚嗚的哭著,我們也永世聽不見。但若推算它的來因與去果,一顆顆的淚珠,都可揮灑到人間的邊際啊!
他,或她,只偶然做了個悲哀的中點。這悲哀的來去聚散,都經過了,穿透了我的,你的,一切幸運的,不幸運者的心,可是我們竟全然不知道!這若不是人間的恥辱麼?可免不了是人間最大的傷心啊!

1923


詩神


詩神!
你也許我做個詩人麼?
 你用什麼寫你的詩?
用我的血,
用我的淚。
 寫在什麼上面呢?
寫在嫣紅的花上面,
 日已是春殘花落了。
寫在銀光的月上面,
 早已是烏啼月落了。
寫在水上面,
水自悠悠的流去了。
寫在雲上面,
 雲自悠悠的浮去了。
那麼用我的淚,寫在我的淚珠上;
用我的血,寫在我的血球上。
哦!小子,
詩人之門給你敲開了,
詩人之塚許你長眠了。

1922



一個小農家的暮


她在灶下煮飯,
新砍的山柴,
必必剝剝的響。
灶門裡嫣紅的火光,
閃著她嫣紅的臉,
閃紅了她青布的衣裳。
他銜著個十年的煙斗,
慢慢地從田裡回來;
屋角裡掛去了鋤頭,
便坐在稻床上,
調弄著只親人的狗。
他還踱到欄裡去,
看一看他的牛,
回頭向她說:
「怎樣了──
我們新釀的酒?」
門對面青山的頂上,
松樹的尖頭,
已露出了半輪的月亮。

孩子們在場上看著月,
還數著天上的星:
「一,二,三,四……」
「五,八,六,兩……」

他們數,他們唱:
「地上人多心不平,
天上星多月不亮。」

1921


回聲




他看著白羊在嫩綠的草上,
慢慢的吃著走著。
他在一座黑壓壓的
樹林的邊頭,
懶懶的坐著。
微風吹動了樹上的宿雨,
冷冰冰的向他頭上滴著。

他和著羊頸上的鈴聲,
低低的唱著。
他拿著枝短笛,
應著潺潺的流水聲,
嗚嗚的吹著。

他唱著,吹著,
悠悠的想著;
他微微的歎息;
他火熱的淚,
默默的流著。



該有吻般甜蜜的?
該有蜜般甜的吻?
有的?……
在那裡?……
「那裡的海」,
無量數的波棱,
縱著,橫著,
鋪著,疊著,
翻著,滾著,……
我在這一個波棱中,
她又在那裡?……

也似乎看見她,
玫瑰的唇,
白玉般的體,……
只是眼光太鈍了,
沒看出面目來,
她便周身浴著恥辱的淚,
默默的埋入那
黑壓壓的樹林裡!
我真看不透你,
我真已看透了你!
我不要你在大風中
向我說什麼;
我也很柔弱,
不能勾鱷魚的腮,
不能穿鱷魚的鼻,
不能叫它哀求我,
不能叫它諂媚我;
我只是問,
她在那裡?
「那裡?」回聲這麼說。

唉!小溪裡的水,
你盈盈的媚眼給誰看?
無聊的草,你怎年年的
替墳墓做衣裳?

去罷?──住著!──
住著?──去罷!──

這邊是座舊墳,
下面是死人化成的白骨;
那邊是座新墳,
下面是將化白骨的死人。

你!──你又怎麼?
「你又怎麼?」──回答這麼說。
默默的流著;
他微微的歎息;
他悠悠的想著;
他還吹著,唱著:
他還拿著枝短笛,
應著潺潺的流水聲,
嗚嗚的吹著;
他還和著羊頸上的鈴聲,
低低的唱著。

微風吹動了樹上的宿雨,
冷冰冰的向他頭上滴著;
他還在這一座黑壓壓的
樹林的邊頭,
懶懶的坐著。
他還充滿著願望,
看著白羊在懶綠的草上,
慢慢的吃著走著。

1921



這全是小蕙的話,我不過替她做個速記,替她連串一下便了。

媽!我今天要睡了─要靠著我的媽早些睡了。聽!後面草地上,更沒有半點聲音;是我的小朋友們,都靠著他們的媽早些去睡了。

聽!後面草地上,更沒有半點聲音;只是墨也似的黑!只是墨也似的黑!怕啊!野狗野貓在遠遠地叫,可不要來啊!只是那叮叮咚咚的雨,為什麼還在那裡叮叮咚咚的響?

媽!我要睡了!那不怕野狗野貓的雨,還在黑黑的草地上,叮叮咚咚的響。它為什麼不回去呢?它為什麼不靠著它的媽,早些睡呢?

媽!你為什麼笑?你說它沒有家麼?──昨天不下雨的時候,草地上全是月光,它到那裡去了呢?你說它沒有媽麼?──不是你前天說,天上的黑雲,便是它的媽麼?

媽!我要睡了!你就關上了窗,不要讓雨來打濕了我們的床。你就把我的小雨衣借給雨,不要讓雨打濕了雨的衣裳。

1920


相隔一層紙


屋子裡攏著爐火, 
老爺分付開窗買水果, 
說「天氣不冷火太熱, 
別任它烤壞了我。」 

屋子外躺著一個叫化子, 
咬緊了牙齒對著北風喊「要死」! 
可憐屋外與屋裡, 
相隔只有一層薄紙。


奶娘


我嗚嗚的唱著歌, 
輕輕的拍著孩子睡。 
孩子不要睡, 
我可要睡了! 
孩子還是哭, 
我可不能哭。 

我嗚嗚的唱著, 
輕輕的拍著; 
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孩子才勉強的睡著, 
我也才勉強的睡著。 

我睡著了 
還在嗚嗚的唱; 
還在輕輕的拍, 
我夢裡看見拍著我自己的孩子, 
他熱溫溫的在我胸口睡著…… 

「啊啦!」孩子又醒了, 
我,我的夢,也就醒了。 

1921,倫敦 


麵包與鹽


記得五年前在北京時,有位王先生向我說:北京窮人吃飯,只兩子兒面,一 
錋子鹽,半子兒大蔥就滿夠了。這是句很輕薄的話,我聽過了也就忘去了。 
昨天在拉丁區的一條小街上,看見一個很小的飯館,名字叫作「麵包與鹽」 
(Le pain et le sel),我不覺大為感動,以為世界上沒有更好的飯館名稱了。 
晚上睡不著,漸漸的從這飯館名稱上聯想到了從前王先生說的話,便用京話 
謅成了一首詩。 

老哥今天吃的什麼飯? 
嚇!還不是老樣子!── 
兩子兒的面, 
一個錋子的鹽, 
擱上半喇子兒的大蔥。 
這就很好啦! 
咱們是彼此彼此, 
咱們是老哥兒們, 
咱們是好弟兄。 
咱們要的是這們一點兒, 
咱們少不了的可也是這們一點兒。 
咱們做,咱們吃。 
咱們做的是活。 
誰不做,誰甭活。 
咱們吃的咱們做, 
咱們做的咱們吃。 
對! 
一個人養一個人, 
誰也養的活。 
反正咱們少不了的只是那們一點兒; 
咱們不要搶吃人家的, 
可是人家也不該搶吃咱們的。 
對! 
誰耍搶,誰該揍! 
揍死一個不算事, 
揍死兩個當狗死! 
對!對!對! 
揍死一個不算事, 
揍死兩個當狗死, 
咱們就是這們做, 
咱們就是這們活。 
做!做!做! 
活!活!活! 
咱們要的只是那們一點兒, 
咱們少不了的只是那們一點兒,── 
兩子兒的面, 
一個錋子的鹽, 
可別忘了半喇子兒的大蔥! 

1924,巴黎 


沸熱
──國慶日晚間在中央公園裡



沸熱的樂聲,轉將我們的心情鬧靜了。 
我們呆看著黑沉沉的古柏樹下, 
點著些黑黝黝的紅紙燈。 

多謝這一張人家不要坐的板凳; 
多謝那高高的一輪冷月, 
送給我們倆滿身的樹影。 

1918


三十初度


三十歲,來的快! 
三歲唱的歌,至今我還愛: 
「亮摩拜?, 
拜到來年好世界。 
世界多!莫奈何! 
三錢銀子買只大雄鵝, 
飛來飛去過江河。 
江河過邊?姊妹多, 
勿做生活就唱歌。」 
我今什麼都不說, 
勿做生活就唱歌。 

注? 亮摩,猶言月之神;亮摩拜, 
謂拜月神,小兒語。 
 ? 過邊謂那邊,或彼岸。 

1920,倫敦 


稻棚


記得八、九歲時,曾在稻棚中住過一夜。 
這情景是不能再得的了,所以把它追記下來。 

涼爽的席, 
鬆軟的昔, 
鋪成張小小的床; 
棚角裡碎碎屑屑的, 
透進些銀白的月亮光。 

一片唧唧的秋蟲聲, 
一片甜蜜蜜的新稻香── 
這美妙的浪, 
把我的幼年的夢托著翻著…… 
直翻到天上的天上!…… 

回來停在草葉上, 
看那晶晶的露珠, 
何等的輕! 
何等的亮!…… 


我們倆


好淒冷的風雨啊! 
我們倆緊緊的肩並著肩,手攜著手, 
向著前面的「不可知」,不住的沖走。 
可憐我們全身都已濕透了, 
而且冰也似的冷了, 
不冷的只是相並的肩,相攜的手。 

1921,巴黎 


儘管是……


她住在我對窗的小樓中, 
我們間遠隔著疏疏的一園樹。 
我雖然天天的看見她, 
卻還是今天不相識。 
正好比東海的雲, 
關不著西山的雨。 

只天天夜晚, 
她窗子裡漏出些琴聲, 
透過了冷冷清清的月, 
或透過了屑屑濛濛的雨, 
叫我聽著了無端的歡愉, 
無端的淒苦; 
可是此外沒有什麼了, 
我與她至今不相識, 
正好比東海的雲, 
關不著西山的雨。 

這一幸的一天可就不同了, 
我沒聽見琴聲, 
卻隔著朦朧的窗紗, 
看她傍著盞小紅燈, 
低頭不住的寫, 
接著是捧頭不住的哭, 
哭完了接著又寫, 
寫完了接著又哭,…… 
最後是長歎一聲, 
將寫好的全都扯碎了!…… 
最後是一口氣吹滅了燈, 
黑沉沉的沒有下文了!…… 

黑沉沉的沒有下文了, 
我也不忍再看下文了! 
我自己也不知怎麼著, 
竟為了她的傷心, 
陪著她傷心起來了。 

我竟陪著她傷心起來了, 
儘管是我們倆至今不相識; 
我竟陪著她傷心起來了, 
儘管是我們間 
還遠隔著疏疏的一園樹; 
我竟陪著她傷心起來了, 
儘管是東海的雲, 
關不著西山的雨! 

1923,巴黎 


E弦


提琴上的G弦,一天向E弦說: 
「小兄弟,你聲音真好,真漂亮,真清,真高, 
可是我勸你要有些分寸兒,不要多噪。 
當心著,力量最單薄,最容易斷的就是你!」 
 
E弦說: 
 
「多謝老阿哥的忠告。 
但是,既然做了弦,就應該響亮,應該清高,應該不怕斷。 
你說我容易斷,世界上卻也並沒有永遠不斷的你!」 

1919,北京 


稿子


「你這樣說也很好! 
再會罷!再會罷! 
我這稿子竟老老實實的不賣了! 
我還是收回我幾張的破紙! 
再會罷! 
你便笑彌彌的抽你的雪茄; 
我也要笑彌彌的安享我自由的餓死! 
再會罷! 
你還是盡力的『輔助文明』,『嘉惠士林』罷! 
好! 
什麼都好! 
我卻要告罪, 
我不能把我的腦血, 
做你汽車裡的燃料!」 

岑寂的黃昏, 
岑寂的長街上, 
下著好大的雨啊! 
冷水從我帽檐上, 
往下直澆! 
泥漿鑽入了破皮鞋, 
吱吱吱吱的叫! 
衣服也都濕透了, 
冷酷的電光, 
還不住的閃著; 
轟轟的雷聲, 
還不住的鬧著。 

好! 
聽你們罷, 
我全不問了! 
我很歡喜, 
我胸膈中吐出來的東西, 
還逼近著我胸膛, 
好好的藏著。 

近了! 
近了我親愛的家庭了, 
我的妻是病著, 
我出門時向她說, 
明天一定可以請醫生的了! 
我的孩子, 
一定在窗口望著。 
是 
我已看清了他的小臉, 
白白的映在玻璃後; 
他的小鼻, 
緊緊的壓在玻璃上! 
可憐啊! 
他想吃一個煮雞蛋, 
我答應了他, 
已經一禮拜了! 

一盞雨點打花的路燈, 
淡淡的照著我的門。 
門裡面是暗著, 
最後一寸的蠟燭, 
昨天晚上點完了! 

1920,倫敦 


別再說……


別再說多 厲害的太陽了, 
只看那行人稀少的大街上, 
偶然來了一輛馬車, 
車輪的邊上,馬蹄的角上, 
都爆裂出無數的火花! 
啊,咖啡館外的涼棚, 
一個個的多 整齊啊! 
可是我想到了紅海邊頭,沙漠遊民的篷帳, 
我想到了印度人的小屋, 
我想到了我靈魂的墳墓: 
我親愛的祖國! 
別再說自然界多 嚴峻了, 
只看那淨藍的天, 
始終是默默的, 
始終不給我們一絲的風, 
始終不給我們一片的雲! 
獨行踽踽的我, 
要透氣是透不轉, 
只能挺著忍著, 
忍著那不盡的悲哀, 
化做了腹中一陣陣的熱痛, 
化做了一身身的黃汗。 

啊!不良的天時,不良的消息, 
你逼我想到了「紅笑」中的血花! 
我微弱的靈魂, 
怎擔當得起這人間的恥辱啊! 

(後序) 
去年五月二十四的大熱,已將巴黎三十年來的記錄打破。今年七月六日,又 
將這記錄打破。恰巧這天,我北大同學為著國際共管中國鐵路的不祥消息,開第 
一次討論會,我就把這首記我個人情感的詩,紀念這一次的會。 
我要附帶說一句話:愛國雖不是個好名詞,但若是只用之於防禦方面,就斷 
然不是一樁罪惡。 
我還要說:我不能相信不抵抗主義。 
蝸牛是最弱的東西了,上帝還給它一個殼,兩個觸角,這為什麼? 
鼠疫殺人,我們防禦了;瘋狗殺人,我們將它打死了;為什麼人要殺人,我 
們要說不抵抗! 
為著愛國二字被侵略者鬧壞了,就連防禦也不說;為著不抵抗主義可以做成 
一篇很好的神話,就說世界中也應如此。這若不是大智,可便是大愚! 
我只要做個不智不愚的人,我不能盲從。我就是這麼說! 

1923,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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