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詩選
江河(1949- ),原名于友澤,出版的詩集有《從這裡開始》、《太陽和他的反光》等。
太陽和他的反光(組詩) 沒有寫完的詩 星 星星變奏曲
回旋 從這裡開始(組詩) 祖國啊,祖國
太陽和他的反光(組詩)
開 天 蜷曲著 一張古老的弓 被悠悠的漫長的時間拉緊 混沌的日子,幽閉 而無邊
巨大的黑色的蚌喘息著張開 粘稠喑啞的弦緩緩拉直開始顫動 他的胸脯漸漸展寬鬱悶地變藍 他的心將離他而去 遼遠的目光在早上醒來
晴朗的快感碧波萬里 噴吐著泡沫,築起島嶼的蜂巢 柔情蜜意地歌唱太陽
而大地如此粗糙
他伏在海洋空闊的案頭 面對無字的帆,狂風不定的語言 珊瑚礁石互相吞噬的魚 寂靜兇狠地在他腹中鼓噪 海草卷上岸邊,紛亂的心緒 纏進泥裡,揉搓進沙子裡 像卵石零星孵化的瑟縮的鳥雛 他渴望海鷗漫天襲來 把他啄食乾淨 帶著他成千上萬地遨遊太空 這時浪頭撕碎了他所有的夢境 太陽枕著的手臂抖起他的思想 火雲蜂擁飛向大地
灰燼如墨,潑向江河、瀑布和松濤 他拂袖以雪原覆蓋 點上孤獨的足跡 安然睡去等候月色映出神聖的春天
補 天
她從遙遠的地方走來 陽光間的穀穗一閃一閃 天空藍色的拱頂歸向太陽 水銀的花蕊一群金蜂。 寧靜的空氣歡悅得令人暈眩 她走過大地的殿堂 葉子圍著她的腰 圍著棕紅的陶罐環舞 藤蔓悠悠一對光潔的果子 她的步態有如秋天
那酣暢的霧氣始於神往 烏鴉蝕日,閃電咬噬著樹木 夏天的洪水,赤裸的風暴 叢林燃燒,天空垂落
她如虹的手指輕揚滑過山腰 撫摸金黃的獸皮使白雲點點 她煉石柔韌生輝。波紋返照 太陽像溫馴的牝鹿臥在莽原 之後她舒展如歌,鳥雀 群棲巉岩安詳地梳理羽毛 五彩繽紛地繡滿了黃昏
她在近處隱沒 謙遜地洗去遍身花朵 任葉子鬆軟地平息身邊 她仿佛住進永恆的房子 罐中的水聲晝夜汩汩輕鳴 那裡面像是浸著她的雙腳
閒暇地攪動,水波圈圈散開 聽魚群神游正在貼向湖面
結 緣
一隻幽藍的葫蘆,四個季節的水 漂泊使他倆再次相通 雨霧遮蔽了兇險 他們憑彼此的觸摸 震盪中無知地登上山頂
這是一片圓形的平臺 岩面滲出霜雪潔白如鹽 邊緣錯落的禽蛋已成石頭 松杉層層而下,白雲上升 遠處的群山似閃閃昆蟲悄聲細語 大地的居所仿佛無人住過 太陽孤臨中天,一隻饑餓的紅蜘蛛 撒開絲絲光網,尋找僅存的生靈
他們脈脈位立 微寒而茫然 四野星羅棋佈的小湖銅鼓齊備 靜伏的昆蟲觸鬚嫋嫋,雲煙相探 林木細小的篝火已經點燃 被光捕獲的時辰將臨 透明的時辰將臨 他們各自堆起身邊的霜雪
岩石裸露變暖,白雪幽藍燃燒 沿著光滑的禽蛋滴滴融化 匯合於春潮,鼓聲由遠及近 萌動了生機獻給太陽
他們解開萬物的網結抖散了光芒 太陽慈祥如鏡複歸圓滿 照著他們在神秘的時刻清澈結緣 四個季節的水同時湧入金色的葫蘆 懸掛在庭園
追 日
上路的那天,他已經老了 否則他不去追太陽 上路那天他作過祭祀 他在血中重見光輝,他聽見 土裡血裡天上都是鼓聲 他默念地站著扭著,一個人 一左一右跳了很久 儀式以外無非長年獻技 他把蛇盤了掛在耳朵上 把蛇拉直拿在手上 瘋瘋癲癲地戲要 太陽不喜歡寂寞
蛇信子尖尖的火苗使他想到童年 蔓延流竄到心裡 傳說他渴得喝幹了渭水黃河 其實他把自己斟滿了遞給太陽 其實他和太陽彼此早有醉意 他在自己在陽光中洗過又曬乾 他把自己坎坎坷坷地鋪在地上 有道路有皺紋有乾枯的湖
太陽安頓在他心裡的時候 他發覺太陽很軟,軟得發疼 可以摸一下了,他老了 手指抖得和陽光一樣 可以離開了,隨意把手杖扔向天邊 有人在春天的草上拾到一根柴禾 抬起頭來,漫山遍野滾動著桃子
填 海
她和海水玩得正開心的時候 海把她收了去 讓這瞬間的歡笑波光粼粼地展開 鳥困了夢見她 羽毛淩亂地裹起赤裸的身子 雲在海上投下陰影
遺恨青春不能常在 她用翅膀撲打陽光 她用委婉的叫聲把時辰弄彎 鳥兒徒勞無益地夢見了她
從此鳥把她帶在心上 像一隻籃子在光中搖盪 在透亮的林子裡睡 從霧中醒來 教她於山海之間投擲發光的石子 濺開黎明敲響黃昏 中午圓滿地安靜下來 她夢見自己的身子成了潔白的石頭
端莊地站在陽光裡有多好 蓬鬆地在風中流動有多好
岩石裂開果核裂開 她終於成了另一個,成了一隻鳥 白羽毛,銜著光潔的石頭 她飛得很高 像一個黑點兒,一個浮動的字 海平靜地等著一個島濺落
射 日
氾濫的太陽漫天謊言 漂浮著熱氣 如辭藻 煙塵 如戰亂的喧囂 十個太陽把他架在火上烘烤 十個太陽野蠻地將他嘲弄 他像群獸,圍著自己逡巡
團團火焰的紅色大弓 射中了他,穿過他的 生命、激情和奇遇 那破滅的年紀蕩然燒成 一片沉寂的廢墟 殘存的石頭上可辨模糊的訓言: 去除虛妄的……勿浪費火 留有最後的太陽 唯一的珍寶
他起身做了他應該做的
如今他常無形地來到中午的原野 昆蟲禽鳥掀動草波有如他徐行漫步 祝福火焰角鬥中的見證者: 天上的太陽 地上的廢墟 以光結盟 熱力不得破壞。荒涼不得蔓延。 弓的神力悄然放鬆賦予花的開落 箭如別針閃閃布散于女人的頭髮 太陽吹奏號角像兵上巡禮藍天 廢墟被開殘缺的經卷肅穆陳在大地
山巔的青崖 天空的極頂 太陽慢慢旋轉 ——飽滿彤弓 永祭英雄輝煌的沉靜
刑 天
他戰累了,躺在曠野休息 秋後的戰場並不太冷 他的頭葬在山裡,鷹毛覆蓋 光榮隨鷹背蒼茫遠去
這個醜陋的怪物 四肢伸在乾燥的土上 優館的記憶裡他幾次 清楚地看見自己 是斧劍鏗鏘的閃光 奇跡可能就是那時發生的 在閃光的中心 白天跳進太陽最後的抖動 鮮血噴薄的刹那 喉嚨沉落肚臍 惱怒的乳頭硬了 星星不過是石頭 肚臍的嘴乳頭的眼 緘默地張著 有如黑夜降臨,威武而無聲 他曾想過沒了腦袋怎麼辦 他用龐大的身於想到這些 這胸脯起伏的經歷 超過了頭顱
峽谷的門關了 他看見一個人蠢笨地撥開荊棘 枝幹上的花朵像雪白的空酒杯 落了一地 他躺下,睡了 血滲進乾燥的土裡 血飄忽地流回他的身體 光榮隨河水滾滾流去 曠野彌漫著野獸輕微的呼吸
他身邊的斧子、青銅的盾 蒙了水 以後的事情他沒想 天上的月亮,很圓
斫 木
那被砍伐的就是他啟己 他和樹像兩面鏡子對視 只有一去一回的斧聲 真實地哐哐作響 斷了又接上砍了又生長 傷勢在萬籟俱寂的萌萌之夜 悠然癒合
無休無止的動作進入 樹的枝葉和他綠色的血中 一千個月亮明明滅滅 他被虛構在天上 棄置在影子裡 無為地擺動 把行進的鑼幽深敲響
遠在家鄉的門於風中一開一合
那個人也許是我也許是吳剛 也許是月高風清的遙遠頌歌 他們夜守孤燈獨自創作 他們不知不覺 溶解在青銅的鏡子裡
女人們飛天過海 靜靜地梳頭 一千個心緒拂過四季 隱現于松林間 雪雨紛揚,歷歷有聲 大地上鬱鬱騰起樹木 樹身上的裂紋 仿佛被風吹過的痕跡
移 山
他已面臨黃昏,他的腳印 形同落葉,積滿了山道 他如山的一生老樹林立 樹根、粗藤緊抓住岩石 野花如雨濺上草叢 陽光總是那麼平靜
他身上有松脂和獸皮的氣味 衣褶裡鳥巢啾啾隨風飄走 他面山而坐,與山對奕 已多年,此時太陽就要落下 他將把棋盤擲向夜空 一生磨亮的棋子普天高照 另一手臂會在黎明的天際顯示 睡意惺松地困惑於閃爍的僵局
他的話語像蠶絲微明鋪展 安靜得蟲鳴清晰,他說: 把山移走。面對親人們自言自語 而後,他在太陽的餘輝中投下 山谷似的影子,踩出而石磕碰的回聲
誰也沒有察覺他是在告別 把如山的一生重新翻起 布下叢林的火焰焚燒黃昏 讓子孫叩石聽到他年輕時的聲音 脫出墓碑在大地的靈氣中親回 倒於海水的碎石再次磨光舒展在平灘 他不可窮盡的欲望將於日後的早晨 俯瞰人如萬山滌蕩 洗淨煙雲袒露千年之謎
遂 木
雪下了整整一夜 茅屋外小動物嘀嘀咕咕地交談 那棵獨自生長的老樹顯得矮多了 仿佛坐下來想事情 火紅的樹冠已經發白 清冷微光鑽進窗俟 灑在粗糙的桌面 縫隙網絡的根須暗暗蔓延 他的額頭冰涼有如朦朦月亮 心裡鳥巢一陣陣騷亂 毛茸茸的小鳥拱來拱去 從門縫擠著搖搖晃晃走向老樹 象形文字的小爪爬滿樹身 它們攀上去嘶嘶地吃雪花 像是傳來昆蟲翅膀脆裂的響聲 孩子們睡得正香 妻子的頭髮安詳地伏在手臂 火花躲躲閃閃地燃燒起來 細碎的爆破聲連成~片 滿樹的紅角雞 為老樹徹夜加冕 它們怎麼沒去南方過冬呢 詭秘的眼睛問他 彎曲的喙啼聲嘹亮 他忙把獸皮蓋住腿 一股疲憊的南風吹過全身
屋簷的水滴敲著他的胃
他抓起一根樹枝鑽來鑽去 藍色的火苗輕柔躥動 風中飄來烤鹿的味道 太陽像一隻結實的桔子懸浮眼前 天已大亮 老樹抖散頭上火紅的蝴蝶 一團團葉子流火般紛紛墜落
息 壤
他手中的這塊黃土 堅實得像一粒小麥 他把它裝進陶罐 鈴襠似地系在腰間 清脆的響聲金光四濺 鐘由此而來 吊在雲間的山由此而來 他的葬禮就此開始 一步一步牽著太陽 像帶著他的狗 走向安歇的晚上
求雨的人群曾蒙滿大地 大地漲滿洪水 洪水的胃揉搓著人群 他砸碎盜來的黃土 如碾過熟透了的麥子 憤然撒向水中 他想他誕生之前就在水裡 浸過,那個酷熱的夏天 掀起過醉人的風暴
輪到他受孕了 輪到他以男人的陣痛 再次降生於世 這粗獷的腹地要他親自劈開 裂他成為兩岸 洪流傾入,舞歌而行 湧出驚濤顛簸的黃帆 洋洋向東而去
他在海裡閉上眼睛 得到太陽綠色的光環 太陽小得僅僅是一顆麥粒 含滿了汁液 中間的縫裡有一條河流著 他還記得 那是黃河
水 祭
林木蕭疏,水漫樹梢 枝頭上的蟬蛻零落飄搖 戲龍人的生涯不安的生涯 收水聲于蕭笛 揚群龍脫浪騰躍 婉蜒重歸期待已久的河床 今夜枕岸成眠 波濤送夢還鄉 三月的燕風香爐渺渺 色背的黑石燦爛地逆流而上 七十二朵愁雲濛濛澆灑 龍門初開 鰭尾擺起神奇的火焰 蟬翅織絲之聲覆蓋了田野
盛大的慶典轟轟而來 人流潮退了洪水 騎白唇驢的挽著雞籠拉著牛的 破衣爛衫的人們肩頭扛著孩子 嫩綠的服裝臉頰開放黑眼睛 如花子吵吵嚷嚷 驚動了流落異鄉的親人 屈原投江遠上,李白飲月清歸 桃源溢水,陶潛憑窗倚籬 沉入嵐靄遙望天下的呼喝
而那個弄龍的人,那個勾畫閃閃 鱗片的養蜂人,又要遠行 他三十歲成婚,娶了山的女兒 帶著白狐狸浪跡天涯 金雨沐浴稻浪洗滌 妻子在遠方盼望寂寞如銀 他將兇險的銘文刻上山岩的銅鼎 記下過往的艱辛,痛飲 清冷泉水,饑餓的五臟 擂動他的身子 酒中綻裂的太陽露出茫茫微笑
沒有寫完的詩
一、 古老的故事
我被釘在監獄的牆上 黑色的時間聚攏,一群群烏鴉 從世界的每個角落從歷史的每個夜晚 把一個又一個英雄啄死在這堵牆上 英雄的痛苦變成石頭 比山還要孤獨 為了開鑿和塑造 為了民族的性格 英雄被釘死 風剝蝕著,雨敲打著 模模糊糊的形象在牆上顯露 殘缺不全的胳膊手面孔 辮子抽打著,黑暗啄食著 祖先和兄弟的手沉重地勞動 把自己默默無聲地壘進牆壁 我又一次來到這裡 反抗被奴役的命運 用激烈的死亡震落牆上的泥土 讓默默死去的人們起來叫喊
二、 受難
我的女兒就要被處決 槍口向我走來,一隻黑色的太陽 在乾裂的土地上向我走來 老樹枯乾的手指 臉上痙攣的皺紋 我和土地忍受共同的災難 心摔在地上 女兒的血濺滿泥土 孩子的淚水在我臉上流著 孩子的眼淚也是鹹的 冬天,一條條小河在冰凍 河流停止了歌唱 姊妹、女兒和妻子 衣襟被撕破,頭髮飄落 浪花飛濺岩石 我的頭髮像一片大海 父親、丈夫、兒子 手在頭髮的海洋上顛簸 骨節沉悶地響著 船舶、森林粗獷地生長
三、 簡短的抒情詩
像在夢中 我成了女孩子 來到這世界 吱吱叫著的石子路 踩碎影子 我赤腳跑來 血滴融進 露水 一顆顆紅瑪瑙閃動起伏的胸脯 為了嫩綠的心 黎明時開放 我把青春純潔的騷動獻給了革命 手臂潔白的橋 尋找太陽 不再怕星星在水中顫抖 書脊的林子,夜的摸索 我變成一顆星星 不再顫抖
四、赴刑
欺騙的風蒙住窗子 屠殺在進行 我不能躲在屋子裡 我的血不讓我這樣做 早晨的孩子們不讓我這樣做 我被投進監獄 手銬、腳鐐深深嵌進我的肉裡 鞭子在身上結網 聲音被割斷 我的心像一團火在嘴唇上無聲燃燒 我走向刑場,輕蔑地看著 這歷史的夜晚,這世界的角落 沒有別的選擇,我選擇天空 天空不會腐爛 我只有被處決,否則黑夜無處躲藏 我是在黑夜中誕生,為了創造出光明 我只有被處決,否則謊言就會被粉碎 我反對光明不能容忍的一切,包括反對 沉默 周圍擠滿了被驅趕來的人群 黑壓壓地擠滿被奪取光澤的人們 我也站在這群人中 看著自己被處決 看著我的血一滴一滴地流盡
五、沒有寫完的詩
我死了 子彈在身上留下彈坑像空空的眼窩 我死了 不是為留下一片哭聲、一片感動 不是為了花朵在墳墓上孤獨地開放 民族的感情已經足夠豐富 草原每天落滿露水 河流每天流向海洋 這久遠的潮濕的感情 難道被感動的次數還少嗎 ……
我被釘死在牆上 衣襟緩緩飄動 像一面正在升起的旗幟
星
記得小時候,孩子們 弄髒的銷售 揉皺的紙練習本的方格子牆上 我塗抹一片又一片 藍 一顆又一顆星星 歪歪斜斜又大又亮
如今我很少想起那最初的星星 合歡樹葉合上的時候 情人的眼睛,和 孤島上飄浮的聲音
我來到海邊 尋找海洋把月亮鋪成的小徑 一個人走向另一個地方 一大片銀白的波浪向我展開 遙遠地響著 許許多多細小的山峰微微閃動 小鳥似的點點繁星徐徐飛起 所有的魚群都已離去 月亮又小又孤獨 像一段被人遺忘的小小的回憶
我站著經歷死亡 身邊 幾塊岩石 幾隻木船 一動不動 幾千年海和手的勞動 一陣陣狂風一陣陣洶湧 僅僅留下 岩石,硬殼似的 船。實在而空洞 一顆又一顆星零零碎碎地死在早晨 似乎還帶著希望
我也被留在這裡看星星 尋找那顆又大又亮的 把我帶走 回到無邊的地方 任性地燃燒 每個夜晚都站在那兒 笨拙而又明亮
星星變奏曲
如果大地的每個角落都充滿了光明 誰還需要星星,誰還會 在夜裡凝望 尋找遙遠的安慰 誰不願意 每天 都是一首詩 每個字都是一顆星 像蜜蜂在心頭顫動 誰不願意,有一個柔軟的晚上 柔軟得像一片湖 螢火蟲和星星在睡蓮叢中遊動 誰不喜歡春天 鳥落滿枝頭 像星星落滿天空 閃閃爍爍的聲音從遠方飄來 一團團白丁香朦朦朧朧
如果大地每個角落都充滿了光明 誰還需要星星,誰還會 在寒冷中寂寞地燃燒 尋求星星點點的希望 誰願意 一年又一年 總寫苦難的詩 每一首是一群顫抖的星星 像冰雪覆蓋心頭 誰願意,看著夜晚凍僵 僵硬得像一片土地 風吹落一顆又一顆瘦小的星 誰不喜歡飄動的旗子 喜歡火 湧出金黃的星星 在天上的星星疲倦的時候——升起 照耀太陽照不到的地方
回旋
你提著那盞易碎的燈 你把我的眼光拉彎 像水波在你腳下輕柔消失 提著那盞銅制的燈 你用手遮著你像影子樣柔和 把我的眼光擦得微微發疼 提著那盞熟透了的杏子 你綠得透過了你的裙子 讓我染紅雲彩作你的背影 慢慢收回墜著的夕陽 你提著那盞梨子那盞櫻桃 你在我嘴裡嚼著 我的眼光飄出香味像果子 你把我拉彎拱上夜空 你碎了我把你拾起來 吹散藏在手裡的滿天星星
從這裡開始(組詩) 苦悶 土地的每一道裂痕漸漸地 蔓延到我的臉上,皺紋 在額頭上掀起苦悶的波浪 我的眼睛沉入黑暗 霞光落下 城市和鄉村關緊窗戶 無邊無際的原野被擱置著 像民族的智慧和感情一樣荒涼 寒冷的氣流把我吞沒 頭顱深處 一層層烏黑的煤慢慢形成
我痛苦地掩埋著聲音 拾起祖先生銹的鐵鏟、鎬 那些發光的日子 鎬和鋤頭閃成一片 開墾過,反抗過 揮舞著陽光 使我沸騰
青春 我不是沒有童年,茂盛,青春 即使貧窮,饑餓 衣衫破碎,牆壁滑落 像我不幸的誕生
沉悶
爆發的哭聲震顫 母親默默的忍受有了表達 我 裸體來到世界 為了暴露 為了單純和新鮮 在遼闊的沙灘上和所有的人一同曬太陽 從早晨到黃昏 從花朵不知不覺的開放 到滿是落葉的柔軟的路上 我走進灌木和樹叢,走進明媚的日子 像天空,像酒,酣暢地敞開胸襟 大海濃厚的泡沫——白雲——把我搖盪 隨著瀑布和詩人從天上飛來 濺起響聲、水霧和愛情 我的聲音消失的地方沒有墳墓 神秘地走近秋天的果子 經過雪,經過銀白的冰冷 我成了種子成了結晶 在春天撒遍大地撒遍夜晚播種小麥星星
傷心的歌 我被世界不斷地拋棄 太陽向西方走去我被拋棄 影子越拉越長 一條漫長的道路 曲曲折折 把我扭彎 一條巨龍 被裝飾在 陰森的宮殿上 向天空發出怨訴 我被拋棄著 被炫耀著 長城在群山中艱難地走著 運河在平原上傷心地留著 我被扭彎 彎成曲曲折折的年代 傍晚 紫色的光順著宮牆流下 血泊緩慢攤開 石階 閃著寒光 一層層一層層 白骨 被拋棄著被遺忘著 風,吹皺了血泊 吹皺了傍晚的霞光 褶皺的山脈在我身上變化著 我仿佛倒在土地上 頭髮,白了 在雪上的霧氣中顫抖 太陽從我腳下升起 沿著我的身體向西方走去
沉思 薄暮中,我來到黃土高原 黃昏時分的陰影在晃動 窯洞的眼窩越陷越深 沒有聲音地看著我 坎坎坷坷的道路閃著磷光 像是有許多陶器的碎片 把我帶入夢想 我攥著一塊塊粘土,揉著,捏著 仿佛炊煙似的霧靄抱著我的孩子 撫摸著孩子的頭一樣圓滿的罐子 為了清澈的水流進嘴唇 清澈得像一罐罐藍色的生活 我勾畫出河流似的美麗的花紋 於是,烏黑的頭髮開始飄動 陽光下黑色的河流閃出光輝 風沙流動著,黃河翻滾著 我的皮膚也染得金黃 太陽的光輝交映著 值得讓我驕傲
祖先把鮮紅的血遺贈給我 不是沒有要求 昏黃的點點燈光 從火中分割出之前 我的性格與火沒有區別 不怕狼和獅子
不知道為什麼 人被人懼怕了
陶罐碎了。精美的瓷器 奪取我手上的光澤。妻子和姊妹 只有在織出的綢子上才顯出美麗 花朵飄落 流向一個不屬自己的地方 冰涼的月亮閃著幽光 綠得發黑的松柏叢中 金黃的宮殿閃著幽光 用我發黑的汗水 黑暗中滾動了幾千年 松脂一樣粘稠的汗水凝成的 琥珀、珍寶 被幽禁在一個不屬我的地方 一壟壟燒焦了似的琉璃瓦 固定在他們的屋頂上 不能隨著秋天的麥浪流進我的微笑
這宮殿,這顫抖的光 不能映出我的面貌 不能聯結我的智慧和夢想 我的面貌屬比宮殿高大的山 屬由我開鑿的岩洞,東方的神往 從壁畫飄出的雲,把山托向天空 屬山上各種各樣的樹木野花鳥叫聲 各種顏色的羽毛和葉子,落了,又生長 屬狂風卷走的茅草,屬憤怒 屬濕漉漉的被我踩出的山間小路 屬密林裡秘密結識的人們 屬蜜,屬花粉和傳播 山的沉思 小溪奔騰彙集成巨大的水流 屬我的地理面貌 聯結著山和海的一條條江河 為了讓妻子和姐妹的憂傷流走 為了讓兄弟們的肩頭 擔起整個大地搖醒千千萬萬個太陽
從這裡開始 就從這裡開始 從我個人的歷史開始,從億萬個 死去的活著的普通人的願望開始 從誕生之前就通過我 激動的呼出的名字開始 把被遺忘的 被迫害的 隔閡著的 人們 從蜷縮、恐懼、麻木中展開 舒展各自的生活和權利 破碎的冰塊、語言開始和解 每一個樸素的名字都是詩的標題 流出浩大的生命的旋律 就從這裡開始,血液 激動著每一個人 每一朵花的香味每個孩子一縷縷炊煙 一同升向春天,棵棵棕色的小樹搖動 枝葉和枝葉連在一起 綴著成熟的果子比母親的乳房還要豐滿 大團大團的雲掛在空中 胸中熱情積鬱著越來越濃 每一次接觸和閃電每一片嘴唇和吻 都把我從孤獨中解放融進另一個人 融進所有跳動的心 愛情不能存留,大地饑渴 就從雨開始從溢滿的河流開始 從石頭的橋鋼鐵的橋開始 手臂從土地伸向土地從山腰伸向山腰 挽著所有的兄弟姐妹 溝通所有的峽谷河床 黑夜壓彎的月亮不再象父親的脊背 彎彎的穀穗像飽滿的弓握在兒子們手中 魚和鳥激起浪花,風 足夠吹起帆張開網 公路鋪遍荒野山崗 城市像一個又一個結 拉開網,曬滿陽光的條條道路微微顫動 渠道中街道中流動的水和人群 永遠蔚藍 讓我在繁忙中整理出秩序 如同群蜂整理蜜整理住所 讓光劃出影子和光明的界限 讓影子漸漸透明在中午消失 我的那些苦悶沉默艱難的年代 消失在歡笑中 我,金黃皮膚的人 和世界上所有不同膚色的人連成一片 把光的顏色鋪遍生活
祖國啊,祖國 在英雄倒下的地方 我起來歌唱祖國
我把長城莊嚴地放上北方的山巒 象晃動著幾千年沉重的鎖鏈 象高舉起剛剛死去的兒子 他的軀體還在我手中抽搐 我的身後有我的母親 民族的驕傲,苦難和抗議 在歷史無情的眼睛裡 掠過一道不安 深深地刻在我的額角 一條光榮的傷痕 硝煙從我的頭上升起 無數破碎的白骨叫喊著隨風飄散 驚起白雲 驚起一群群純潔的鴿子
隨著鴿子、憤怒和熱情 我走過許多年代,許多地方 走過戰爭,廢墟,屍體 拍打著海浪象拍打著起伏的山脈 流著血 托起和送走血紅血紅的太陽 影子浮動在無邊的土地 斑斑點點——象湖泊,象眼淚 象綠濛濛的森林和草原 隱藏著悲哀和生命的人群在閃動 象我的民族隱隱作痛的回憶 沒有一片土地使我這樣傷心,激動 沒有一條河流使我這樣沉思和起伏
這土地,仿佛疲倦了,睡了幾千年 石頭在惡夢中輾轉,堆積 緩慢地長成石階、牆壁、飛簷 象香座,象一 枝鍍金的花朵 幽幽的鐘聲在枝頭顫慄 抖落了一年一度的希望 葬送了一個又一個早晨 一座座城市象島嶼一樣浮起,漂泊 比霧中的船隻還要迷惘 大片大片的莊稼在汗水中成熟 仿佛農民樸素的信仰 沒有什麼
留給醒來的時候 留給晴朗的寂默
也許 煩惱和血性就從這時起湧 火藥開始冒煙 指針觸動了彎成弓似的船舶 絲綢朝著河流相反的方向流往世界 象一抹餘輝,溫柔地織出星星 把美好的神話和女人託付給月亮 那麼,有什麼必要 讓帝王的馬車在紙上壓過一道道車轍 讓人民象兩個字一樣單薄,瘦弱 再讓我炫耀我的過去 我說不出口 只能睜大眼睛 看著青銅的文明一層一層地剝落 象乾旱的土地,我手上的老繭 和被風抽打的一片片誠實的嘴唇 我要向緞子一樣華貴的天空宣佈 還不早晨,你的血液已經凝固
然而,祖國啊 你畢竟留下了這麼多兒子 留下勞動後充血的臂膀 低垂著——漸漸據緊了拳頭 留下歷史的煙塵中一面面反叛的旗 留下失敗,留下旋轉的森林 枝丫交錯地伸向天空 野獸咆哮 層層疊疊的葉子在北方 涔飄落 依舊濃郁地覆蓋著南方 和沉重的莊稼一同翻滾 鳥群呼啦啦飛起 祖國啊,你留一些這樣美做好的山川 留下渴望和責任,瀑布和草 留下熠熠爍的宮殿、古老的呻吟 一群群喘息 的灰色的房屋 留下強烈的對比、不平 沙漠和曲曲折折的港灣 山頂上冰一樣冷靜的思考 許多年的思考 轟轟隆隆響著,斷裂著 焦爭地變成水 投向峽谷,深沉,激蕩 與黑壓壓的岩石不懈地衝撞 湧向默默無聲地伸展的土地
在我民族溫厚的性格裡 在淳樸、釀造以及酒後的痛苦之間 我看到大片大片的羊群和馬 越過柵欄,向草原移動 出汗的牛皮、犁耙 和我的老樹一樣粗慥的手掌之間 土地變得柔軟,感情也變人堅硬
只要有群山平原海洋 我的身體就永遠雄壯,優美 象一棵又一棵樹一片又一片濤聲 從血管似的道路上河流中 滾滾而來——我的隊伍遼闊無邊 只要有深淵、黑暗和天空 我的思想就會痛苦地升起,飄揚在山巔 只要有蘊藏,有太陽 我的心怎能不桃出,走遍祖國
樹根和泥淖中跋涉的腳是我的根據 苦味的風刺激著我,小麥和煙囪在生長 什麼也擋不住 即使修造了門,築起了牆 房子是為歡聚、睡眠和生活建造的 一張幫窗口象碰出響聲的晶瑩酒杯 象閃著光的書籍一頁一頁地翻動 繁殖也不意味著擁擠和爭吵 只要有手,手和手就會挃在一起 哪怕是沙漠中的一串鈴聲,鈴鐺似的 椰子樹脖子上搖動的椰子 燙手的空氣中,沙灘上疲倦的網 同樣是我的希望 寒冷的松針以及稻子的芒刺 是我射向太陽的陽光 太陽就垂在我的肩上,象櫻桃,象葡萄
癢酥酥的,象汗水和吻流過我的胸脯 烏雲在我的叫喊和閃電之後 降下瘋狂的雨象垂死的報復
落下陰慘慘的撕碎了的天空 那麼,在歷史中 我會永運選擇這麼一個時候 在潮油濕和空曠中 把我的聲就壓得低低地低低地 壓進深深的礦藏和胸膛 呼應著另一片大陸的黑人的歌曲 用低沉的喉嚨灼熱地歌唱祖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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