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禾詩選 一段回憶 傍晚沿著落日的餘輝散步 個人紀事 親愛的,讓我去死吧……
黃昏的建築工地
一段回憶 一個老人的房間就像天體物理學上的黑洞, 神秘而不可測估, 我偶爾走進去,望見他正一個人面對牆壁 喃喃說話,臉上籠著 佈道的莊嚴。
幾年前,他親手為自己打制下一口棺材, 用最好的楠木。從此 他摒棄了床。他告訴我: 必須找到最和諧的睡姿,才能面對 黑暗中窺伺的蝴蝶。
一個深夜,我被屋內裂帛碎玉的聲響所驚醒, 他掀開棺平面走出來安慰我:這是 木頭在開花,時候 就要到了!
仿佛他從我恐懼的事物深處聽到了 更加莊嚴而宏大的召喚
那掛滿四壁的像片也被藍色炭火 凸現出來,他的孩子們站在虛無的遠方 向他微笑著,頻頻揮手 再見。
傍晚沿著落日的餘輝散步 蒼涼的落日,攜裹著喪失人文背景的塵埃滾滾沉下, 小鎮以東,距京九鐵路9公里,凋蔽的課堂熄滅了 琅琅的喧嘩,峨冠博帶的鄉村公路上,農用機動三輪 和小型拖拉機像一群轟鳴的螞蚱,衝破集貿市場 破爛的塑料頂棚,飛向炊煙繚繞的家,乾旱的莊稼 地裡彎腰的農婦拾起最後的落穗,這時沒有牛羊 推開月光的柵欄,遠天的白雲堆起涼爽的雪山,一群 放學的孩子放浪麥田,高高的墨楊垂落星辰的藍衫
——每天傍晚,我從瑣事裡掙脫出來,沿著落日的 餘輝散步,耳朵灌滿青菜販子聲嘶力竭的吆喝,直到 他們失意地轉入黑漆漆的街巷,路燈從頭頂噗地點亮 了,像一個個醉漢揉揉惺忪的眼皮,伸一個懶腰 狗嘴裡吐出腥膻的飽嗝。從鎮東中學到 宋莊石油城,如今寂靜不再,上午開業的鑫隆大酒店 老闆是我早晨炒掉的學生,他禮聘的小姐來自洛陽, 似錦的臉上寫滿盛唐的鉛華。永泥磚瓦, 混合著起重機的呻吟吊上時代的制高點, 僅僅半天,小鎮的西風瘦馬就被千里之外省城的後現代 打得落花流水。落日大道,覆蓋一切的大雪 累死中途,只有無常的秋風突然從暗影裡躥出來, 席捲著惡臭的垃圾,卸進我一片空白的大腦。 當我拖著沉重的背影疲憊地回到書房,對於落日 已經失去最後一眼詩意的昇華 就像一個饕餮的飯桶,我吃下一天的垃圾、灰塵、橡 膠、石油、鋼鐵,下水道裡的殘羹冷灸,洗頭妹粗魯 的無摸和非禮,被蠶食的郊區菜地,大音棚裡血肉橫 飛的嚎叫, 卻說不出一句話,嘔不出一小片支離破碎的心。
個人紀事 不可能的,不可能有一個花籃 接納這瘦弱而奢華的肉體,除非聚攏的骨灰 默守遠離塵寰的孤寂 不可能的,不可能有一棒月光 滑落曲徑分叉的花園,除非羈旅的遊子 返回人跡罕至的故居
不可能的,不可能有一柄鐘錘 敲響梵音悠揚的晚禱,除非唱詩的修女 按下騷動不安的春心
不可能的,不可能有一場暴雨 淋濕背負黑夜的危險的蝙蝠,除非它和上帝 達成一紙荒謬絕倫的協議
不可能的,不可能有一群天使 來判定活著就是贖罪,除非他出自淤泥 而不染纖塵
不可能的,不可能從一本盜版的經書 開始肉體的狂歡,除非世界從扉頁 推出紅塵滾滾的瓦礫
不可能的,不可能用一部戲劇 把夢境和幻像重疊現實的舞臺,除非我在昏睡中 耗盡蒼茫的青春
不可能的,不可能有一首詩 讓我荒蕪的眼眶傾瀉奔騰的洪水 除非我突然找到了自己的表達方式
不!不可能的。不可能有一種痛苦誘惑我壯懷激烈 也不可能,有對立的另一種幸福 讓我歡笑著過完碌碌無為的一生
親愛的,讓我去死吧…… 親愛的,讓我去死吧,讓我再從頭開始 像一個轉基因細胞,被盛大的春風 突射入大地溫柔的子宮, 這次我知道世界就是綿綿黃土,潮濕的水, 無邊的孤單和沉寂 我用力推動生命的閘門,滔滔的陽光舞進來 世界幻化成田野和藍天,馥鬱的空氣,淫蕩的花朵 那些碌碌無為的人們,像異類的飄泊的莊稼 拼命地聚斂營養,然後再吃光花淨 我知道,他們其實就是我的前生 我的前生幾乎沒有到過多少地方,這次讓我浪跡大海 一遂未了的夙願吧,我乘上海鷗的羽毛 世界從陸地移向茫茫的咸水和烏雲,像一個老人, 晝夜不停地歎息和翻騰,它吞下船隻和鳥糞 卻把洩漏的石油和死魚傾吐給人類 唉,還是帶我到月球上去,從荒蕪的月宮推窗遙望 地球也不過一粒旋轉的黃豆 一些比細菌還微小的蝨子,剛剛掙脫頭髮的叢莽 不換衣服,就跌跌撞撞闖進瀟灑的酒吧和紅燈區 現在,我又到了我死在的醫院,我躺過的病床上 一個金色的嬰兒在咿呀唱歌 他對我耳語:「先生,我終於把你等回來了,下面 讓我接著去死吧,讓我也從頭再開始……」
黃昏的建築工地 從落日熔金的工地現場, 轟鳴的攪拌機帶動的不僅是欲望的飛騰, 它懸空的肉體也像一隻不倦的鐵梟,卸下的混凝土 風暴,立刻被四川民工鑄進緩緩上升的樓層。
更高的腳手架上,一個淚流滿面的男人懷抱鮮花, 愛還是死?他面臨著終極的兩難抉擇。 當呼嘯的電鑽痙攣著插入大地的子宮, 那悲憫的落日,落日的城,城的荒蕪, 像一萬朵玫瑰悽愴的金嗓子被夕陽點燃了。
這是誰的狂歡之夜呵,生活的帷幕後盛宴酣暢 一千匹燈飾的瀑布匯成光的海洋,從工地駛離的 車輛不住地鳴鏑,像在用假聲向白晝告別。 「噢讓我一次愛個夠……」那幾個縱情聲色的少年 他將怎樣到達遙遠的耋耋之年?
這是一個喧囂的時代,飛過月亮的大天鵝 被隱秘的護攔網捕散,下班的民工匆匆收拾著 濺血的羽毛,而那架紅色升降機又一次落下來 「所以請把安全帽戴緊吧……」一隻呢喃的燕子 在為麻木的夥伴焦慮和祈禱。
而一個時代的田園何時能被月光恢復? 瞬間沉寂的建築工地,夜色平定了時間遼闊的灰燼 但兇猛的樓宇還在繼續攀高,「三十層,五十層, 一百層……」如果還不夠,就把幼兒園的積木搭起來 或者,立即中斷一個詩人漆黑的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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