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至詩選 馮至(1905-1993),原名馮承植,1923年夏參加林如稷等在上海主辦的文學團體淺草社。1925年淺草社停止活動,和楊晦、陳翔鶴、陳煒謨另組沉鐘社,出版《沉鐘》週刊、半月刊和《沉鐘叢刊》。出版的詩集有《昨日之歌》(1927)、《北遊及其他》(1929)、《十四行集》(1942)、《馮至詩選》(1980)等。其他作品有散文集《東歐雜記》(1951)、傳記《杜甫傳》(1952)、譯作集《海涅詩選》(1956)、詩集《西郊集》(1958)、詩集《十年詩抄》(1959)、論文集《詩與遺產》(1963)、譯海涅長詩《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1978)等。
十四行詩集 蠶馬 吹簫人
帷幔 蛇 南方的夜 贈之琳
十四行二十七首
1
我們準備著深深地領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跡, 在漫長的歲月裡忽然有 彗星的出現,狂風乍起;
我們的生命在這一瞬間, 仿佛在第一次的擁抱裡 過去的悲歡忽然在眼前 凝結成屹然不動的形體。
我們讚頌那些小昆蟲, 它們經過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禦了一次危險,
便結束它們美妙的一生。 我們整個的生命在承受 狂風乍起,彗星的出現。
2
什麼能從我們身上脫落, 我們都讓它化作塵埃: 我們安排我們在這時代 像秋日的樹木,一棵棵
把樹葉和些過遲的花朵 都交給秋風,好舒開樹身 伸入嚴冬;我們安排我們 在自然裡,像蛻化的蟬蛾
把殘殼都會在泥裡土裡; 我們把我們安排給那個 未來的死亡,像一段歌曲
歌聲從音樂的身上脫落, 歸終剩下了音樂的身軀 化作一脈的青山默默。
3
你秋風裡蕭蕭的玉樹—— 是一片音樂在我耳旁 築起一座嚴肅的廟堂, 讓我小心翼翼地走入;
又是插入晴空的高塔 在我的面前高高聳起, 有如一個聖者的身體, 昇華了全城市的喧嘩。
你無時不脫你的軀殼, 凋零裡只看著你生長; 在阡陌縱橫的田野上
我把你看成我的引導: 祝你永生,我願一步步 化身為你根下的泥土。
4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 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禱。 你一叢白茸茸的小草 不曾辜負了一個名稱;
但你躲進著一切名稱, 過一個渺小的生活, 不辜負高貴和潔白, 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囂 到你身邊,有的就凋落, 有的化成了你的靜默:
這是你偉大的驕傲 卻在你的否定裡完成. 我向你祈禱,為了人生。
5
我永遠不會忘記 西方的那座水城, 它是個人世的象徵, 千百個寂寞的集體。
一個寂寞是一座島, 一座座都結成朋友。 當你向我拉一拉手, 便象一座水上的橋;
當你向我笑一笑, 便像是對面島上 忽然開了一扇樓窗。
等到了夜深靜悄, 只看見窗兒關閉, 橋上也斂了人跡。
6
我時常看見在原野裡 一個村童,或一個農婦 向著無語的晴空啼哭, 是為了一個懲罰,可是
為了一個玩具的毀棄? 是為了丈夫的死亡, 可是為了兒子的病創? 啼哭得那樣沒有停息,
像整個的生命都嵌在 一個框子裡,在框子外 沒有人生,也沒有世界
我覺得他們好象從古來 就一任眼淚不住地流 為了一個絕望的宇宙。
7
和暖的陽光內 我們來到郊外, 象不同的河水 融成一片大海。
有同樣的警醒 在我們的心頭, 是同樣的運命 在我們的肩頭。
共同有一個神 他為我們擔心: 等到危險過去,
那些分歧的街衢 又把我們吸回, 海水分成河水.
8
是一個舊日的夢想, 眼前的人世太紛雜, 想依附著鵬鳥飛翔 去和寧靜的星辰談話。
千年的夢像個老人 期待著最好的兒孫—— 如今有人飛向星辰, 卻忘不了人世的紛紜。
他們常常為了學習 怎樣運行,怎樣隕落, 好把星秩序排在人間,
便光一般投身空際。 如今那舊夢卻化作 遠水荒山的隕石一片。
9
你長年在生死的的中間生長, 一旦你回到這墮落的城中, 聽著這市上的愚蠢的歌唱, 你會像是一個古代的英雄
在千百年後他忽然回來, 從些變質的墮落的子孫 尋不出一些盛年的姿態, 他會出乎意外,感到眩昏。
你在戰場上,像不朽的英雄 在另一個世界永向蒼穹, 歸終成為一隻斷線的紙鳶:
但是這個命運你不要埋怨, 你超越了他們,他們已不能 維繫住你的向上,你的曠遠。
10
你的姓名,常常排列在 許多的名姓裡邊,並沒有 什麼兩樣,但是你卻永久 暗自保持住自己的光彩;
我們只在黎明和黃昏 認識了你是長庚,是啟明, 到夜半你和一般的星星 也沒有區分:多少青年人
賴你寧靜的啟示才得到從 正當的死生。如今你死了, 我們深深感到,你已不能
參加人類的將來的工作—— 如果這個世界能夠復活, 歪扭的事能夠重新調整。
11
在許多年前的一個黃昏 你為幾個青年感到「一覺」; 你不知經驗過多少幻滅, 但是那「一覺」卻永不消沉。
我永久懷著感謝的深情 望著你,為了我們的時代: 它被些愚蠢的人們毀壞, 可是它的維護人卻一生
被摒棄在這個世界以外—— 你有幾回望出一線光明, 轉過頭來又有烏雲遮蓋。
你走完了你艱險的行程, 艱苦中只有路旁的小草 曾經引出你希望的微笑。
12
你在荒村裡忍受饑腸, 你常常想到死填溝壑, 你卻不斷地唱著哀歌, 為了人間壯美的淪亡:
戰場上有健兒的死傷, 天邊有明星的隕落, 萬匹馬隨著浮雲消沒…… 你一生是他們的祭享。
你的貧窮在閃爍發光 象一件聖者的爛衣裳, 就是一絲一縷在人間
也有無窮的神的力量。 一切冠蓋在它的光前, 只照出來可憐的形像。
13
你生長在平凡的市民的家庭, 你為過許多平凡的女子流淚, 在一代雄主的面前你也敬畏; 你八十年的歲月是那樣平靜,
好像宇宙在那兒寂寞地運行, 但是不曾有一分一秒的停息, 隨時隨處都演化出新的生機, 不管風風雨雨,或是日朗天晴。
從沉重的病中換來新的健康, 從絕望的愛裡換來新的營養, 你知道飛蛾為什麼投向火焰,
蛇為什麼脫去舊皮才能生長; 萬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 它道破一切生的意義:「死和變。」
14
你的熱情到處燃起火, 你把一束向日的黃花, 燃著了,濃郁的扁柏 燃著了,還有在烈日下
行走的人們,他們也是 向著高處呼籲的火焰; 但是初春一棵枯寂的 小樹,一座監獄的小院
和陰暗的房裡低著頭 剝馬鈴薯的人:他們都 像是永不消港的冰塊。
這中間你畫了吊橋, 畫了輕倩的船:你可要 把些不幸者迎接過來?
15
看這一隊隊的騾馬 馱來了遠方的貨物, 水也會沖來一些泥沙 從些不知名的遠處,
風從千萬裡外也會 掠來些他鄉的歎息: 我們走過無數的山水, 隨時佔有,隨時又放棄,
仿佛鳥飛行在空中, 它隨時都管領太空, 隨時都感到一無所有。
什麼是我們的實在? 從遠方什麼也帶不來 從面前什麼也帶不走
16
我們站立在高高的山巔 化身為一望無邊的遠景, 化成面前的廣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哪條路,哪道水,沒有關連, 哪陣風,哪片雲,沒有呼應; 我們走過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們的生命。
我們的生長,我們的憂愁 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樹, 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濃霧;
我們隨著風吹,隨著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化成蹊徑上行人的生命。
17
你說,你最愛看這原野裡 一條條充滿生命的小路, 是多少無名行人的步履 踏出來這些活潑的道路。
在我們心靈的原野裡 也有了一條條宛轉的小路, 但曾經在路上走過的 行人多半已不知去處:
寂寞的兒童、白髮的夫婦, 還有些年紀青青的男女, 還有死去的朋友,他們都
給我們踏出來這些道路; 我們紀念著他們的步履 不要荒蕪了這幾條小路。
18
我們常常度過一個親密的夜 在一間生疏的房裡,它白晝時 是什麼模樣,我們都無從認識, 更不必說它的過去未來。原野——
一望無邊地在我們窗外展開, 我們只依稀地記得在黃昏時 來的道路,便算是對它的認識, 明天走後,我們也不再回來。
閉上眼吧!讓那些親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織在我們心裡: 我們的生命象那窗外的原野,
我們在朦朧的原野上認出來 一棵樹,一閃湖光;它一望無際 藏著忘卻的過去,隱約的將來。
19
我們招一招手,隨著別離 我們的世界便分成兩個, 身邊感到冷,眼前忽然遼闊, 象剛剛降生的兩個嬰兒。
啊,一次別離,一次降生, 我們擔負著工作的辛苦, 把冷的變成暖,生的變成熟, 各自把個人的世界耘耕,
為了再見,好象初次相逢, 懷著感謝的情懷想過去, 象初晤面時忽然感到前生。
一生裡有幾回春幾回冬, 我們只感受時序的輪替, 感受不到人間規定的年齡。
20
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語聲 在我們夢裡是這般真切, 不管是親密的還是陌生: 是我自己的生命的分裂,
可是融合了許多的生命, 在融合後開了花,結了果? 誰能把自己的生命把定 對著這茫茫如水的夜色,
誰能讓他的語聲和面容 只在些親密的夢裡索回? 我們不知已經有多少回
被映在一個遼遠的天空, 被船夫或沙漠裡的行人 添了些新鮮的夢的養分。
21
我們聽著狂風裡的暴雨, 我們在燈光下這樣孤單, 我們在這小小的茅屋裡 就是和我們用具的中間
也有了千里萬里的距離: 鋼爐在嚮往深山的礦苗 瓷壺在嚮往江邊的陶泥; 它們都像風雨中的飛鳥
各自東西。我們緊緊抱住, 好象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狂風把一切都吹入高空,
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 只剩下這點微弱的燈紅 在證實我們生命的暫住。
22
深夜又是深山, 聽著夜雨沉沉。 十裡外的山村 廿裡外的市廛
它們可還存在? 十年前的山川 廿年前的夢幻 都在雨裡沉埋。
四圍這樣狹窄, 好象回到母胎; 神,我深夜祈求
像個古代的人: 「給我狹窄的心 一個大的宇宙!」
23
接連落了半月的雨 你們自從降生以來 就只知道潮濕陰鬱 一天雨雲忽然散開
太陽光照滿了牆壁, 我看見你們的母親 把你們銜到陽光裡, 讓你們用你們全身
第一次領受光和暖, 等到太陽落後,它又 銜你們回去。你們沒有
記憶,但這一幕經驗 會融入將來的吠聲, 你們在深夜吠出光明。
24
這裡幾千年前 處處好象已經 有我們的生命; 我們未降生前
一個歌聲已經 從變幻的天空, 從綠草和青松 唱我們的運命。
我們憂患重重, 這裡怎麼竟會 聽到這樣歌聲?
看那小的飛蟲, 在它的飛翔內 時時都是永生。
25
案頭擺設著用具, 架上陳列著書籍, 終日在些靜物裡 我們不住地思慮;
言語裡沒有歌聲, 舉動裡沒有舞蹈, 空空問窗外飛鳥 為什麼振翼淩空。
只有睡著的身體, 夜靜時起了韻律, 空氣在身內遊戲
海鹽在血裡遊戲—— 夢裡可能聽得到 天和海向我們呼叫?
26
我們天天走著一條熟路 回到我們居住的地方; 但是在這林裡面還隱藏 許多小路,又深邃,又生疏。
走一條生的,便有些心慌, 怕越走越遠,走入迷途, 但不知不覺從村疏處 忽然望見我們住的地方
象座新的島嶼呈在天邊。 我們的身邊有多少事物 向我們要求新的發現:
不要覺得一切都已熟悉, 到死時撫摸自己的髮膚 生了疑問:這是誰的身體?
27
從一片氾濫無形的水裡 取水人取來橢圓的一瓶, 這點水就得到一個定形; 看,在秋風裡飄揚的風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體, 讓遠方的光、遠方的黑夜 和些遠方的草木的榮謝, 還有個奔向無窮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這面旗上。 我們空空聽過一夜風聲, 空看了一天的草黃葉紅,
向何處安排我們的思、想? 但願這些詩象一面風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體。
(原載《十四行集》,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9年版)
蠶馬
1
溪旁開遍了紅花, 天邊染上了春霞, 我的心裡燃起火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說,姑娘啊,蠶兒正在初眠, 你的情懷可曾覺得疲倦? 只要你聽著我的歌聲落了淚, 就不必打開窗門問我,「你是誰?」
在那時,年代真荒遠, 路上少行車,水上不見船, 在那荒遠的歲月裡, 有多少蒼涼的情感。 是一個可憐的少女, 沒有母親,父親又遠離, 臨行的時候囑咐她: 「好好耕種著這幾畝田地!」
旁邊一匹白色的駿馬, 父親眼望著女兒,手指著它, 「它會馴良地幫助你犁地, 它是你忠實的伴侶。」 女兒不懂得什麼是別離, 不知父親往天涯,還是海際。 依舊是風風雨雨, 可是田園呀,一天比一天荒寂。
「父親呀,你幾時才能夠回來? 別離真像是汪洋的大海; 馬,你可能渡我到海的那邊, 去尋找父親的笑臉?」 她望著眼前的衰花枯葉, 輕撫著駿馬的鬃毛, 「如果有一個親愛的青年, 他必定肯為我到處去尋找!」
她的心裡這樣想, 天邊浮著將落的太陽, 好像有一個含笑的青年, 在她的面前蕩漾。 忽然一聲響亮的嘶鳴, 把她的癡夢驚醒; 駿馬已經投入遠遠的平蕪, 同時也消逝了她面前的幻影!
2
溫暖的柳絮成團, 彩色的蝴蝶翩翩, 我心裡正燃燒著火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說,姑娘啊,蠶兒正在三眠, 你的情懷可曾覺得疲倦? 只要你聽著我的回聲落了淚, 就不必打開窗門問我,「你是誰?」
荊棘生遍了她的田園, 煩悶佔據了她的日夜, 在她那寂靜的窗前, 只叫著喳喳的麻雀。 一天又靠著窗兒發呆, 路上遠遠地起了塵埃; (她早已不做這個夢了, 這個夢早已在她的夢外。)
現在啊,遠遠地起了塵埃, 駿馬找到了父親歸來; 父親騎在駿馬的背上, 馬的嘶鳴變成和諧的歌唱。 父親吻著女兒的鬢邊, 女兒拂著父親的征塵, 馬卻跪在地的身邊, 止不住全身的汗水淋淋。
父親象寧靜的大海, 她正如瑩晶的明月, 月投入海的深懷, 淨化了這煩悶的世界。 只是馬跪在她的床邊, 整夜地涕淚漣漣, 目光好像明燈兩盞, 「姑娘啊,我為你走遍了天邊!」
她拍著馬頭向它說, 「快快地去到田裡犁地! 你不要這樣癲癡, 提防著父親要殺掉了你。」 它一些兒鮮草也不咽, 半瓢兒清水也不飲, 不是向著她的面龐長歎, 就是昏昏地在她的身邊睡寢。
3
黃色的蘼蕪已經調殘 到處飛翔黑衣的海燕 我的心裡還燃著餘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說,姑娘啊,蠶兒正在織繭, 你的情懷可曾覺得疲倦? 只要你聽著我的歌聲落了淚, 就不必打開窗門問我,「你是誰?」
空空曠曠的黑夜裡, 窗外是狂風暴雨; 壁上懸掛著一張馬皮, 這是她唯一的伴侶。 「親愛的父親,你今夜 又流浪在哪裡? 你把這匹駿馬殺掉了, 我又是淒涼,又是恐懼!
「親愛的父親, 電光閃,雷聲響, 你丟下了你的女兒, 又是恐懼,又是淒涼!」 「親愛的姑娘, 你不要淒涼,不要恐懼! 我願生生世世保護你, 保護你的身體!」
馬皮裡發出沉重的語聲, 她的心兒怦怦,發兒悚悚; 電光射透了她的全身, 皮又隨著雷聲閃動。 隨著風聲哀訴, 伴著雨滴悲啼, 「我生生世世地保護你, 只要你好好地睡去!」
一瞬間是個青年的幻影, 一瞬間是那駿馬的狂奔: 在大地將要崩潰的一瞬, 馬皮緊緊裹住了她的全身! 姑娘啊,我的歌兒還沒有咱完, 可是我的琴弦已斷; 我惴惴地坐在你的窗前, 要唱完最後的一段: 一霎時風雨都停住, 皓月收束了雷和電; 馬皮裹住了她的身體, 月光中變成了雪白的蠶繭! — —1925
附注: 傳說有蠶女.父為人掠去,惟所乘馬在。母曰:「有得父還者,以女嫁焉。」 馬聞言,絕絆而去。數日,父乘馬歸。母告之故,父不可。馬咆哮,父殺之,曝皮 於庭。皮忽卷女而去,棲于桑,女化為蠶.——見幹寶《搜神記》。
(原載《昨日之秋》北新書局1927年版。 選自《馮至選集》四川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
吹簫人 我唱這段故事, 請大家切莫悲傷, 因為他倆又跑入了深山, 也算是快樂的收場!
在中古,西方的高山, 高山內,洞宇森森; 一個壯美的青年, 他在洞中居隱。
不知是何年何月, 他獨自登上山腰; 身穿著閒雅的長衫, 還帶著一支洞簫。
他望那深深的深谷, 也不知望了多少天,── 更辨不清春夏秋冬, 四季的果子常新鮮。
他順手拿起洞簫, 無心地慢慢吹起── 為什麼今夜的調兒, 含著另樣的情緒?
一樣的松間 一樣的小溪細語, 為什麼他微合的眼中, 漸漸含滿了哭泣?
誰將他的心扉輕叩, 可有人同他合奏? ──簫聲的雜複, 絕不像平素的那樣質樸。
二
第二天的早晨, 他好象著了瘋狂, 他吹著,挾著長衫, 望喧雜的人間奔向。
簫離不開他的唇, 眼前飄蕩著昨夜的幻像── 銀灰的雲裡烘托著 一個吹簫的女郎。
烏髮與雲層深處, 不能仔細區分: 淺色的衣裙, 又仿佛微薄的浮雲。
四圍盡在睡眠, 他忘卻山外的人間, 有時也登上最高峰, 只望見雲幕的重重。
三十天才有一次── 若是那新月彎彎; 若是那松間★萃, 把芬芳的冷調輕彈。
若是那夜深靜悄, 小溪的細語低低; 若是那樹枝風寂, 鳥兒的夢境迷離。
他的心境平和, 他的情懷恬淡; 他吹他的洞簫, 不帶著一些哀怨。
一夜他已有十分睡意, 濃雲卻將洞口封閉, 他心中忐忑不安, 這境界他不曾經驗!
如水的月光, 盡被濃雲遮住, 他輾轉枕席, 總是不能入睡。
她分明是雲中的仙女, 卻又充溢了人間的情緒;── 他緊握著他的洞簫, 他說,要到人間將她尋找!
眼看著過了一年, 簫吻著他的唇兒嗚咽, 早遺掉山裡的清幽, 同松間的風韻。
他穿過無數的市廛, 他走過無數的村鎮, 他看見不少的吹簫女郎, 于他只是有滿衣的灰塵。
古廟中,松柏下, 一座印用的池塘── 他暫時忘去了他的尋求, 又覺到一年前的清爽。
心境恢復平淡, 簫聲也隨著和緩── 可是樓上誰家女, 正在濛濛欲睡?
在這裡,停留了三天, 該計算,明日何處去, 呀!煙氣氤氳中, 一縷縷是什麼聲息?
樓上紅窗的影兒 是一個窈窕的女郎; 她對誰抒寫幽思, 訴說她的衷腸?
他如夢如醉地 一似當年的幻像── 他那能自主, 洞簫不往唇邊輕放?
月光把他倆的簫聲 溶在無邊的淚海之中; 深閨與深山的情意, 亂紛紛織在一起!
三
流浪無歸的青年, 哪能娶侯門嬌女? 任憑媽媽怎樣慈愛, 嚴厲的爹爹也難應許。
他倆日夜焦思, 為他倆的願望努力── 夜夜吹簫的時節, 魂露兒早合在一起!
今夜呀,為何聽不見, 樓上的簫聲? 他望那座樓窗, 也不見孤悄的人影
父母才有些話意, 無奈她又病不能起; 藥餌側都無效, 更沒有氣力吹簫!
夢裡洞簫向他說, 「我能醫入了膏肓的重病; 因為在我的腔子裡, 盡藏著你的精靈。」
他醒來沒有遲疑, 把洞簫劈成兩半── 煮成了一碗藥湯, 送到那病人的床畔。
父母感戴他的厚意, 允許了他們的願望。 明月如舊團圓, 照著並肩的人兒一雙!
啊,月下的人兒一雙! 簫芽,已有一枝消亡! 人雖是,正在欣歡, 她的洞簫,獨自孤單!
他吹她的洞簫, 不能如意; 他思念起他自己的無可奈何的傷泣!
「假使我的洞簫還在, 天堂的門,一定大開, 無數仙家女,為我們, 擲花舞蹈齊來!」
他深切的傷悲, 怎能夠向她說明: 後來終於積成了, 不醫治的重病。
她終不能不把她的簫, 也當作惟一的聖藥; 完成了她的愛情! 完成了他的生命! Epilog 剩給他們的是空虛, 還有那空虛的惆悵── 縷縷的簫的餘音, 引他們向著深山逃往!
一九二三年五月四日
帷幔──鄉間的故事
誰曾經,望著那蔥蘢的山腰, 蔥蘢裡掩映著,一帶紅牆, 不曾享受過,幽閒的聖味── 氤氳地,漾起來一絲遐想?
在那裡起居的,或男或女, 都說是脫去了,許多索累; 在他們深潭古井般的心中, 卻像含蓄著,中古羅曼的風味。
是西方的,太行的餘脈, 有兩座無名的高山,遙遙峙立; 一個是佛院,一個是尼庵, 兩座山腰裡,抱著這兩個廟宇。
在二百年前,尼庵裡一個少尼, 繡下了一張珍奇的帷幔; 每當鄉中進香的春節, 卻在對面的僧院裡展覽,
這又錯綜,又神秘的原由, 出自鄉人們單純的話裡── 出向少尼在十七歲的時節, 就跪在菩薩龕前,將烏絲剃去。
她的父母,是朱門舊戶, 她並不是,為了饑寒; 她雖然多病,但是也不曾 在佛前,許下了什麼夙願。
她只是在一個,梅蕊初放的月夜裡, 暗暗地離掉了,她的家園, 除了她隱隱深潛的,痛苦,聰明, 便是鶯鳥兒,替人間訴說憂怨。
她不知入了,多少迷路, 走得月兒圓圓地,落在西方; 雲雀的聲中,把她引到這座庵前, 庵前一潭泓水,微微蕩漾。
終不像在人間,能享清福── 在水認識了,她的娟麗, 她毅然地走入尼庵中 情願把青春的花葉,化作枯枝。
老尼含笑意向她說, 「你既然發願,我也不能阻你, 從此把一切的妄念,都要除掉, 這不能比作尋常的兒戲!
「雖說你覺得,苦海無邊, 倒底是誰,將你這年輕的人兒提醒 就使你在我的面前不肯說, 在佛前懺悔時,也要說明!」
「我的師,並沒有人將我提醒; 我只是無意中,聽見了一句── 說將來同我共運命的那個人, 是一個又醜陋,又愚蠢的男子。」
「無奈婚約,早被父母寫定, 婚筵也正由親友籌劃; 他們嘻嘻笑笑,忘了我的時候, 我只好背了他們,來到這座山中。」
「我的師,這都是真實的話, 我相信你,同信菩薩一樣; 我情願消滅了,一切熱念, 冰一般凝凍了,我的心腸!」
「淚珠兒隨著清脆的語聲, 一滴滴,一字字,濕遍了衣襟。 老尼說,「你削去煩惱絲, 淚珠兒也要隨著惱消盡!」
惱人的春風,才吹綠了山腰, 淒涼的秋雨,又淋病了簷前的弱柳; 人世間不知又起了,多少紛紜, 尼庵總是靜靜地沒有新鮮,沒有陳舊。
只有那暮鼓晨鐘,經聲佛號, 不知是將人喚醒,還是引人入夢? 她的心兒隨著形骸消瘦, 可是沒有淚的眼前,更覺朦朧。
過了一天,恰便似過了一年, 眼看就是一年了,回頭又好象一天; 水面上早已結了寒冰, 荒涼與寂寞,也來自遠遠的山巔。
正午的陽光,初春般的溫暖, 熙熙的白鴿兒,在空際飛翔; 翩翩地,來了青年的兄妹, 說是奉了母命,來拜佛進香。
她看著那俊秀青年的眉端, 蘊著難言的深情一縷── 活潑的妹子悄悄地,在她身邊說, 句句聲聲,都成了她的竹針萬棘!
「美麗的少姑啊,我告訴你! 聰明的你,你說他冤不冤? 為了遺棄了她的,一個未婚妻, 我的哥哥便許下了,不婚的願!」
她昏昏地,獨坐在門前, 落日也沉沉地,北風淒冷, 她睜睜地,目送著一雙兄妹下了山; 一直地看得,沒有一些兒蹤影!
寒鴉呀呀地,棲在枯枝, 渺渺茫茫地,只剩下黃昏; 熱淚溶解了,潭裡的寒冰, 暮鐘頻頻敲擊,她仿佛無聞。
老尼的心腸,雖是冷若冰霜, 也不由得憐她的年紀輕輕── 這樣兒年紀輕輕地, 便有這樣的,乖奇的運命。
憐她本也是貴族的閨女, 教她靜靜地修養,在庵後的小樓。 她懨懨地,不知病了幾多時, 嫩綠的林中,又聽見了鷓鴣。
山巔的積雪,被暖風融化, 金甲的蟲兒,在春光裡飛翔; 她的頭兒總是低低地, 漫說升天成佛,早都無望。
只望一天天地憔悴了, 將來獨葬在,三尺的孤墳── 啊,只要是世上所有的, 她都沒有了,一些兒福份!
爐煙縷縷地,催人睡眠, 春息熏熏地,吹入了窗閣; 一個牧童,吹著嘹喨的笛聲, 趕著羊兒,由她的樓下走過。
笛聲越遠,越覺得幽揚, 兩朵紅雲輕抹在,她蒼白的面龐── 她取出一張緋紅的綢幔, 仔細地看了許久,又放在身旁。
第二日的陽光笛聲裡, 更參雜著陶陶欲碎的歌唱── 她的心兒裡,湧出來一朵白蓮, 她就把它,繡在帷幔的中央。
此後日日的笛聲中, 總甜甜地,有一種新鮮的曲調── 她也就把彩色的線,按著心意, 水裡繡了比目魚,天上是相思鳥!
她時時刻刻地,沒有停息, 把帷幔繡成了,極樂的世界── 樹葉相遮,溪聲相應, 只空剩下了,左方的一角。
本還想把她的悲哀, 也繡在那空角的上面── 無奈白露又變成嚴霜, 深夜裡又來,嗷嗷的孤雁!
梧桐的葉兒,依依地落, 楓樹的葉兒,淒淒地紅, 風翕翕,雨疏疏,她開了窗兒, 等候著,等著吹笛的牧童。
「這是我半年來,繡成的帷幔, 多謝你的笛聲,給我許多靈感! 我是個十八歲的少尼, 我的身世,只有淚珠泛瀾!
「可是我們永久隔閡著; 在兩個世界裡──」 她把這包帷幔擲下去, 匆匆地,又將窗兒關閉。
次日的天空,佈滿了彤雲, 宇宙都病了三分,更七分愁苦: 一個牧童,剃度在對方的僧院, 尼庵內焚化了,這年少的尼姑。
現在已經二百多年了, 帷幔還珍重地,被藏在僧院裡─ 只是那左方的一角呀, 至今沒有一個人兒,能夠補起!
一九二四年初秋
蛇 我的寂寞是一條長蛇, 冰冷地沒有言語── 姑娘,你萬一夢到它時 千萬啊,莫要悚懼!
它是我忠誠的侶伴, 心裡害著熱烈的鄉思; 它在想那茂密的草原,── 你頭上的,濃郁的烏絲。
它月光一般輕輕地, 從你那兒潛潛走過; 為我把你的夢境沖下來, 像一隻緋紅的花朵!
南方的夜 我們靜靜地坐在湖濱, 聽燕子給我們講講南方的靜夜。 南方的靜夜已經被它們帶來, 夜的蘆葦蒸發著濃郁的熱情── 我已經感到了南方的夜間的陶醉, 請你也嗅一嗅吧這蘆葦叢中的濃味。
你說大熊星總像是寒帶的白熊, 望去使你的全身都覺得淒冷。 這時的燕子輕輕地掠過水面, 零亂了滿湖的星影── 請你看一看吧這湖中的星象, 南方的星夜便是這樣的景象。
你說,你疑心那邊的白果松, 總仿佛樹上的積雪還沒有消融。 這時燕子飛上了一棵棕櫚, 唱出來一種熱烈的歌聲── 請你聽一聽吧燕子的歌唱, 南方的林中便是這樣的景象。
總覺得我們不像是熱帶的人, 我們的胸中總是秋冬般的平寂。 燕子說,南方有一種珍奇的花朵, 經過二十年的寂寞才開一次── 這時我胸中忽覺得有一朵花兒隱藏, 它要在這靜夜裡火一樣地開放!
贈之琳 你組織時間的、空間的距離, 把大宇宙、小宇宙不相關的事物 組織得那樣美,那樣多情。 我的時間空間不會組織, 只聽憑無情的歲月給我處理
我常漫不經心地說, 歌德、雨果都享有高齡, 說得高齡竟像是 難以攀登的崇山峻嶺; 不料他們的年齡我如今已經超過, 回頭看走過的只是些矮小的丘陵。 我們當年在昆明,沒有任何工具代步, 互相交往從未覺得有什麼距離; 如今同住在這現代化的城市, 古人卻替我說一句話—— "咫尺天涯"。
如今我要抗拒無情的歲月, 想召回已經逝去的年華, 無奈逝去的年華不聽召喚, 只給我一些新的啟發。
你斟酌兩種語言的懸殊, 勝似燈光下檢驗分辨地區的泥土; 不管命運怎樣戲弄你的盆舟。 你的詩是逆水迎風的檣櫓。 大家談論著你的《十年詩草》, 也談論著你迻譯的悲劇四部, 但往往忽略了你的十載《滄桑》 和你剪裁剩下的《山山水水》, 不必獨上高樓翻閱現代文學史, 這星座不顯赫,卻含蓄著獨特的光輝。
[注]本詩是為祝賀卞之琳八十壽辰而做, 作者時年八十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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