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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望舒詩選

戴望舒(1905-1950),1932年《現代》月刊創刊,他在上面發表許多著、譯作。出版的詩集有《我底記憶》(1929)、《望舒草》(1933)、《望舒詩稿》(1937)、《災難的歲月》(1937)、《戴望舒詩全編》(1989)。

古神祠前 秋夜思 印象 夜蛾 白蝴蝶 煩憂 秋天的夢 偶成 斷指 我的記憶 遊子謠 獄中題壁 我用殘損的手掌 過舊居 八重子 在天晴的時候 致螢火 贈克木 夜行者 我思想 樂園鳥


古神祠前




古神祠前逝去的
暗暗的水上,
印著我多少的
思量底輕輕的腳跡,
比長腳的水蜘蛛,
更輕更快的腳跡。

從蒼翠的槐樹葉上,
它輕輕地躍到
飽和了古愁的鐘聲的水上
它掠過漣漪,踏過荇藻,
跨著小小的,小小的
輕快的步子走。
然後,躊躇著,
生出了翼翅……

它飛上去了,
這小小的蜉蝣,
不,是蝴蝶,它翩翩飛舞,
在蘆葦間,在紅蓼花上;
它高升上去了,
化作一隻雲雀,
把清音撒到地上……
現在它是鵬鳥了。
在浮動的白雲間,
在蒼茫的青天上,
它展開翼翅慢慢地,
作九萬里的翱翔,
前生和來世的逍遙遊。

它盤旋著,孤獨地,
在迢遙的雲山上,
在人間世的邊際;
長久地,固執到可憐。
終於,絕望地
它疾飛回到我心頭
在那兒憂愁地蟄伏。


秋 夜 思




誰家動刀尺?
心也需要秋衣。

聽鮫人的召喚,
聽木葉的呼息!
風從每一條脈絡進來,
竊聽心的枯裂之音。

詩人雲:心即是琴。
誰聽過那古舊的陽春白雪?
為真知的死者的慰藉,
有人已將它懸在樹梢,
為天籟之憑托——
但曾一度諦聽的飄逝之音。

而斷裂的吳絲蜀桐,
僅使人從弦柱間思憶華年。


印 象




是飄落深谷去的
幽微的鈴聲吧,
是航到煙水去的
小小的漁船吧,
如果是青色的珍珠;
它已墮到古井的暗水裡。

林梢閃著的頹唐的殘陽,
它輕輕地斂去了
跟著臉上淺淺的微笑。

從一個寂寞的地方起來的,
迢遙的,寂寞的嗚咽,
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寂寞地。


夜 蛾




繞著蠟燭的圓光,
夜蛾作可憐的循環舞,
這些眾香國的謫仙不想起
已死的蟲,未死的葉。

說這是小睡中的親人,
飛越關山,飛越雲樹,
來慰藉我們的不幸,
或者是懷念我們的死者,
被記憶所逼,離開了寂寂的夜台來。

我卻明白它們就是我自己,
因為它們用彩色的大絨翅
遮覆住我的影子,
讓它留在幽暗裡。
這只是為了一念,不是夢,
就像那一天我化成鳳。


白蝴蝶



給什麼智慧給我,
小小的白蝴蝶,
翻開了空白之頁,
合上了空白之頁?

翻開的書頁:
寂寞;
合上的書頁:
寂寞。


煩 憂



說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說是遼遠的海的相思。
假如有人問我的煩憂,
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問我的煩憂:
說是遼遠的海的相思,
說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秋天的夢



迢遙的牧女的羊鈴,
搖落了輕的樹葉。

秋天的夢是輕的,
那是窈窕的牧女之戀。

於是我的夢靜靜地來了,
但卻載著沉重的昔日。

哦,現在,我有一些寒冷,
一些寒冷,和一些憂鬱。


偶 成



如果生命的春天重到,
古舊的凝冰都嘩嘩地解凍,
那時我會再看見燦爛的微笑,
再聽見明朗的呼喚——這些迢遙的夢。

這些好東西都決不會消失,
因為一切好東西都永遠存在,
它們只是像冰一樣凝結,
而有一天會像花一樣重開。


斷 指



在一口老舊的、滿積著灰塵的書櫥中,
我保存著一個浸在酒精瓶中的斷指;
每當無聊地去翻尋古籍的時候,
它就含愁地勾起一個使我悲哀的記憶。
這是我一個已犧牲了的朋友底斷指,
它是慘白的,枯瘦的,和我的友人一樣;
時常縈系著我的,而且是很分明的,
是他將這斷指交給我的時候的情景:
「替我保存這可笑可憐的戀愛的紀念吧,
在零落的生涯中,它是只能增加我的不幸。」
他的話是舒緩的,沉著的,像一個歎息,
而他的眼中似乎含有淚水,雖然微笑在臉上。
關於他「可笑可憐的戀愛」我可不知道,
我知道的只是他在一個工人家裡被捕去;
隨後是酷刑吧,隨後是慘苦的牢獄吧,
隨後是死刑吧,那等待著我們大家的死刑吧。
關於他「可笑可憐的戀愛」我可不知道,
他從未對我談起過,即使在喝醉酒時。
但我猜想這一定是一段悲哀的事,
他隱藏著, 他想使它隨著截斷的手指一同被遺忘了。
這斷指上還染著油墨底痕跡, 是赤色的,
是可愛的光輝的赤色的,
它很燦爛地在這截斷的手指上,
正如他責備別人懦怯的目光在我心頭一樣。
這斷指常帶了輕微又粘著的悲哀給我,
但是這在我又是一件很有用的珍品,
每當為了一件瑣事而頹喪的時候,
我會說:「好,讓我拿出那個玻璃瓶來吧。」


我的記憶



我的記憶是忠實於我的
忠實甚於我最好的友人,
它生存在燃著的煙捲上,
它生存在繪著百合花的筆桿上,
它生存在破舊的粉盒上,
它生存在頹垣的木莓上,
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詩稿上,
在壓幹的花片上,
在淒暗的燈上,
在平靜的水上,
在一切有靈魂沒有靈魂的東西上,
它在到處生存著,
像我在這世界一樣。
它是膽小的,
它怕著人們的喧囂,
但在寂廖時,
它便對我來作密切的拜訪。
它的聲音是低微的,
但它的話卻很長,很長,
很長,很瑣碎,而且永遠不肯休;
它的話是古舊的,
老講著同樣的故事,
它的音調是和諧的,
老唱著同樣的曲子,
有時它還模仿著愛嬌的少女的聲音,
它的聲音是沒有氣力的,
而且還挾著眼淚,夾著太息。
它的拜訪是沒有一定的,
在任何時間,在任何地點,
時常當我已上床,朦朧地想睡了;
或是選一個大清早,
人們會說它沒有禮貌,
但是我們是老朋友。
它是瑣瑣地永遠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淒淒地哭了,
或者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永遠不討厭它,
因為它是忠實於我的。


遊子謠



海上微風起來的時候,
暗水上開遍青色的薔薇。
---遊子的家園呢?

籬門是蜘蛛的家,
土牆是薜荔的家,
枝繁葉茂的果樹是鳥雀的家。

遊子卻連鄉愁也沒有,
他沈浮在鯨魚海蟒間:
讓家園寂寞的花自開自落吧。

因為海上有青色的薔薇,
遊子要縈系他冷落的家園嗎?
還有比薔薇更清麗的旅伴呢。

清麗的小旅伴是更甜蜜的家園,
遊子的鄉愁在那裡徘徊躑躅。
唔,永遠沈浮在鯨魚海蟒間吧。


獄中題壁



如果我死在這裡,
朋友啊,不要悲傷,
我會永遠地生存
在你們的心上。

你們之中的一個死了,
在日本佔領地的牢裡,
他懷著的深深仇恨,
你們應該永遠地記憶。

當你們回來,
從泥土掘起他傷損的肢體,
用你們勝利的歡呼
把他的靈魂高高揚起。

然後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
曝著太陽,沐著飄風:
在那暗黑潮濕的土牢,
這曾是他唯一的美夢。


我用殘損的手掌



我用殘損的手掌
摸索這廣大的土地:
這一角已變成灰燼,
那一角只是血和泥;
這一片湖該是我的家鄉,
(春天,堤上繁花如錦障,
嫩柳枝折斷有奇異的芬芳)
我觸到荇藻和水的微涼;
這長白山的雪峰冷到徹骨,
這黃河的水夾泥沙在指間滑出;
江南的水田,你當年新生的禾草
是那麼細,那麼軟……現在只有蓬蒿;
嶺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盡那邊,
我蘸著南海沒有漁船的苦水……
無形的手掌掠過無限的江山,
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粘了陰暗,
只有那遼遠的一角依然完整,
溫暖,明朗,堅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面,我用殘損的手掌輕撫,
像戀人的柔發,嬰孩手中乳。
我把全部的力量運在手掌 貼在上面,
寄與愛和一切希望,
因為只有那裡是太陽,是春,
將驅逐陰暗,帶來蘇生,
因為只有那裡我們不像牲口一樣活,
螻蟻一樣死……那裡,永恆的中國!


過舊居


這樣遲遲的日影,
這樣溫暖的寂靜,
這片午飲的香味,
對我是多麼熟稔。

這帶露臺,這扇窗
後面有幸福在窺望,
還有幾架書,兩張床,
一瓶花……這已是天堂。

我沒有忘記:這是家,
妻如玉,女兒如花,
清晨的呼喚和燈下的閒話,
想一想,會叫人發傻;

單聽他們親昵地叫,
就夠人整天地驕傲,
出門時挺起胸,伸直腰,
工作時也抬頭微笑。

現在……可不是我回家的午餐?
…… 桌上一定擺上了盤和碗,
親手調的羹,親手煮的飯,
想起了就會嘴饞。

這條路我曾經走了多少回!
多少回?……過去都壓縮成一堆,
叫人不能分辨,日子是那麼相類,
同樣幸福的日子,這些孿生姊妹!

我可糊塗啦,
是不是今天出門時我忘記說「再見」?
還是這事情發生在許多年前,
其中間隔著許多變遷?

可是這帶露臺,這扇窗,
那裡卻這樣靜,沒有聲響,
沒有可愛的影子,嬌小的叫嚷,
只是寂寞,寂寞,伴著陽光。

而我的腳步為什麼又這樣累?
是否我肩上壓著苦難的歲月,
壓著沉哀,透滲到骨髓,
使我眼睛朦朧,心頭消失了光輝?

為什麼辛酸的感覺這樣新鮮?
好象傷沒有收口,苦味在舌間。
是一個歸途的設想把我欺騙,
還是災難的歲月真橫亙其間?

我不明白,是否一切都沒改動,
卻是我自己做了白日夢,
而一切都在那裡,原封不動:
歡笑沒有冰凝,幸福沒有塵封?

或是那些真實的歲月,年代,
走得太快一點,趕上了現在,
回過頭來瞧瞧,匆忙又退回來,
再陪我走幾步,給我瞬間的歡快?

有人開了窗,
有人開了門,
走到露臺上
——一個陌生人。

生活,生活,漫漫無盡的苦路!
咽淚吞聲,聽自己疲倦的腳步:
遮斷了魂夢的不僅是海和天,雲和樹,
無名的過客在往昔作了瞬間的躊躇。


八 重 子




八重子是永遠地憂鬱著的,
我怕她會鬱瘦了她的青春。
是的,我為她的健康掛慮著,
尤其是為她的沉思的眸子。

發的香味是簪著遼遠的戀情,
遼遠到要使人流淚;
但是要使她歡喜,我只能微笑,
只能像幸福者一樣地微笑。

因為我要使她忘記她的孤寂,
忘記縈系著她的渺茫的鄉思,
我要使她忘記她在走著
無盡的、寂寞的、淒涼的路。

而且在她的唇上,我要為她祝福,
為我的永遠憂鬱著的八重子,
我願她永遠有著意中人的臉,
春花的臉,和初戀的心。


在天晴了的時候




在天晴了的時候,
該到小徑中去走走:
給雨潤過的泥路,
一定是涼爽又溫柔;
炫耀著新綠的小草,
已一下子洗淨了塵垢;
不再膽怯的小白菊,
慢慢地抬起它們的頭,
試試寒,試試暖,
然後一瓣瓣地綻透;
抖去水珠的鳳蝶兒
在木葉間自在閒遊,
把它的飾彩的智慧書頁
曝著陽光一開一收。

到小徑中去走走吧,
在天晴了的時候:
赤著腳,攜著手,
踏著新泥,涉過溪流。

新陽推開了陰霾了,
溪水在溫風中暈皺,
看山間移動的暗綠——
雲的腳跡——它也在閒遊。


致螢火




螢火,螢火,
你來照我。

照我,照這沾露的草,
照這泥土,照到你老。

我躺在這裡,讓一顆芽
穿過我的軀體,我的心,
長成樹,開花;

讓一片青色的蘚苔,
那麼輕,那麼輕
把我全身遮蓋,

象一雙小手纖纖,
當往日我在晝眠,
把一條薄被
在我身上輕披。

我躺在這裡
咀嚼著太陽的香味;
在什麼別的天地,
雲雀在青空中高飛。

螢火,螢火
給一縷細細的光線——
夠擔得起記憶,
夠把沉哀來吞咽!


贈克木




我不懂別人為什麼給那些星辰
取一些它們不需要的名稱,
它們閒遊在太空,無牽無掛,
不瞭解我們,也不求聞達。

記著天狼、海王、大熊……這一大堆,
還有它們的成份,它們的方位,
你絞幹了腦汁,漲破了頭,
弄了一輩子,還是個未知的宇宙。

星來星去,宇宙運行,
春秋代序,人死人生,
太陽無量數,太空無限大,
我們只是倏忽渺小的夏蟲井蛙。

不癡不聾,不作阿家翁,
為人之大道全在懵懂,
最好不求甚解,單是望望,
看天,看星,看月,看太陽。

也看山,看水,看雲,看風,
看春夏秋冬之不同,
還看人世的癡愚,人世的倥傯:
靜默地看著,樂在其中。

樂在其中,樂在空與時以外,
我和歡樂都超越過一切境界,
自己成一個宇宙,有它的日月星,
來供你鑽究,讓你皓首窮經。

或是我將變成一顆奇異的彗星,
在太空中欲止即止,欲行即行,
讓人算不出軌跡,瞧不透道理,
然後把太陽敲成碎火,把地球撞成泥。


夜行者



這裡他來了:夜行者!
冷清清的街道有沉著的跫音,
從黑茫茫的霧,
到黑茫茫的霧。

夜的最熟稔的朋友,
他知道它的一切瑣碎,
那麼熟稔,在它的薰陶中,
他染了它一切最古怪的脾氣。

夜行者是最古怪的人。
你看他在黑夜裡:
戴著黑色的氊帽,
邁著夜一樣靜的步子。





在你的眼睛的微光下
迢遙的潮汐升漲:
玉的珠貝,
青銅的海藻……
千萬尾飛魚的翅,
剪碎分而複合的
頑強的淵深的水。

無渚崖的水,
暗青色的水;
在什麼經緯度上的海中,
我投身又沉溺在
以太陽之靈照射的諸太陽間,
以月亮之靈映光的諸月亮間,
以星辰之靈閃爍的諸星辰間,
於是我是彗星,
有我的手,
有我的眼,
並尤其有我的心。

我唏曝於你的眼睛的
蒼茫朦朧的微光中,
並在你上面,
在你的太空的鏡子中
鑒照我自己的
透明而畏寒的
火的影子,
死去或冰凍的火的影子。

我伸長,我轉著,
我永恆地轉著,
在你永恆的周圍
並在你之中……

我是從天上奔流到海,
從海奔流到天上的江河,
我是你每一條動脈,
每一條靜脈,
每一個微血管中的血液,
我是你的睫毛
(它們也同樣在你的
眼睛的鏡子裡顧影)
是的,你的睫毛,你的睫毛,

而我是你,
因而我是我。


我思想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
萬年後小花的輕呼,
透過無夢無醒的雲霧,
來振撼我斑斕的彩翼。


樂園鳥


飛著,飛著,春,夏,秋,冬,
晝,夜,沒有休止,
華羽的樂園鳥,
這是幸福的雲遊呢,
還是永恆的苦役?

渴的時候也飲露,
饑的時候也飲露,
華羽的樂園鳥,
這是神仙的佳餚呢,
還是為了對於天的鄉思?

是從樂園裡來的呢,
還是到樂園裡去的?
華羽的樂園鳥,
在茫茫的青空中
也覺得你的路途寂寞嗎?

假使你是從樂園裡來的
可以對我們說嗎,
華羽的樂園鳥,
自從亞當、夏娃被逐後,
那天上的花園已荒蕪到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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