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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之琳詩選
卞之琳(1910-2000),著有詩集《三秋草》(1933)、《魚目集》(1935)、《慰勞信集》(1940)、《十年詩草》(1942)、《雕蟲紀曆1930-1958》(1979)等。

尺八 斷章 寂寞 圓寶盒 音塵 距離的組織 舊元夜遐思 魚化石 半島 雨同我 隔江淚 燈蟲 妝台(古意新擬) 白螺殼 無題(一) 無題(二) 無題(三) 無題(四) 無題(五) 航海 淘氣 記 錄 入夢 中南海 牆頭草 水成岩 傍晚 大車 水分 古鎮的夢 道旁


尺八

象候鳥銜來了異方的種子,
三桅船載來了一枝尺八。
從夕陽裡,從海西頭,
長安丸載來的海西客。
夜半聽樓下醉漢的尺八,
想一個孤館寄居的番客
聽了雁聲,動了鄉愁,
得了慰藉於鄰家的尺八。
次朝在長安市的繁華裡
獨訪取一枝淒涼的竹管……
(為什麼年紅燈的萬花間,
還飄著一縷淒涼的古香?)
歸去也,歸去也,歸去也——
象候鳥銜來了異方的種子,
三桅船載來一枝尺八,
尺八乃成了三島的花草。
(為什麼年紅燈的萬花間,
還飄著一縷淒涼的古香?)
歸去也,歸去也,歸去也——
海西人想帶回失去的悲哀嗎?


斷章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寂寞

鄉下小孩子怕寂寞,
枕頭邊養一隻蟈蟈;
長大了在城裡操勞,
他買了一個夜明表。

小時候他常常羨豔
墓草做蟈蟈的家園;
如今他死了三小時,
夜明表還不曾休止。


圓寶盒

我幻想在哪兒(天河裡?)
撈到了一隻圓寶盒,
裝的是幾顆珍珠:
一顆晶瑩的水銀
掩有全世界的色相,
一顆金黃的燈火
籠罩有一場華宴,
一顆新鮮的雨點
含有你昨夜的歎氣……
別上什麼鐘錶店
聽你的青春被蠶食,
別上什麼古董鋪
買你家祖父的舊擺設。
你看我的圓寶盒
跟了我的船順流
而行了,雖然艙裡人
永遠在藍天的懷裡,
雖然你們的握手
是橋!是橋!可是橋
也搭在我的圓寶盒裡;
而我的圓寶盒在你們
或他們也許就是
好掛在耳邊的一顆
珍珠——寶石?——星?


音塵

綠衣人熟稔的按門鈴
就按在住戶的心上:
是游過黃海來的魚?
是飛過西伯利亞來的雁?
「翻開地圖看,」遠人說。
他指示我他所在的地方
是哪條虛線旁的那個小黑點。
如果那是金黃的一點,
如果我的座椅是泰山頂,
在月夜,我要你猜你那兒
准是一個孤獨的火車站。
然而我正對一本歷史書。
西望夕陽裡的咸陽古道,
我等到了一匹快馬的蹄聲。


距離的組織

想獨上高樓讀一遍《羅馬衰亡史》,
忽有羅馬滅亡星出現在報上。
報紙落。地圖開,因想起遠人的囑咐。
寄來的風景也暮色蒼茫了。
(醒來天欲暮,無聊,一訪友人吧。)
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
哪兒了?我又不會向燈下驗一把土。
忽聽得一千重門外有自己的名字。
好累呵!我的盆舟沒有人戲弄嗎?
友人帶來了雪意和五點鐘。


舊元夜遐思

燈前的窗玻璃是一面鏡子,
莫掀帷望遠吧,如不想自鑒。
可是遠窗是更深的鏡子:
一星燈火裡看是誰的愁眼?

「我不能陪你聽我的鼾聲」
是利刃,可是劈不開水渦:
人在你夢裡,你在人夢裡。
獨醒者放下屠刀來為你們祝福。


魚化石(一條魚或一個女子說)

我要有你的懷抱的形狀,
我往往溶于水的線條。
你真象鏡子一樣的愛我呢,
你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


半島

半島是大陸的纖手,
遙指海上的三神山。
小樓已有了三面水
可看而不可飲的。
一脈泉乃湧到庭心,
人跡仍描到門前。
昨夜裡一點寶石
你望見的就是這裡。
用窗簾藏卻大海吧
怕來客又遙望出帆。


雨同我

「天天下雨,自從你走了。」
「自從你來了,天天下雨。」
兩地友人雨,我樂意負責。
第三處沒消息,寄一把傘去?

我的憂愁隨草綠天涯:
鳥安於巢嗎?人安於客枕?
想在天井裡盛一隻玻璃杯,
明朝看天下雨今夜落幾寸。


隔江淚

隔江泥銜到你梁上,
隔院泉挑到你杯裡,
海外的奢侈品舶來你胸前,
我想要研究交通史。

昨夜付一片輕喟,
今朝收兩朵微笑,
付一枝鏡花,收一輪水月……
我為你記下流水帳。


燈蟲

可憐以浮華為食品,
小蠓蟲在燈下紛墜,
不甘淡如水,還要醉,
而拋下露養的青身。

多少艘艨艟一起發,
白帆蓬拜倒於風濤,
英雄們求的金羊毛,
終成了海倫的秀髮。讚美吧。

芸芸的醉仙
光明下得了夢死地,
也畫了佛頂的圓圈!

曉夢後看明窗淨几,
待我來把你們吹空,
象風掃滿階的落紅。


妝台(古意新擬)

世界豐富了我的妝台,
宛然水果店用水果包圍我,
縱不廢氣力而俯拾即是,
可奈我睡起的胃口太弱?

遊絲該系上左邊的擔角。
柳絮別掉下我的盆水。
鏡子,鏡子,你真是可憎,
讓我先給你描兩筆秀眉。

可是從每一片鴛瓦的歡喜
我瞭解了屋頂,我也明瞭
一張張綠葉一大棵碧梧——
看枝頭一隻弄喙的小鳥!

給那件新袍子一個風姿吧。
「裝飾的意義在失卻自己,」
誰寫給我的話呢?別想了——
討厭!「我完成我以完成你。」


白螺殼

空靈的白螺殼
孔眼裡不留纖塵,
漏到了我的手裡
卻有一千種感情:
掌心裡波濤洶湧,
我感歎你的神工,
你的慧心啊,大海,
你細到可以穿珠!
可是我也禁不住:
你這個潔癖啊,唉!

請看這一湖煙雨
水一樣把我浸透,
象浸透一片鳥羽。
我仿佛一所小樓
風穿過,柳絮穿過,
燕子穿過象穿梭,
樓中也許有珍本,
書頁給銀魚穿織,
從愛字到哀字——
出脫空華不就成!

玲瓏嗎,白螺殼,我?
大海送我到海灘,
萬一落到人掌握,
願得原始人喜歡,
換一隻山羊還差
三十分之二十八,
倒是值一隻盤桃。
怕給多思者拾起:
空靈的白螺殼,你
帶起了我的愁潮!

我夢見你的闌珊:
簷溜滴穿的石階,
繩子鋸缺的井欄……
時間磨透於忍耐!
黃色還諸小雞雛,
青色還諸小碧梧,
玫瑰色還諸玫瑰,
可是你回顧道旁,
柔嫩的薔薇刺上
還掛著你的宿淚。


無題(一)


三日前山中的一道小水,
掠過你一絲笑影而去的,
今朝你重見了,揉揉眼睛看
屋前屋後好一片春潮。
百轉千回都不跟你講,
水有愁,水自哀,水願意載你
你的船呢?船呢?下樓去!
南村外一夜裡開齊了杏花。


無題(二)


窗子在等待嵌你的憑倚。
穿衣鏡也悵望,何以安慰?
一室的沉默癡念著點金指。
門上一聲響,你來得正對!
楊柳枝招人,春水面笑人。
鳶飛,魚躍;青山青,白雲白。
衣襟上不短少半條皺紋,
這裡就差你右腳─這一拍!


無題(三)


我在門薦上不忘記細心的踩踩,
不帶路上的塵土來糟蹋你的房間
以感謝你必用滲墨紙輕輕的掩一下
叫字淚不沾汙你給我寫的信面。
門薦有悲哀的印痕,滲墨紙也有,
我明白海水洗得盡人間的煙火
白手絹至少可以包一些珊瑚吧,
你卻更愛它月臺上綠旗後的揮舞。


無題(四)


隔江泥銜到你梁上,
隔院泉挑到你懷裡,
海外的奢侈品舶來你胸前;
你想要研究交通史。
昨夜付出一片輕喟,
今朝收你兩朵微笑,
付一支鏡花,收一輪水月……
我為你記下流水帳。


無題(五)


我在散步中感謝
襟眼是有用的,
因為是空的,
因為可以簪一朵水花。
我在簪花中恍然
世界是空的,
因為是有用的,
因為它容了你的款步。



像一個天文家離開了望遠鏡,
從熱鬧中出來聞自己的足音。
莫非在自己圈子外的圈子外?
伸向黃昏去的路像一段灰心。



忙碌的螞蟻上樹,
蝸牛寂寞的僵死在窗檻上
看厭了,看厭了;
知了,知了只叫人睡覺。

蟪蛄不知春秋,
可憐蟲亦可以休矣!
華夢的開始嗎?煙蒂頭
在綠苔地上冒一下藍煙吧?


航海


輪船向東方直航了一夜,
大搖大擺的拖著一條尾巴,
驕傲的請旅客對一對表——
「時間落後了,差一刻。」
說話的茶房大約是好勝的,
他也許還記得童心的失望——
從前院到後院和月亮賽跑。
這時候睡眼朦朧的多思者
想起在家鄉認一夜的長途
於窗檻上一段蝸牛的銀跡——
「可是這一夜卻有二百浬?」


淘氣


淘氣的孩子,有辦法:
叫遊魚齧你的素足,
叫黃鸝啄你的指甲,
野薔薇牽你的衣角……

白蝴蝶最懂色香味
尋訪你午睡的口胭。
我窺候你渴飲泉水
取笑你吻了你自己。

我這八陣圖好不好?
你笑笑,可有點不妙,
我知道你還有花樣——

哈哈!到底算誰勝利?
你在我對面的牆上
寫下了「我真是淘氣」。


   
獨自在山坡上,
小孩兒,我見你
一邊走一邊唱,
都厭了,隨地
撿一塊小石頭
向山谷一投。
說不定有人,
小孩兒,曾把你
(也不愛也不憎)
好玩地撿起,
像一塊小石頭
向塵世一投。


記錄


現在又到了燈亮的時候,
我喝了一口街上的朦朧,
倒象清醒了, 伸一個懶腰,
掙脫了多麼沉重的白日夢。

從遠處送來了一聲"晚報!"
我吃了一驚, 移亂了腳步,
丟開了一片皺折的白紙:
去吧, 我這個一天的記錄!


入夢


設想你自己在小病中
(在秋天的下午)
望著玻璃窗片上
灰灰的天與疏疏的樹影,
枕著一個遠去了的人
留下的舊枕,
想著枕上依稀認得清的
淡淡的湖山

仿佛舊主的舊夢的遺痕,
仿佛風流雲散的
舊友的渺茫的行蹤,
仿佛往事在褪色的素箋上
正如歷史的陳跡在燈下
老人面前昏黃的古書中……
你不會迷失嗎
在夢中的煙水


中南海


聽市聲遠了,像江潮
環抱在孤山的腳下,
隱隱的,隱隱的,
比不上
滿地的蟲聲像雨聲
更比不上
滿湖荷葉的雨聲像風聲,
——啊,輕輕的,輕輕的,
蘆葉上湧來了秋風了!
我不學沉入回想的癡兒女
坐在長椅上
惋惜身旁空了的位置,
可是總覺得丟了什麼了,
到底丟了什麼呢,
丟了什麼呢?
我要問你鐘聲啊,,

你彷佛微雲,沉一沉,
蕩過天邊去。


牆頭草


五點鐘貼一角夕陽
六點鐘掛半輪燈光
想有人把所有的日子
就過在做做夢,看看牆
牆頭草長了又黃了


水成岩


水邊人想在岩石上刻一點字跡:
大孩子見小孩子可愛,
問母親「我從前也是這樣嗎?」
母親想起了自己發黃的照片
堆在塵封的就桌子抽屜裡,
想起了一架的瑰豔
藏在窗前乾癟的扁豆莢裡,
歎一聲「悲哀的種子!」——
「水哉,水哉!」沉思人忽歎
古代人的感情像流水
積下了層疊的悲哀。



小時候我總愛看夏日的晴空,
把它當作是一幅自然的地點:
藍的一片是大洋,白雲一朵朵
大的是洲,小的是島嶼在海中;
大陸上顏色深的是山嶺山叢,
許多孔隙裂縫是冷落的江湖,
還有港灣像是望風帆的歸途,
等它們報告發現新土的成功。

如今,正像是老話的蒼海桑田,
滿懷的花草換得了一把荒煙,
就是此刻我也得像一隻迷羊
輾轉在灰沙裡,幸虧還有蔚藍,
還有仿佛的雲峰浮在縹渺間,
倒可以抬頭望望這一個仙鄉。


傍晚


  倚著西山的夕陽,
  和呆立著的廟牆
對望著:想要說什麼呢?
  怎又不說呢?

  馱著老漢的瘦驢
  匆忙的趕回家去,
忒忒的,足蹄敲道道兒──
  枯澀的調兒!

  半空裡哇的一聲
  一隻烏鴉從樹頂
飛起來,可是沒有話了,
  依舊息下了。


大車


拖著一大車夕陽的黃金,
騾子搖擺著踉蹌的腳步,
穿過無數的疏落的荒林,
無聲的揚起一大陣黃土,
叫坐在遠處的閒人夢想
古代傳下來的神話裡的英雄
騰雲駕霧去不可知的遠方──
古木間湧出了浩歎的長風!


水分


蘊藏了最多水分的,海綿,
容過我童年最大的崇拜,
好奇心浴在你每個隙間,
我記得我有握水的喜愛。

忽然我關懷出門的旅人:
水瓶!讓駱駝再多喝幾口!
願你們海綿一樣的雨雲
來幾朵,跟在他們的塵後!

雲在天上,熟果子在樹上!
仰頭想吃的,涼雨先滴他!
誰敢擠一滴檸檬,然後嘗
我這杯甜而無味的紅茶?

我敬你一杯,酒吧?也許是。
昨晚我做了澆水的好夢:
不要說水分是柔的,花枝,
抬起了,抬起了,你的愁容!


古鎮的夢


小鎮上有兩種聲音
一樣的寂寥:
白天是算命鑼,
夜裡是梆子。

敲不破別人的夢,
做著夢似的
瞎子在街上走,
一步又一步。
他知道哪一塊石頭低,
哪一塊石頭高,
哪一家姑娘有多大年紀。

敲沉了別人的夢,
做著夢似的
更夫在街上走,
一步又一步。
他知道哪一塊石頭低,
哪一塊石頭高,
哪一家門戶關得最嚴密。

「三更了,你聽哪,
毛兒的爸爸,
這小子吵得人睡不成覺,
老在夢裡哭,
明天替他算算命吧?」

是深夜,
又是清冷的下午:
敲梆的過橋,
敲鑼的又過橋,
不斷的是橋下流水的聲音。

1932


道旁


家馱在身上像一隻蝸牛,
弓了背,弓了手杖,弓了腿,
倦行人挨近來問樹下人
(閑看流水裡流雲的):
"請教北安村打哪兒走?"

驕傲于被問路於自己,
異鄉人懂得水裡的微笑,
又後悔不曾開倦行人的話匣
像家裡的小弟弟檢查
遠方歸來的哥哥的行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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