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詩選
艾青(1910-1996),原名蔣海澄,出版的詩集有《大堰河》(1936)、《北方》(1939)、《向太陽》(1940)、《黎明的通知》(1943)、《歸來的歌》(1980)、《雪蓮》(1983)等。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北方
冬天的池沼 手推車 時代
大堰河——我的保姆 黎明的通知 給太陽
魚化石 虎斑貝 互相被發現
失去的歲月 盆景 給女雕塑家張得蒂
我愛這土地 太陽 煤的對話
乞丐 橋 樹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呀……
風, 像一個太悲哀了的老婦 緊緊地跟隨著 伸出寒冷的指爪 拉扯著行人的衣襟, 用著你土地一樣古老的 一刻也不停地絮聒著……
那從林間出現的, 趕著馬車的 你中國的農夫, 戴著皮帽, 冒著大雪 要到哪兒去呢?
告訴你 我也是農人的後裔——
由於你們的 刻滿了癇苦的皺紋的臉 我能如此深深地 知道了 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們的 歲月的艱辛。
而我 也並不比你們快樂啊 ——躺在時間的河流上 苦難的浪濤 曾經幾次把我吞沒而又卷起—— 流浪與監禁 已失去了我的青春的最可貴的日子, 我的生命 也像你們的生命 一樣的憔悴呀。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呀……
沿著雪夜的河流, 一盞小油燈在徐緩地移行, 那破爛的烏篷船裡 映著燈光,垂著頭 坐著的是誰呀?
——啊,你 蓬發垢面的小婦, 是不是 你的家 ——那幸福與溫暖的巢穴 已枝暴戾的敵人 燒毀了麼?
是不是 也像這樣的夜間, 失去了男人的保護, 在死亡的恐怖裡 你已經受盡敵人刺刀的戲弄7
咳,就在如此寒冷的今夜 無數的 我們的年老的母親, 就像異邦人 不知明天的車輪 要滾上怎樣的路程? ——而且 中國的路 是如此的崎嶇, 是如此的泥濘呀。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呀……
那些被烽火所齧啃著的地域, 無數的,土地的墾植者 失去了他們所飼養的家畜 失去了他們把沃的田地 擁擠在 生活的絕望的汙巷裡; 饑謹的大地 伸向陰暗的天 伸出乞援的 顫抖著的兩臂。
中國的痛苦與災難 像這雪夜一樣廣闊而又漫長呀!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呀……
中國, 我的在沒有燈光的晚上 所寫的無力的詩句 能給你些許的溫暖麼?
北方 那個珂爾沁草原上的詩人 對我說: 「北方是悲哀的。」
不錯, 北方是悲哀的。 從塞外吹來的 沙漠風, 已卷去 北方的生命的綠色 與時日的光輝, ——一片暗淡的灰黃, 蒙上一層揭不開的沙霧; 那天邊疾奔而至的呼嘯, 帶來了恐怖, 瘋狂地 掃蕩過大地 荒漠的原野 凍結在十月的寒風裡; 村莊呀, 古城呀, 山坡呀,
河岸呀, 頹垣與荒塚呀, 都披上了土色的憂鬱…… 孤單的行人, 上身俯前 用手遮住了臉頰, 在風沙裡 困苦了呼吸, 一步一步地 掙扎著前進…… 幾隻驢子 ——那有悲哀的眼 和疲乏的耳朵的畜生, 載負了土地的 痛苦的重壓, 它們厭倦的腳步, 徐緩地踏過 北國的 修長而又寂寞的道路……
那些小河早巳枯乾了 河底已畫滿了車撤, 北方的土地和人民 在渴求著 那滋潤生命的流泉啊! 枯死的林木 與低矮的住房, 稀疏地 陰鬱地 散佈在 灰暗的天幕下; 天上, 看不見太陽, 只有那結成大隊的雁群 惶亂的雁群, 擊著黑色的翅膀, 叫出它們的不安與悲苦, 從這荒涼的地域逃亡, 逃亡到 綠蔭蔽天的南方去了……
北方是悲哀的; 而萬里的黃河 洶湧著渾濁的波濤, 給廣大的北方 傾瀉著災難與不幸; 而年代的風霜, 刻畫著 廣大的北方的 貧窮與饑餓啊。
而我 ——這來自南方的旅客, 卻愛這悲哀的北國啊。 撲面的風沙 與入骨的冷氣, 決不曾使我咒詛; 我愛這悲哀的國土, 一片無垠的荒漠, 也引起了我的崇敬: ——我看見 我們的祖先 帶領了羊群, 攻著笳笛, 沉浸在這大漠的黃昏裡…… 我們踏著的 古老的 鬆軟的黃土層裡, 埋有我們祖先的骸骨啊, ——這土地是他們所開墾, 幾千年了 他們曾在這裡 和帶給他們以打擊的自然相搏鬥, 他們為保衛土地 從不曾屈辱過一次,· 他們死了 把土地遺留給我們—— 我愛這悲哀的國土, 它的廣大而瘦瘠的土地, 帶給我們以淳樸的言語 與寬闊的姿態, 我相信:這言語與姿態 堅強地生活在大地上, 永遠不會滅亡; 我愛這悲哀的國土 古老的國土呀, 這國土養育了 那為我所愛的 世界上最艱苦 與最古老的種族。
冬天的池沼
給W。I。 冬天的池沼, 寂寞得像老人的心—— 飽曆了人世的辛酸的心; 冬天的池沼, 枯乾得像老人的眼—— 被勞苦磨失了光輝的眼; 冬天的池沼, 荒蕪得像老人的發—— 像霜草般稀疏而又灰白的發 冬天的池沼, 陰鬱得像一個悲哀的老人—— 佝僂在陰鬱的天幕下的老人。
手推車 在黃河流過的地域 在無數的枯乾了的河底 手推車 以唯一的輪子 發出使陰暗的天穹痙攣的尖音 芽過寒冷與靜寂 從這一個山腳 到那一個山腳 徹響著 北國人民的悲哀
在冰雪凝凍的日子 在貧窮的小村與小村之間 手推車 以單獨的輪子 刻畫在灰黃土層上的深深的轍跡 穿過廣闊與荒漠 從這一條路 到那一條路 交織著 北國人民的悲哀
時代 我站立在低矮的屋簷下 出神地望著蠻野的山崗 和高遠空闊的天空, 很久很久心裡像感受了什麼奇跡, 我看見一個閃光的東西 它像太陽一樣鼓舞我的心, 在天邊帶著沉重的轟響, 帶著暴風雨似的狂嘯, 隆隆滾輾而來……
我向它神往而又歡呼! 『 當我聽見從陰雲壓著的雪山的那面 傳來了不平的道路上巨輪顛簸的軋響 像那些奔赴婚紮的新郎 ——縱然我知道由它所帶給我的 並不是節日的狂歡 和什麼雜耍場上的哄笑 卻是比一千個屠場更殘酷的景象, 而我卻依然奔向它 帶著一個生命所能發揮的熱情。 我不是弱者——我不會沾沾自喜, 我不是自己能安慰或欺騙自己的人 我不滿足那世界曾經給過我的 ——無論是榮譽,無論是恥辱 也無論是陰沉沉的注視和黑夜似的仇恨 以及人們的目光因它而閃耀的幸福 我在你們不知道的地方感到空虛 給我生活的世界 我永遠伸張著兩臂 我要求攀登高山 我要求橫跨大海 我要迎接更高的讚揚,更大的譭謗 更不可解的怨,和更致命的打擊—— 都為了我想從時間的深溝裡升騰起來……
沒有了個人的痛苦會比我更甚的—— 我忠實於時代,獻身於時代,而我卻沉默著 不甘心地,像一個被俘虜的囚徒 在押送到刑場之前沉默著 我沉默著,為了沒有足夠響亮的語言 像初夏的雷霆滾過陰雲密布的天空 舒發我的激情於我的狂暴的呼喊 奉獻給那使我如此興奮如此驚喜的東西 我愛它勝過我曾經愛過的一切 為了它的到來,我願意交付出我的生命 交付給它從我的內體直到我的靈魂 我在它的前面顯得如此卑檄 甚至想仰臥在地面上 讓它的腳像馬路一樣踩過我的胸膛
大堰河——我的保姆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莊的名字, 她是童養媳,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兒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長大了的 大堰河的兒子 。 大堰河以養育我而養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養育了, 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壓著的草蓋的墳墓, 你的關閉的故居簷頭的枯死的瓦菲 ,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園地, 你的門前的長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裡,撫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後, 在你拍去了圍裙上的炭灰之後, 在你嘗到飯已煮熟了之後, 在你把烏黑的醬碗放到烏黑的桌子上之後, 你補好了兒子們的為山腰的荊棘扯破的衣服之後, 在你把小兒被柴刀砍傷了的手包好之後, 在你把夫兒們的襯衣上的蝨子一顆顆的掐死之後,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顆雞蛋之後,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裡,撫摸我。
我是地主的兒子, 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後, 我被生我的父母領回到自己的家裡。 啊,大堰河,你為什麼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裡的新客了! 我摸著紅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著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紋, 我呆呆地看著簷頭的我不認得的「天倫敘樂」的匾, 我摸著新換上的衣服的絲的和貝殼的鈕扣, 我看著母親懷裡的不熟識的妹妹, 我坐著油漆過的安了火缽的炕凳, 我吃著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飯, 但,我是這般忸怩不安!因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裡的新客了。
大堰河,為了生活, 在她流盡了她的乳液之後, 她就開始用抱過我的兩臂勞動了; 她含著笑,洗著我們的衣服, 她含著笑,提著菜籃到村邊的結冰的池塘去, 她含著笑,切著冰屑悉索的蘿蔔, 她含著笑,用手掏著豬吃的麥糟, 她含著笑,扇著燉肉的爐子的火, 她含著笑,背了團箕到廣場上去 曬好那些大豆和小麥, 大堰河,為了生活, 在她流盡了她的乳液之後, 她就用抱過我的兩臂,勞動了。
大堰河,深愛著她的乳兒; 在年節裡,為了他,忙著切那冬米的糖, 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邊的她的家裡去, 為了他,走到她的身邊叫一聲「媽」, 大堰河,把他畫的大紅大綠的關雲長 貼在灶邊的牆上, 大堰河,會對她的鄰居誇口讚美她的乳兒; 大堰河曾做了一個不能對人說的夢: 在夢裡,她吃著她的乳兒的婚酒, 坐在輝煌的結彩的堂上, 而她的嬌美的媳婦親切的叫她「婆婆」 …………
大堰河,深愛她的乳兒! 大堰河,在她的夢沒有做醒的時候已死了。 她死時,乳兒不在她的旁側, 她死時,平時打罵她的丈夫也為她流淚, 五個兒子,個個哭得很悲, 她死時,輕輕地呼著她的乳兒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 她死時,乳兒不在她的旁側。
大堰河,含淚的去了! 同著四十幾年的人世生活的淩侮, 同著數不盡的奴隸的淒苦, 同著四塊錢的棺材和幾束稻草, 同著幾尺長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著一手把的紙錢的灰, 大堰河,她含淚的去了。
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 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 大兒做了土匪, 第二個死在炮火的煙裡, 第三,第四,第五 而我,我是在寫著給予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語。 當我經了長長的飄泊回到故土時, 在山腰裡,田野上, 兄弟們碰見時,是比六七年前更要親密! 這,這是為你,靜靜的睡著的大堰河 所不知道的啊!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兒是在獄裡, 寫著一首呈給你的讚美詩, 呈給你黃土下紫色的靈魂, 呈給你擁抱過我的直伸著的手, 呈給你吻過我的唇, 呈給你泥黑的溫柔的臉顏, 呈給你養育了我的乳房, 呈給你的兒子們,我的兄弟們, 呈給大地上一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們的兒子, 呈給愛我如愛她自己的兒子般的大堰河。
大堰河,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長大了的 你的兒子 我敬你 愛你!
黎 明 的 通 知
為了我的祈願 詩人啊,你起來吧
而且請你告訴他們 說他們所等待的已經要來
說我已踏著露水而來 已借著最後一顆星的照引而來
我從東方來 從洶湧著波濤的海上來 我將帶光明給世界 又將帶溫暖給人類
借你正直人的嘴 請帶去我的消息
通知眼睛被渴望所灼痛的人類 和遠方的沉浸在苦難裡的城市和村莊
請他們來歡迎我 白日的先驅,光明的使者
打開所有的窗子來歡迎 打開所有的門來歡迎
請鳴響汽笛來歡迎 請吹起號角來歡迎
請清道夫來打掃街衢 請搬運車來搬去垃圾
讓勞動者以寬闊的步伐走在街上吧 讓車輛以輝煌的行列從廣場流過吧
請村莊也從潮濕的霧裡醒來 為了歡迎我打開它們的籬笆 請村婦打開她們的雞棚 請農夫從畜棚牽出耕牛
借你的熱情的嘴通知他們 說我從山的那邊來,從森林的那邊來
請他們打掃乾淨那些曬場 和那些永遠污穢的天井
請打開那糊有花紙的窗子 請打開那貼著春聯的門
請叫醒殷勤的女人 和那打著鼾聲的男子 請年輕的情人也起來 和那些貪睡的少女
請叫醒困倦的母親 和他身邊的嬰孩
請叫醒每個人 連那些病者和產婦
連那些衰老的人們 呻吟在床上的人們
連那些因正義而戰爭的負傷者 和那些因家鄉淪亡而流離的難民
請叫醒一切的不幸者 我會一併給他們以慰安
請叫醒一切愛生活的人 工人,技師及畫家
請歌唱者唱著歌來歡迎 用草與露水所滲合的聲音
請舞蹈者跳著舞來歡迎 披上她們白霧的晨衣
請叫那些健康而美麗的醒來 說我馬上要來叩打他們的窗門
請你忠實于時間的詩人 帶給人類以慰安的消息
請他們準備歡迎,請所有的人準備歡迎 當雄雞最後一次鳴叫的時候我就到來
請他們用虔誠的眼睛凝視天邊 我將給所有期待我的以最慈惠的光輝
趁這夜已快完了,請告訴他們 說他們所等待的就要來了
給 太 陽
早晨,我從睡眠中醒來, 看見你的光輝就高興; ——雖然昨夜我還是困倦, 而且被無數的惡夢糾纏。 你新鮮、溫柔、明潔的光輝, 照在我久未打開的窗上, 把窗紙敷上淺黃如花粉的顏色, 嵌在淺藍而整齊的格影裡, 我心裡充滿感激,從床上起來, 打開已關了一個冬季的窗門, 讓你把全金絲織的明麗的台巾, 鋪展在我臨窗的桌子上。 於是,我驚喜看見你: 這樣的真實,不容許懷疑, 你站立在對面的山巔, 而且笑得那麼明朗。 我用力睜開眼睛看你, 渴望能捕捉你的形象, 多麼強烈,多麼恍惚,多麼莊嚴! 你的光芒刺痛我的瞳孔。 太陽啊,你這不朽的哲人, 你把快樂帶給人間, 即使最不幸的看見你, 也在心裡感受你的安慰。 你是時間的鍛冶工, 美好的生活鍍金匠; 你把日子鑄成無數金輪, 飛旋在古老的荒原上…… 假如沒有你,太陽, 一切生命將匍匐在陰暗裡, 即使有翅膀,也只能像蝙蝠 在永恆的黑夜裡飛翔。 我愛你像人們愛他們的母親, 你用光熱哺育我的觀念和思想—— 使我熱情地生活,為理想而痛苦, 直到我的生命被死亡帶走。 經歷了寂寞漫長的冬季, 今天,我想到山巔上去, 解散我的衣服,赤裸著, 在你的光輝裡沐浴我的靈魂……
魚化石
動作多麼活潑, 精力多麼旺盛, 在浪花裡跳躍, 在大海裡浮沉;
不幸遇到火山爆發 也可能是地震, 你失去了自由, 被理進了灰塵;
過了多少億年, 地質勘探隊員, 在岩層裡發現你, 依然栩栩如生。
但你是沉默的, 連歎息也沒有, 鱗和鰭都完整, 卻不能動彈;
你絕對的靜止, 對外界毫無反應, 看不見天和水, 聽不見浪花的聲音。
凝視著一片化石, 傻瓜也得到教訓: 離開了運動, 就沒有生命。
活著就要鬥爭, 在鬥爭中前進, 即使死亡, 能量也要發揮乾淨。
虎斑貝
美麗的虎斑 閃灼在你身上 是什麼把你磨得這樣光 是什麼把你擦得這樣亮
比最好的瓷器細膩 比潔白的寶石堅硬 像鵝蛋似的橢圓滑潤 找不到針尖大的傷痕
在絕望的海底多少年 在萬頃波濤中打滾 一身是玉石的盔甲_ 保護著最易受傷的生命
要不是偶然的海浪把我卷帶到沙灘上 我從來沒有想到能看見這麼美好的陽光
互相被發現 ——題「常林鑽石」
物華天寶 人傑地靈 ——王勃
不知道有多少億年 被深深地埋在地裡 存在等於不存在, 連希望都被窒息
一個姑娘深翻土地 忽然看見它跳出來 姑娘的眼和鑽石 同時閃出了光輝
像扭開一個開關 在一刹那的時間裡 兩種光互相照耀 驚歎對方的美麗
光彩奪目的金剛石 像一片淡黃色的陽光 照亮了祖國的大地 預告地下有無數寶藏
亮晶晶的金剛石 沒有物質比它更堅硬 姑娘把它貢獻給國家 用來叩開工業的大門
常林大隊得到了鑽石 鑽石帶著光輝來到人間 而比鑽石更輝煌的 是姑娘熱愛祖國的觀念。
失去的歲月
不像丟失的包袱 可以到失物招領處找得回來, 失去的歲月 甚至不知丟失在什麼地方—— 有的是零零星星地消失的,。 有的丟失了十年二十年, 有的丟失在喧鬧的城市, 有的丟失在遙遠的荒原, 有的是人潮洶湧的車站, 有的是冷冷清清的小油燈下面; 丟失了的不像是紙片,可以揀起來 倒更像一碗水投到地面 被曬乾了,看不到一點影子; 時間是流動的液體—— 用篩子、用網,都打撈不起; 時間不可能變成固體, 要成了化石就好了, 即使幾萬年也能在岩層裡找見i 時間也像是氣體, 像急馳的列車頭上冒出的煙! 失去了的歲月好像一個朋友, 斷掉了聯繫,經受了一些苦難, 忽然得到了消息;說他 早已離開了人間
盆 景
好像都是古代的遺物 這兒的植物成了礦物 主幹是青銅,技椏是鐵絲 連葉子也是銅綠的顏色 在古色古香的庭院 冬不受寒,夏不受熱 用紫檀和紅木的架子 更顯示它們地位的突出
其實它們都是不幸的產物 早已失去了自己的本色 在各式各樣的花盆裡 受盡了壓制和委屈 生長的每個過程 都有鐵絲的纏繞和刀剪的折磨 任人擺佈,不能自由伸展 一部分發育,一部分萎縮 以不平衡為標準 殘缺不全的典型, 像一個個佝樓的老人, 誇耀的就是怪相畸形 有的挺出了腹部, 有的露出了塊根 留下幾條彎曲的細枝 芝麻大的葉子表示還有青春 像一群飽經戰火的傷兵 支撐著一個個殘廢的生命
但是,所有的花木 都要有自己的天地 根須吸收土壤的營養 枝葉承受雨露和陽光 自由伸展發育正常 在天空下心情舒暢 接受大自然的愛撫 散發出各自的芬芳
如今卻一切都顛倒 少的變老、老的變小 為了滿足人的好奇 標榜養花人的技巧 柔可繞指而加以歪曲 草木無言而橫加斧刀 或許這也是一種藝術 卻寫盡了對自由的譏嘲
給女雕塑家張得蒂
從你的手指流出了頭髮 像波浪起伏不平 前額留下歲月的艱辛
從你的手指流出了眼睛 有憂傷的眼神 嘴唇抿得緊緊
從你的手指流出了一個我 有我的呼吸 有我的體溫
而我卻沉默著 或許是不幸 我因你而延長了壽命
我愛這土地 假如我是一隻鳥, 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這被暴風雨所打擊的土地, 這永遠洶湧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 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 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然後我死了, 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裡面。
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太陽 從遠古的墓塋 從黑暗的年代 從人類死亡之流的那邊 震驚沉睡的山脈 若火輪飛旋於沙丘之上 太陽向我滾來……
它以難掩的光芒 使生命呼吸 使高樹繁枝向它舞蹈 使河流帶著狂歌奔向它去
當它來時,我聽見 冬蟄的蟲蛹轉動於地下 群眾在曠場上高聲說話 城市從遠方 用電力與鋼鐵召喚它
於是我的心胸 被火焰之手撕開 陳腐的靈魂 擱棄在河畔 我乃有對於人類再生之確信
煤的對話 ——A-Y。R 你住在哪裡?
我住在萬年的深山裡 我住在萬年的岩石裡
你的年紀——
我的年紀比山的更大 比岩石的更大
你從什麼時候沉默的?
從恐龍統治了森林的年代 從地殼第一次震動的年代
你已死在過深的怨憤裡了麼?
死?不,不,我還活著—— 請給我以火,給我以火!
乞丐 在北方 乞丐徘徊在黃河的兩岸 徘徊在鐵道的兩旁
在北方 乞丐用最使人厭煩的聲音 呐喊著痛苦 說他們來自災區 來自戰地
饑餓是可怕的 它使年老的失去仁慈 年幼的學會憎恨
在北方 乞丐用固執的眼 凝視著你 看你在吃任何食物 和你用指甲剔牙齒的樣子
在北方 乞丐伸著永不縮回的手 烏黑的手 要求施捨一個銅子 向任何人 甚至那掏不出一個銅子的兵士
橋 當土地與土地被水分割了的時候, 當道路與道路被水截斷了的時候, 智慧的人類佇立在水邊: 於是產生了橋。
苦於跋涉的人類, 應該感謝橋啊。
橋是土地與土地的連系; 橋是河流與道路的愛情; 橋是船隻與車輛點頭致敬的驛站; 橋是乘船與步行者揮手告別的地方。
樹 一棵樹,一棵樹 彼此孤離地兀立著 風與空氣 告訴著它們的距離
但是在泥土的覆蓋下 它們的根生長著 在看不見的深處 它們把根須糾纏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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