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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洗語言

  • 寶華





許多年了-------
文字語言一直借助於人類的共業,並以其為力,擴大著它奴役人心的範圍。如一個巨大的集中營,靜悄悄的收容著每一位接近它的人。無論初入學堂的兒童,還是書齋裡的學究,男女老幼,罕有倖存者。
每當我試圖捉筆入紙的時候,總象那易水待渡的劍客,暗暗提氣,自試內力,看是否有「殺字」之功。
令人掃興的是,我常常在風蕭蕭的歌中,棄利刃而換描筆,為猙獰的文字們彩描幾筆,幾番煽情,幾番形容。草草收兵,敗回本心。
所以,我又常冒著被文字擒獲的危險,窺探書中。冒著被想像與欲望打翻的危險,走向自心。我希望能在自己的探險中,遇到蓋世的高手或找到不傳的秘籍,使我練就一身這樣的本事:
在惡文霸詞的仗陣之中,執筆如黎杖,緩緩前行,就象走在無人的野外。而筆鋒所至,字詞們無不紛紛倒地,殺萬字成一詩,卻好象在路邊的草地上,摘下一朵小小的野花。

從有「清洗語言」和「殺字」之功的幾位高手那兒,我察覺到在他們的詩文中,是沒有時間,空間,色味,雅俗等界限的,少了這些界限,文字們便少了做惡的依傍,各歸本色,活活潑潑,打成一片。
在這類高手的作品中,還少有「我」在。整篇整篇的,都靜悄悄的敞開著,如寬敞乾淨的庭院,等待著讀者的到來。
真正的詩是被清洗過的語言
真正的詩是可以清洗你原有的語言的
真正的詩是敞開著由讀者來做主的


語言文字已成了人類生活的依靠,它有著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宮殿,借助於人類貪嗔癡慢疑的共業,奴役著人心。沒有乾淨的文和美麗的詩還是小事,常常的,人們會在文字的迷宮裡走失本心,為了爭奪一個名詞而明爭暗鬥,發動戰爭,勞財害命。
其實,支撐這迷宮的幾根大樑被找到後,只要輕輕的抽掉它們,整座迷宮就會轟然倒下,乾淨的大地和空氣就會刹那間來臨。那時你會覺得,對語言文字的執著和崇拜,並接受它的奴役是一件多麼可笑的事兒,就象撞窗求出的飛蛾,身邊隨時就有無限自由,卻要偏於文字一邊,求死求活。
支撐迷宮的最主要的這幾根大樑是:時間概念、上下左右概念、色味概念、民族概念、國家概念、大小概念、雅俗概念。


人們一直有這樣一種看法:詩是離不開激情的、想像的。
而在佛法中,也有這麼一種說法:絕對的智慧是不在邏輯與分析之中的,更不用說想像之類。想像是造作的,由它所形成的文字,就象為虎作倀的小奴,醜態百出。
當然,只有智慧的才是乾淨的,才具有清洗文字和人心的效力。如此說來,凡是想像的、煽情的文字,則一定是腐臭的無力的,非但不能淨它,反而傷已。


只把風花雪月認作是詩意的人,就象紙上談兵,手無縛雞之力的低智子弟。如執筆入紙,隨便一個字便會擒他與馬下,一生自由不得。
若說詩意,一切現成。
只有功力到了這一層的高手,才敢華山論劍,笑傲書海,指鹿為馬,蘿蔔青菜一番。
也只有到了詩意現成的時候,才能抹去語言上面的千年老鏽,現出它的本來面目。


既 使是兩個字組成一個詞,這詞也就有屬￿它自己的一種結構。
在寫詩或文章時,如果字與字、詞與詞之間沒有能夠留出供文字轉身的空間來,密不透風,整篇文字便呆了,字和詞們便沒有了彈性。
字、詞之間的空間是指字意或詞意之間的距離,這距離的大小要正好能隔斷日常思維的隨行,卻又能使人心本有的靈性躍過。
怎樣能把這空間留的合適,取決於我們對文字的內功和敏感。更取決於們的自心,無寫作作或閱讀,——一個不自由的心,是無力完成這項工程的。


眾所周知的一個道理:如果我們對這個世界的認識偏於一邊,那麼,這種偏見就會形成一道圍牆,把偏見者囚禁。
許多自許是追求自由的人,或自我與個性的堅持者們,當他們以自由與個性為由堅持己見時,他們反而做了自由與個性兩詞下的奴隸了。
相反,當我們拋下自我,不再故意的追求個性時,反而真正的成為自己了。
對於語言的生命和風格來說,也是如此。


個人怎樣在他的心裡映現這個世界、這次人生的,那麼在他的心田上,就會長出怎樣的話語,怎樣的文字。
要想做語言的主人,巧妙好字詞間的結構,準確好它們間的空隙,並擦亮它們的面目,如果只在語言本身下工夫,就象那拔頭欲飛,以牙咬牙的人,終不可得。
只有在源頭下工夫,通過種種方法啟智開悟,擦亮自心,能自主的人才能清洗語言,激活文字。


文字間如果沒有了種種概念的圍牆,字詞被清洗一新,空間也建築的好,那麼,在這彈性文字的空間裡、回廊處,會生出一種吸魂蕩魄的力來,於瞬間和閱者的心打成一片。


殺字也好,洗詞也好,一定要在一切現成的功夫裡進行,當下解決,了無後患。如果沒有這等功夫,縱是天上地下找字找詞,造字造詞,也是白搭,媚人不成,卻能毒己。
因一切現成故,所以不用借想像來造做。因一切現成故,實話實說便可,最乾淨的文字,便是最實在的話語。如「雲在青天水在瓶」、「餘香猶入敗荷風」之實話,比「白髮三千丈」「遙望齊州九點煙」之類,優劣自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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