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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蔡天新的詩觀談起

  • 鄭敏



"談起"自然意味著不是最終的目的,現在先在這裡交出謎底,我的最終旨意是"談
到"當前新詩界的一股商業化的心態:功利主義,這股工業、商業的汙水污染了詩歌的
清流。功利主義將詩歌變成一種工具,寫詩、評詩的動力在詩外。而蔡天新的詩觀和
詩作,由於他是一位專業數學家,無求於詩名詩勢,能夠倖免於污染,保持了詩的天
真本質。
近來詩歌界再度陰雲密布,十分壓抑。中國新詩之鴿,在本世紀屢屢在腥風血雨
中飛翔,現在又面臨一次世紀末的危機。世紀病再一次爆發,仍是那始終沒有解決的
問題:詩之功能、詩之真偽、多元與藝術本質等。為什麼多次大辯論而仍不能求得共
識呢?原因是每次探討切磋都不是藝術性的學術性的,由於各種非詩因素的干擾,爭
論在理論的前沿上毫無進展,心浮氣躁地嗡轟一陣了之。其中重要的情結是"革"與"
保"、"正統"與"異端"的情結。革者自恃創新有理,對於權威的壓抑採取逆反式的反
應,沒有足夠的謙虛,以反省創新中的不成熟、甚至迷誤的走向;保者揚言要保持詩
歌的"革命"正統,不能容忍異端,指責新潮派將詩歌從50年代的高峰敗壞到脫離群眾
、等而下之的地步。這種二元對抗的心態在中國近百年的任何學術藝術討論中都起著
離間的作用,使對話成為不可能。其實50年代以來中國新詩何曾有過真正的漢語新詩
自己的傳統?從昔日的一邊倒,倒向前蘇式的"革命英雄主義",直到陷入"假、大、
空"而不可自拔,到了今天一個心眼學習西方新潮,直至有些詩人承認以翻譯體中文寫
詩才是革新的方向,中國新詩何曾有過自己的傳統?東倒西歪,終究負不了危機的時
緩時急。到了世紀末,這個問題又尖銳地浮出水面,幾乎是必然的命運。令人焦慮的
是眼看我們又將重複50年代60年代70年代的無所收穫的大爭論,一場兩敗俱傷的形勢
,眼看又將到來。
就在這時候我讀到《山花》98年1月號蔡天新的詩論"詩歌是我可以攜帶的家園"和
配詩多首,給我很大的啟發。蔡天新的詩觀有一種純真無邪自由瀟灑的境界,使我如
吸一口山風,一掃詩界的俗慮,為之振奮。蔡之所以能在今天有這種無憂無慮的詩歌
心態,主要是(據他說)他是一個詩歌社會圈子外的人,詩之於他純是一種精神享受
,不愁名也不憂利,所以詩歌最本質的功能:給人們的精神世界以啟發和充實,誘發
人們的創造才能,在蔡天新處得以幸運地保存下來。今天由於生活方式的轉變,價值
觀念的浮動,詩人們和理論家們也如其他人一樣,經受著各種商業主義思潮 那質礎?
要保持這份對詩歌的虔誠,純真的感情,並非易事。人們不知覺中以詩歌為工具,追
求事業的輝煌、個人地位的提高,久而久之滋長了策謀之心,非詩的因素使心靈日益
負重,功利主義悄悄地掌握了社會的詩歌活動。在詩歌界集體無意識中頗多,為地位
而經營詩歌創作、評論、出版的傾向,詩歌也成為一種商品被製造、推銷。創作、出
版、評論一體化,正在今天的詩歌界形成壟斷。作為精神產品的詩歌正在經受物化異
化的產銷一條龍程序的控制,這促使個人創作失去其所需要的獨立個性和空間。如果
一個埋頭創作的詩人不結識評論家,不能搭上那條叢書的船,他的一切努力將被埋沒
在 躒寥戀氖梟桃禱疃校 有與讀者見面的機會。也許有人會說這種精神生產
商業化的傾向是任何一個現代國家難以避免的。可以認為運作的程序也許在各國有相
似之處,但西方的出版界有較高的學術與藝術的鑒賞力,社會對文化要求的起點也較
高,讀者評論界對出版有獨立的監 督職能。在那兒,盲目的捧場會招來社會的譴
責,反過來敗壞了出版商的聲譽,勢必降低經濟效益。這種和市場經濟同時存在的文
化消費者的監督機制在今天的中國尚未出現,但我相信文化出版事業不可能長此下去
,輿論界遲早會發出批評和呼籲的。
如何評價嚴肅的詩歌,在西方是與評價流行歌星有區別的。因為歌星的成長如玫
瑰花,可以在短期內成熟,一夜間走紅全國,其CD的銷量與點歌次數使得她(他)登
上榜首。但作為嚴肅文學之尖端的詩歌,其成長需要十幾年甚至幾十年,有如一株幼
松之長成華蓋茂盛之少壯松樹所需的時間。詩歌的巔峰來臨得要比玫瑰花晚得多,至
于長成一株臥龍似的古松則更是百年千年的事了。但,一旦長成則古松遠比月季能接
受年歲風雨的挑戰,因此對流行歌星的評價與對詩人事業的評價其尺度與方式都大大
地不同。在生活節奏日漸加快的今天,消閒文化、文化快餐的存在也是必然的。不能
希望在長途駕駛中,或一天勞累後每個人都拿出一本詩歌來"消閒"。但嚴肅詩歌並不
因此而失去它的社會功能。在人們心目中它是無可代替的精神殿堂,在商業主義橫流
的今天社會,殿堂不可能如鬧市般人來人往。因此詩人不要追求一夜紅遍全國的流行
效益,李、杜、莎翁又怎會與披頭士的走紅相比呢?詩歌如蒼松,不需追求季節性的
流行,對於它並無所謂紅極一時與排行榜上名列第幾的問題,詩歌只有被發現和再發
現,在歷史長河中不斷得到新的闡釋,發出新的內涵之光。而流行歌星的命運雖是一
個青春期的輝煌,在人們的精神生活中二者的功能無法相比擬、相代替。在商業大潮
中卡拉OK的大廳燈火輝煌,詩歌殿堂中只有幾縷香煙,這也無足為怪。詩人的素養正
在於不為繁華所動,潛心探索、尋找"詩藝"、修煉"詩境"。這對於青年詩人尤其是苛
刻的要求。如果你在今天選擇了詩的道路,就要有甘於寂寞的毅力與決心,燈紅酒綠
、碰杯祝賀的刺激恐不是一個詩人的命運,寒窗十載苦吟終生也可能仍與榮譽無緣,
得不到什麼世界大獎。但詩歌的真、美有如蚌珠,蚌死而珠存;有如礦石中之瑰寶,
破石而取寶。追求這種詩的真、美,才是詩人的存在之真義,希望詩人們以此共勉,
甘當蚌、石。
當然詩歌在人們生存狀態發生巨變的情況下,也應爭取走近人們,改變一些傳統
的流通與出版方式。在商業大潮橫流的今天,不少嚴肅文化顯得倍受冷落。詩歌界應
當改進詩歌出版、發表的舊日形式,以求多多走進繁忙的讀者,擴大潛在的活動場址。
譬如舉行小型的朗誦,與書法、繪畫界合作,爭取書法家畫家將新詩作為其書寫與繪
畫的內容;除了出整本詩集外,還可出詩歌活頁文選,精緻的印刷,使得詩頁可以作
為高雅的牆上、案頭藝術品,等等。古典詩歌至今仍在民間加入人們的日常生活,正
因為其借助書、畫的支援。詩書畫攜手步入人們的生活空間是新詩應當向古典詩歌學
習的正當途徑,使潛在的讀者群能夠在繁忙的生存鬥爭之餘,仍能吸收到詩歌的美和
智的滋養。這本是詩歌的重要功能,不幸被今天的有些詩人遺忘了。
近年詩人多出於追求流行手法和對呆板教條的表達方式的逆反心態,告別外界,


轉向自我挖掘,這種"內視"的寫法將詩人的內心世界看成唯一值得詩歌表達的題材。
須知自我挖掘是應當有其廣闊的歷史、人類、宇宙的前提與背景才有價值。為寫自己
而寫自己是對教條現實主義的逆反心理的表現,結果不過是浪費了自己的時間與才華
。須知主觀的存在是離不開客觀的影響的,當詩人寫自己時他必須對自我有一個客觀
的視角,否則陷入自我陶醉、自我憐惜與自虐式的"暴露",都沒有閱讀的價值,讀者
對其冷淡是自然的結果。當前詩歌界出現了自命絕對"內視"與絕對"客觀敘事"的兩種
傾向,其實二者的共同根源都是將主、客絕對割裂的偏激認識。虛妄的認識是不能不
陷入自設的陷井的。90年代初"內視"被認為是"最新"的手法,90年代下半絕對外視又
想取內視而代之,宣稱為最時新的手法。這種不斷翻新的詩歌技術,雖能短期刺激一
下讀者,引起一些喧囂,但終因沒有詩的實質之新而很快失去魅力。新時期詩壇幾度
興奮、幾度退潮是與這種浮躁的"求新換代"心態分不開的。評論家似乎也很難穩住自
己的天平,隨著時潮而傾倒,助長了浮躁之風。詩歌與物質生產不同,並不因有新的
技術而帶來全新的時代,如無對天、人、地有更高一層樓的鳥瞰,區區詩技的革新是
不可能帶來什麼實質性的突破性的。世界每一文學藝術新潮能成為洪流都必有其宏觀
的飛躍,而我們的詩歌界往往不耐于潛心研究人文與自然的宏觀,以求對宇宙、歷史
滿足自己創作衝動的作品。可貴的是詩人對他所面對的外界進行了相當成功的藝術轉
換,從轉換後的畫面中流露出詩人的感覺,如"冬日的變奏"5首。是的,只有感覺,
沒有推理,也許因此它更富個性。個性,也就是海德格爾所說的"所雲"(SAYING),
一首詩、一篇文章如能有"所雲",而非重複他人的經驗,就是有了自己的獨立藝術個
性,詩的創造性正在於此。"所雲"可以是感性的,也可以是理性的,在蔡天新這裡多
為"感覺",難以言傳, 所以轉換成畫面,非現實的畫面。這些畫面既非比喻,非隱
喻, 只是詩人的某種詩的感覺的藝術轉換物。當它自然地鑲嵌在詩行中就會發揮出
一種審美的效果。蔡天新這一批詩多數是有這種效果的,也有一些如"納博科夫""美
好的午餐"更像浪漫派的畫,傳達某種生活的氣氛,沒有更多的意思。 就《山花》上
發表的這幾首來說,還不能斷定詩人能繼續這條創作的途徑多久, 因為除了藝術的
能, 詩還需要血肉, 這似乎是蔡天新的詩所缺少的。 顯而易見,他的詩多少有些
唯美的傾向。詩人不但要有所感,而且還要有與人和自然深處的維繫。目前這些詩雖
沒有假、大,空之嫌,但卻缺少些對人和自然命運的關懷,影響了它們的深度。這也
許與詩人本身對詩的功能的認識有關。 寫詩自娛,作為生活調節的手段, 心不全在
詩,情不全注於詩,詩沒有生長在詩人生命的深處,它的生長是會受到限制的。蔡天
新對詩無功利之求是他能保持詩之純的原因,但他對詩的距離也使他的詩變得缺少生
命力, 流於纖弱。 詩確實是一位苛求的女神,要求詩人的全部奉獻,寫詩難矣!讓
我們帶著一顆纖塵不染的心, 走近這座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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