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新詩的幾個問題
(1)大眾化的問題
論者往往指責新詩,說它孤芳自賞,不夠大眾化,其實,60年來的新詩固然不夠大
眾化,但是黃遵憲,蘇曼殊以來的舊詩又何曾大眾化呢?又五百年來第一人之譽的陳散
原,似乎也沒有多少讀者,真正稱的上大眾化的,還是唐宋詩詞之類。老實不客氣地說
有一句,政治進入民主,傳播工具商業化以後,儒家的詩教,蔡元培的美育等等已經不
能維持----真正大眾化的詩,既非李杜,也非徐志摩,更非陳散原,而是流行歌。
大詩人也不見得大眾化,以李白而言,《床前明月光》固然人人會背,但是《襄陽
歌》,《梁甫吟》之類又有多少解人?杜甫的《春望》,《登岳陽樓》等固然膾炙人口,
但是《壯遊》。《遣懷》一類較長較深的作品,也不見得怎麼大眾化蘇軾的名句「人生
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都已變做成
語,流行自不待說,但是象「不減鐘張君自足,下方羅趙我亦憂」之類的作品又有幾人
能懂?同樣的,詩經的句子很多已成後世的成語,而楚辭則絕少這種情況。
一般人的大眾化,往往只指空間的普及,而不包括時間的持久,其實真正的大眾化
應該兼顧兩者,不但普及,還要持久。暢銷書往往一時普及,但十年百年之後,便已湮
沒無聞,那樣的大眾化是靠不住的,例如王漁洋在清初,詩名滿天下,曾在大名湖賦《
秋柳》詩,和者數百人,但是三百年後,誰也不記得那首詩了,反之,李賀生前雖然少
知音,但迄今數千年,他的作品仍持久不衰,甚至知音日眾。詩之大眾化,有時隔世始
顯,杜甫號稱詩聖,但今傳唐人所選唐詩九種,只有一種載錄杜詩,要等到北宋中葉,
杜詩才「大眾化」起來。
在古代,詩的創作受科學的鼓勵,有音樂的推廣,又是讀書人之間交際酬唱的雅事,
因此,詩歌是文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項。現在的知識分子日漸專業化,各行的專家學
者各有所長,不再象儒家那樣強調通才,更無須在吟風弄月,附庸風雅,唱酬之事已成
絕響。教育制度也不再要求考生寫詩,連文章都寫不通了,還寫什麼詩呢?
究竟什麼程度才算大眾化呢?如果中學生都讀過就算大眾化,那麼中學國文課本裡
面選的徐志摩等人的作品,也可謂大眾化了。如果詩集有幾千冊以上的銷路就算大眾化,
那麼臺灣至少有半打詩人可謂大眾化了,一本詩集出版不到一年就再版,這情形在臺灣
屢見不鮮,而真正的大眾,他們有流行歌曲便已經滿足。不少詩的讀者,終身俯仰于古
典詩的田地,吟詠之樂無須他求;新詩人無力與古典詩人去爭讀者,也是理所當然的,
誰能要求60年之變去頡頑三千年之常呢?對文學要求漫無止境的大眾化,似乎不切實際,
不如低調一點,要求「小眾化」吧。
(2)散文化的問題
這問題也牽涉到詩的大眾化,因為有人認為詩句如果長短不拘就象散文,又認為詩如
果散文化便不便背誦,不便背誦就不能普及,也就是不能大眾化,這話只對了一部分,但
不全對。一般人說到中國的古典詩歌,心裡往往只是形式整齊的律詩絕句,而不是古詩,
尤其不是句法參差的古詩。近體平仄協調,句法整齊,韻腳固定,最近於歌,而在一般人
的觀念之中,詩,就是歌;對於新詩的要求,也就類推。
其實中國的古典詩中,有許多作品都是句法不拘的,如果像新詩一樣分行排列起來,
便顯而易見,。例如:蘇軾的《歐陽少師令賦所蓄石屏》
何人遺公石屏風,
上有水墨希微蹤;
不畫長林與巨植,
獨畫峨嵋山西雪嶺上萬歲不老之孤松。
崖崩澗絕可望不可到,
孤煙落日相溟蒙……。。。
(略)
古詩句法參差,平仄不拘,段落雜錯,換韻自由,除了還保持韻腳以外,簡直可謂古
典詩中的「自由詩」,正是中國詩歌的一大傳統。足見新詩中之自由詩,也有傳統的先例
可依,不盡是西洋傳來。至於文句回行古典詩中也不是完全沒有,不可盡說成西法,例如
王安石的:
離情被橫笛句法
吹過亂山東。
又如蘇軾的:
何苦將兩耳
聽此寒蟲號?
都近于英詩的待續句(run-on line),英詩之中,從不壓韻的詩所謂自由詩(free
verse)開始,重要的詩體如無韻體(blank verse)早就不依賴韻腳了。
古人常笑韓愈以文為詩,也就是嫌他的句法散文化。其實古體詩講究所謂「工拙參
半」,如果語語皆工,反而失之於巧,缺少曲折頓挫,欲暢先澀之味,例如《蜀道難》一
詩。幾乎一半的句子都是散文,象「其險也如此,嗟乎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等等,
根本不是詩句,但與七言的正統「詩化句」相輔而成,工拙對照,反而更具古樸蒼老之感
,而這一點卻是通篇流利柔馴的七言辦不到的,其實,韓愈和李商隱的七古學杜甫,歐陽
修和蘇軾的七古學李白,都走這種以文為詩的路子。詩句的散文化,只要把握的話,確是
變化詩體,重造節奏的妙法,不必以此為病。
徐志摩的句法尚稱自然,但到了聞一多,不但倡導格律詩,更且以身作則,寫其韻律
鏗鏘,句法工整的豆腐乾體。久之,這種整齊劃一的詩體就成了新月派作者共有的格式,
為了保持句子等長,往往勉強湊字;為了逢雙押韻,往往扭曲文法,顛倒詞匯,終於淪為
千篇一律的困境。至於一行詩的節奏,全以二字尺,三字尺為單位,也失之單調而破碎。
難達高度之彈性;每一單位的末字又是「的」,「了」之類的虛字,也顯得沒力量,難追
古典詩的原潤簡潔,例如唐人之句:
風流才子多春思
斷腸蕭娘一紙書。
換成新月派格律詩的句法,便成了:
風流的才子對的是春思
斷腸于蕭娘
(3)詩歌的現實性的問題
這個問題自然又涉及大眾化的問題。因為據某些批評家說,作品若非寫實,便不能
反映社會,不能反映社會,便無以大眾化,無以大眾化,便成個人主義的頹廢之作了,
現在人人都強調寫實主義,但對於寫實的對象,那個「現實」,卻無一致的看法。
比起散文和小說來,詩歌是一種簡短而含蓄的文學體裁,講究因小見大,以彼喻此,
達到言有限而意無窮的境地。詩不能象散文那樣直抒己意,必須婉轉曲折一些,而要抒
的不止是意,還有情和感,複雜的多,而另一方面,詩又不像小說那樣,一定要創造一
個人物,交代一個故事,和現實的關係直接而全面。詩的感覺比較主觀,手法比較間接,
比起其他文學體裁來,它是不太「寫實」的。
即使同為詩作,「寫實」的程度也有差別,例如同為唐詩,同為設問,下列各段在
層次上便大不相同,崔灝的「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全是實寫,李商隱的「休問
梁園舊賓客,茂陵秋雨病相如」,則是用典自喻,以古狀今,間接了許多;王昌齡的的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用物自喻,但物象在真幻之間,去「現實」更
遠;到了朱慶餘的「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詩人已隱身幕後,用戲劇的
一幕來自喻,全然進入象徵了。冰心玉壺固然也是象徵,但是和詩人的關係一目了然,
只是局部的象徵;畫眉深淺和詩人的關係,若無「近試上張水部」的題目,就真的無跡
可尋了。
一般人提到現實,立刻就想到社會的現狀,其實現實的界說應該擴大到全面的人生,
如果說社會現狀是全部的現實,那麼報告文學豈不是成了全部的文學/我所謂的全面的人
生,也就是人的全面經驗。如是則社會現狀只是重要的中間經驗,往小的一面看,尚有
個人生活與自我的所思所感,所夢所欲;往大的一面看,尚有大自然與無限的時空,也
就是一切生命所寄的宇宙。個人的一面,近而自然,自然的一面,遠而神秘,其實都是
人生的經驗,也都是現實,比如愛情,原是人性之常,兩個人之間特別親密的人際關係,
其實也是一種社會關係。愛清的經驗雖然摻了不少誇大的幻想,卻也不能說全非現實。
如果說摻了幻想的成分就不算現實,那麼充滿了理想和浪漫情緒的革命也算不的現實。
從古至今,許多情詩都被學者解釋成政治的影射。例如李商隱的一些作品,明明是美麗
動人的情詩,偏有腐儒一輩說成是仕途失意的寄託,結果並不能增加我們對晚唐政治的
瞭解,反而降低了我們對詩人失戀的同情,掃興之至!這種偏見,正認為政治才是現實,
而愛情不是。
我無意否認白居易和杜甫社會寫實之作的價值,反之,我認為他們反映的社會現實
非常重要,而這些作品也是中國詩歌中的不朽之作。但是我絕對不願意為了這樣的寫實
而排斥或低估了個人經驗和自然經驗的表現,人性之為現實,是內在的,持久的,社會
現狀之為現實,是外在的,變動的。一篇作品如能搔到人性的癢處,觸及人性的痛處,
則雖然不曾直接反映社會現狀,也不能徑斥之為不現實。伊麗莎白的時代,官方禁止戲
劇評論政治與時局,莎士比亞仍有自由去探討人性的現實,而成為戲劇大家。白居易的
《問劉十九》寫私人的友誼,杜甫的《望岳》寫自然的壯觀,都意味深長,百讀不厭,
不下於他們的社會寫實之作。
請看崔灝的《長幹行》:
君家何處住?
妾住在橫塘
停船暫借問
或恐是同鄉
短段五絕之中,既不見社會狀況,也不見唐代政局,對於社會學家和歷史學家毫無
幫助,但是其中有一樣是真實而持久的東西在吸引著我們,那便是人性。是那女子的口
吻,鄉井的情誼。寂寞的旅途,男女的相吸,打動了千年後的讀者,而這些超越了變動
不定的社會現狀,正是人性之常,一首詩能把握這樣的現實,才能垂之永久,在看陳子
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見古人
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涕下
這樣一首詩,當然也可以牽到政治上去,說此
燕昭王廣招賢士的黃金台,子昂身
為賢士,卻以諫軍略而不納,罷為書記,懷才不遇,於是吊古傷今,悲歌涕下,這樣說
法原也不錯,但總覺得以史詮詩,不能盡興。古來慷慨悲歌,似乎不必盡為懷才不遇。
劉邦得天下,回到家鄉,原應十分得意,為何一曲《大風歌》後,卻要「慷慨傷懷,泣
數行下」?曹操位極人臣,權極天下,為什麼《短歌行》前八句卻又是那麼悲觀,近乎
虛無?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可以說是個人的末葉可以說是宇宙的,前其中實在見不
到多少唐朝的社會,敏感的心靈在登臨之際,以生命的短暫面對千古的悠久,以個人的
渺小面對造物的無窮,在時空雙重的壓力下,不免悵然自失,愴然淚下。個人的思緒越
過社會的拘束,縱而交於無止的時間,橫而接乎無限的空間,個人的沒入宇宙的,才有
此蒼茫之絕唱,強調社會性的論者仍然可以說這是封建文人,脫離了人民,昧於社會的
發展,精神無所依附的表現一樣勉強可笑,「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這樣的
詩句,由遠征月球或者火星的太空人讀來,面對邈寂荒涼的星空,常有更新更強的感受,
因為它撥動了人性深處一根弦,到了內在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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