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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直取詩歌的核心

  • 黃燦然



詩歌像其他文學體裁和其他藝術形式一樣,大約十年就會有一次總結,突出好的,
順便清除壞的。因為在十年期間,會出現很多詩歌現象,而詩歌現象跟社會現象一樣,
容易吸引人和迷惑人,也容易挑起參與其中的成員的極大興致。詩歌中的現象,主要體
現於各種主義、流派和標簽。這些現象並非完全一無是處,其中一個好處是:它們會進
一步迷惑那些迷惑人的人,也即使那些主義、流派和標簽的提出者、形成者和高舉者陷
入他們自己的圈套;又會進一步吸引那些被吸引的人——把他們吸引到詩歌的核心裡
去,例如一些人被吸引了,可能變成詩人。這些可能的詩人有一部分又會被捲入主義、
流派和標簽的再循環,另一部分卻會慢慢培養出自己的品味,進而與那些原來就不為主
義和流派所迷惑,不為標簽所規限的詩人形成一股力量,一股潛流,比較誠實地對待和
比較準確地判斷詩歌。這樣一個過程,大約需要十年時間。這種總結是自動的,自發
的,並且幾乎是同時的:不同地方不同年齡的詩人會同時談論同一個或多個詩人,並且
首先主要都是私底下談論了兩三年才逐漸公開,而被談論者可能一點也不知道。如果這
股力量和潛流夠大的話,甚至會形成一股潮流,把壞的以至可有可無的東西全部消除
掉。這種總結或梳理,無論以何種形式出現,都只有一個標準,這就是直取詩歌的核
心,而詩歌的核心又無可避免地包含著傳統。

近幾年來,中國詩歌的核心迴響著一個聲音:多多的詩,多多的詩。這是一個遲到
的聲音,因為多多的詩,已經存在超過三個十年。這種遲到,可能是一件好事:它可能
意味著巨大的後勁。如果對多多這三十多年來的詩歌作一次小小的抽樣回顧,相信任何
直取詩歌核心的詩人和讀者都會像觸電一樣,被震退好幾步——怎麼可以想像他在寫詩
的第一年也即1972年就寫出《蜜周》這首無論語言或形式都奇特無比的詩,次年又寫出
《手藝》這首其節奏的安排一再出人意表的詩?

  他從一開始就直取詩歌的核心。


 一

詩歌的核心之一,是詩人與語言,在這裡就是詩人與漢語的關係,也就是他如何與
漢語打交道進而如何處理漢語。

 〈與 詩開始,當代詩人開始關注詩歌中語言的感?,尤其是張力。從翻譯的角度
看,就更加明顯,它就是那可譯的部分。這方面多多不僅不缺乏,而且是重量級的,令
人觸目驚心,例如:「他的體內已全部都是死亡的榮耀」,又如:「是我的翅膀使我出
名,是英格蘭/使我到達我被去的地點」,再如:「風暴掀起大地的四角/大地有著被狼
吃掉最後一個孩子後的寂靜」。這是屬￿語言中宇宙性或普遍性的部分,只要通過稍具
質量的翻譯,任何其他語種的詩人都可欣賞。但那獨特的部分,那源自漢語血緣關係的
部分,卻是不可譯的,也是目前中國詩歌最缺乏的。目前漢語詩歌受到各種嚴厲的指
責,這些指責有一半是錯的,原因在於批評者本身對於當代漢語詩歌的敏銳性缺乏足夠
的感悟,被詩人遠遠拋離;但另一半卻是對的,也即當代詩歌對漢語的建設幾乎被它對
漢語的破壞或漠視所抵消,詩人自己遠遠被拋離了他們原應一步步靠近的對漢語的感
悟。傳統詩歌中可貴的,甚至可歌可泣的語言魅力,在當代詩歌中幾乎滅絕。美妙的雙
聲、象聲、雙關等等技巧,如今哪裡去了——那是我們最可繼承和保留的部分,也是詩
歌核心中的重要一層——樂趣——最可發揮的。在現當代外國尤其是我所能直接閱讀的
英語詩歌中,詩人們在這方面的業績,是與他們的祖先一脈相承的。但是,這部分又是
不能翻譯的,只能在原文中品嘗。中國當代詩人基本上只讀到並實踐了那可譯的部分,
另外要他們自己在漢語中去尋找和創造的那部分,他們好像還沒有餘力去做。這,似乎
在某種程度上反證了,中國當代詩歌基本上還是模仿品,儘管我願意把模仿視為一個中
性詞,甚至是一個積極詞。多多詩歌命途的多舛(也可以說是幸運),正在於他是不可
譯的,他的英譯作品多災多難,直到最近在加拿大出版的、由女詩人李·羅賓遜翻譯的
詩集《過海》,才開始露出曙光——但那關鍵的部分仍然沒有譯出來也是不可能譯出來
的。如「在馬眼中濺起了波濤」,馬眼深而暗,仿如一個大海(多多在另一首詩中有一
句「從馬眼中我望到整個大海」);馬眼周圍的睫毛,一眨,便濺起了波濤。這濺、
波、濤,尤其是「濺」字那三點水,既突出「濺」這個動作,也模擬了馬的睫毛,便是
漢語獨有的。它翻譯成英文仍然會是一個好句子,但是它那個象形的形象,是譯不出
的。不妨拿莎士比亞《麥克白》的著名片斷作個比較:「Out, out, brief
candle!/Life's but a walking shadow.」卞之琳中譯:「熄了吧,熄了吧,短蠟燭!
/人生無非是個走影。」讀譯文,仍然是好詩。但是,原文的聲音、節奏、韻腳,以及文
字的象形性,在譯文中基本上喪失,儘管譯者的功夫已經非常高超並且挽回了不少。那
Out,out,讀起來和看起來就如同一陣風在吹並且在一步步逼近;而且第一個Out第一個
字母的大寫又加強了吹出去的動作。brief既形容蠟燭體積的短小,也形容時間上的短
暫,在聲音上更是「吹」;candle!中,d,l 兩個字母加上感嘆號,多像蠟燭,而感
嘆號看上去恰像搖搖欲墜的燭火。這兩行詩,有一半是譯不出的。再如美國詩人弗洛斯
特的一行詩:「Thrush music—hark!(鶇鳥的音樂——聽呀!)」hark既是「請聽」的
意思,又是鶇鳥的叫聲。譯文中「呀」字雖然亦有擬聲成份,但始終不如原文般無懈可
擊。杜甫「自在嬌鶯恰恰啼」一句中的「恰恰」有異曲同工之妙:既是恰巧的意思,又
是嬌鶯啼叫的擬聲。這是被認為運用英語之出神入化,已遠遠超出英美任何同行的加勒
比海詩人沃爾科特的句子:「a moon ballooned up from the Wireless Station.
O/mirror,(一個月亮氣球般從無線電站鼓起,啊鏡子)」這裡譯文的效果當然達不到原
文的五分之一。沃爾科特用氣球作動詞來形容月亮升起,並且充分利用月亮和氣球所包
含的象形字母O。第一行結尾那個大寫的O既是月亮,又是氣球,又是感歎詞,又是一個
張開的口(張開口感歎);接下來是mirror(鏡子),這個張開的口原來是一面鏡子!
沃爾科特把mirror跨到下一行,你沒有讀到鏡子之前,上一行的O是一個張開的口(感
歎),一讀到mirror,它立即變成一面鏡子。O字扮演了何等靈活 的角色。

  中國當代詩人只回到語言自身,而未回到漢語自身。回到語言自身,說明已現代化
了;但沒有回到漢語自身,說明現代與傳統脫鉤,而與傳統脫鉤的東西,怎麼說都還算
不上成熟。也許我們可以更現實一點,不提那使我們不勝負荷的傳統漢語詩歌,而只局
限於回到漢語自身:注意發掘漢語的各種潛在功能,寫出具有漢語性的詩歌,而不僅僅
是寫出具有中國性的詩歌或一般意義上的當代性的詩歌。漢語的各種妙處,一般古典詩
歌研究者都十分清楚。中國當過並且肯定地相信這就是我見過的樣子!

  如果上面所舉的例子太玄的話,不妨看一些較平凡的例子,例如複疊,或近似英語
頭韻的句子,像:「死人死前死去已久的寂靜」,或:「……一個酷似人而又被人所唾
棄的/像人的陰影,被人走過」,和:「對岸的樹像性交中的人/代替海星、海貝和海葵
//海灘上散落著針頭、藥棉」,以及:「滿山的紅辣椒都在激動我/滿手的石子灑向大
地/滿樹,都是我的回憶……」,這些「雕蟲小技」,孤立起來看好像微不足道,但若
納入一首詩的整體經營中,將立刻變得很可觀。

多多與傳統的關係,主要不是通過閱讀古典詩歌實現的,他書架上可能沒有一本中
國古典詩集;就像一個泡在傳統詩歌裡的當代詩人,也可能寫出最沒有漢語味甚至最殘
害漢語的詩——事實上這樣的例子不是很多嗎?多多是通過直取詩歌核心來與傳統的血
脈接上的,因為一個詩人,一旦進語言的核心(詩歌)之核心,他便會碰上他的命運
——他的母語的多功能鏡子。反過來說,泡在漢語傳統詩歌裡而又寫 閭 漢語詩的詩
人,問題便出在他們不是直取詩歌的核心,而是走上歧途或使用旁門左道,或根本還沒
有上路。此外,還可以反證,當代詩歌與傳統的割裂,問題正在于詩人偏離詩歌的核
心,使用公共技術,分享公共美學,進而將詩歌變成公共的技術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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