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來的詩人——莫非訪談錄
時間:1998年10月4日 上午
地點:北京西壩河東岸,賀黎書房。書房東牆上方高懸吳祖光先生手書「生正逢時」的條 幅。裝滿文藝理論類及戲劇類著作的三個大書櫃一塵不染。
不足1米高的半截紅磚牆把書房空間一分為二。西窗外,靜靜的西壩河在流淌。時值中秋,兩岸垂柳依舊青翠。
賀:我想從我最感興趣的問題開始。那就是,為什麼在你寫詩20年之後,突然寫了一部戲劇《野丁香》?許多詩人都在寫小說,而你卻轉向戲劇創作。你是不是準備放棄詩歌?
莫:我的確寫了20年的詩,如果說寫作是勞動,那麼它也給寫作者帶來「異化」。不是你支配寫作,而是寫作本身把你據為已有,你以為在自由創造,而寫作的經驗告訴我們,寫作同樣把「異已的力量」強加于詩人,它同任何別的勞動一樣,「傷害」一個詩人的身心。只不過在寫作過程中更不易察覺罷了。我一直覺得有頭腦之詩和身體之詩的區別。頭腦之詩訴諸文字,「看」起來更方便,身體之詩傾向聲音,「聽」著更刺激。也就是說,看好的詩,創造讀者,聽好的詩,激發觀眾。寫戲,主要是為了檢驗一下,看看能不能把「身體之詩」集中於兩小時的劇場裡,並且使聽(觀)眾,不至於提前退場。對我來說,舞臺劇構成的寫作上的挑戰遠比小說激烈,因此,我選擇戲劇。在85年春天,我曾寫過詩劇《瘋人樂團》。我對戲劇的熱愛由來已久,闖入戲劇的後臺,並不「突然」,我的本義是想通過戲劇來調整呼吸。在寫作「頭腦之詩」的路上,還有「身體之詩」的分量,甩是甩不掉的。
賀:正如我們都知道的那樣,詩的讀者並不是很多,讀者的多少你是不是很在乎?
莫:比起小說,詩的讀者當然要少得多,不過「人生得一知已足矣」。龐德也曾說過他的詩如果有27個認真的讀者就知足了,我不操心讀者的多少。我在以前的文章中談過,如果一個詩人的作品被讀者接受,那麼,他們都是些怎樣的讀者,是幹什麼的;如果被拒絕,是什麼人在拒絕。我以為這一點很重要。詩,尤其是現代詩,她創造讀者的能力是有限的。
我願意拿時裝與詩做個比較。對於時裝設計者而言,只能是成功的,獲得市場份額的,有大批追隨著的。款式越新,越有銷路。詩人沒有這麼幸運。當下的成功與否,並不能檢驗一個詩人的作品的卓越與無效。在文學上,恰恰是那些「失敗的詩人」為我們留下了偉大的作品,那些紅極一時的詩人,作品反而煙銷雲散了。
賀:你是說,有「爾曹身與名具滅」的詩人,有「不廢江河萬古流」的詩人?
莫:有這個意思在。
賀:你曾經寫文章,談到「詩應當對語言有所貢獻」為什麼這麼說?
莫:詩是語言的極致。語言表現力的擴充有著文化史的意義。想像一下沒有《詩經》的華夏古典文學和沒有《荷馬史詩》的歐洲文學傳統將會怎樣。即使是「楊柳依依」這麼一句,給讀者的感受也不是能夠「簡而言之」的。在我看來,老子,更是一位了不起的大詩人(請注意《道德以》的詩體形式),《論語》是一部非同凡響的戲劇。《詩經》、《老子》、《論語》、唐詩宋詞,是詩意中國的一部分,不僅創造了我們的傳統文化,也培育了有「再生產」能力的文化傳統。如果沒有《詩經》、唐詩這樣的文化瑰寶,當代詩人要「說」什麼都是困難的。我當然不會忘記,詩的語言從《嘗試集》以來完全改變了。文學經歷的「語言革命」,使漢語詩「脫胎」於古典語言(文言),至於「換骨」還要到現代漢語的成熟中去造就。如果我們有承認現實的的勇氣,就不妨說,現代漢語中偉大詩人在下個世紀才會出現,並獲得確認。我們有過現代文學史意義上的大詩人,但至今,詩的意義上的大詩人的背影還沒有遮住我們的視線。也就是說,對現代漢語有貢獻的詩還沒有形成氣候。
賀:那麼你如何估價西方現代派詩人對你們這一代詩人的影響?
莫:「影響」的問題,一直在「影響」我們這一代的文學理想。我自己讀過不少西方現代詩人的作品譯本。從譯本的意義上,我的確受過西方文學的恩惠。我對讀譯詩保持著某種警覺,至少在25歲以後,西方現代詩歌在漢語中只能是我們的「參考消息」,個中原因,不言自明。詩的翻譯,首先是譯者的「第一理解」,其次是作為漢語的詩的表達,經過這兩道門檻,我們看到的只能是原作的「側面」,聽到的是詩人的「足音」。真身還在別處,影響從何談起?倒是唐詩宋詞對一個漢語詩人來講,是宿命的,一旦我出生,就蘊藏在我的血液中,連我的死亡也無法中斷(假設我的作品還流傳在世),我們這一代詩人,「無影響」的焦慮才是真正的焦慮,李白,杜甫,白居易,從言說方式到詩歌觀念與我們的現代詩歌雖然同屬漢語的「知識譜系」,但並不存在「家庭相似」的問題。詩經與唐詩,是華夏古典文學的兩座語言高峰。對於現代漢語詩人而言,能不能把詩寫到同樣高的藝術境界,造就我們這個時代的卓越詩人,才是至關重要的。我注意到,不少研究古典文學的專家學者往往指摘現代漢語詩「沒有詩意」,他們忘了,現代漢語已經無法再造古典的「詩意氛圍」,再者,也無此必要。現代漢語從古典漢語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不過七、八十年的歷史,尚在「舒筋活血」之中,練就的功夫還沒有到家。偉大的現代漢語詩人的來臨,是我們每天操持的話語的希望。
賀:對眼下詩的不景氣你怎麼看?
莫:不止是不景氣。詩每天都在消亡中。同詩的消亡做鬥爭,是真正的詩人的天職。從前的詩人離開了崗位,新的詩人陸續進入。詩人的椅子雖然很「冷」,但有利於思考問題。80年代詩也曾「熱」過,可「靜」下來一看,連椅子也不見了。可能是搬到了別處。
賀:會是什麼地方呢?
莫:也許是更冷的地方,也許是更熱鬧的地方。如果是前者倒也好,要是後者就比較麻煩。我以為,詩歌中是有「名堂」的,不過一鬧也就沒了。
賀:「鬧」不出「名堂」?
莫:我想是的。有人樂於在文學中趕集,那說明從中嘗到過甜頭。
賀:如果那裡的確有個市場......
莫:問題是有個怎樣的市場。健康有序的市場,當然有利於交流。有些人,只想著拿「紅利」,就好象永遠有一份是屬他的,而對於如何在自己的詩中創造和積累「資本」,往往會捨不得投入。對於這些人來說,真正的市場是不存在的。他們本來「闖」進了烏托邦,卻自以為登上了黃金海岸。有什麼辦法呢?
賀:自從達達主義者在文學史上出現以來,許多西方詩人都是「造反」起家的,並因此功成名就。詩人是文學秩序的天敵。詩人的自由創造精神賦於他們力量,使他們對傳統的,現存的文學始終保持著某種懷疑的眼光。
莫:波德韋爾,蘭波,馬拉美這樣的偉大的詩人神話般地站在那裡,後來的詩人當然要「造反」。而通過造勢來反抗已經牢牢存在于文學中的舊秩序,從而謀求新秩序的建立,這正是文學的本性所需要的變革力量。讓我感到厭煩的是,在沒有風車的情景下,就有人扮演了唐吉訶德耍長予的角色。虛構自己的敵人,比遭遇真正的敵人更可悲。這樣的「反抗」到頭來,只是些自我張揚與消耗。跟真的一樣,卻並不能當真。
賀:在你的創作中,個人經歷是否佔據了重要的位置?
莫:這一點我自己也並不是很清楚,每個詩人的生活道路,總會與他的藝術道路有些糾葛,或多或少。我有保留地相信王爾德的說法:不是藝術模仿生活,而是生活模仿了藝術。有時我們會發現,實際發生的東西,更像是虛構出來的,跟假的差不多。
賀:我知道,你曾在河北省的太行山區生活過,後來在北京也從事過園藝。
莫:我6歲時正趕上「文化大革命」。家被紅衛兵抄了個乾乾淨淨。當時住在北海公園的西北角上,與萬佛樓僅一牆之隔,我常去玩的地方就是九龍壁,五龍亭,還有團城和北海大橋,我很少離開過北海公園,小時候對北京城的印象也就是北海的模樣。全家被下放後,我跟隨我父母來到河北省靈壽縣的山區。在山區生活了12年,在那裡我考上了正定師範學校。落實政策回京,通過國家考試,修滿學分,獲得北京師範中文系畢業證書。我曾在北京市園林局的一家公園從事過三年的園藝工作。正是在那時,我寫下了我的心血之作《詞與物(1989-1991)》。這部詩集由9卷共298篇組成。詩集的出版(華夏,1997年10月初版),了卻了我的心願,如果此生只能出版一本詩集的話,我當然把優先權留給《詞與物》。
賀:如此偏愛《詞與物》這部作品?
莫:三年裡,除了每天下午三個小時與植物打交道,我沒有做任何別的事情,可謂專心致志,我甚至也不為能不能發表分心。寫作奪走了我的大好時光,緩解了我內心深處的不安與疑惑。在我的寫作歷程中,《詞與物》是一道分水嶺。
賀:對《詞與物》之前的作品你還有信心嗎?
莫:自從20歲左右完成長詩《棕櫚樹》之後,我便明白,詩將註定伴隨我的一生。《瘋人樂團》(1985)、《空白的空白》(1987)、《一個世紀的黃昏》(1988)這幾部詩集,構成我的前期作品。《空白》也是個大型組詩,有115篇組成。詩人江河,駱一禾對《空白》有過不低的評價。一禾曾做過不少努力,為了其中一部分能在《十月》上發表。令我痛心的是,等那一期的《十月》出版時,《空白》之詩的責編駱一禾的名字,已加上了黑框。一禾這個名字在我心目中,永遠同真摯、素樸的詩人品格相聯繫。我只有寫出更好的作品,才配得上這樣一位優秀詩人對我的關愛和期待。
賀:在《詞與物》之後,你寫了五部長詩,以及組詩《莫非在一九九二》、《精神史》(1993-1998),能不能談談具體的情況。
莫:《在一九九二》,是我在《詞與物》完成後的第二年寫的一組詩。可以說是《詞》的「餘波」。完成《詞》後,頭腦和身體都處於嚴重的透支狀態。通過《在一九九二》的寫作,我希望找到某種平衡,並從《詞》的艱巨勞動中解脫出來,我部分地達到了目的。從93年開始,我在總題為《精神史》的寫作中找到新的立足之地。在此之前,我以為沒有什麼可寫的了,並對寫作的意義產生深深的懷疑。我渴望過上沉思的生活,擺脫「語言的糾纏」。《精神史》的寫作,幫助我發現那些「非傳記」中的智者。從荷馬到魯迅,從祖沖之到牛頓,古今中外的60雙眼睛所看破的歷史,「修復」了「我」所注視到的一切。所謂《精神史》,也是我個的人「精神遊歷」。這樣的遊歷並非我所獨有,我只是碰巧信筆記下而已。最近5年裡,我還寫了長詩《沒有形容的日子》(1995)、《沒有時間的花園》(1996)、《沒有場景的詞語》(1996)、《沒有交鋒的剪刀》(1997)。這四部長詩,自認為是《詞與物》之後的一個新收穫。總長度為4(366=1464行。是獨立成篇又相互纏繞的長詩系列。前三篇分別在《鴨綠江》、《青年文學》、《大家》上發表。此外,新近完成了長詩《歷盡太陽不滅的大火》。《十四行詩集(1994-1998)》由3卷組成,每卷54篇,共有162篇,正在陸續發表在海內外的雜誌上。
賀:你在工作之餘,怎麼可能寫下如此篇幅的詩歌?
莫:我每天在辦公室的不少時間可以讀書養神,不受干擾。下班之後,整個夜晚由我支配,我睡眠時間比一般人要少,四五個小時足以恢復精神。再者,我這個人喜歡獨處,除非老朋友相聚,很少出門。
這些都在客觀上為我的寫作騰出了時間,保存了體力。其實,寫詩並不需要很長時間,認真讀詩是要花費時間的。這樣說,似乎是很奇怪的,而情況確實如此。
賀:你好象在什麼地方說過,「詩是節約時間的藝術」
莫:正因為如此,「詩有其空間上的延展性」,詩要求密度和質量。
賀:聽起來是在談物理學。
莫:一定是詩的「物理學」
賀:會不會有關於詩的經濟學?
莫:詩的投資表面上看,無非是一張紙,一支筆,和用來寫作的時間。但實質上並不是那麼回事兒。詩的事業,是文學領域內投資風險最高的那一塊,在紙和筆的背後,是拿詩人的一生來抵押的,預支的是成功的榮譽,而換來的卻往往是青春和愛情的一去不回返。內心的孤獨,旁人的誤解與冷漠。然而,一個詩人的預期的「心理收入」如此之高,使他或她可以完全不顧一切地為積累「象徵資本」而戰。一個偉大的詩人必須付出更高的「機會成本」(除詩以外,幹不好別的)和「交易成本」(能夠理解他或她的作品的人並不是很多)。
賀:詩的生產成本相對而言,確實太高了。
莫:所以有不少詩人把椅子搬到了別處,或者,乾脆洗手不幹了。
賀:看不見的手上也有一隻詩人的筆?
莫:重要的是,詩人手上的那只筆。世界給了我們更多的誘惑,卻沒有給我們抵擋誘惑的本領。真正的詩人通過詩會找到那種「抵擋誘惑」的本領,或者在詩裡已經創造出這樣的本領。
賀:據我所知,你的不少詩歌作品被譯了英語、法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荷蘭語、德語、希臘語等多種外語。一般說來,詩是不可譯的,你如何對待你的作品被翻譯的這件事?
莫:我覺得這很平常。我曾經對意大利譯者魯索和鮑夏蘭說過,只有把我的詩譯糟了,意大利語讀者才同我的原作發生聯繫,他們以為,「原文如此」;一旦我的作品被譯得很出色,這不過證明譯者是意大利語的優秀詩人,與漢語原作的功勞並無太多的聯繫,雖然譯者不同意我的說法,可我自己只能這樣想,在國外,許多譯詩者是詩人,或者至少有詩人參與,為了保證一首詩在譯文中首先是那種語言裡的一首詩。一位當代漢語中國詩人的作品被介紹到國外,僅僅意味著便於交流。其他什麼也證明不了。正如在國內有不少作品被讀者拒絕一樣,不能因此認為,被拒絕就一定不是優秀作品,我相信,我的詩只有在漢語中才能找到真正的知音。在外語中,我的詩很可能只是引起了某種好奇,誰知道呢。
賀:看來你並不在意作品的外文版?
莫:我只想在漢語中如何把詩寫得更讓我自己滿意。已經有不少詩人作家在尋求「西方的眼光」,對「出口」很有熱情,並抱有希望,人各有志嘛。
賀:《詩刊》在最近搞了一個讀者「最有印象」的現當代詩人排行榜,請問你對此有何評價?
莫:我沒有印象。
賀:要是你也被排上去了呢?
莫:不要逼人太甚。我曾在詩集《詞與物(1989-1998)》的前言中寫到:「現在看來,《詞與物》這本書,還是為冥冥之中與詩人所見所思相仿佛的讀者準備的。」我只想寫出「簡單」的詩,讓「不簡單」的人看了就會遇到障礙。我喜歡的一位哲學家曾說過這樣的話,如果我的書是為一小群讀者寫的,這並不意味著這群人就是人類的精華,但他們的確是我側目的人,是我的同伴,而另外一些人對我則是陌生的。
賀:你對「名次」不感興趣?
莫:要是跑馬拉松的話,我肯定會爭取好的名次,作為詩人,我是業餘的。
賀:也就是說你不想參加「職業比賽」?
莫:即使是「業餘的」,我也沒有參加過。
賀:在美國有一種比賽,叫做「說謊者比賽」,條件是所有的政客不得參加。
莫:為什麼?
賀:政客被公認為「職業說謊者」。
莫:原來如此。
賀:你曾在一篇公開發表的文章談到「所有的詩人,也就是剩下來的詩人」。
莫:前邊還要加上「所有的時間也只是剩下來的時間」。
賀:你對時間和年齡很敏感,作為主題經常在詩中出現,比如《詞與物》中那首「到了一定年齡的人」
莫:這首詩碰巧了我可以背誦———
到了一定年齡的人
有些事就要成全他
應該掌握的工具
恰恰是簡單的工具
你喊吧
你們一起喊
裝進罐子裡的碎片
也是了不起的
越來越尖銳
越來越沒有用
賀:希望你能夠告訴我,你認為你們這一代中最好的一位詩人。
莫:我不能,因為要是我說出來,這會助長某個詩人的驕傲,同時又讓一批詩人的虛榮心受到傷害。
賀:那麼,你如何評價自己的詩歌在當代詩人和讀者中的接受情況?
莫:我置身其中,所以我不可能做到客觀和公正。再者,即使我在講實話,肯定會有人以為在撒謊,如果我說假話,又會有人樂於當真。太難了。
賀:(笑聲)
莫:二十世紀末正在倒計時的閃爍中逼近我們,我們必須認真對待的詩用不太厚的一本書就可以搜羅殆盡。那麼誰將是這樣一本書的作者之一呢?
選自《湖南文學》1998
回目錄||學達書庫(xuod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