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自我懷疑的形式
寫詩是一項悲哀的事業:每一次,創作欲望越強烈,失敗的預感就越肯定;詩
意的萌發越精妙,語言的粗疏也越觸目。「完成」的喜悅如此短暫,最先開始悔
恨的,一定是詩人自己。一部可改的作品,比錯字更難忍。全集的厚度不等於收穫
。詩人知道,他手中留下的多麼少。是不是終於該學會用不自信的口吻說話了?我
得承認:詩,越寫越困惑。
一九九九年,上海文藝出版社的《楊煉作品1982—1997》二卷本,
帶給我一種莫名的恐怖:長期漂泊的幽閉寫作中,「過去」曾象未來一樣開放。鎖
著的手稿,總能刪改、潤色、或丟棄。猝然,一刹那間,它們冷了、硬了,與我無
關了。一部部作品,就象沒有生長過程似的,一次性呈現出所有缺陷。我不得不目
睹:當代中文詩的先天不足,怎樣在後天的畸形發育中加深;以及,這雙重困境中
個人突圍的近乎不可能。
當代中文詩的先天困境就是中國文化的困境。它根源於過去和現在之間一場
涉及一切層次的斷裂。傷口是以歷史課本中的歡呼記錄的:迫于現實的打擊又媚於
未來的許諾,二十世紀中國人最輕率的「勝利」,莫過於摒棄自己的文化傳統;同
時,認為能憑空移植一個別人的傳統。激進等於盲目。畫一張藍圖固然容易,可惜
,痛苦的現代轉型沒有捷徑。用不了多久,看不見的篩選就完成了:一套關於社會
進化的價值觀,取代了王朝循環,卻使原始邪惡的釋放加倍理直氣壯;一個用科學
邏輯建築的烏托邦天堂,突然坍塌時,裸露出空前的人性廢墟;我們如此熱衷於追
逐真理的時尚,舌頭糾纏在越來越長的名詞裡,越來越不知所措,到頭來,已忘了
如何去樸素感覺和按常識行事。語言中的暴力更徹底:「文言文」連同賦、駢、絕
、律(八股文,當然!)——中文全部形式主義追求——等同于封建原罪,一舉被
反形式的粗俗的「白話」所代替。一場世所僅見的文化虛無主義運動,在態度上,
已啟文革之先河。由此,當代中文詩,一開始就面臨絕境:不僅是外在條件的貧瘠
,更在內部人為的空白——切斷文化傳承的有機聯繫,標榜反文化的「文化革命」
。二十世紀的中國,「反智」導致集體弱智。這裡沒有倖存者。某種意義上,我們
的寫作,猶如真空瓶裡培育的植物:一沒有語言,只剩大白話加一堆冷僻枯燥的翻
譯詞。二沒有傳統,除了一個關於「過去」的錯覺。事實是,遺產即使有,我們繼
承它的能力也失去了。三沒有詩,我指的是,詩的歷史感和形式感所包含的評價標
准。古詩中的過去和譯文中的西方同樣遙遠。我們的悲慘,在於不得不發明自己的
血緣,持續一個毫無依託、既疲倦又看不到盡頭的「發明運動」:有「自由」卻無
「詩」的自由詩也好,規定「頓」或「音步」的新格律體也好,無望的是,每首詩
的形式都只是「個別的」,關於它們的談論也無非自說自話。只活在創世紀裡,一
點兒都不偉大。當每個人都是先知、每首詩都自命不同凡響,那是一個多麼狂妄而
可憐的世界?
二
我的書中沒有收入八二年之前的作品。因為喧鬧的社會現象是一回事,詩是
另一回事。用社會標準評價詩,與其說是褒獎,不如說是貶低。文革地下文學、「
今天」、「蒙朧詩」的真誠和勇氣,不應遮掩詩本身的不成熟:簡單的語言意識、
幼稚的感情層次、滲透洛爾伽、艾呂雅、聶魯達式的意象和句子的英雄幻覺,使那
時的大多數作品經不起重讀。我以為,「今天」詩人們的成熟——倘若有——在離
開了公眾注目之後,完成於冷卻和孤獨中。除非出於利益的目的,我們逗留在創作
童年期以至胚胎期的時間,已經夠長了。
我曾經強調「詩的自覺」,那底蘊正是:詩人持續的自我懷疑。作者對自己
的詰問,經由作品顯形,即使遮掉寫作日期,那內在的遞進也該呈現出一條清晰的
軌跡。這或許只是奢望,讓以下三個層次的互動,貫穿我的寫作:現實與語言的互
相啟示;中文性理解深度與詩作形式思考的互相激發;傳統重構與個人獨創性的互
相引導。詩一層層蛻變,而返回、接近、抵達它自身——
一九八二年,我自黃土高原旅行歸來,筆記本中密密麻麻數百個詩題,漸漸
過濾、沉澱、凝結成兩塊晶體:「半坡」和「敦煌」。嚴格地說,那是一個:從人
之生存到人之精神的輪回。晶體上眾多棱形的剖面,不象在反射外界的光,倒象在
把古往今來的「外界」,吸入它裡面,把數不清的生命歸納為一種殘忍透明的幾何
學。我多次寫過那次驚嚇:我文革中插隊的村子,與新石器時代的半坡人,竟沿用
著一模一樣的葬儀形式。六千年不變!那麼,抬著棺材走過黃土路的「我」,有什
麼意義?某人流失在北方田野中的三年歲月,只是人類對土地愛恨交加的古老感情
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我們現實的切膚之痛,如何神秘而可怖地與歷史的幻象糾纏
在一起,且植根於那幻象?莫非這場悲劇根本沒有主角,我們無非一件件太耐磨的
、分辨不出面目的道具?《半坡.送葬行列》中那個「誰」、《敦煌.飛天》中那
個「我」,恰恰在剝掉誰或我,暴露出「千年之下、千年之上」的唯一宿命。它們
從開始就不是「史詩」,在意識上,它們正與「史」相反:在通過詩,把「史」刪
去。中國,給我的啟示,自始就超越了所謂「時間的痛苦」,它更是「沒有時間的
痛苦」——解除了時間的向度,全部存在的重量都壓進這個空間:這個生者、這次
呼吸。除了不幸醒著的內心,什麼都沒有。生命的具體性、不倒流的年齡、每個人
單數的死亡,感受越清晰剝奪越徹底,直到荒誕的日常化:你體驗著自己缺席的孤
獨;你被虛設的過去實實在在傷害;你的說加深著你的麻痹。《重合的孤獨》,並
不自相矛盾,我八五年的一篇文章即以此為題。
當「後現代」流通而提及「深度」,是否不合時宜?但對於我,離開這個要
求,所謂當代中文詩無異自欺欺人。經可口可樂和電腦品牌的慫恿,「多元文化」
成了一種迷信。問題是,沒有充分發展的各個文化何來「多元文化」?詩得把自己
放棄到什麼程度,才能無障礙地在不同語言之間「交流」?不,中文的意義,正在
於它不得不在自身之內進行現代轉型。這已被中文構成的獨特性質註定了——哪種
外來影響沒經過中文性的折射、甚至反射——我指的是:漢字的空間性、漢語語法
的抽象性,以及由此而來的獨特思維和表現方式。這些「中文之內」的深層因素,
既是制約又是可能,讓我們寫作中的「還鄉」與「出走」雙向同一。我不想重複《
幻象空間寫作》一文的內容,只想提及:對中文性的理解,象一個建築美學,貫穿
了我的一系列組詩創作。每部作品必須如此不同,不僅表現在題材、篇幅、結構、
形式上,甚至在言詞和語感上。圍繞各自的中心意識,追求獨特的形式技巧,處理
全新的建築材料(泥土、木料、金屬、大理石……),以至絕無彼此混淆的可能。
但再深一個層次,它們又如此相同,在回顧的透視中,顯出近似的腳手架:如何從
現實中提取新的能量,轟擊這古老語言的原子核,使之再次敞開——不僅向人類當
代意識敞開,且敞開人類的當代意識?對我而言,探尋中文性,應與對人生處境(
或境界)的追問合一。詩的「深度」,其實與「說出」或「闡述出」什麼關係不大
,卻全在於詩作構成本身「呈現出」了什麼——猶如一個漢字的啟示遠遠超出它的
「含義」——我只是在多年之後,才猛然領悟了自己的《與死亡對稱》:全憑中文
動詞的「非時態」,詩中大規模拼貼的史實片段、當代視角、古典引文,才沒崩潰
成一堆碎片;而立體交叉的「他」、「她」、「我」、甚至神話原型的「無人稱」
(這個詞本身就拒絕翻譯),則把中文人稱使用上的靈活,納入一個不變命運的隱
喻。是不是非得寫到中文性的層次,才能根本改寫一部「我自己的」中國歷史?或
以此表明,再寫也寫不出語言的大限?那兒從來無所謂「自己」?非「重合」否則
不夠「孤獨」;沒經歷末日也出生不了;比未知可怕千百倍的的已知,一個走投無
路的定義!
我希望,一個詩人的獨創性和那個曾被我們拒絕的「傳統」,將迂回地重建
一種聯繫。獨創性遠遠大於「風格」一詞。它指的應當是:詩人基於對人生的獨特
理解去創造形式的能力。因而,它不是平面的、僅僅隨時間延伸的,如有些詩人雖
然變換題材,但因寫作方式的雷同,完成的卻其實是同一首「詩」。對於我,一種
語言必須停止於「寫順了」之時,因為形式的滑動表明內容的匱乏。相反,節奏的
改變、句式的轉換、結構的不同,都包含著新的姿勢和語氣,「要求」詩人整體的
轉世和再生。這個意義上,出國不是我的轉折。每一部作品的開端,才是必須的轉
折,哪怕再痛苦:《YI》之內七種形式的詩、三種風格的散文,《面具與鱷魚》
中六行體的限定,《無人稱》等中、短篇的直接與透明,《大海停止之處》的四章
輪回,《同心圓》中五個三章組詩的「變之同一」,直至最近的三十首《十六行詩
》和猶如一串即興演奏的《幸福鬼魂手記》——詩必須「善變」,以突出那個「不
變」:人觸摸自身內黑暗極限的努力。深度派生難度,而難度也激發深度:詩對中
文性的探索(原諒我,譯者!);語言的造形能力;不盲目追隨西方的時間觀、或
簡單代之以「東方的」時間觀,而是建立「自己的」時空觀,使作品的每一部分間
、甚至作品與作品間全方位共振共鳴,由此把「同心圓」的寓義推向極致,才真是
我想像中的「幻象空間寫作」。《同心圓》結尾處一個斷句:「詩 是 」(一個
隱身的?)也只能由詩自問自答:「再被古老的背叛所感動」。回到「傳統」,我
渴望的秩序,或許正建立在自我更新的能力上——「在一個人身上重新發現傳統」
——詩人獨創性的赤裸裸的活力,讓「傳統」生長。這個詞,既是當代中文詩的悲
哀又是它的興奮點:它甩掉我們伸出的尋求依託的雙手,卻反過來依託著我們。
一首詩是一個詩人整體水平的極端體現。過去二十年,我唯一的導航儀,是
血肉深處來自現實的感覺;而航速和航程,只能由身後一部部作品來標明。至於船
首是否朝向「前方」?究竟有沒有一個「前方」?我不知道。或許,這茫然正是古
往今來一切「意義」尋求者共同的茫然?
三
MADE IN CHINA,在今天並不意味著一個高質量的品牌。我得
承認,無論當代中文詩做出多大努力,它被真正接受的可能微乎其微。這個以權力
為原則的世界上,「多元」與「交流」的涵義非常明確,即後現代歐美強勢文化對
「他者」的需求。「他者」,在這兒是參考性的、有限的,時常是一種異國情調的
裝飾。因此,只要國際詩歌節上有幾張中國臉,出版物中印幾行方塊字,話題中點
綴著「五千年」和「文革」,倫敦和紐約的文化超級市場就滿足了。至於中文詩人
真正的思考,尤其那些以「開拓」語言本身為目標的詩,並沒有誰關心。一句話,
深刻的交流不了,膚淺的四處氾濫。當代中文詩,背後沒有傳統、頭頂政治與金錢
的擠壓、面對誘惑你放棄標準的「國際標準」——一個空前惡劣的文化生態。
真正的麻煩在這一側:我們是否充分意識到了困境?回避它有兩種辦法:一
.刻意投其所好,按定貨單批量生產作品(我稱為「身分遊戲」——「IDENT
ITY GAME」——以群體標簽確保商業價值);二.文化上閉關鎖國,反正
無人理睬,何妨自吹自擂(用民族主義撒撒嬌,效果更好?)。兩者殊途同歸,都
導致作品的薄弱。什麼是貧困的文學?我的概括是「大題材,小形式」:一望可知
的「中國」,加瞄準市場品味的語言處理。貧困,在於放棄人和詩的自我價值。
詩人的枯竭,以沒完沒了複製自己為最可怕。龐德不僅「發明」了中文詩,
也發明了一群中文詩人。意象,曾經是詩歌技巧之一,因為出身于「中文」,便成
了某些中文詩人畢生的追求。但《地鐵站》式的試驗、超現實的自由聯想,別人早
已玩過。再進行眼花繚亂的意象四則運算,真能掩飾事實上的無話可說?讀若不「
過度闡釋」就無意義的詩,幾乎能看見字典的碎片被倒在一片空白上。那只讓空白
更加醒目:看不懂還好,偶爾幾個清晰些的句子,洩露出的卻是加倍令人失望的平
庸。七十年代至今過於耐用的政治素材、殘餘的青春期傷感、概念化的語言思考…
…經過意象的彩色塑料篦子,並沒添加什麼。但年齡應帶來的成熟呢?中國現實蘊
含的深度呢?「詩」呢?沒有就是沒有,那是蒙不了人的。
沒完沒了的造型式的宣瀉「痛苦」,是當代中文詩另一個著名商標。若是附
加了作者的政治履歷,就更顯得順理成章。國內「地下」、國外「流亡」,這兩個
詞一出口,人們臉上頓時一片釋然。從此,你再怎麼歇斯底里、翻來覆去地揉制一
張言辭的皮革,也沒人敢表示異議。我不懷疑若干作者的真誠,有些詩也確是傑作
。但重複得太久,痛苦也會貶值。誰能對一座愁眉苦臉的石雕永保同情?真該感謝
我們生活中那些惡性「事件」
轉自《開卷有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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