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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者的詩歌

  • 沈方



作為詩歌的寫作者,必然是一個詩歌閱讀者。作為詩歌閱讀者,可能是一個潛在的詩歌寫作者。是不是詩人?恐怕只有由閱讀者和時間去決定。我給自己的定位——是做一個詩歌閱讀者。把話說到底,這個認識是一種進入詩歌世界的態度,而且是基本的態度。詩歌與小說或者其他文體的區別在於,詩歌是業餘性的文體,是詩意生活的派生物。有人說過,在古代中國,詩歌的日常生活的活動,是交友、旅遊、日記、書信、請柬、吟詠、唱和。現在,詩歌已經後退到閱讀之中,而且只是閱讀活動的一部份。正因為如此,閱讀是通往現代詩歌的唯一道路。也許在現代漢語詩歌嬰兒期,吟詠還是一種接近詩歌的方式,但是現代詩歌的敘事性抒情和繁複的修辭、結構,已經排除了一般意義上的吟詠,而是被朗讀與默讀所代替。
在詩歌閱讀中,我時常會成為一個詩歌寫作者。如同一個闖入森林之中的獵人,儘管技術不敢恭維,親眼目睹野兔、狐狸們活蹦亂跳,偶爾也會抓到一個可愛的兔子。葉芝的短詩《流浪者安古斯之歌》中,有這樣幾行詩:「我出去到榛樹林中,因為我頭腦裡有一團火/ 我折下樹枝,削成個釣杆,把一個漿果用線掛上:當白翅蛾飛翔的時侯,蛾一般的星星閃光的時侯,我把漿果投入河中,於是我捉到一條鱒魚……」。詩歌正是那條鱒魚,也是我從詩歌閱讀中捉到的鱒魚。
靜心於隱居生活的美國詩人羅伯特·勃萊,在明尼蘇達的小鎮上洗馬、驅車漫遊、林中散步、玉米地獵雉,是以個人的孤獨、隱居方式,把美國中西部的自然景觀和日常生活帶入到詩歌中。勃萊對中國詩人陶淵明、王維非常推崇,在《菊花(為愛菊的陶淵明而植)》一詩中,勃萊寫道「當我進入我的書房,在門邊,白色的菊花在月光下」。這一朵「白色的菊花」是勃萊對陶淵明進行閱讀之後,出現的詩歌幻象。在這首詩中,勃萊說道「今夜我再次騎馬奔馳在月光下!」,「從蒼白的公路上歸來」,「軀體活著,象一株植物」,只是進入書房之後,「白色的菊花」才出現在月光下。陶淵明在這裡已經變化成勃萊「身體周圍的光」。
陶淵明有一首詩《諸人同游周家墓柏下》是這樣的:「今日天氣佳,清吹與鳴彈。感彼柏下人,安得不為歡!清歌散新聲,綠酒開芳顏。未知明日事,餘襟良已殫。」陶淵明從春日郊遊中得到的快樂,就是面對死亡也不改顏色,生動活潑。現在讀來,還能給我們這些俗人以力量。在陶淵明的時代,郊遊是居家日常生活不可分割的部分。現在居住在城市公寓裡的我們,所做的只是在陽臺上、客廳裡種植花草,從園藝公司搬回一些形狀怪異的盆景,在玻璃缸裡養幾尾熱帶魚,或者是抱著一條寵物犬逛逛街而已。充其量不過是一種對大自然的偷窺。
勃萊在隱居生活所得到的,是與大自然默契的交流。明尼蘇達的橡樹、樅樹、蕨和薄荷味的草在勃萊的生活中,是隨心所欲的客觀詩歌存在。閱讀勃萊的詩歌,可以感到每天清晨開始,詩歌就飛翔於日常生活,「哦,在一個清晨我認為我將永生!我裹在我歡樂的肉體中,就象草叢裹在綠色的雲裡」,一道穿過天空的光線,一條在田鼠身後的雪地中的痕跡,一件具有樸素的欲望的事物,一種或兩種需要的東西,某種從敞開的窗口進來的東西,勃萊一個不放過,都會感覺到。勃萊的戀人將會「帶著幼苗進來」,勃萊愛情的聲音隨即會響起「你的聲音是星星下面開闊的水,由豐富的雨水聚積而成,流向低地。夜晚潮濕,地面潮濕,空氣寂靜,樹林沉默,今夜我愛你」。勃萊詩歌的日常性,使我們在閱讀之後,對身體周圍的一切重新產生信心,日常的客觀事物在精神光芒的照耀下,楚楚動人。閱讀勃萊《與友人暢飲通宵達旦後》一詩使我認識到詩意是如何降臨,「我們在黎明蕩一隻小舟出去/看誰能寫出最好的詩來/這些松樹,這些秋天的橡樹,這些岩石,這水域晦暗而又為風所觸動——/我象你一樣,你黑色的小舟,漂過那被涼涼的泉水所餵養的水域。大片的水下,自孩提時代起,我就夢見過奇異的黑色珍寶,夢見的不是黃金,或奇石,而是真正的/饋贈,在明尼蘇達蒼白的湖下。」這樣的浪漫,我們已好久沒有了。「我十歲時把我的某些部分丟掉了,二十歲時丟掉了別的部分,二十八歲時丟掉了很多部分」。
不少人把裡爾克的詩句:「有誰在談勝利呢?忍耐就是一切。」當作現代詩歌的寫作狀態,詩歌似乎是少數人抵抗世俗的最後巢穴,詩歌寫作者成了孤零零的另類,在生活的邊緣自言自語。然而,詩歌的存在意義,是遠遠超越詩歌寫作者個體存在價值的交流,詩人的形象由閱讀的光芒折射而成。沒有閱讀,詩歌只是寒冬季節藏在泥土裡的植物根莖,沒有春天爛漫的枝葉。寬闊的詩歌視野,是由閱讀開拓的疆域。孤獨和不為人知的詩歌寫作,應該是閱讀的黎明前夕,閱讀如同太陽在刹那間照亮著詩歌。因此,閱讀者的角度,從閱讀出發進入詩歌,轉而又重新返回到詩歌,這可以避開種種關於詩歌的問題、爭議,接近詩歌的本質。傳統的詩歌審美,作為一個空間已不可能出現在我們周圍。西方詩歌的審美,畢竟是距離我們遙遠的空間,除非你置身其中,不然,對西方詩歌的閱讀充其量只是另一種解讀或誤讀,如同龐德對中國古籍詩歌的閱讀一樣。當然,龐德式的誤讀的意義在於,證明月亮可以通過映射太陽的光芒成為一個發光的宇宙物體,成為世代的詩歌資源。
具體地、技術性地談論詩歌,談論詩歌的敘事性抒情,談論詩歌的語言創造力,都是必要的。但是,僅僅認為「詩歌到語言為止」,那不過是走完了全過程的一半,是到詩歌寫作者為止。在詩歌手段與詩歌目標之間,存在著一個容易為人忽略的空間,穿越這個空間正是詩歌全部意義所在。這就是詩歌的閱讀,不存在閱讀可能性的詩歌是一個不開燈的房間,黑暗中摸索只能摸到一些冰涼的石頭而已。「這是誰家的林子,我想我知道,雖說他的農舍卻在村子那一頭;他不會看到我停留在這兒望著他的林子積雪有多厚。我那小馬一定會感到奇怪:停留在這兒?又沒村舍在鄰近——夾在一座森林和一片冰湖之間,在這一年中最昏暗的黃昏。」閱讀弗羅斯特的著名詩篇《停馬在雪夜的林邊》,我們會發現,弗羅斯特的日常性言說,已經說出了普遍存在的話語。雖然,我們不會在費羅斯特的林邊停馬,我們也缺少弗羅斯特詩歌那樣的自然環境,但是我們聽懂了弗羅斯特內心的不安與惶惑。在人生的旅途,詩歌就如同弗羅斯特在雪夜林邊停馬的刹那。
無論是「民間立場」寫作還是「知識分子寫作」,必須有一個共同點,或者說必須有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基礎,就是必須讓閱讀者從詩歌閱讀中,得到一些啟示、一些頓悟、一些感動、一些震顫。遺憾的是,我們的詩歌至今還未完全走出標簽式的分類寫作,我們有過過多的行業性詩歌寫作者。以前,我們有工業詩人、農業詩人、政治抒情詩人,知識分子詩人、製造詩歌流派的詩人,詩歌寫作風格的形成被許多詩歌寫作者誤認為是對號入座。詩歌不是從生活中產生,而是為了詩歌寫作再去尋找生活,生硬地自我定位。一個事先確定的詩歌風格,然後誇張地模仿詩歌風格去生活,這樣的寫作傾向在我們的現實已經出現過不少讓後人詬病的笑話。在這裡,有必要提到以往的詩歌評論,正是這些評論從詩歌寫作者的角度出發,把詩歌寫作者帶入失去詩歌閱讀的尷尬境地。而且詩歌寫作者之間的自我經典化,不僅使詩歌寫作者聽不到從天空傳來的詩歌聲音,成為一個智力健全的殘障者,同時也丟失了最初的才氣和自我調整能力。
進入九十年代以來,詩歌話語權力的多元化,使詩歌越來越接近於詩歌的本質。有一個詩歌寫作者,就有一種詩歌語言方式的可能性,這已經被人們所承認。「個人寫作」幾乎覆蓋了全部的詩歌寫作,詩歌終於又回到了業餘性之中。有一位詩人說:「我不是一個百分之百的詩人,人是一個百分之五十的詩人,或者說我根本不關心我是不是一個詩人,或者說我根本不關心我寫的東西是不是詩歌,我只關心『文學』這個大概念。」他已經進入詩歌的本質,從一個寫作者的角度接近了詩歌。對於大多數人來說,羅伯特·勃萊是不是詩人,又有什麼重要性,在閱讀中讀到了幾首「好詩」,得到了一點觸動,這就是大多數人關於詩歌的全部了。
危險的是,現在的詩歌評論還在以一種自戀式的大一統觀念評估詩歌。以詩歌導師的身份,從詩歌寫作者的角度,技術性地解讀、剖析千姿百態的詩歌。在詩歌寫作內部引出種種與詩歌閱讀無關的理論紛爭,使詩歌閱讀者更加莫名其妙。詩歌的全過程,或者說詩歌的完成狀態,必須是通過閱讀來完成的。從閱讀者的角度來解讀詩歌,在現在這個時刻顯示出充分的必要性。我們的詩歌評論,為什麼不能說一說詩歌閱讀的收穫,卻去忙於對詩人分類定位。詩歌寫作是為了閱讀,而閱讀又是如何實現?這不是詩歌評論最基本的任務嗎?至於我的這篇短文,也只是提出了一個問題而已。詩歌閱讀也只能通過對具體詩歌的閱讀實現,可以肯定的是,詩歌存在於閱讀之中,閱讀者的詩歌是存在的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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