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館中的多重時間
——「這是/ 對時間法則的逆行和陳述,
少到不能再少,/ 對任何人的一生都必不可少。」
「咖啡館」是不是一次「對時間法則的逆行和陳述」?「對時間法則的逆行和陳述」會不會對時間自身做出修正?在「咖啡館」裡,一切人物和場景是怎樣流動、在何處連續而又在何處發生著斷裂呢?要弄清楚這些問題,我們必須明確地認識到,在這個空間上迷離倘徉的處所,其時間也絕非純然單一,它幾乎包含了自身的所有否定成分。①
如果只是簡單地加以考察,我們也許會認為,咖啡館的時間遵循其一般性的法則沿著線形軌跡井然有序地運行著。為了加強這種幻覺,歐陽江河用反復出現的「這時」向我們表明,他似乎能夠非常準確地把握處於時間中的每一個瞬點;在詩的另一處,一種或許是偽裝的樂觀筆調帶來了虛幻的輕鬆感覺:「校準了時間,/
然後掏錢到雜貨鋪買一包廉價香煙。」但是在這種貌似客觀隨意的描述中,出現了某種焦慮的不諧和音,「我未必相信咖啡館是真實的,當我/
把它像一張車票高舉在手上,/
時代的列車並沒有從身邊駛過。」而且從另一個角度看來,那種反復的強調甚至也可以被視為心理結構中深層次焦慮的外化:這種焦慮是對於時間自身的焦慮,是「咖啡館」中每一個人都會深切感受得到的焦慮,甚至可以說,「咖啡館」本身就是由這樣的焦慮構築而成。於是,「時間的焦慮」以「焦慮的時間」的形式表現;於是,「咖啡館」呈現出多重時間的平行與滲透、並置與重疊、互相模擬與顛覆,其中任何一種都表現出對既有時間形式的背叛和基本信任的缺乏。而統攝於其上的,是一片力圖重獲中心的茫然和近於絕望的希望。
時間之第一重:停止和被取消
哈維爾在對當代捷克斯洛伐克(主要指的是1968年「布拉格之春」之後的捷克)的社會現實進行考察的過程中,發現了他之所謂「後極權主義」的本質和最重要的表現形式:在這樣的世界裡,作為歷史組成部分的故事消失了。
「……理想主義和狂熱者的歌,極為激憤的政治犯,英雄受難——所有這些都是歷史的組成部分。50年代在捷克斯洛伐克是一個壞的時期,但是,在人類歷史中,這樣的時期有許多次。它與歷史上發生過的有某些共同之處,或者說至少具有與其他那些時期的對比,它仍然像歷史。沒有人會說什麼也沒發生,或者這時代沒有自己的故事。」但是在經歷了學生運動和蘇聯干涉之後,哈維爾接著向我們這樣描述道:「……我記得70年代早期捷克斯洛伐克像是發生了一個『歷史休止』的時期;公眾生活似乎失去了它的結構,它的衝擊力,它的方向,它的張力,它的節奏和神秘,我不能記得當時發生了什麼,或者這一年同那一年有什麼區別,而且我覺得這已無關緊要,因為當難以預料的事情消失時,意義的感覺也隨之消失……歷史被偽歷史所取代,被依次發生的周年紀念、代表大會、慶祝活動、群眾性體育活動所取代,被某種人為的活動所取代——並不是一些不同的角色互相遭遇、有著一個開放性結局的戲劇,而是一個真理和權力的核心代理人其單向度的、明白的、可預見的自我諭示(和自我慶祝)。」
這一發展趨勢的必然結果使得生活和時間不得不日益呈現出單一而乏味的面貌:「……因為人類的時間只能通過故事和歷史來體驗,所以,對於時間本身的體驗也開始消失:時間像停止不動或者原地循環,好像崩潰成可以互相替換的碎片。不知從何而來又往何處去的事件的進展失去了其故事的特徵,因此也就失去了更深的意義,當歷史的地平線喪失時,生活變得毫無意義。」——思想者如此概括在意識形態自我保存和缺乏持續發展動力的制度的無意識機械運動這雙重慣性支配下的普遍性生存圖景。②
歐陽江河的描述是,「人的一生/
是一盒錄像帶,預先完成了實況的製作,/ 從頭開始播放。」這樣的生活和時間本質上是停止的。很顯然,對於歐陽江河來說它早已不是秘密,因為他就時間的本性做出了精確的概括:「……隨後/是一隻手,觸到時間機器的一個按鍵,/上面寫著:停止。」於是,生活成了某種確定無疑的事,所以我們可以從任何一點出發,到任何一點結束,而不會影響它的成分、濃度與結構。這意味著,對我們來說生活是外在於我們的一件預成之物,它和我們毫不相干,因此,「他的高齡/
是一幅鉛筆肖像中用橡皮輕輕擦去的/ 部分,早於鳥跡和詞。」有墨寫的生活,有血寫的生活,而我們所有的不過是用鉛筆寫下「用橡皮輕輕擦去」的生活。因而在此僅僅說時間「停止」是不夠的,更為準確的說法是:時間被取消了。
被取消了的時間表面上看來呈現出某種絕對又絕對的連續性,以至於它可以被無數次重複處理而不會變質失效,以至於它永遠具有合法的效力。《重慶森林》裡失戀的警察希望擁有的那聽永不過期的罐頭在此成為非現實的現實③,其間唯一的差別僅僅在於:那個失戀的警察期望擁有的是一份在變動不居的時間中獲得永恆的鮮活生命的情感(或感受),而取消時間的過程則持有將時間本身密閉封存的希望。兩種想法都表現了人類對於時間流變的恐懼,不過它們同樣不會有任何效果。因為,無論何種形式的封閉、幽禁、隔絕,包括哈維爾談到的那種「國有」——對時間的國有④,都只會導致被封閉之物的枯萎,即使時間也不例外。而實際上,我們的時間確確實實成了某種以公積金和自來水的形式加以分配的東西(像我們的愛情一樣)⑤,這就提醒我們必須時刻保持警惕,並且清醒地認識到:時間不是固有的獲得物,而是一種需要我們不斷地爭取和保護方能獲取的稀缺資源。
枯萎了,徹徹底底地枯萎了,「他屬沒有童年一開始就老去的一代。」我們也一樣:我們的生活被證明不過是「兩個影子中的一個」「複製品」;我們的時間被證明不過是「手臂一樣環繞的事物」,具有一種人為的封閉和循環性質。這是一件不僅僅是可悲的事。「兩者的吻合使人黯然神傷。」
時間之第二重:少到不能再少
「時間不值得信賴。有時短短十秒鐘的對視/
會使一個人突然老去十年,使另一個人/
像一盒錄像帶快速地倒退回去,/
退到兒時乘坐的一趟列車,仿佛/
能從車站一下子駛入咖啡館。」懷疑中混合著感傷,一個低沉抑鬱的嗓音因為缺乏信心和來自語言之外的力量的支持而顯得單薄,這種蘊含於「對視」的對於時間的回溯在黯淡的背景上顯得無法具有賦予真實的確定性。儘管任何力量都無法將之取消,但它畢竟只能以其極度個人化的視角在極其有限的範圍內對停滯和被取消的時間做一些甚至可以忽略不計的抵抗。
停滯的時間信奉的是加法,是一種宏大的敘事,一種根源於盲目和自大的普遍性。這種普遍性堅持意識形態的純正和共同準則的鐵硬,因而在它的領地內放逐了一切例外、偶然、單獨的瞬間和暫時擺脫了連續性的激情與狂歡。個性已不復存在,所有的感覺、情緒、神經和皮膚都被納入了既有的軌道按照所謂的共同秩序運行,這種秩序相信:通過無機的疊加也能得到有機的生命,甚至只需有近於無窮的「加」這一行動、這一事實就足以證明在等號的另一邊得到了生命的最大無限。這樣,惟有在時間板塊的邊緣和罅隙還留存著一線希望,而這希望必然是以放棄既有的安身立命之所為代價的。
而「減法」意味著對「加法」的瓦解,無論這種瓦解多麼微小,多麼纖細,它都能促使時間斷裂、逆行或加速,從而打破既有的格局,同時將那「少到不能再少」的東西展露出來。「減法」意味著大幅度地跳躍和對連續性的否定,「十秒鐘前我還不知道世上有你這個人,/
現在,我認為我們已經相愛了/ 許多個世紀」,即使身處其中也未必能理解它的全部意義,因而往往難以承受突如其來的巨大衝擊與撼動,「像一根冰棍凍結在那裡」。「減法」意味著最大限度地承受來自世界和人生的壓力,不再托庇于現有的概念和觀點,不再接受共有的神經和皮膚。「減法」意味著完全裸露,直至深藏體內的血和骨髓。這是一件痛苦的事,因為我們還沒有形成自己的皮膚和神經;而拒絕接受共有的一切,必然會導致完全的無遮無蔽。因此,它「催人衰老」;它使一個人在「短短十秒鐘」內「突然老去十年」。
不過,這樣的時間仍然未能真正屬個人。它只能蘊涵在某些意味深長的「對視」中這一事實向我們表明:完全獨立地從時間的渦流中逃遁是多麼的難!而且這還不過是個拒絕的姿勢,不過是個抽象的背影,儘管它已經是對停止和被取消的時間的反動,儘管它「顯得格外觸目,就像黑色晚禮服中/
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襯衣領子」,儘管它「對任何人的一生都必不可少」。
時間之第三重:一切都在動搖和變化
對在咖啡館中進行時間重構之現實性的懷疑來自于兩個完全不同的方向:一方面,在既有時間嚴峻的律令統治下,任何反抗都顯得無力,任何逃遁都顯得倉皇,時間的暴政甚至用虛幻的安全感和必然性的假像使人不自覺地投向它的無底深淵。這是無邊的意識形態造成的空虛而又寂寥的背景,它抹殺了聲音、圖像、語言和色彩,使人不是沉默就是沉沒。
另一方面,威脅不僅僅來自於咖啡館之外,也來自咖啡館內部。「如果咖啡館僅僅是個舞臺,/
隨時可以拆除,從未真正地建造」?事實證明,這樣的擔心絕對不是多餘的。即使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是「在咖啡館裡成長和寫作的一代人」,在他們對意識形態的疏離中也仍然包含著某些讓人不得不擔憂和警惕的東西。因為時間的詭譎政治往往會以變形的方式出現,在似乎是民主公選的自治領地卻出現了自覺或不自覺的賄選和合法的獨裁者,而疏離與冷漠也還遠遠不是參政的最好方式。
畢竟,我們已經太久失去自主選擇的權利了,這是意識形態意圖統攝和包辦一切(它甚至想包辦時間和宇宙)的必然後果;畢竟我們「來自/
等號的另一端,來自小數點後面/
第七位數字所顯示的微觀宇宙,來自/
紀律的幻象,票據或統計表格的一生」,即使我們「視咖啡館為一個時代的良心」。我們的反抗還沒有能夠成為自覺的建設,因此咖啡館依然懸浮在空中,儘管它給了我們「靠一根細線」把它「從天上拉下來」的空洞的希望。這是並非無意地失去了一切而沒有得到應得的一切的一代,他們的信條是「反正無事可幹」,因為「我們當不了將軍,傳教士,總統或海盜」。一種濃重的無力感和幻滅感籠罩著這些多餘的人。
我已經說過,時間的暴政是無所不在的,即使在咖啡館中,它也有其忠實的代理。所以,儘管「一切都在動搖和變化」,但這並不意味著長久受到桎梏的力量已經得到了釋放,這不是整合之前的有著明確運動方向的混亂,如果沒有進一步的努力,它將僅僅是作為混亂而存在的混亂。
另一個更為驚人的事實是:我們仍然未能擺脫時間的停止和被取消,只不過接受了它的改頭換面的統治。此前,我們有一個宣稱其權力絕對地合法因而在這個沒有任何其他法則可以遵循的世界上當然唯一地合法的君主;而今,我們有了一個宣稱其權力絕對地不合法因而在這個沒有任何法則可以遵循的世界上當然唯一地合法的君主。兩種專制具有同等程度的危險,而後者的迷惑性尚未被足夠清醒地認識。
於是我們發現了一種以非決定論為其主要特徵的決定論,它告訴我們:時間的無序是我們唯一可以接受的秩序,無規則則是我們所能遵循的唯一規則。在此,停止的時間徹底地轉向了它的對立面,並獲得了重生的機會。現實的複雜性和多樣性被異化成為無聲的狂歡,過分的放縱使我們麻木並且失去對現實的感知;我們不再相信清晰的過去和未來——這是固化的時間所允諾的,但我們也不再相信現在。生活的每一個瞬間不再需要依賴於其他的瞬間(過去的、未來的、共有的)得到承認,但這每一個瞬間也被告知不再有任何意義。在既有的時間板塊中,現實之空洞性的根源在於「現在」被所謂的更有意義的階段(過去或未來)抽空;如今,「沒有什麼事物是固定不變的」,「現在」被自身抽空了,它不再能向任何人提供意義和支持。「現在」是寫作中的一個時間之謎,正如米沃什的著名難題「蛇的腰有多長?」⑥,其難解之處在於它是由不確定的東西組成的,但是任何對「現在」的虛無化,不論是來自過去和未來,或者是來自現實本身,都是重建時間的大敵。切記這一點,否則,我們就會淪為「一出皮影戲裡的全部角色,/
一座木偶城市的全部公民。」
時間之第四重:不是為了進入,而是為了離去,到遠處去觀看
「在明亮的穿衣鏡前,他懷疑這座咖啡館/ 是否真的存在。」鏡像不僅僅喻示著所見之物的虛幻性質,還揭示出一種平行和並置的關係。平行與並置:這就是咖啡館中最具虛幻性的時間形式與既有時間的對應。這種時間形式把自身的現實性寄託在他者身上,因而它是「一座異國情調的/
陰沉建築,一座/ 讓人在傷心咖啡館之歌裡懷想不已的建築」。因而它只具有可觀看性,而不能讓人進入;甚至它的存在也只是為了讓人假想和預先體驗「離去」的感覺。
「在咖啡館裡寫作/ 和成長的一代人」一旦意識到咖啡館動搖不定的根基尚不足以結構起社會生活的形而上建築,就會「起身離開咖啡館」,向外尋找可以寄託的東西。「一九八九年的冬天。一八二五年的冬天」,兩個嚴酷的政治冬天的相似寒度再次顯示了他們和俄羅斯多餘人的親緣關係,而在經歷過殘酷的政治和痛苦的思索後,正是那些有足夠能力和勇氣進行反省和開始新思路的精英分子成了俄國的十二月黨人。現代的多餘人希求加強這種親緣性,希望在十二月黨人的身上發現自己不能或未能實現的部分。時間的平行導致空間的並置,時空的交錯自然會呈現「雪橇拉著參政廣場/
從中亞細亞草原狂奔而來」的奇異景觀,帶來「起身離去」的幻覺。
但是更為清醒的人意識到了這種廉價安慰的假想性質。「在明亮的穿衣鏡前,他懷疑這座咖啡館是否真的存在。」十二月黨人有參政廣場和中亞細亞草原作為其行動的背景,現代的多餘人卻既不能信任自己所處的時間,又不能信任自己所處的空間。在明亮的穿衣鏡前,鏡像因為其反光的耀眼程度反而比真實的存在物具有更多的現實性。這就迫使這種對應關係發生斷裂。而所謂時間的平行和對置往往並非雙向的關係,很多時候因為鏡像物的多重性而呈現出錯綜複雜的交叉,具體體現為場景的大幅度轉換。於是咖啡館中的人開始轉向與他們的生存境況更為對應的時空,於是「黑色大衣裡翻出/
潔白的襯衣領子,十二月黨人/ 變成流亡巴黎的白俄作家。」
「俄羅斯文化/ 加上西方護照。草原消失。」在背景的轉換中,兩種時間之間的巨大裂隙似乎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癒合,安慰的假想性質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緩解。於是,我們似乎獲得了解脫,但實際上不過是產生了更深的焦慮:暫時被緩解的必定會再次激起進一步的模擬欲望。勒內·基拉爾在《浪漫的謊言和小說的真實》中出色地分析了欲望的中介性質和三角結構,他成功地向我們證明:隨著作為我們欲念激發者和被模擬者的介體與我們的心理距離越來越近,我們的欲望結構會越來越陷入隱形的三角(之所以「隱形」,是因為代表介體的三角形的頂點與代表欲望中主客關係的底邊的距離越來越趨近於零),也就喚起更多的焦慮。因為「客體只不過是達到介體的手段,欲望覬覦的是介體的存在」,⑦但是介體和主體永遠不可能重合,而對我們來說,欲望介體的存在是不能「進入」的,它只能提供一種外在的觀賞性,這就形成了惡性的循環,迫使我們尋找更多新介體,從而帶來更深的焦慮和欲望的更大變形。
現代的Narcissus臨鏡自照,不是為了孤芳自賞,而是為了最大限度地離棄自身,取消自身。多餘人為了以鏡像取代自身,甚至顛倒了自己的感覺:他完全放棄了對自身存在的確認,而只承認鏡像是唯一的存在。於是我們再次陷入了時間的無根的洪流,甚至空間也被混淆和錯亂。這樣的付出獲得的回報是不值一提的,介體和主體之間巨大的裂痕永不能完全癒合,我們甚至只能「在地下/
形成對群鳥的判斷」。
時間之第五重:時間的圓圈被一個無窮小的亮點吸入
如何從既有的時間中獲得解脫?沒有人能夠確定無疑地回答這個問題,特別是在我們嘗試過多種不自覺地導向幻滅和虛無的方式之後。這就是為什麼歐陽江河在描述這種時間形式時顯得小心翼翼的原因。因此這也是全詩中最不明確的一種時間形式,它常常游離在作者的氣息、語義和措辭之間,「保持了從旁觀看的/
符合比例的等級意識。」⑧這種被「保持」的「等級意識」並非來自於某些經驗或先驗的差別,而是停留在對自身限度或清醒或模糊地認識的邊緣。因為任何對時間的超驗構想,都必需一種對自身界限的直覺加以中和與進行調劑。這是我們不會以另一種貌似合理的方式使時間再次停止的必要保證。
在我看來,這是一種東方式的救贖時間。它堅持時間的循環性質,承認時間是無法擺脫的輪回或者身處其間而不自知的「圓圈」,因而渴望一種時間盡頭(當然圓圈無所謂盡頭)或時間之外的「絕對」的拯救,也就是那個「無窮小的亮點」。於是這個「亮點」成了某種意義上的漏斗,既往的、現存的、將來的時間只要通過這個漏斗,就得到了徹徹底底的過濾和滌淨,因此它似乎可以成為我們取消承擔現實嚴峻性的責任的藉口。「如果人的目光向內收斂,/
把無限膨脹的物質的空虛,集中到/ 一個小一些的/
個別的空虛中去,人或許可以獲救。」而所謂「空虛」是一個無限反光的詞,不再具有限定性,完全可以用「絕對」、「虛無」、「靈魂」或「上帝」甚至是「意識形態」等等詞替代,這就大大削弱了其現實性,也增大了它被有意無意地濫用或誤用的可能性。
「是否有一根手指/ 能從無限的宇宙的消息中將靈魂勾去?」這種時間強調了身處時間中的人的無力狀態,因此在它看來,自上而下拯救是必然而又必需的。但是即使在對救贖的信任中,也不無遊移且猶疑的成分,「『我們又怎麼能抓住/
這無限宇宙的一根手指?』也許不能。」這一成分雖然並未能宣佈這種時間的破產,但的確顯示了時間-人的困惑和空虛感覺。
我不能責備歐陽江河向我們兜售救贖的靈丹妙藥,因為我相信詩人的真誠。但是,我們必須認識到的是:所謂自上而下的拯救是毫無效果也永不可能的,這樣說並不意味著我要推舉一種所謂「自下而上」的拯救。因為如果拯救不是來自現在,來自我們自身,那它就沒有任何價值。首先要做的是必須祛除任何形式的空間和時間上的等級觀:過去不能成為我們逃遁的方向,未來也不能成為我們放棄現在的理由;而不論什麼救贖,是既不能來自上方的天國,也不能來自下面的深淵的。
關於時間的結語
最後,我要對時間做一綜合論述。由於這個問題是如此的巨大和沉重,我只能表達一些簡單的看法,希望留有更多的思考給未來的自己和每一個有價值的頭腦。
在其傑作《開放社會及其敵人》中,波普爾分析和批判過本質主義的非科學和歷史主義的貧困,⑨在此我不再重複。對於他的結論我基本上保持贊同,所以我覺得,探尋時間的所謂「本質」
是毫無意義的。重要的是我們用時間指稱什麼樣的事物?對時間又應當採取什麼樣的態度,這不僅是一個現實的問題,也是唯一有效的問題。
前文已經指出:「時間」並非某種純然單一的東西,它自身就已經包含了矛盾的因子。我們所慣於以時間一詞指稱的不過是現象的集合,它的現實性必須在對時間的處理方式上表現出來。在這個問題上,我反對任何形式的對時間的虛無化。由於時間不過是無限的現在的集合,那麼,從對「現在」的處理可以看出對時間的態度,而這正是我們不得不慎重考慮的。
隨著近代西方思想和歷史的興起,以往散漫無邊的牧歌式時間和循環往復的Romance時間都已經無效,基督教救贖時間也漸漸式微。但在後者思想的強大影響下,即使是最離經叛道的對於時間的構想,都難以越出這一思維範疇。所以我們不得不接受的時間始終是以某種既有的將有的點(也可能在時間的終點或時間之外)作為其支點,而這一支點往往會抽空「現在」的現實性。或者我們承認,時間是絕對的連續性的產物(不如說,時間即是連續性),那麼現在之所以是現在僅僅因為它包含了過去和未來,那它對我們就毫無意義;或者我們承認,時間是不可解脫的深淵,只有某種一旦出現必將宣告其終結的拯救才能幫助我們擺脫這一絕境,那麼「現在」對我們就更無意義。
正如我們已經表示過的那樣,任何對「現在」的虛無化都是不可容忍的,因為它必將導向對歷史對時間的虛無化。我們也認識到:時間不是固有的獲得物,而是一種需要我們不斷地爭取和保護方能獲取的稀缺資源。我們絕對不應放棄這種應當永遠持有的警惕性。「現在」是唯一可以被我們直接把握的瞬間,不僅從生活的角度應當這樣告誡他人,從本體論的角度這也是唯一能說出的真實。時間的存在完全維繫於「現在」,而現在之所以是現在僅僅因為它是現在;時間就是我們自身,因而「現在」就是我們自身。
2000年9月23日
① 玄歌《清晰的幻覺》,「……在某些聲音裡面已經包含了其自身的回音。……」
② 哈維爾《論故事》,他這樣描述極權主義虛無化現象,「……歷史的令人激動的多樣化由於一種有規律的、容易理解的『歷史法則』、『社會集團』、『生產關係』間的互相作用而被廢棄,……這樣漸漸地從歷史中放逐了那些給予人類生活、時間和歷史自身結構的最主要的事情:故事。……由於一個故事的神秘是人類可以講述出來的神秘,失去故事意味著歷史開始失去它的人類內容。人類生命的獨一無二變成僅僅是歷史法則的裝飾,真實事件中的張力和激動被排除而視為偶然,因此對學者來說,它們就沒有被值得注意的價值。歷史變得令人厭倦。」
③《重慶森林》,王家衛導演,杜可風攝影,金城武、梁朝偉、王菲主演。
④ 哈維爾《論故事》,「在某種意義上,這個政府將時間國有化了。因此時間遭遇到與其他許多國有化實體相同的命運:它開始枯萎。」
⑤ 參見《計劃經濟時代的愛情》,其中有這樣的句子:「一個官員要穿過100間臥室,/
才能進入妻子的、像蓄水池上升到唇邊/ 那麼平靜的睡眠。」或者,「愛情是公積金的平均分配,是街心花園/
聳立的噴泉,是封建時代一座荒廢後宮/
的秘密開關:保險絲斷了。」見於歐陽江河詩文集《誰去誰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
⑥ 參見《89』後國內詩歌寫作:本土氣質、中年特徵與知識分子身份》,見於歐陽江河詩文集《誰去誰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
⑦ 參見 [法] 勒內·基拉爾《浪漫的謊言和小說的真實》,羅芃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出版。
⑧
參見《晚間新聞》,見於歐陽江河詩文集《誰去誰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
⑨ 參見 [英]
波普爾《開放社會及其敵人》,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
附:歐陽江河《咖啡館》
咖啡館
一杯咖啡從大洋彼岸漂了過來,隨後
是一隻手。人握住什麼,就得相信什麼。
於是一座咖啡館從天外漂了過來,
在周圍一大片灰暗建築的掩蓋下,
顯得格外觸目,就像黑色晚禮服中
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襯衣領子。
我未必相信咖啡館是真實的,當我
把它像一張車票高舉在手上,
時代的列車並沒有從身邊駛過。
坐下來打聽信息,會使兩隻耳朵
下垂到膝蓋,成為咖啡館兩側的
鐘錶店和雜貨鋪。校準了時間,
然後掏錢到雜貨鋪買一包廉價香煙。
這時一個人走進咖啡館,
在靠窗的懸在空中的位置上坐下,
他夢中常坐的地方。他屬沒有童年
一開始就老去的一代。他的高齡
是一幅鉛筆肖像中用橡皮輕輕擦去的
部分,早於鳥跡和詞。人的一生
是一盒錄像帶,預先完成了實況的製作,
從頭開始播放。一切已經逝去。
一個咖啡館從另一個咖啡館
漂了過來,中間經過了所有地址的
門牌號碼,經過了手臂一樣環繞的事物。
兩個影子中的一個是複製品。兩者的吻合
使人黯然神傷。「來點咖啡,來點糖」。
一杯咖啡從天外漂了過來,隨後
是一隻手,觸到時間機器的一個按鍵,
上面寫著:停止。
這時另一個人走進咖啡館。
他穿過一條筆直的大街,就像穿過
一道等號,從加法進入一道減法。
緊跟在他身後走進咖啡館的,是一個
年齡可疑的女人,陰鬱,但光彩奪目。
時間不值得信賴。有時短短十秒鐘的對視
會使一個人突然老去十年,使另一個人
像一盒錄像帶快速地倒退回去,
退到兒時乘坐的一趟列車,仿佛
能從車站一下子駛入咖啡館。
「十秒鐘前我還不知道世上有你這個人,
現在,我認為我們已經相愛了
許多個世紀。」愛情催人衰老。
只有晚年能帶來安慰。「我們太年輕了,
還得花上50個夏天告別一個世界,
才能真正進入咖啡館,在一起
呆上十秒鐘」。要不要把發條再擰緊一圈?
鍍銀的勺子在杯中
慢慢攪動,平方乘以平方的糖塊開始融解。
十秒鐘,僅僅十秒鐘,
有著中暑一樣的短暫的激情,使人
像一根冰棍凍結在那裡。這是
對時間法則的逆行和陳述,少到不能再少,
對任何人的一生都必不可少。這是
一個定義:必須屈從於少數中的少數。
這時走進咖啡館的不是一個人,
而是一群人。一出皮影戲裡的全部角色,
一座木偶城市的全部公民。他們來自
等號的另一端,來自小數點後面
第七位數字所顯示的微觀宇宙,來自
紀律的幻象,票據或統計表格的一生。
他們視咖啡館為一個時代的良心。
國家與私生活之間一杯飄忽不定的咖啡
有時會從臉上浮現出來,但立即隱入
詞語的覆蓋。他們是在咖啡館裡寫作
和成長的一代人,名詞在透過信仰之前
轉移到動詞,一切都在動搖和變化,
沒有什麼事物是固定不變的。
在一個頭腦裡塞進一千個想法,就能使它
脫離身體,變得像空氣中的一隻氣球那麼輕。
靠一根細線,能把咖啡館從天上
拉下來嗎?如果咖啡館僅僅是個舞臺,
隨時可以拆除,從未真正地建造。
這時一個人起身離開咖啡館。
在深夜十二點半(校準了時間。但時間
不值得信賴),穿過等號式的幽暗大街,
從咖啡館直接走向一座異國情調的
陰沉建築,一座
讓人在傷心咖啡館之歌裡懷想不已的建築。
不是為了進入,而是為了離去,
到遠處去觀看。穿過這座大樓就是冬天了。
一九八九年的冬天。一八二五年的冬天。
零下四十度的僵硬空氣中漂來一杯咖啡,
一隻手。「我們又怎麼能抓住
這無限宇宙的一根手指?」也許不能。
「貴族的皮膚真是潔白如玉。」這是
一個晚香玉盛開的夜晚,雪橇拉著參政廣場
從中亞細亞草原狂奔而來。路途多麼遙遠。
十二月黨人在黑色大衣裡藏起面孔。
這時一個人反身進入咖啡館。
在明亮的穿衣鏡前,他懷疑這座咖啡館
是否真的存在。「來一瓶法國香檳
和一客紅甜菜湯」。黑色大衣裡翻出
潔白的襯衣領子,十二月黨人
變成流亡巴黎的白俄作家。俄羅斯文化
加上西方護照。草原消失。
隔著一頓天上的晚餐和一片玻璃淚水,
普寧與一位講法語的俄國女人對視了
十秒鐘。她穿一雙老式貴族皮鞋,
在遺囑和菜單上面行走,像貓一樣輕盈。
咖啡館的另一角,薩特叼著馬格裡特煙斗,
和波伏瓦討論自由歐洲的暗淡前景。
放下紀德的日記,羅蘭·巴爾特先生
登上埃菲爾鐵塔俯身四望,他看見
整個巴黎像是從黑色晚禮服上掉下的
一粒紐扣。衣服還在身上嗎?天堂
沒有脫衣舞。時間的圓圈
被一個無窮小的亮點吸入,從紐扣還小。
這時咖啡館裡坐滿了賓客。
光線越來越暗。漂泊的椅子從肩膀
向下滑落,到達暗中伸直的腰。
支撐一個正在崩潰的信仰世界談何容易。
「蛇的腰有多長?」一個男孩逢人便問。
他有一個斯大林時代的辯證法父親,
並從母親身上認出了情人,「他多像娜娜」。
日瓦戈醫生對詩歌和愛情
比對醫術懂得更多,「但是生活呢?
誰更懂生活?」一群黃皮膚的毛頭小子,
到咖啡館來閒暇,花錢享受
一個階級的閒暇時光。反正無事可幹。
我們當不了將軍,傳教士,總統或海盜。
「少女把手捫在心上,夢想著海盜」,
度過寧靜的青青草地上的一生。
「哪裡去打聽關於烏托邦的
神秘消息?」如果人的目光向內收斂,
把無限膨脹的物質的空虛,集中到
一個小一些的
個別的空虛中去,人或許可以獲救。
咖啡館像簧片一樣在管風琴裡顫動。
沒有彈奏者。是否有一根手指
能從無限的宇宙的消息中將靈魂勾去?
這時持異國護照的人匆匆走出咖啡館。
靈魂與肉體之間的交易,在四位
中國巨頭與第一任美國總統的眼皮下
進行,以此表達一個事實:我們在地下
形成對群鳥的判斷。兩個國家的距離
是兩副紙牌的距離。「玩紙牌嗎?
每副紙牌有一個黑桃皇后。」
每個國家有一副紙牌和一個咖啡館。
「你是慢慢地喝咖啡,還是一口喝幹?
放糖還是不放?」這是把性和制度
混為一談的問題。熬了一夜的咖啡
是否將獲得與兩個人的睡眠相當的濃度?
我們當中最幸福的人,是在十秒鐘內
迅速老去的人。年輕的將墜入
從午夜到黎明的漫長的性漂泊。
不間斷地從一個情人漂泊到
另一個情人,是否意味著靈魂的永久流放
已經失去了與只在肉體深處才會洶湧的
黑暗和控訴力量的聯繫?是否意味著
一段剪刀下的愛情只能慢動作播放,
插在那些一閃即逝的美麗面龐之間?
兩杯咖啡很久沒有碰在一起,
以後也不會相碰。
這時咖啡館裡只剩下幾個物質的人。
能走的都走了,身邊的人越來越少。
也許到了給咖啡館安裝引擎和橡皮輪子
把整座大街搬到大篷車上的時候。
但是,永遠不從少數中的少數
朝那個圍繞空洞組織起來的
摸不著的整體邁出哪怕一小步。永遠不。
即使這意味著無處容身,意味著
財富中的小數點在增添了三個零之後
往左邊移動了三次。其中的兩個零
架在鼻樑上,成為昂貴的眼鏡。
鏡片中一道突然裂開的口子
把人們引向視力的可怕深處,看到
生命的每一瞬間都是被無窮小的零
放大了一百萬倍的
朝菌般生生死死的世紀。往日的夢想
換了一張新人的面孔。花上一生的時間
喝完一杯咖啡,然後走出咖啡館,
倒在隨便哪條大街上沉沉睡去。
不,不要許諾未來,請給咖啡館
一個過去:不僅僅是燈光,音樂,門牌號碼,
從火車上搬來的椅子,漂來的淚水
和面孔。「我們都是夢中人。不能醒來。
不能動。不能夢見一個更早的夢。」
現在整座咖啡館已經空無一人。
「忘掉你無法忍受的事情」。許多年後,
一個人在一杯咖啡裡尋找另一杯咖啡
他註定是責任的犧牲者:這個可憐的人
1991.8.11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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