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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生活的個體立場——試論歐陽江河《傍晚穿過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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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0年,也就是在海子駱一禾辭世後的第二年,歐陽江河寫下了他的名篇《馬》
作為對整個鄉土浪漫主義詩學和生存理想的挽歌。正如歐陽江河所說的,海子駱一
禾所代表的那種依靠原始力量推動聖詞增殖來寫作的詩學在此後便失效了,因為它
的細節的缺乏使之無力回應現代性造成的事物和人的巨大變形,無力回應極權主義
下制度拜物教的生存真實。但是,《馬》作為對浪漫主義詩學的批判性哀悼,其寫
作方式恰恰停留在浪漫主義的詩學範疇之中,它仍然沒有細節,我們在其中甚至辨
別不出浪漫主義的墓地的大致圖景。儘管哀悼需要一種與被哀悼者同質的聲音作為
必要的"和聲",但哀悼必須從死者的聲音氛圍中走出來,而從哀悼時的周遭事物中
汲取它的真實性,亦即不是作為沉緬,而是作為一種對死者已死這一事實的清醒意
識。這樣,在某種意義上的"另一首詩"就是必要的,"馬如此優美而危險的軀體/需
要另一個軀體來保持和背叛"。這種對浪漫主義的高蹈軀體實行"保持和背叛"的"另
一個軀體",在歐陽江河的詩中,就是《傍晚穿過廣場》。
  《傍晚穿過廣場》超出了詩學本身的範疇而上升為政治和社會生活意義上的哀
悼。因為仿佛一夜之間周遭的氛圍就變了,徹底變了,一種可怕的醜已經誕生。六
四屠殺對爭取公共生活合理化的政治激情的強制性閹割,帶來了經濟和塵世法則對
人們夢境的主宰。問題不在於經濟和現世法則本身,它們作為社會底層的自然理想
無疑是正當的;但是它們在當時中國的出現卻並非生存的自然產物,而是對制度強
制的屈從,在它們底下是令人不齒的怯懦,是對政治語境的逃避策略。因此,經濟
語境對政治語境的取代的下面仍然是政治語境的主宰性在場,極權之醜和平庸之醜
合二為一。在這種情況下,《馬》的高音必須轉換為低音,浪漫主義的激情必須轉
換為冷峻的分析,對一種詩學和生存理想的哀悼必須轉換為對這一詩學由之產生的
基本制度土壤的挽歌。《傍晚穿過廣場》的努力,便是在這一醜陋時刻詮釋"醜陋
的發生學"亦即表面的極權主義向分化體制的轉化過程,並在意識形態和意象形態
的雙重包圍下眺望個體精神作為同質化世界的不和諧音的存在可能性。
  "傍晚穿過廣場"中有三個詞語:"傍晚"引入了時間和死亡主題;"穿過"作為人
在制度語境中的存在方式暗示著政治或對政治的冷漠;"廣場"則隱含著公共生活和
世界圖景的各種面相。詩的三種主導性的聲音(語調)恰好與這三個詞對應:哀悼
的低音對應著"傍晚"主題;激情或對抗的高音對應著"穿過"主題;而分析的平靜和
冷峻則對應著"廣場"主題。一般來說,低音是減速,高音是加速,這二者的出現有
助于化解理智的勻速產生的句式的單調和情感的蒼白(這是臧棣風格的癌症)。因
而,這三種聲音的交替和交織使詩在智性和激情中達到了恰當的精神平衡,從而象
廣場包容各種不同節奏的步調一樣包容了精神的不同樣態。
  "我不知道一個過去年代的廣場/從何而始,從何而終/有的人用一小時穿過廣
場/有的人用一生——/早晨是孩子,傍晚已是垂暮之人。"詩一開篇便帶來了一種
形而上的高度,一種異常堅硬的低沉。它奠定了全詩的基礎低音:對"過去年代的
廣場"的哀悼。但它並沒有一開始便介入現存事物,而用抽象的詞作為後面現存事
物的導入點。這意味著這首詩處理的不僅僅是現實,而是語境,是主題,是人的存
在境況的真實。"用一小時穿過廣場"和"用一生"的區別,就是後面所說的"離去"
和"倒下"的區別,是"乘車"和"步行"的區別。在一小時的穿過中,廣場不過是達到
目的地所要經過的一個中間地點,是回家或去逛商場時的一段道路而已,它不引導
人進入公共生活,因而穿過意味著對政治生活的冷漠。而"用一生"的穿過,意味著
公共生活對私人生活的剝奪及這種剝奪帶來的反抗的持存性,它同樣是畸形的生存
方式,因為生存的維度並不只是政治,人應該在家中而不是在廣場上老去。這一開
篇說出了某種制度的詭異語境:一方面是對公共生活的改善無動於衷的人群,一方
面是被迫犧牲生活的其他維度投身政治的少數人。二者從來就是這一國度的喜劇和
悲劇的兩極。
  詩用來陳述這兩極的是另一種聲音,亦即"我"的聲音。"我"不同于人群和"少
數人",因為我不是任何意義上的集體名詞,而是個體。這個我在痛悼,在批判,
在步行或站立,而不是和人群一起乘車離去,或與少數人一起倒下。這個我是倖存
者,但不會象人群那樣不死和代代更迭,更不會象少數人那樣變成石頭而永生。"
我不知道還要在夕光中走出多遠/才能停住腳步?/還要在夕光中眺望多久才能/閉
上眼睛?"傍晚,是黑夜到來的前奏,是死亡的演習。它是一種過渡狀態,時間在
其中有著某種不可測度的模糊性,正如人不知道死亡在何時到來。在傍晚行走意味
著已然先行到死亡中去,以另一種身份行走,以另一種聲音說話。哀悼變成自我哀
悼,變成對自身有限性的意識,因為正是死亡使人成為不可通約的個體,也使人獲
得了行走和說話的不可替代的獨特性。
  與"我"的步行相反,人群乘車離去。汽車作為現代性的一種象徵,是速度和手
段化的代名詞。步行的慢對應著沉思的慢,在沉思中人才能認真想到死亡;而汽車
的快對應著無反思的生活的節奏,人們以快來逃避和遺忘死亡,也逃避公共生活被
意識形態強姦的嚴酷現實。"那些曾在一個明媚早晨穿過廣場的人",人群永遠"象
在早晨一樣生活"(歐陽江河《哈姆雷特》),好象死亡與他們無關似的,好象這
世界只有明媚的陽光,而不存在陰森的刀光。"我從汽車的後視鏡看到過他們一閃
即逝的面孔",後視鏡,它有兩個特徵:首先是向前看到了後面的東西,它有懷舊
的性質;另一方面,它隨著車的速度而使看到的一切轉瞬間恍如隔世,在那一刻變
得虛幻和不真實。當"我"從後視鏡看到他們的面孔時,他們也可能通過後視鏡看到
了我,這種交互過程中"我"顯然處於弱勢,因為車上的人們肯定會認為他們搭乘的
時代汽車才是真實,而且他們是全體,"我"是個體。
  "一個無人離去的地方不是廣場/一個無人倒下的地方也不是/離去的重新歸來/
倒下的卻永遠倒下了/一種叫做石頭的東西/迅速堆積、屹立/不象骨頭的生長需要
一百年的時間/也不象骨頭那麼軟弱"。如果說我在步行和沉思,汽車在離去,那麼
還有一些人穿過廣場的方式是倒下。廣場,在它作為實在的物理空間意義、被忽略
和手段化的中介地點意義("離去"的廣場)之外,獲得了第三種意義,即政治對抗
場所的意義。這一對抗的結局有時是少數人倒下並變成"石頭"或"巨人" ,而通常
是廣場上的利劍和刺刀強制人們將他們遺忘。毫無疑問,廣場的建立曾經是為了紀
念另一些"巨人",但如今這些巨人們成了利劍維護自身合法性的藉口和幫兇。更為
根本的是,即便是作為反抗精神的象徵的石頭腦袋,他們在獲得權力和合法性後也
同那些作為維護現存事物的藉口的巨人一樣,成為替代人們思考和負責的腦袋,"
使兩手空空的人們感到生存的份量",向人們提供一種自身與世界的聯繫的華而不
實的幻覺。只要廣場是以某些石頭腦袋為中心建立起來的,它就不可避免地變成暴
政或對生存責任的減免,變成意識形態幻覺或自由幻覺的發源地。據韋爾南在《希
臘思想的起源》考究,希臘個體理性的起源與廣場的建立有非此不可的關係,而那
種廣場是一種建立在嚴格平等關係上的自然秩序的抽象構思,它包含著對一個處在
均質、對稱的空間中的宇宙的幾何學看法。廣場的原初形態是對稱、可逆和相互性
的,它是對邁錫尼王宮制度的瓦納卡王中心結構的反動。因此,任何石頭中心的建
立都違背了廣場一詞的自由論辯和對立論證意義,都是向瓦納卡王制度的倒退。
  石頭世界是一個黑夜的世界,是沉重的"腦袋裡的石頭"與利劍相對抗的世界。
而"腦袋裡的石頭"總有一天要變成廣場上的石頭和利劍的盟友,因為它是集體的石
頭,被同一個永生的幻覺所收買和利用。青春期革命是毀容,它尋求不朽和無限,
在它底下是集體主義的抒情重症。它在與利劍對抗的同時忘掉了自身成為利劍的可
能,因為它的高音沒有獲得低音和中音的平衡,它的激情沒有得到反思的克制,以
及更根本的,它沒有個體和有限性的意識。因此當激情受挫之後,它便無可挽回地
成為現存世界的維護者,或者逃避制度的殘酷而關注那些似乎更真實的"日常生活"
中的事物。
  "黑暗和寒冷在上升/廣場周圍的高層建築穿上了瓷和玻璃的時裝。/一切變得
矮小了。石頭的世界/在玻璃反射出來的世界中輕輕浮起/像是塗在孩子們作業本上
的/一個隨時會被撕下來揉成一團的陰沉念頭。"在利劍的黑夜之後,是更加漫長的
黑夜,即海德格爾所謂的"世界暗夜"。這一黑夜可能會有某種"明媚早晨"的假像。
在這裡,石頭的世界被玻璃的世界所取代,意識形態的利劍被意象形態的時裝所替
換,巨人頭像的高大被混血女郎的矮小所佔據。石頭世界中的利劍並未完全消失,
它退入後臺,成為這一轉換的幕後策劃者。而"腦袋裡的石頭",則被視為孩子氣的
幼稚夢想,被人們視為一撕就破的幻覺,昔日那些少數人為之倒下的"沉重"事物在
這個玻璃世界中顯得異常輕浮、滑稽和可笑。在輕的世界中,重的一切都被顛倒為
比輕更輕的輕,因為它可笑。
  廣場於是變成了軟組織的廣場,只擁有被忽略和手段化的意義。這裡的石頭不
過是擺設,真正的主角是疾駛而過的汽車。石頭世界保存下來的只有利劍(退入後
台)和鋼筋混凝土的制度,在它的地基上是偽生活的流水般的速度,以及自由之聲
被割斷喉管後再被卑劣屠殺後的寂靜。這種寂靜混合著汽車的喇叭聲,以及,如果
可以補充的話,卡拉OK的漫天飄舞。
  "一個過去年代的廣場從汽車的後視鏡消失了"——以下一系列的痛悼在聲調上
是受抑的激昂。這一段有北島《回答》的回聲,但被置入一個完全不同的語境和氛
圍中,往昔的夢想在此只能被哀挽。這一被寄與"我不相信"厚望的廣場,這一打過
"決不跪在地上/以顯出劊子手們的高大/好阻擋自由的風"旗幟的廣場,不過是一個
"空想的、消失的、不復存在的廣場"。一個過去年代的廣場消失了。
  "空想的、消失的、不復存在的廣場/象下了一夜的大雪在早晨停住/一種純潔
而神秘的融化/在良心和眼睛裡交替閃耀/一部分成為叫做淚水的東西/另一部分在
叫做石頭的東西裡變得堅硬起來"。歐陽江河這一年還寫了一首短詩叫《寂靜》,
其中也有"下了一夜的大雪在早晨停住"這一句。那首短詩是為了紀念"曾經歌唱過
的黑馬"的,考慮到《馬》和《短歌》中紀念海子的那首詩("黑馬狂奔,但已沒有
騎手"),可以認為《寂靜》也是為了紀念海子和青春詩學的。在一種歌唱和另一
種歌唱之間,在石頭世界和玻璃世界之間,產生了一種真空般的創痕,這就是寂靜。
現在,這已消失的廣場,它的理想,它的美學,象下了一夜的大雪在世界上融化和
無影無蹤,但它並非什麼也沒有留下。它獲得了一種"純潔而神秘的融化",變成生
者的淚水、良心和視力,變成愈益堅定的信念和詩篇。它變成了後面所說的"影子
廣場"。
  "石頭的世界崩潰了,/一個軟組織的世界爬到高處"。硬與軟的對立對應著意
識形態與意象形態的對立。這是一個用"吸管"和"泉水"來瓦解"礦石"的硬度的過程,
軟組織有它自己的精美包裝的空間。以前,我們依靠巨人的肩膀來仰視高處,現在
有電梯了,我們可以爬到任意高的高處,去模仿飛翔。鳥兒從天空下降到餐桌上,
飛翔就是在城市上空的圓形餐廳裡體驗生活,曾經在廣場上的絕食和饑餓被中產階
級的餐桌給輕輕抹去。這些餐廳像是一頂頂扣在巨人們頭頂的不合尺寸的帽子,正
如昔年踐踏另一些人頭顱的另一種帽子。那些托起廣場的巨人們的手臂放了下來,
現在他們僅僅靠利劍才能維繫自身的巨人身份。而革命,從紙上掀起、在牆上張帖
的革命,和孩子們的作業本上的陰沉念頭一樣脆弱,它無法抵擋利劍,正如饑餓和
絕食無法抵擋一張中產階級餐桌的誘惑。
  "從來沒有一種力量/能把兩個不同的世界長久粘在一起"。利劍也不能,儘管
它企圖這樣。意識形態的謊語再也沒有人認真對待,廣告戰勝了社論和巨人肖像。
新的廣場將圍繞廣告組織起來,這一中心將給人們提供另外的與世界相聯繫的幻覺。
關心理念的世界被對肉體的關注徹底置換,人們喜歡露出大腿的混血女郎,喜歡頭
發再生、假肢安裝之類的誘人廣告。利劍雖然存在,但它的力量將漸漸被廣告的力
量所取代。意識形態寄望以意象形態來轉移人們對政治的注意力從而維護自身,但
意象形態的生長卻反過來挖空著意識形態的合法性根基,這是它始料不及的。在這
裡,出現了生活重心的轉換,即從公共生活轉向私人生活。
  廣告是人民的鴉片,它和利劍一樣造就了一個瘋狂的世界。在這世界,似乎只
有嬰兒是天真和純結的,他所坐的靜止的嬰兒車與疾駛而過的汽車形成一種對應。
他獨立於離去和倒下的傍晚,因為他還在早晨,並且他所在的已經不是那個幽閉時
代。"我猜嬰兒與落日之間的距離有一百年之遙/這是近乎無限的尺度,足以測量/
穿越廣場所要經歷的一個幽閉時代有多麼漫長"。
  在軟組織的世界,廣場除了作為人們離去和忽略的一個地點之外,以及作為一
個張貼廣告的場所之外,還有其他的意義嗎?有的,這就是在節日或任何一個像是
節日的時候,廣場成為狂歡、擁抱和遊戲的場所。這似乎是公共生活的正常化的表
現,但它只是出於人們對幽閉的普遍恐懼,出於人們對孤獨的逃避。它是私人生活
對自身法則的補償性實現,而非真正意義上的公共生活,在其中見不到人們彼此之
間基於深思熟慮的無私的合作,見不到對制度中的不公正的批判和聲討,而僅僅是
衝動、湊熱鬧和對民族主義與意識形態的盲從。
  那麼,在離去的廣場、倒下的廣場和狂歡的廣場之外,"一種純潔而神秘的融
化"所帶來的"另一種廣場"在哪裡?歐陽江河寫道:"在棲居深處,在愛與死的默默
的注目禮中/一個空無人跡的影子廣場被珍藏著,/象緊閉的懺悔室只屬￿內心的秘
密"。集體運動和節日狂歡之後,當人們靜下來關注自己的內心,關注它的怯懦、
自欺和衝動時,昔日的廣場便成為一種審視內心的尺度,正如列維那斯和西川所說,
"他人的死使我們負疚"。這一"影子廣場"便是那個真空般的創痕顯形的地點,在那
裡,語詞在自己融化和重新凝結,伴隨著長年的審判似的大雪的是死亡的喪鐘。
  被死者糾纏的人內心不可避免地變得極為陰暗,它構成一種內心的黑夜,與極
權的黑夜和技術的暗夜一起成為三重的黑暗。"是否穿越廣場之前必須穿越內心的
黑暗?/現在黑暗中最黑的兩個世界合為一體:/堅硬的石頭腦袋被劈開,/利劍在
黑暗中閃閃發光。"仍然是意識形態的統治,仍然是石頭腦袋被扣帽子,被謀殺,
自殺。
  下面又是一段高音:"如果我能用被劈成兩半的神秘黑夜/去解釋一個雙腳踏在
大地上的明媚早晨——/如果我能沿著灑滿晨曦的臺階/去登上虛無之巔的巨人的肩
膀/不是為了升起,而是為了隕落——/如果黃金鐫刻有銘文不是為了被傳頌,/而
是為了被抹去、被遺忘、被踐踏——"這就是石頭腦袋的歸宿嗎?是否所有的思想
和獻身都將被證明是虛無?是否內心的黑暗應該在明媚早晨被消解和清除乾淨,否
則就是對生活的傲慢和不忠?
  "一個被踐踏的廣場遲早會落到踐踏者頭上",這又是一個北島式的句子,但事
實也許並非如此。更有可能的是,那些踐踏者如今搖身一變,他們繼續踐踏著廣場,
不僅用手中的利劍,而且也用他們的黑色皮鞋和小轎車。歐陽江河顯然沒有注意到,
被埋葬的僅僅是利劍的表像,我們應該數一數在那些穿黑色皮鞋的人士中有多少是
昔年手執利劍的屠夫。讓他們去埋葬利劍是可笑的,他們依靠的正是利劍。在一個
作為公眾記憶的過去年代的廣場的空棺裡,很可能只剩下了遺忘,對屠夫和倒下者
的共同的遺忘。
  或許只是遺忘在顛覆著石頭世界,只是遺忘在造就著明媚早晨。人們避開孤獨
和永生,以在明媚早晨的擁抱。但他們遲早要離去,因為廣場不是他們長久站立的
地方,因為他們並不想參與真正意義上的公共生活。他們理解的政治,無非是一方
的權術陰謀和另一方的天真理想之間不成比例的對抗,而從來不是原初意義上的公
民作為獨立個體獲得自身的普遍性的生存方式。廣場在他們眼裡永遠只是一個歌頌
歡呼或遊行呐喊或狂歡遊戲的地點,而不可能是自由論辯和思想交流的場所。因為
他們作為個體只想過私人生活,一進入制度語境便想擺脫自身的個體身份,而成為
集體的一員,無論這是歌頌、對抗還是狂歡的集體。但歐陽江河拒絕成為集體的一
員,他堅持自己的個體身份。這種堅持來自於內心的"影子廣場"對責任的喚醒,來
自意識到自身的有限性,來自進入中年後對青春期激情的反省和克制。"影子廣場"
作為內心的懺悔室,它在外部的表現必然是以個體身份參與公共生活的人的生成,
廣場在此成為"站立的廣場"。對制度的反抗不能在任何集體運動中得到實現,因為
那只是用一些巨人替代另一些巨人;它的真正的實現只能依賴於每個個體自身意識
的覺醒,依賴於影子廣場對個體生存方式的改塑。在這種新的生存方式中,公共生
活或政治不再是訴諸青春激情的集體運動或毫無反思的狂歡,而是機智和深思熟慮
的與現存制度相周旋的站立,以及發生在獨立個體之間充滿熱忱的自由論辯和交流。
  《傍晚穿過廣場》成功地回應了詩歌的現代性問題,在詩學方法(詩歌自身的
現代性)和詩學材料(世界的現代性)兩方面都體現了對現代性的反思:在前一方
面,浪漫主義詩學得到了恰當的揚棄,亦即保留了理想主義的激情和批判立場,又
獲得了冷靜和分析的語調;在後一方面,它在對極權體制向分化體制的轉換的歷史
論和生存論的理解中,提出了對公共生活應當具有的樣式的反思。"傍晚"引入了諸
如早晨、黑夜、老人、孩子、嬰兒這些表示社會時間的詞群;而"穿過"則帶來了步
行、乘車、倒下、離去和站立這些表示生存方式的詞群;"廣場"則在以上兩組詞的
交織中不斷變換和衍生出不同的意義。從"倒下的廣場"、"離去的廣場"、"影子廣
場"到"站立的廣場"的轉換過程正是詩歌反思和確立自身立場的過程,這一過程依
靠激情和智性的雙重作用。沒有華麗的詞藻,沒有他一貫的修飾風格,語詞在默默
的彙集中獲得了異常清晰的力量,正如劉翔評論的,"像是群山之巔的亂石"。它保
留了理想主義和對抗詩學的骨髓但換上了細節和分析的血肉。而對於還將進行下去
的寫作而言,這首詩使我們重新思考智性和激情結合的可能性,思考形而上的整體
性洞見與局部的細節和具體知識相貫通的前景,思考在詩歌中實現詞語與事物的相
互滲透和相互詮釋的方式。這首詩就象一場大雪,落在我們已經寫下和將要寫下的
詩歌上,它在等待一種純潔而神秘的融化,等待從某個地點緩緩流入我們的詞語和
血液中,然後在那裡成長、閃耀。

  一行WLY2000年3月19日稿於宜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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