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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派運動與我

林亨泰



 從詩史的觀點來看,這份創幹於一九五三年二月,今
年剛好要度四十歲生日的《現代派》季刊,其最值
得大書特書的一件事情,應該就是自一九五六年至一九五
九年之間所推動的所謂「現代派運動」吧。此次運動影響
既深且遠,它不但對於當時詩壇的走向予以決定性的影
響,而且今日詩壇上最有成就的資深詩人,有不少則在此
一時期中脫胎換骨 而成為傑出的現代詩人。同時,更因為
由於這些資深詩人的再度輾轉影響,目前詩壇上仍有一些
優秀的年輕詩人,正蒙受此次運動後遺的第二次感染乃至
第三、四次的更間接的影響。

  《現代派》季刊第次問世的五○年代,正流於以歌
頌領袖、反共抗俄等為主要目標的所謂「戰鬥文藝」最盛
行的時代。在政治方面,即為惡名昭彰的所謂「白色恐怖」
的時代。因此,不知編者是有意還是無意,但,至少在我
個人的心目中,這份詩志的創刊,等於是為了那些不願跟
著喊口號或歌功頌德的人開闢了一個可以發表作品的園
地。以我自己為例,自從一九四九年六月銀鈴會被「驅散」
之後,本來打算就此折筆不再事寫作,但,卻有那麼一
天──很可能是一九五四、五年的某一天(或許更早一點
也說不定),正在逛書店時竟然能發現了這份《現代派》季
刊,終於讓我找到某種新的可能,再度讓我重新燃燒起寫
作的欲念來了。

  當看既有這麼以「現代」為名的詩刊時心中仍然有點
半信半疑,但,經過翻看閱讀之後不但發現幾位詩人作品
相當不錯,而且也瞭解到編著也正在苦心孤詣地針對以「現
代主義」為主的外國現代詩作有系統的介紹。雖然在另一
方面也不難發現,登帶這份詩刊上國內詩人大多作品仍然
還停留在「前近代」的狀況。不過,整體而論,這份詩刊
正合乎我的心意,於是,以「恒太」的筆名寄去作品,並
且也被發表出來。後來,由於訂購方思詩集之事跟現代詩
社連絡,紀弦很快來信,除了回答我的問題以外,又問我
為何不寄一些詩稿給他。當然 ,詩已寄去並也注銷來,只
是他不知我的筆名,自此以後寄稿都改以用本名發表。

  「現代派運動」正式成立於一九五六年一月十五日,
宣佈「現代派的信條」以及指定《現代詩》季刊作為「現
代派詩人群共同雜誌」等,則刊登在一九五六年二月出版
的第十三期《現代詩》季刊上。不過,我寫一系列的所謂
「符號詩」並非「現代派運動」之後才開始的,如〈輪子〉
早就發表在一九五五年秋出版的第十一期《現代詩》季刊
上,至少比「現代派運動」的發起要早半年以上。至於〈房
屋〉這首詩作品雖然跟「現代派的信條」等同時刊登在第
十三期《現代詩》季刊上,但,寄稿時間應該也要早於「現
代派運動」之發動的。這意思就是說,我早就站在「現代
主義」的「原點」上了。當我第一次接觸並完全瞭解到《現
代詩》季刊風格時,我腦海中突然並且快速地重新浮現出
中學時代曾經「亂讀」過那些錯綜複雜但相當有趣的各種
派別前衛作品的影像,於是,我就知道我該寫些什麼樣的
詩作品了。

  我曾經參與一九四○年代銀鈴會的文學活動,滿懷著
社會改革的熱情。除了反映現實的一些「社會詩」「心理詩」
(一部分收入於一九四九年出版的日文詩集《靈魂的產
聲》)之外,也寫了一些「鄉土詩」(大部分被收入於一九
五五年出版的中文詩集《長的咽喉〉中)。那麼,現在面對
《現代詩》季刊我又能扮演怎麼樣的一種角色?我開始在
我的藏書中尋找這方面的資料,立刻找到的是神原泰的著
作《未來派研究》(一九二五年)與集各種前衛文學影響于
一身的萩原恭次郎的一些詩作品。未來派是二十世紀初由
意大利詩人馬裡奈蒂(Marinetti)所創始,曾在米蘭、巴
黎、莫斯科等三地幾乎同時發起的一種藝術運動。提倡快
速美,並從永久運動的視點出發,認為時?空的同時同存
在的一元表現是可能的,也極力讚美著機械的力動美與噪
音等。尤其我特別感到興趣的是「自由語」的創造與運用,
諸如不同字體(約二十種)、大小不同的字號、不同顏色(用
了三、四種之多)、擬聲詞(噪音等的模仿)、數學記號
(×+÷-=〉〈等)、數字感覺、樂譜、歪斜顛倒字形、
自由順序等,簡單地說就是印刷技巧的運用。法國詩人阿
保裡奈爾(Apollinaite)的立體派作品也是屬￿這一類實
驗。

  這種運用印刷技巧的詩作品在西方的實驗中並不算是
很成功,但,日本詩人萩原恭次郎將這種技巧運用在詩作
品時,卻帶檢了非常之大的震撼力,並不像西方的這類實
驗只帶來了一些趣味性而已。我考察其原因,應該是日文
之中使用漢字(亦即「表語文字」)的緣故才會有那麼大的
效果吧。但,若只用「表音文字」來表達的話,猶如意大
利詩人康執爾羅(Cangullo)把「煙」寫成FUMER那樣,
充其量只不過是一種「視覺寫實」的效果吧了。不過,不
管西方未來派也好或者日本萩原恭次郎的詩作品也好,我
一向都存有警戒心的。為了對付根深柢固的傳統觀念,這
種方法的確具有相當大的摧毀作用,但,像瀉藥不能久用,
一旦清除乾淨則必須適可而止。我十幾首的「符號詩」是
在很短期間內完成的,只是三十二開版面的《現代詩》季
刊,一頁只能容納二、三首詩作品,我每次以一頁限度只
寄去二、三首,結果,發表的時間就這樣一直拖延了一、
二年之久。到了最後,自己對這種作品也感到厭惡,就不
想再發表了。現在,手頭還留有幾首未發表的「符號詩」,
就是因為這個緣故。關於這一段的心路歷程,知道最清楚
的應該是錦連和白萩兩位,由於地緣的關係,他們就是我
當時最常接觸的兩位。錦連有一天突然向我說,他覺得我
對詩壇或對文學的那些談論很有趣而隨手記錄下來,我記
得也向他借過這一記錄的筆記本,但,卻不知道這一本記
錄簿現在還有沒有留存下來?白萩也在某一座談討論會上
說:「參加現代派,我也多少受了林亨泰先生的影響」,我
想,他指的就是這一段時間,這也就是我當時詩生活的一
個片斷。

  「現代派」正式成立之後,立刻就有人寫文章攻擊,
這些反對聲音都是來自詩壇外的雜文家。但,發自詩壇內
的反對文章卻要在一年多之後才見到,他們都是藍星詩社
的同仁。現代,將這些文章按照發表順序列舉於後:

  1.覃子毫〈新詩何處去〉(《藍星詩選》第一輯,一九
   五七年八月)。
  2.黃用〈從現代主義到新現代主義〉(《藍星詩選》第
   二輯,一九五七年十月)。
  3.羅門〈論詩的理性與抒情〉(《藍星詩選》第二輯,
   一九五七年十月)。
  4.覃子毫〈關於「新現代主義」〉(《筆匯》一九五八年)。

  針對這些批判,紀弦也寫了五篇文章加以反擊,依先
後次序羅列如下:

  1.〈從現代主義到新現代主義〉(《現代詩》19期,一
   九五七年八月)。
  2.〈對 於所謂六原則之批判〉(《現代詩》20期,一九
   五七年十二月)。
  3.〈兩個事實〉(《現代詩》21期,一九五八年三月)。
  4.〈多餘的困惑及其它〉(《現代詩》21期,一九五八
   年三月)。
  5.〈一個陳腐的問題〉(《現代詩》22期,一九五八年
   十二月)。

  在此「劍拔弩張」的期間中,我自己本身也寫了五篇
文章參與筆戰。

  1.〈關於現代派〉(《現代詩》17期,一九五七年三月)。
  2.〈符號論〉(《現代詩》18期,一九五七年五月)。
  3.〈中國詩的傳統〉(《現代詩》20期,一九五七年十
   二月)。
  4.〈談主知與抒情〉(《現代詩》21期,一九五八年三月)。
  5.〈 鹹味的詩〉(《現代詩》22期,一九五八年十二月)。
  
  當時,我發現了論戰的雙方都有一些不足的地方,於
是,我這些文章不作任何直接的反駁,而只是從文學的根
本去申論一下我平時對現代主義的一些看法而已。不過,
我的看法也有跟紀弦不盡相同的地方,其最大的不同則在
于,紀弦認為:「新詩乃是橫的移植,而非縱的繼承」(六
大「現代派的信條」中第二),但是,我卻在〈中國詩的傳
統〉一文中清楚地提出「現代主義即中國主義」這種看法,
這是參照T.S.艾略特、高克多、愛得加?A?坡、高本漢等
人的理論,從「(一)、在本質上,印象徵主義。(二)、在文字
上,即立體主義。」兩方面進行比較討論東西方不同詩史
發展之後才下結論的。不但在理論方面作如此主張,即使
實際的作品也以此作實踐的方針。譬如〈進香團〉這首前
衛符號詩,同時也是道道地地的鄉土詩。因此,若要把我
的理論乃至作品一併歸入於「移植說」乃至「全盤西化」,
我認為這是值得商榷的。

  「現代派運動」由於經費的短絀,直至一九五九年三
月發行了第二十三期《現代詩》季刊之後,就不得不停了
下來。剛好一個月之後的四月,《創世紀》季刊自第十一期
起以嶄新的面貌出現,並對現代主義表示出非常積極的態
度,於是《現代詩》季刊停擺之後,形同接棒。本來活躍
于《現代詩》季刊的主力軍,就轉移陣地到《創世紀》季
刊上來發表作品,兩師會合之後更激起了「現代派運動」
的另一高潮。《創世紀》季刊並沒有發佈什麼宣言或信條,
但,自從改版以後,《創世紀》季刊早已替代了《現代詩》
季刊,成為繼續推動詩改革的一股力量是毫無疑問的。因
此,我曾把「現代派運動」的演變過程分為前後二期。即:
現代派正式成立的一九五六年一月至發行《現代詩》第二
十三期後停擺的一九五九年三月為一個時期,即為「前期
現代派運動」。接著,《創世紀》第十一期進行改版時的一
九五九年四月至第二十九期暫時停刊的一九六九年一月為
另一個時期,即為「後期現代派運動」。前者以現代詩社為
中心來推動的詩運動,為期約三年。後者以現代詩社與創
世紀詩社匯流共同推動的詩運動,為期大約十年。

  至於「現代派運動」的影響,這是幾十年來我一直很
關心的問題。一九八三年五月《笠》雙月刊與《自立副刊》
曾經共同舉辦過一次「藍星、創世紀、笠、三角討論會」。
在這次討論會上,接著主席開場白之後,我是第一個發言
的。我說:「現代派的影響十分深遠,如創世紀詩社本身
在開始只持有觀望的態度,但看從十一期以後它的變化,
就可以見到其所受之影響。如笠詩社也有相同的狀況,它
也沒有辦法完全擺脫現代派的基本路線及影響。藍星詩
社,在現代派剛成立時是居於反對立場,以後,則逐漸蛻
變,而造成與其它詩社沒有顯著不同的地方。所以,現代
派是現代詩社發動的現代派,後來就變成藍星、創世紀、
笠共同支持的現代詩運動,應該說除了現代派運動之外,
還有現代詩運動,現代派的影響至今仍未消失,仍然在持
續,這是我的看法。」此外,我也寫過一篇〈談現代派的
影響〉(《笠》雙月刊第一一五期,一九八三年六月)這樣
的文章,內容大致與三角討論會上所談的差不多,都認為
現代派運動的影響非常深遠。

  至此,我必須要訂正白萩曾經在〈在舊金山與紀弦話
詩潮〉(《中央日報》〈副刊〉,一九九二年八月十八~十九
日)上所說的一段話:「……因此,我想改正林亨泰的觀
點:他認為現代派運動前三年在《現代詩》,後十年在《創
世紀》,好象就此截止了,其實現代派運動仍在《笠》詩社
推展中,所以臺灣的現代派運動自一九五六年肇始至今已
三十五年仍然繼續存在,並未歇止。」白萩這段話的內容
跟我早他十年在三角討論會中講的完全一樣,當時的主席
就是白萩,我不知道白萩為何如此健忘呢。此外,白萩這
段話前還有以「……」省略掉的一段話,因為其中一部分
跟我所寫的有很大的出入,這些話完全是白萩所杜撰的。

我對於「現代派運動」分為前後兩期的文章,是刊登在《笠》
雙月刊第一四六與一四七號(一九八八年八月與十月)上,
這兩期《笠》雙月刊也是白萩主編的,引用別人的文章為
何不對照一下呢?更不應該的是,白萩竟然把「運動」跟
「影響」兩碼事混為一談,早期《笠》雙月刊是我主編的,
當時雖然可以說仍然無法擺脫現代派的影響,但,無論如
何,也不能說「現代派運動仍在《笠》詩社推展中」。因為
在我所擬定的那篇創刊的「啟事」中,根本沒有提到過任
何有關「現代派運動」之事的。當然,若要廣義地說:「現
代詩運動仍在《笠》詩社推展中」,這或許還算可以說得通,
因為現代仍然處於廣義的現代詩運動繼續發展的局面中,
但,無論如何,這已非昔日「現代派運動」那個「運動體」
直接推動下的行動,這應該有所分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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