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當代詩的新版塊——新世代風格特徵與文化現象觀察
臺灣當代詩在九○年代出始進入所謂「黑暗期」,意即作者群與
讀者群急遽萎縮的局面,尤其是新世代(三十歲以下)作者缺席現象
顯著。以一九九四年出版的四本詩刊作調查:《創世紀一○一期》、
《現代詩復刊二十二期》、《笠一八四》、《臺灣詩學第九期》,最
富於創造動力的新世代在刊物中所占篇幅微乎其微,約略只達二十分
之一,平均都在十頁以下。推測可能因素有二:文化環境的變衍和詩
刊社群性格的保守封閉。兩個因素都可在同年十二月復刊的《四度空
間八輯》上得到印證。復刊的《四度空間》無論形式內涵皆不遜色,
但在消費主義洪流中轉瞬間就滅頂;更足玩味的是整本詩刊的定位正
是「新世代」,年輕而秀異的文本事實並不或缺,只是極度的邊緣化
而已。
有幸「黑暗期」並沒有延續太久,一九九五年臺灣當代詩重又進
入了「轉型期」,各大詩刊不約而同都推出了新生代專輯,文學社區
的開放帶出生機蓬勃的文本結構調節,也衝擊到文化現象的轉圜樞紐
:九五年秋《現代詩》推出「隱匿的新生代詩人」專輯。九五年冬、
九六年冬《雙子星》推出「斷代?臺灣現代詩專輯??」。九五年冬
《臺灣詩學》推出「白開水詩社詩作大展」。九六年春《新陸》推出
「當代校園詩專輯」。九六年夏《創世紀》推出「新的聲音」專欄。
這個專欄從一○七期四頁迅速擴增到一一一期的十三頁,如果加上創
作欄中的新世代文本,新世代文本已經進佔了它合理的篇幅──三分
之一(即新世代、中世代、前世代各據一方的理想版圖)。《現代詩
》復刊二十九期更是空前地將新世代的位階推上了高峰,形成了新世
代和中世代平分天下的局面,前世代完全隱退。這個現象也出現在《
雙子星》第五期的詩獎專輯上。時代的變轉何其迅速!新世代作者群
的活躍雖不能確保文本歷史的拓進,但至少詩壇文學社區的營造有望
步入常軌運轉。年輕作者特有的清新血性與和絡的時代氣息,一方面
刺激著不同世代作者審美知覺的頑固壁壘;另一方面年輕文本與讀者
群(基本上也以年輕人為主)之間的詩意交感直接而強烈,鋪設了「
創造讀者」的可能性,文學社區得以擴增規模,詩壇不致在「寫詩的
比看詩的多」的惡性循環中自絕于廣大的文化場域不得解脫。因此,
新世代身分位置的重要性必須重新確認,「新世代」的發掘與專輯制
作才能從同仁刊物各築門戶的鎖煉中掙脫開去。文化環境的直重整一
旦落實,「轉型期」再度邁向「高峰期」絕非遙不可期。本專輯的籌
畫與製作即奠基於上述理念的初步嘗試。
風格鑒評
《現代詩》二十四?二十五期合刊的「隱匿的新生代專輯」曾經
推介了四位作者,分別是駱以軍(一九六七~)?林則良(一九六七
~)?劉季陵(一九六八~)?林群盛(一九六九~);本次專輯擬
作年代銜接,再度推介四位作者,分別是吳宛菱(一九七○~)?代
橘(一九七一~)?楊久穎(一九七三~)?林岸(一九七四~)。
年齡層更輕了,但詩齡都在十年左右,與前一梯次作者的共同特點是
一孤絕的存有者一不但與大眾傳媒搭不上邊,在小眾詩刊上也找不到
位置。因此,更新一代作者往網絡尋求發聲的現象愈益熱絡,楊久穎
、代橘正是網絡新興的兩大文學團體:「尤裡西斯創作空間」、「晨
曦詩刊」中的柢柱。吳宛菱多年來在各小報與邊緣刊物上繞轉,創造
激情猛烈動人,卻始終得不到身分確認;相對于吳的前衛性格,林岸
的文本因其內斂的情韻,更是難以為躁進的時代收容。然而不論氣候
幻變兇險水土敗壞,新苗的根系從無一日停息生長,他們長期的心力
耕耘蘊釀了一己的品系。
吳宛菱:文字裂解刀
在「孕婦酒吧」裡遠洋漁釣,
歉收的老業務被開了一張風化罰單。
──〈理論街〉──
閱讀無宛菱的詩文本,初始的感覺就是頭痛,仿佛面對一群文字
野犬,最難以理解的精神分裂症候群,患者不知道何人?是吳宛菱?
詩文本?讀者?還是被文字屁股正好夾緊的這個荒謬的時代?吳詩高
明之處正是在於他不會輕易放過虛偽與敗德,他不會輕易把它拉瀉掉
,只圖自己輕鬆和解說。吾詩的文字分裂症是和這個時代針峰相對的
。在〈理論街〉裡我們可以親眼目睹,整首詩斷裂成四、五個屍塊(
本體論斷裂對稱存有基底的解體)。吳詩斷裂之絕決是極端的激情造
成的,也是和時代拼死博鬥必然造就的殘局。吳詩中迸發的文化批判
力和駕馭文字的狂野一掃臺灣七○年代以來疊積在詩篇中的文文迂氣
,令人憋悶的風格因循和無關痛癢的社會寫實一一咒駡幾根煙囪就以
為批判了工業文明──徒然令人嘲笑而已。
吳詩所透發出來的整體氛圍是「懷疑論」,質疑既定的等級和制
度。它是由兩道渦輪旋臂造成的景觀,一道市去中心論述(斷裂),
一道是感官傾向(反理性)。要用即興的感覺去抓牢批判的刀柄,又
要不落陷另造文字霸權的圈套,猶如要在豆腐上橫把刀,又要克制住
剁爛它的快意。懸走文字斷崖的瘋勁何其悲苦!也只有本真的靈肉願
意承擔,我想,閱讀者和寫作者的承受力都到了撕裂與被撕裂的臨界
點罷!在「孕婦酒吧」裡被搞大肚子的是誰?臺灣粗糙的複印理論的
方式用「遠洋漁釣」來形容不是很恰當嗎?
林岸:黑中揚起的黑
唱的唱 醉的醉 出神的出神
陶橘園裡遙遠而模糊的七個女人
──〈尋找葉子七則〉──
傾聽一一傾聽寂靜,傾聽傾聽所能抵達的深度,傾聽中再度一無
所有。一首又一首孤寂的夜曲,在流失與飄落中尋棲生命。林岸的詩
清測簡明,在沉默漫步中尋索濁黯風景裡的寂地之光,正好與吳宛菱
迷亂複雜的舞姿形成強烈對比。林岸的詩韻婉轉歌詠凝視虛無的無端
寂苦──「而此刻我們潛遊在無光的底部/……/我們縱容所有形式
的沉默」(寂地之光),穿越日常生活的不得不,既平凡又真實。林
詩汨汨潛流的樂音中召喚而至的是預知寂滅的苦楚,根源是淪喪生命
的整全感,這是當代文明對人類的至高賜福。林詩的文字仿佛單色系
,以不感人耳目為宗旨。這樣的詩,語言只是一個藉口,它本質上是
無聲的,在言語道斷處你才能撫觸到它,感受到沉默中的烏黑亮麗。
「遙遠而模糊」──是的!我們孤苦無依再也不識認其肉身的魂靈。
林岸的文字堅守個人的心靈音色,不惑眩於潮流,詩情之靜默在
喧嘩的當代詩中歸屬異類,無意發表的密藏之詩,呈現心靈迷途與歸
返的動人軌跡。無家的漫遊者啊!你所咀嚼的藍,你枯枝上的新綠搖
曳在三春的冷雨中。
代橘:爬行者
床褥上綿延不盡的版圖
高潮 低潮 潮濕的是
電線杆上的標語
鼻子大的人有福了
──〈鼻子〉──
床褥、電線杆、鼻子之間到底有些什麼鳥關係?這可不是玩拼貼
,這是諷刺崇拜器官的族群和城市。真正勃起的,不是陰莖,也不是
鼻子,而是廣告辭;如果信仰上帝的有福了,那麼信仰鼻子的應該也
是,交合也可以直升天堂,「交配也要 置個人死生於度外」(鼻子
),「長夜裡一大群陰莖在街上遊蕩」描摩的正是這個時代的信仰之
路。代橘的詩渺小地在時代的陰溝裡爬行,「人」不過是廁所白色瓷
磚上的一隻螞蟻,代橘的定義如是。「黑黑髒髒的橡皮擦/抓著紙用
力搓自己的身體」(遇到),代橘的詩富有生活的真實體驗,並非只
在靈魂上玄想,而是肉身汗涔涔的遭遇。詩行間充滿了各種器官、肉
、眼淚和汙血,每一行都是焦慮,緊密貼合的當代生活實相。
「有人不斷在我身上鏤刻經文/時間不斷從我身上的漏洞流失」
(等待),代橘殘酷地將自己置身於時間病床上,右手執刀,左手把
叉,在哀傷中快樂著。我常想,這個時代患的是什麼絕症?竟無知於
自己生活在癌症病房中。代橘的詩僅僅揭露了時代一角,也掀翻了自
己,勇敢地讓虛偽的人立者還原為爬行獸姿。
楊久穎:黑雪公主
書包裡的打火機呢蕾絲內褲呢
明明是用鏈條系住的啊
不見了消失了像昨天你說過的話
──〈全然第四街〉──
黑雪公主是白雪公主的反面抑或倒立?總之,昏倒是刻意的,說
謊之必要,最最重要的是美麗腳要洗(不要忘了玻璃鞋是透明的),
舞照跳(不然裙擺怎麼會曼妙揚起),「搖擺以至所有天堂的編號都
被打亂」(像塊滾石)。
楊久穎對付時代的好方法是搖滾心情,輕盈的竊笑,千萬不要去
學代橘那副沉重的可憐相(煩惱皺紋生),「她說她忘了怎麼迷路」
,哇!迷死人文人喬裝的出租車司機(嚼檳榔的會叫她下車)。楊的
詩薈萃了新一代女性的主要特徵:半途轉喻(言此及彼,不時興直言
),跳躍增殖(偏好文字的乘法,符號相加是找不到意指的),有限
度的巔覆(黑雪公主們的情緒智商明顯高於過去世代),不夠頹廢(
雖然伴隨幾句鮮嫩的髒話),也無足稱毒辣(在咖啡裡下了毒,但仍
然太甜)。可賦予當代詩擺脫模式語彙之道的確然是「她們」情意深
摯(單就還沒有對愛情絕望,黑雪公主就堪稱曠達)。當代詩裡如果
缺少如下的詩行──「宗教和哲學一向是嚴肅的命題/棒棒糖則不是
/跳舞可能是可能不是三小時內請重複四百二十七次舔的動作/(質
數 使人心安)」(雨天女人們),那肯定是太八股了。舔四百二十
七次的無意義,說真個的,意義深奧。
現象觀察
新世代文本呈現的社會特徵可簡述為資本主義洪流下變態、虛無
的功利社會,人與人之間嚴重的疏離,詩篇普遍呈現無法突圍的個人
心靈困境。語體風格多元化,從樸實完整的意念型構(以林岸作例證
),延展到文本結構斷裂完全的刻意鑽碎的詩(以吳宛菱最為極致)
。中間型文本形貌多變:楊久穎和吳宛菱的轉喻,增殖手法,以及嘲
弄等級秩序,破壞連貫世界模式的嘗試,或多或少呈現後現代傾向。
但從駕馭語言的態度和詩學觀念作考察,楊久穎的巔覆形態是不完全
的,文本的理體中心仍然完整,只能歸屬于極端現代主義的行列(又稱
後期現代主義)。吳宛菱文本所展現的逆向、斷裂和批判性懷疑論觀
點,我認為是臺灣當代詩九○年代真實標幟後現代狀況的第一人(夏
宇的《摩擦?無以名狀》和劉季陵的《論○的周長和面積》我從本體
論的觀點仍判准為極端現代主義作品,意即理體中心被其它角色所置
代而非取代,形式統合仍佔據重要因素)。
吳宛菱的詩篇是對過去既存的文本意識的一次大衝擊,〈絕對街
〉一詩中段有雲:「但是你知道嗎?/愛情溫度與異國餐館美/食之
間的狗屁關係……就像/夫妻lovemaking時爬入的丈母娘鬼魂。」,
這一段雖然吊詭但可以理解,它的上下文才是怪異。上文:「蟑螂爬
進我的筆記型PC,/當然BIOS臨時故障。」下文:「以一則廣告招牌
/藉助nattative的意象,酒如語言,/宣傳買眾的鼻,而商人的model
仍然是鏡/幻象/的化身,和商業情人互表冥靈的短暫戀情/也許三
秒鐘,才會有NG來插手。」這是一種新形態的敘述學,它不是拼貼和
即興可以解釋的,它是潛意識的暴動,罹患精神官能症的詩,它的理
體中心斷裂與時代同步,絕非任性瞎扯,從這個觀點我確任它是九○
年代僅見的去中心論述。
不能適應吳宛菱的,也未必就能接受看似簡單的林岸,它們在語
言類型上是兩個極端。林按的詩往返在日常生活與內心之間,純以心
靈音色作為比量世界的唯一尺度,心靈氛圍的完整彌漫磁引語研向內
部移動,直到──語言的節奏和心靈韻律完全貼合為止。這種本生意
義的詩基本規律都是刪減法,最後抵達見素抱樸。所以這種無所訴求
的詩也是最難書寫和閱讀,因為抓不住那把無形的尺。「冷之極致你
的名字化成/或橫或豎或撇或勾的冰柱/我的意識一般 即鏗鏘作響
/聲音尖脆如春天撕裂的風潮/一遍又一遍 以拉小提琴的橫切方向
/細細割傷記憶的版圖」(林岸?名字和荒蕪的關係)。林岸的基型
是內面世界的對話錄,要待到冷之極致,對話的圓桌才會從冰海裡浮
出,當代讀者有耐心調息到這種溫度嗎?
相比于吳宛菱的激情和林岸的寂冷,楊久穎和代橘的中間型文本
閱讀界面的滲透性較佳,有更多的語言趣味可以鑒賞,比如關於「至
死不渝」和「一生一世」差別的諷喻:「荊棘刺穿你的顱蓋糾結著發
梢/血肉在沉默中腐朽/蛆蟲肥美而慵懶地蠕動/雨露/也許在你的
鼻尖會開出一株燦美無比的花朵」(楊久穎?肩頭之外),至死不渝
當然就應該去撫愛那些肥美的蛆!楊的詩空間感舒坦,有遊戲場的熱
鬧,即使寫的是葬儀亦然。代橘的詩老實,空間感比較閉塞,
結語
詩是語言思維體系和精神場所建築之合成,精神主體的
確立、意志自由、感官知識的完備性、語言自律的要求必須
兼具。所以,真正的詩可謂歷盡滄桑!縱或得之,也不能幸
免精神能量的再度消竭與審美判斷的倒退,詩之艱難在此。
詩是人類精神力度和語言探索的試煉場,文明視野的擴張源
從此出。必須把詩界定在終極價值的位階上,詩歌寫作才不
致淪落為無向度、平面化、輾轉反復的可憐境地。
臺灣當代詩從七○年代以降,精神意識逐步萎縮,詩人
自殘語言的劍戟,由於匱乏純粹審美精神作導引,詩歌寫作
始終擺蕩在自我感受和修辭層面作無聊的徘徊;現實主義詩
歌更是荒謬,連最基本的語言自律的要求都闕如,在主題意
識的框架裡塞滿了各種事件和道具。由於詩人的精神定位被
扯拉到現實平面上,卻沒有宏觀思想照明,詩人意識遂被局
限於現實鏡像仿真,連想像力也都省略了。八○年代羅智成、
夏宇的出現是一場夭折的革命,一方面新世代的文本能量無
法有效的運動集結,另一方面也缺乏美學思想作背景。審美
評價坐標無力建構擴大了價值混亂,「為什麼而寫」和「寫
什麼」的因果關係再也清理不了。八○年代群雄並起的新世
代而今安在?
九○年代的價值混亂依舊,新世代的浮沈週期比八○年
代更短促,眼看著「詩人已死」的謎底就要揭曉,一大票的
新新詩人又幾乎在同一時期躍上舞臺。舞姿比八○年代更傲
慢!更輕浮!更詭異!更虛無!不怕暈眩的一代詩人們,你
們剛浮上來的新版塊是標幟一個新時代的到臨,詩人勇於承
擔文化責任?還是遊子放浪天涯前的踏墊、寒士進據威權的
臺階?誰來參與文學社區的營造任務,為新詩的歷史推展奉
獻一份心力?誰能秉守詩學意義的永恆追求?詩歌寫作是一
生的堅忍與勞苦,行入漫漫長夜,更極枯索的沉默與威嚇長
在心靈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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